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丁遠

1962年7月，天氣十分炎熱。我從南京乘火車途經(jīng)上海停留，去“上海文化會堂”看望我在崇明中學讀書時的歷史老師、時任《萌芽》文學雜志社詩歌編輯的湯茂林。我因當過《蘇北日報》、《新華日報》記者多年，和湯老師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但已有十年未見面了。十年后相見，她依然親切如故，熱情地接待了我。那天，我們敘了師生情誼，談了許多別后情況，還因在文學寫作方面的共同愛好，談到上海文壇一些作家、詩人的近況。

1958年以小說《百合花》一舉成名的女作家茹志鵑，很自然地成了我們的主要話題。作為一個青年文學愛好者，我不僅熟悉這位女作家，平日也注意購買她的作品集并搜集她的資料。這次途經(jīng)上海，就十分想前去拜訪這位慕名已久的作家！

我按湯茂林老師提供的地址，在淮海路找到了茹志鵑的家。那是7月12日下午兩時多，我敲門不久，就有人應(yīng)聲出來開門，正是女作家茹志鵑本人?？礃幼铀缢瘎偲?，上身穿著黑絲綢短袖衫，下身穿的黑綢長褲，赤腳穿著一雙黑色拖鞋，高挑身材，初一看，似三十開外年紀，像只活潑的黑蝴蝶。我向她說明來意后，她熱情地請我進門。我剛坐下，她就送上一杯涼開水，并對我說：“蘆芒剛從蘇北回來，有不少新收獲，你應(yīng)該去釆訪他。”

蘆芒其人我也知道，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一直堅持在蘇北一帶為新四軍辦報、寫詩、畫畫，是一位出色的報人、記者、詩人，還是一個善于畫牛的畫家，有機會是該去拜訪的。

一

那天，我與茹志鵑的訪談，是從她的小說《百合花》談起的。

《百合花》是她根據(jù)自己在新四軍衛(wèi)生隊的經(jīng)歷寫的一個小故事。她對我說，《百合花》里的人物、事件，都不是真人真事，也不是依據(jù)真人真事來加工的。但小說里寫的戰(zhàn)斗以及戰(zhàn)斗的時間地點都是真的。著名的蘇中七戰(zhàn)七捷之一總攻海安戰(zhàn)斗的時間，正是1946年的八月中秋。那時候，她也確實是在總攻團的前線包扎所里做戰(zhàn)勤工作。她在包扎所的第一個工作，也正是去借被子。入夜以后，月亮越升越高，也越來越明亮，戰(zhàn)斗打響了，最初下來的都是新戰(zhàn)士，掛的也是輕花。越到后面戰(zhàn)斗越激烈，傷員下來的越少，但卻都是重傷員。有時擔架剛到，傷員就不行了。擔架就擺在院子里，皓月當燈，年輕的茹志鵑給他們拭去滿臉的硝煙塵土，讓他們干干凈凈地離開。她記得自己甚至都不敢揭開他們身上的被子。光從臉上看上去，除了面色有些灰黃以外，一個個都是熟睡中的小伙子。像她在《百合花》中寫的那樣，想要“看見他坐起來，看見他羞澀的笑”，這種感情在真實的生活中確實有的。記得那天晚上就著大個兒的圓月，茹志鵑一邊翻看他們的番號，記錄他們的姓名、單位，一邊心里不可遏止地設(shè)想著他們的家庭、親人、朋友，他們生前的種種愿望，以及在他們尚有些暖意的胸膛里，可能還藏有的小小的秘密、未了的心愿……他們的一切就這樣刻在她的心里，直到許多年以后回想起來，仍清晰如昨，毫不受歲月的干擾。

