陳克儉

陳范有與陳立夫，一位是中國水泥工業(yè)的先驅，愛國實業(yè)家，一位是叱咤風云于中國政界的國民黨要員，兩位如此迥異的人物，怎么會走到一起，并發(fā)展成為“金蘭”之交呢？他們的故事要從大學生涯說起。

1916年9月，從天津南開中學畢業(yè)的陳范有考入北洋大學預科，兩年后1918年夏被該校土木工學門橋梁科錄取，平時住校。巧合的是，當時考入采礦專業(yè)的陳立夫與陳范有住在同一間宿舍，接觸時間長了，兩人逐漸成為同室好友。

從一些小事里可以看出他們的友情篤深，非同一般。

有一天夜晚，陳范有忽然腹痛，吐瀉不止，大家束手無策，此時陳立夫情急之中，想起一個土方子而解難。七十余年后，陳立夫在他1994年著作的《成敗之鑒》中專門記述了此事：“那年天津地區(qū)，正發(fā)生了直奉之戰(zhàn)，張作霖和曹錕的軍隊，打得相交激烈，夜間都實施戒嚴，北洋大學位于天津郊外，因此對外的交通也都中斷，那時我最友好的一位同學陳汝良（字范有），竟忽然在晚間上吐下瀉不止，得了霍亂，眼見他生命危在旦夕，又無法在宵禁中去天津請醫(yī)生來給他診治，情急之下，我想起了自己曾在天津馬路邊地攤上買過一本小冊子，名曰：《萬事不求人》。于是立刻把它翻閱，居然找到霍亂急救一方，就照著書上所說，到廚房找到了食鹽（須炒干）和明礬，用同等份量，加以開水溶解，病人服用之后，果然有效，吐瀉立止，竟撿回了好友一命?！苯洿艘辉猓瑑扇擞颜x更密。

陳立夫家境并不寬裕，所以，寒暑假期間多不回家，住在宿舍里，陳范有也不時給予幫助。陳范有“豪氣爽直，智慧高超，在班中時列前茅”，因而每每獲得獎學金，并支援陳立夫。他還引薦陳立夫去啟新洋灰公司見自己的父親陳一甫，讓陳立夫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成敗之鑒》一書中記有：“陳兄的父親是中國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啟新洋灰公司總經理，我曾經替該公司水泥廠繪制了一張全圖。”“圖繪成，偕同面呈其尊翁，受到嘉許。”

陳立夫和陳范有同歲，但卻比陳范有低兩個年級。1922年6月，陳范有畢業(yè)。9月，其父責令其回家鄉(xiāng)，幫助建造大橋——永濟橋。這座大橋實際上是由陳范有親自設計、現場指揮、督造施工的我國第一座規(guī)模較大、工藝先進、可通行汽車的混凝土結構大橋，被譽為中國公路史上的奇跡。初期，繁忙的設計是在北洋大學進行的。陳立夫得知后，幫助其畫圖紙，這在《成敗之鑒》中亦有說明。

四年的同窗生活，使他們更加相知，再加上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遂發(fā)展成摯友。陳立夫后來回憶說：“在大學我最友好的同學還有曾養(yǎng)甫（后曾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部長），他和陳汝良待我如同兄弟一般?！薄坝捎谌耍ㄖ戈惙队?、陳立夫、曾養(yǎng)甫）志同道合，抱實業(yè)救國之信念一致，遂成金蘭之交?！标惙队性诮o出國留學的南開中學的同學馮文潛的信中說：“以后來信，如十分要緊、不愿人看的信，請你寄天津北洋大學陳祖燕（即陳立夫）君轉交陳汝良。陳祖燕與弟往來甚密，且極靠得住（此君亦曾養(yǎng)甫摯友）?！标惙队泻完惲⒎蛟诖髮W期間建立起來的兄弟般情誼，為他們后來相互支持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1925年陳范有完成在家鄉(xiāng)的建橋任務以后，根據父親的安排，進入啟新洋灰公司任職。而陳立夫、曾養(yǎng)甫則遠渡重洋奔赴美國深造。直到他們完成學業(yè)歸國以后，才又與陳范有有了進一步的交往。

