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楚翹
偽造公司印章罪中“偽造印章”的認定
文◎任楚翹*
本文案例啟示:公司印章的認定不宜單純依據(jù)備案登記的形式標準,未經(jīng)備案而私刻的內(nèi)部印章只要具有使用效力,承載公共信用,就應屬于公司印章。偽造印章既包括沒有權限而制作印章的印形,也包括在紙張等物體上表示出足以使一般人誤認為是真實印章的印影。
[基本案情]孫某經(jīng)營一商旅服務公司,為謀取暴利,用他人里程積分兌換出北京飛大連機票,加價后賣給了11名不知情旅客,并指使公司員工盧某、趙某使用偽造的刻有“首都機場安檢CAAS”字樣的安檢驗訖章加蓋在該11張機票登機牌上。然后以旅客本人名義購買了11張飛往其他城市的低價機票,預備讓旅客持本人機票過安檢,再持兌換出的他人機票登機。后被航空公司查獲。經(jīng)查,涉案兩枚首都機場安檢驗訖章均系偽造。真實安檢驗訖章由安檢公司專管專用,但未到公安、工商等部門登記備案。歸案后,孫某供述了指使盧某、趙某偽造印章的行為,稱假章由其朋友提供。盧某、趙某承認按照孫某指示私自蓋印的行為,但辯稱不知印章真假。
對于本案,司法實務中有兩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該案嫌疑人不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理由是涉案印章系機場安檢公司自制內(nèi)部印章,未向相關部門備案,亦不能對外使用,不屬于刑法第280條規(guī)定之“印章”?,F(xiàn)有證據(jù)尚不能證明嫌疑人有刻制假印章的“偽造”行為。嫌疑人加蓋假章的行為沒有妨礙社會管理秩序。故無法認定該案嫌疑人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第二種意見認為,涉案印章是安檢驗訖專用章,其在使用過程產(chǎn)生了外部效應,屬于“公司印章”。嫌疑人在登機牌上加蓋假章即偽造印影的行為屬于刑法的“偽造”,且該行為已經(jīng)妨害社會管理秩序,應構成偽造公司印章罪。筆者同意第二種觀點。
依照《國務院關于國家行政機關和企業(yè)、事業(yè)單位印章的規(guī)定》等相關行政法規(guī),公司、企業(yè)印章在刻制前應當向所屬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備案登記,并到公安機關指定的刻章單位刻制。據(jù)此認為該案涉案印章未登記、備案,不對外使用,就不屬于法律規(guī)定的公司印章、專用章。這種訴諸行政法的解釋看似法律依據(jù)充分,實則人為地將印章的含義封閉化,不符合刑法解釋原理。
在“犯罪構成—構成要件—構成要件要素”的涵攝關系下,正確解釋構成要件要素是正確認識犯罪構成的前提,[1]而構成要件要素的解釋則離不開類型化。記述的構成要件要素只需要運用一般認識和基本判斷即可理解,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要素則必須根據(jù)規(guī)范構成要件要素的不同類型進行解釋,以相應的規(guī)范邏輯前提進行判斷。[2]刑法第280條所指“公司印章”就屬于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要素中的社會評價要素,[3]即應根據(jù)社會一般人的價值觀念進行評價的社會概念?,F(xiàn)代社會中各種公司使用的印章形形色色,社會一般人通常無法判斷哪些印章是備案登記過的,也很難通曉行政法規(guī)對公司印章制作、使用的相關規(guī)定。因此,依照行政法規(guī)限制解釋公司印章的含義,明顯與社會一般人的認識不符。
偽造印章罪的具體犯罪客體是印章的公共信用,即社會交往中他人對于公司印章的合理信賴,只要印章齊備就可以產(chǎn)生證明效力,權威地表明公司真實的意思表示,獲得交易對象和社會公眾的認同。換言之,這種公共信用就是對真實公司印章的使用效力的擔保。而從法理角度講,是否登記備案只影響印章的證明效力(印章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證明主體同一性),不影響其使用效力(主體使用印章后產(chǎn)生的法律效果)。[4]實踐中,出于簡便程序、規(guī)避風險的考慮,交易過程中使用未經(jīng)備案而私刻的公司印章、內(nèi)部印章、業(yè)務專用章的情況十分普遍。無可否認,這些有“程序瑕疵”的印章具有使用效力,甚至因其簡便性而比制作、管理程序嚴格的印章更加受人青睞。本案中的安檢驗訖章向機場和航空公司服務人員證明旅客通過安檢的事實,是旅客登機的重要憑證,代表著安檢公司業(yè)務活動真實性,具有使用效力,承載公共信用,應屬于“公司印章”。這樣解釋公司印章正體現(xiàn)出法益對構成要件解釋的指導與限制機能。[5]
