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1970年12月27日,初中畢業(yè)的我被分配到海寧化肥廠鍋爐車間工作。這個過程中沒有絲毫個人選擇的自由,一切都是等待,服從,等待,服從……像一枚身不由己的螺絲釘,被人擰在哪兒就是哪兒。
當時,能被分配到工廠工作,算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在我之前畢業(yè)的幾屆初中生和高中生,幾乎全部下鄉(xiāng)或者支邊去了。我這一屆初中畢業(yè)生,有進廠的也有下鄉(xiāng)的。進廠的代價是:家里必須有人下鄉(xiāng)。我能夠進工廠,是因為我的兩個兄弟都在鄉(xiāng)下。兩年后我妹妹初中畢業(yè),因為我已進廠,她就只能下鄉(xiāng)。三個農(nóng)民才換來一個工人的資格。
我當了工人,但我從來就不喜歡當一個工人。我不喜歡冷漠的廠房,黑色的鋼鐵,僵硬的工具。但我當了工人,我被冷漠的廠房、黑色的鋼鐵和僵硬的工具包圍得嚴嚴實實。我沒有突圍的力量。
我走進一個黑色的車間。這個滿眼都是黑色的讓人感覺壓抑、氣悶的車間里,兩個鍋爐像兩頭笨拙而又兇狠的黑熊趴在那里。爐門開啟,這兩頭黑熊張大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吞下誰。
鍋爐車間除了爐膛里的火焰是紅色的,其余都是黑色的,煤是黑色的,鐵鍬是黑色的,鍋爐是黑色的,水管和蒸汽管道是黑色的,凳子和排風扇是黑色的,地面、墻壁和屋頂是黑色的……有的本來不是黑色的,比如墻壁本來是白色的,有些閥門本來是紅色的,但我進入這個鍋爐車間的時候,它們都已經(jīng)變成黑色的了。連閥門中漏出的蒸汽,在我的感覺中也是黑色的。我們司爐工呼吸的空氣也是黑色的。這一切黑色的區(qū)別,不過是深深的黑和較深的黑、較淺的黑的區(qū)別。鍋爐車間是一個黑色的世界。
除了爐膛里的火焰不是黑色之外,鍋爐上方兩只壓力表的表盤也不是黑色的。雖然它的外殼是黑色的,它的指針是黑色的,它的數(shù)字是黑色的,但表盤不能是黑色的,因為它所顯示的蒸汽壓力決定著化肥廠幾個重要車間能不能順利運轉(zhuǎn)。工人們常常要爬到鍋爐上面用毛巾把壓力表上的玻璃擦干凈。在一片黑色之中,兩只壓力表像怪物的眼睛一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們,盯得每個人的心里發(fā)毛。
實際上,爐膛里的紅色火焰和壓力表的白色表盤,更襯托出了整個鍋爐車間的黑。爐門開啟時,紅光閃閃,給爐門前的臉孔、鐵鍬、墻壁乃至煤塊都染上了一種不真實的神話般的色彩。這紅光稍縱即逝,不僅使那些一瞬間被這紅光照亮過的黑色物體變得更黑了,而且鍋爐車間的整個空間變得更陰暗了,陰暗得讓人產(chǎn)生一種窒息感。至于鍋爐上方的壓力表,本身就是給我們的巨大壓力——我們得拼命往爐膛里送煤,才能勉強維持著生產(chǎn)化肥所需要的蒸汽壓力。那白色表盤上的黑色指針一旦因為蒸汽壓力不足而垂下來時,好像刺在我們的胸膛上。
人進鍋爐車間,不一會兒就變成黑人了。在鍋爐車間干一天活,連續(xù)三天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如果能清晰地透視司爐工的肺,我敢肯定每一個司爐工的肺都是黑色的。人們對鍋爐車間敬而遠之,我在鍋爐車間干了四年活,沒見一個領(lǐng)導(dǎo)來過鍋爐車間,沒見一個姑娘在鍋爐車間呆過三分鐘以上。一般情況下,鍋爐車間根本看不到女性的影子。
領(lǐng)導(dǎo)為什么讓我干燒鍋爐這個重體力活兒,我想可能是我長得高吧,我雖然長得高,人卻瘦骨嶙峋,手無縛雞之力。這個活兒真是把我害苦了。燒鍋爐是極其繁重的體力活,要用鐵鍬不停地把煤一鍬鍬地送進爐膛里去。送進去的煤必須在爐膛里均勻地鋪開,因此送煤時不僅要用力,力氣還要用得巧。什么時候手指用力,什么時候手腕用力,什么時候手臂用力或者腰部用力,用力用到幾分,都是很有講究的。可能是我身子弱,不能恰到好處地控制我的力量,也可能是我始終沒有熱愛過燒鍋爐這個活兒,因此這個活我雖然練了四年,一直到離開鍋爐車間時,我用鐵鍬送煤的動作仍然是笨拙的。
