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天宇
就著煤油燈昏暗的光亮,我已把玉菡所要穿的鞋納好了。眼前的屋子雖不至于透風漏雨,卻陳設(shè)簡陋;回想當年茜紗窗里、百寶格中的暮暮朝朝,卻讓我有些懷疑:過去發(fā)生過的,真的發(fā)生過嗎?我披上舊衾,倚墻睡去。
“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傲w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备枧母杪曉诙享懫穑瑓s又覺得好遙遠。我慢啟秋波,卻見已然置身珠簾秀幕、畫棟雕檐間,卻覺此景似曾相識;更有仙姑數(shù)位,皆是荷袂翩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更覺似曾相識。為首一位笑道:“一別二十載矣,不知妹妹可還記得故人?”
眾人見我茫然,不禁感嘆,只得又一一介紹各自道號。其中有名度恨菩提者問曰:“妹妹今日歸冊,可知了那綠窗風月、繡閣煙霞,都不過過眼云煙?”
我的心痛了一下,我想起來了。
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住金陵,只因兄弟姊妹已窮到吃不上飯,家中只剩我還值幾個錢,便被賣給了人牙子,從此邁進了風流繁華地。原也只愿伺候老太太、小姐到紅顏將老,或是開恩放歸,或是老死再不出這侯門深院,卻不想給了這混世魔王,從此日日夜夜無不記掛著這“絳蕓軒”。也只恨我素日里羨慕那些兒女情長事,又懷著后來爭榮夸耀心,偏忘了“食盡鳥投林”,終有天曲終人散。只記得素日里你我恩情繾綣,卻忘了他的“木石前盟”、“金玉良緣”。只想著丫鬟身份低微受人凌辱作賤,卻忘了趙、周兩位姨娘如何守著自己可憐巴巴的二兩月錢。只因覺得做了怡紅院中房里人,便可高枕無憂,自有坦蕩前途在面前,誰知“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更兼“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我“猶步縈紆沼”,只在這條搶來的“好路”上越走越遠,步步下陷!
那警幻見我神情恍惚,已將那心事猜透了大半,因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當初怎么樣?今日怎么樣?好一個“花氣襲人知晝暖”!
襲人,襲人,我只是襲了他人之路罷了。聽著人嘆“霽月難逢,彩云易散”,不知我是有多么心驚膽戰(zhàn)!晴雯,晴雯!你本與我無干,不過比別人多分靈秀,而我,我……縱是那年我未向王夫人密報,縱是你未挪出大觀園,又能與我何干!你的路,終究是被我生生親手截斷。人人說我虛偽,道我貪婪,我又豈不將自己深怨?而我已經(jīng)錯了,無可挽回。芙蓉花,冰鮫縠;楓露茗,沁芳泉。我默默記下了??v然我如今也很難,每年卻總要尋他們祭你——我欠下了你一生的路,還能怎么還!那年我被欲望迷住靈竅,而今我的路也被阻斷,才知了那命途多舛,凡事不可強求,“誰知公子無緣?”
我苦笑。襲人之路,筑己之墓。寶玉出家后的怡紅院空空蕩蕩,成為我美好青春年華的荒冢;繼而賈家大廈傾頹,我委身優(yōu)伶,那系上了琪官之腰的汗巾子,如何就成了月下老人手里的紅線?我以為踏上了歸途,卻在歧路上越走越遠。我的路,我的路?或許,我本該安分守拙,等到紅顏似槁,謀一個“開恩放歸”。這不是消沉退避,只是歲月已告與我,人間正道是平凡。
那度恨菩提復問我:“而今如何?”我冷笑:“怎樣?怎么走都不過一條路,不是我的,遲早要還!”
警幻見我神情裊娜凄婉,因嘆:“癡兒竟尚未悟!此生非循天命,千愁萬苦不過汝等自尋!”又命度菩提等人:“送他去罷!”我只聽得歌女歌云:“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譴愚衷……”
“襲人!襲人!”玉菡推門進來。
我是襲人?!盎貋砹耍??!蔽医o玉菡倒了杯茶,遞上。只見蓬窗外寒月淺淺,碧桃淺淺,夢中之事已忘了對半。
玉菡接過茶,笑道:“好個‘花氣襲人知晝暖!”
“花氣襲人知晝暖?!蔽倚闹心?。
指導老師:紀海龍
(編輯/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