1935年，天津啟新洋灰公司擬向江南一帶發(fā)展，最后選定南京棲霞山建新廠。因為這里有豐富的礦石，品質好，又瀕臨長江和滬寧鐵路，交通運輸方便，是個極適宜生產水泥的地方。但遇到的突出問題是，它在首都南京的郊區(qū)，且為軍事要塞。此前上海水泥廠、中國水泥廠也曾覬覦此地，但因有關軍政部門不同意而未果?！皢⑿隆蹦芊衿平獯穗y題？如果地征不下來，其他各項準備工作都無法進行，情急之中，負責籌建新廠的陳范有想到了時任蔣介石秘書科長的同窗摯友陳立夫。起初，陳范有寫了一封試探性的信給陳立夫，但出乎意料的是卻得到了陳立夫2月3日的回箋：

范有哥：

請即轉顏大使電蔣委員長，大意如下：前托立夫代呈關于江南水泥公司……一呈，祈早賜批準，以便早日施工購機為禱。則較可迅速批準也。

專此敬頌 勛祺

弟燕上二、三

這是陳立夫在信中暗授機宜，讓啟新洋灰公司董事，曾任北洋政府內閣總理，身為駐蘇大使的顏惠慶再致電請蔣介石早點批準，陳立夫亦可借此幫助催辦。

這一招果然靈驗。1935年2月11日，蔣介石復電顏惠慶說，水泥廠一事，已交軍委會核辦。陳范有則趁熱打鐵，2月12日又給陳立夫寫了封信，托籌建江南水泥廠的親屬孫柏軒親自送到南京陳立夫府上，內容是：

立夫吾兄賜鑒：

前奉大函，即遵囑托由顏大使致電蔣委員長，請其早日批準，以便進行。昨日顏得蔣復電，謂水泥廠已交軍委會核辦矣。當經專電奉達登記室。此事現既在軍委會，非切托該會主管人員，恐難以早日批下，仍須仰仗吾兄大力親向主管者切托。務懇吾兄于百忙中抽暇代為一辦。此間對于購辦新廠機器，并已著手進行，專候此項要塞問題之解決，即可簽訂各項契約。此事一日不決，弟等一日，一切事務亦均難進行。弟回津已將旬日，消息沉悶，深感焦灼。無論如何務懇代為力催，并向主管說明遞呈經過及原委。是為至托，不情之處尚希鑒諒為禱，匆此敬頌

勛祺

弟 陳范有敬啟

陳立夫將此事放在心上，關心批文的下落，過了四天，陳立夫給陳范有復函：

范有吾兄：

手書誦悉。柏軒兄函（枉顧未晤為悵）亦接到。弟已將此事托軍委會秘書處及第一、三兩廳查過，據復并未接到該項呈文。現當另行設法查詢。俟查明再當函達知。注先此布復，順頌

臺祉

弟陳立夫啟 二月十六日

在半個月的時間里，陳范有、陳立夫就互通了幾封信，可見他們之間互信的程度。

在各方的關注下，一個月后，陳范有終于接到一紙由蔣介石簽復的第4951號文：“查在該地設廠，原屬有礙防衛(wèi)計劃，應念事關提倡實業(yè)，姑準如所請?！钡氁酪韵屡靖鳁l辦理，如在工廠四周包括江邊相關地點設重兵器并永久掩體；設江邊監(jiān)視哨所；加強廠內職工的訓練等四項內容。endprint

在棲霞山附近設江南水泥廠雖經軍委會核準，但要真正辦完公司登記手續(xù)拿到營業(yè)執(zhí)照，還要經過有關部門層層關卡，為此，陳范有又找到陳立夫，請疏通國民政府實業(yè)部等部門。

陳立夫于1935年4月16日給實業(yè)部長陳公博寫了信求助。接著，陳范有又請曾養(yǎng)甫出面，向南京市社會局打招呼，經過各方努力，10月24日，南京市社會局終于對江南水泥廠的組建下達了核準手續(xù)。