制作、使用過程不規(guī)范的印章同樣可以具有實際效力,同樣關系著交易安全。在這種情況下,將“公司印章”作為法律的評價要素而參照行政法規(guī)解釋,將保護的對象限于備案登記過的公司印章,不當縮小了偽造公司印章罪的打擊范圍。認定“公司印章”應采用實質解釋方法。
從法益保護角度看,將偽造印章的行為限制解釋為“刻制假印章”不合理,因為印形(固體印章)本身在交易中是沒有意義的,具有實際意義的是印影。私刻印章偽造印形的行為只是產(chǎn)生了侵害印章公共信用的可能性,因為僅有印形而缺乏文書、證書等目的意思表達形式,不能構成完整的意思表示。相比之下,在表達意思的文書、證件之上私自加蓋公司印章,內(nèi)容、形式要件齊備就可以產(chǎn)生法律效果。因此,私自加蓋印章的行為立即、直接地侵害印章的公共信用,社會危害性更大。舉輕以明重,如果刑法懲處私刻印章的行為,那么私自加蓋印章的行為更應該受刑法制裁。
從體系解釋的角度看,我國刑法沒有在偽造行為之外另行規(guī)定使用偽造印章的行為,也沒有將偽造公司文書的行為評價為犯罪。如果僅僅將偽造解釋為非法制作他人印章的情形,那么使用偽造印章的行為除非作為預備行為構成偽造公文、證件、印章罪,否則根本不構成犯罪。從保護印章公共信用的角度出發(fā),不應如此限縮解釋偽造行為,人為造成處罰漏洞。
我國有關印章管理的行政法規(guī)中也將印形與印影同等對待,均視作“印章”。在國務院《關于國家行政機關和企業(yè)、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印章管理的規(guī)定》第19條規(guī)定:“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人民政府和國務院各部委、各直屬機構印制文件時使用的套印印章、印模,其規(guī)格、式樣與正式印章等同,由國務院制發(fā)?!痹摋l中的“套印印章”實際上就是指印影。[6]
司法實務中長期存在一個誤區(qū),即認為偽造印章類犯罪重點在于懲罰私刻假印章的行為,而忽視對私自加蓋公章的懲罰。其理由是,一般理解的印章就是印形,即印章是有體物。但是,刑法解釋只要不超出國民預測的可能性,就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而只要沒有超出公民的預測可能性,將明顯侵害法益的偽造印影的行為排斥出犯罪的構成要件,有違刑法的正義性理念。[7]對于偽造印影的犯罪行為不應網(wǎng)開一面。偽造印章包括沒有權限而制作印章的印形,也當然包括在紙張等物體上表示出足以使一般人誤認為是真實印章的印影。
偽造公司印章罪所要保護的法益是印章背后所體現(xiàn)之公共信用,印章制作主體的真實性、權威性是產(chǎn)生信用的基礎。該案嫌疑人加蓋假印章使得一般人無法辨別其真?zhèn)危鎸嵱≌碌墓残庞靡咽軗p。另外,有人認為,偽造公司印章罪規(guī)定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一章中的擾亂公共秩序罪一節(jié),而有關機關對于沒有備案登記的印章無法進行實質意義上的管理,偽造這類印章談不上侵犯正常的印章管理秩序,因而不構成犯罪。但是,以行政機關介入作為社會管理秩序的衡量標準并不合理。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公共秩序的維護不再由國家包辦,越來越多的社會管理事項交由社會組織甚至公民個人負責,不能認為國家機關無法插手管理的領域就不存在需要刑法保護的社會秩序。印章管理秩序不僅僅指國家機關對于公司印章的管理,更多應該強調公司印章在沒有國家直接管理情況下自行使用的有序性。從這個角度看,該案嫌疑人偽造安檢驗訖章,妨礙機場安檢公司真實印章的管理使用秩序。
更應該注意到的是,本案中的機場安檢公司雖是市場主體,但其業(yè)務活動具有社會公共管理性質,其蓋章的登機牌對于正常的登機秩序、飛行安全具有重要的意義。偽造安檢驗訖章不僅有損該印章的公共信用,還會對機場安檢、飛行安全帶來隱患,社會危害性較大,應予處罰。
注釋:
[1]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123頁。
[2]張明楷:《刑法分則解釋原理》(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29頁。
[3]同[1],第124頁。
[4]陳甦:《法意探微》,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頁。
[5]同[2],第347頁。
[6]任開志、林琳:《偽造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罪若干問題研究》,載《中國檢察官》2010年第11期(下)。
*北京市朝陽區(qū)人民檢察院[10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