那天，茹志鵑同我談起了《百合花》的具體創(chuàng)作過程，她說：“在我對這段部隊生活翻箱倒柜之后，在過去那些質(zhì)感的慫恿催逼之下，決定要寫一個普通戰(zhàn)士、一個年輕的通訊員。我覺得我認識這個人很久了，然而我卻一直把他擱在一邊，冷落了他。他年輕，質(zhì)樸，羞澀。羞澀的原因是他的年輕。他還只剛剛開始生活，還沒有涉足過愛情的幸福。他在什么情況下會怎么做，我都能推測想象。我當時主要想的就是這些。至于主題是什么，副主題又是什么，主要事件又是什么？我都沒有考慮過。”

她接著說，她在確定小通訊員的性格、特點的同時，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女性的“我”，來串連起整個故事。在寫作的過程中，又生出與小通訊員同鄉(xiāng)一節(jié)，來補充他在家鄉(xiāng)做老百姓時期的可愛形象，用中秋的一輪明月，來暗寫他兒時生活情景?；貞浧稹栋俸匣ā返膭?chuàng)作，茹志鵑不由笑了起來：“當時，我就想得這么簡單，干得也很利索，很快就寫了出來，連抄帶寫大概用了一個星期。”

小說寫好以后，茹志鵑先后投寄過兩家文藝雜志，都給退稿了。第三次她把稿件寄給《解放軍文藝》，后被轉(zhuǎn)去《延河》文學雜志。不久，就發(fā)表了。

二

1958年3月，茹志鵑的丈夫王嘯平在南京無端被補劃為“右派”。此時發(fā)表的《百合花》，立即在她所在的單位《文藝月報》社（《上海文學》前身）掀起軒然風波。一些“左”派老手說，這篇小說“缺乏陽剛之氣”，風格過于纖細，又說已經(jīng)“走到危險邊緣”。他們以公式化概念化的老框框來套一切作品，片面地認為，凡是革命題材，只允許用豪放的筆法與所謂陽剛的風格、口號式的政治概念寫，否則就是“反黨”，作家就得入“另冊”，劃為“右派”。那個時候真可謂劍拔弩張，大有“圍剿”之勢。

當年在上海工作的著名老作家王西彥，不同意將文學與政治等同，反對牽強附會、曲解作品主題，反對無限上綱。然而，盡管有王西彥仗義執(zhí)言，但畢竟勢單力薄，難以擋住那咄咄逼人的“左”風！正當《百合花》命懸于絲之際，1958年6月，《人民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茅盾題為《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一文（全文一萬多字——筆者注），文中以兩千多字的篇幅賞析并高度評價了茹志鵑的《百合花》。茅盾先生寫道：“《百合花》可以說是結(jié)構(gòu)上最細致嚴密，同時也是富于節(jié)奏感的。它的人物描寫也有特點：人物形象是由淡而濃，好比一個人迎面而來，愈近愈看得清，最后，不但讓我們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內(nèi)心。”“作者善于用前呼后應(yīng)的手法，布置作品的細節(jié)描寫，其效果是通篇一氣貫串，首尾靈活?！薄拔乙詾檫@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十個短篇中間最使我滿意，也是使我最感動的一篇。它是結(jié)構(gòu)謹嚴，沒有閑筆的短篇小說，但同時它又富于抒情詩的風味。”

這一期《人民文學》雜志在發(fā)表茅公評論的同時，全文轉(zhuǎn)載了小說《百合花》，這也是破天荒的。

那時遠在北京的茅盾與上海的茹志鵑素昧平生，茅公對《百合花》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完全是出以公心。尤其是茅盾先生指出：“《百合花》有它的獨特風格……它這風格就是：清新、俊逸。這篇作品說明，表現(xiàn)上述那樣莊嚴的主題，除了常見的慷慨激昂的筆調(diào)，還可以有其他風格?！边@段鞭辟入里的見解，不僅充分肯定了《百合花》的獨特風格，更進一步指出：表現(xiàn)莊嚴的主題，可以不限于常見的慷慨激昂的筆調(diào)，也可以像《百合花》的作者那樣寫得清新、俊逸。這才是真正的百花齊放，這才是文學上的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