在此前后，籌建江南水泥廠的各項準備工作同時進行。

1935年5月1日，江南水泥股份公司在天津開股東大會并宣布正式成立，選舉顏惠慶為董事長，袁克桓、王仲劉、陳范有為常務董事，曾養(yǎng)甫為董事，陳立夫、陳果夫為股東。陳立夫于后來為陳范有寫的追念文章中說：“余與養(yǎng)甫兄旋即赴美深造，返國后，均參加國民革命行列。汝良兄則策劃興建江南水泥公司于棲霞山附近，先兄果夫與余均參加為股東，以勵其成?！?/p>

江南水泥公司能夠如此順利于1935年一年之內申辦成功，與陳立夫的積極參與和大力支持是密不可分的。從這件事中可以再一次看出：陳范有和陳立夫的關系實非平常，都是在對方遇到困難的時候能夠伸出援助之手，真是能鼎力相助的知己。

上世紀二十年代北洋大學相處的那一幕與三十年代籌建江南水泥廠這一幕，一直銘記在陳立夫的腦海里。所以在1988年10月，我二哥陳克寬致函給在臺灣的陳立夫老伯，請他為我父親寫悼念文章時，陳立夫一口答應并寄來悼念文章。

事情是這樣的：為紀念陳范有逝世四十周年，并為出版《“洋灰陳”傳略》一書作準備，1988年，我們即四處征集父親生前的親朋好友為他題詞或撰文。二哥陳克寬冒昧地寫信給在臺灣的陳立夫。當時大陸與臺灣尚未通郵，信是通過香港友人秘密轉寄到臺灣親自交給陳立夫的。陳范有和陳立夫已隔絕半個世紀，而且我父親已于1952年逝世。陳克寬在信中說明了原委。對于這個從未見過面的世侄，陳立夫并不陌生。時值1989年春節(jié)，即在印有陳立夫、孫祿卿夫婦鞠躬字樣的賀卡上，親筆回了封短信：

克寬賢侄：

接十月五日來信，欣喜諸侄均能自立自強，為之欣慰。令尊在北洋大學時，與曾養(yǎng)甫叔及立（立夫）三人，結為金蘭，情誼與眾不同。立（立夫）當設法憑記憶所及寫一短文，以資紀念。希望陰歷年內寄上，不知趕得及否？茲先附上題字一紙，萬一來不及，則以此紙充之可也。

立夫又及

地址臺灣省臺北市中山北路七段114巷77號

題詞是：

發(fā)揮儒家殺身成仁之精神，

作為后人立身處世之標樣。

范有吾哥逝世四十周年紀念

（民國）七八、一、四

弟陳立夫敬挽

陳克寬于1989年1月21日收到此信。事后陳立夫于2月18日，再寄來一篇有六百多字追念范有兄的文章。其中“范有兄為一杰出之工程專家，有膽量、有眼光、有辦法之實業(yè)建設人才……”等；其他回憶他們在北洋大學期間的那些難忘歲月，包括醫(yī)治腹瀉等情節(jié)，內容與《成敗之鑒》中所講是一致的。最后署名：“吳興陳立夫時年九十。”

1989年9月28日，正值孔子誕生2540周年之際，陳克寬得知陳立夫為臺灣孔子學會會長又致信給他，除贈紀念郵票及小型張各一套以外，還特意隨信附上首日封兩枚，恭請他老人家題字，以珍藏留念。陳立夫欣然接受，于1993年3月在一枚小型張首日封上寫道：克寬世兄留念，并題“至誠無息”四個字；另一枚首日封上題“弘毅”兩字，蓋有陳立夫印章。這對于酷愛集郵的陳克寬來說，是陳立夫留給他的最珍貴的禮品。

陳范有與陳立夫的世紀情緣，就這樣延續(xù)了三十年，以后又延續(xù)到第二代。

（責任編輯：武學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