最艱苦的是“出灰”,就是把爐膛里的煤灰扒出來。這是要像打仗那樣搶時間的,出灰時間稍稍超過幾分鐘,蒸汽壓力掉下來,另外幾個車間的生產(chǎn)就要減速甚至停下來。出灰時,先要把燒紅的煤往爐膛后面推,然后把下面的灰趕緊扒出來,緊接著再把燒紅的煤均勻地鋪在爐膛上,再把新的煤添上去。如果扒灰的速度慢了一些,或者燒紅的煤少了一些,新添進去的煤不能馬上燃燒,蒸汽壓力就會迅速掉下來。每次出灰,所有當班的人一起上,有時真像拼命一樣。煤的好壞對我們的活兒影響非常大。我們最喜歡大同煤,大同煤發(fā)熱量高,燃燒時間長,灰又少又軟,出灰就像扒落葉那樣輕松,而且八小時扒兩次灰就夠了。撫順煤也不錯,淮南煤、開灤煤次之。但大同煤、撫順煤到得很少,更多的時候我們得對付最討厭的長興煤。長興煤發(fā)熱量低,燃燒不充分,容易結(jié)塊,灰又多又硬,八小時要出五六次灰,每次出灰都把我們折騰得死去活來。有時候煤灰硬得扒不出來,我們要用長長的鐵釬去捅,去錘,去撬。出好一次灰,人累得趴在地上不想起來,但我們?nèi)缘糜矒沃闷痂F鍬去運煤,去燒鍋爐,去準備一小時后再一次出灰。
大約干了十幾天,我的兩個手臂便酸痛得不能動彈了,那時候請病假很難,只好忍痛上班,一天天地熬過去。終于有一天手臂不再酸痛,但命運開始醞釀更大的災(zāi)難。
鍋爐車間的工人上班時都變成了黑人,他們的臉是黑色的,手是黑色的,鞋子是黑色的,穿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廠里發(fā)的工作服本來是藍色的,但只要上班時一穿,藍色工作服馬上就變成黑色工作服了。他們下班后的臉色雖然不是黑色的,但給人的感覺總是暗沉沉的,離黑色差得不遠。連他們的名字都像染上了黑色,絲毫不引人注目:孫桂林、王正榮、沈泉良、朱富林、周子香、曹富強、楊德勝……孫桂林的性格最開朗,按道理他最應(yīng)該愁眉苦臉,因為他的家境最差,他要靠三十幾元工資贍養(yǎng)父母,撫養(yǎng)兄弟,為此他快四十歲了都娶不上媳婦。但他是一個快樂的光棍,每天上班都嘻嘻哈哈地說一些葷話。我非常喜歡他用鐵鍬往鍋爐里送煤的動作,看起來又瀟灑又輕松,送進去的煤極為均勻地鋪開在爐膛里,簡直像有神助一樣——這是長年累月練出來的絕技啊,我想我即使做一輩子司爐工,也練不出這樣的絕技。
楊德勝人長得黑,綽號“黑炭”,他真是天生與黑色的鍋爐車間有緣??!在鍋爐車間的工友中,我最忘不了的就是他。年輕時的他雖然皮膚黑,但英俊、聰明、機警,有一點可愛的“匪氣”。在我的感覺中,他似乎沒有干不成的事??上в捎诜N種的陰差陽錯,他生命中的光芒被命運遮蔽了。他曾經(jīng)“救”過我一次,我一直感激于心。有一次我上深夜班(零點上班,上午八點下班),和周子香輪流燒一個鍋爐。他燒的時候我去打瞌睡,我燒的時候他去打瞌睡。大約凌晨四點左右,他把我叫醒,說輪到我了。我趕緊跑到鍋爐前面,睜大眼睛去看壓力表和水位計。水位計有點模糊,好像有水好像沒水,我不敢確定,便把正準備睡覺的周子香叫過來,讓他看看水位計有水還是沒水。他肯定地說“有的,有的”,還指著水位計中間一根隱隱約約的線說:“看,水位就在那里。”說完他又去睡了。我是剛進廠的學徒工,他是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我當然相信了他。但過了好一會,周子香指點過的水位還是一動不動,我有點擔心了,便打開閥門往鍋爐里放水。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鍋爐內(nèi)突然冒出大量濃煙,壓力表上的指針一下子打到了底……我趕緊叫來周子香和管另外一個鍋爐的工友,但一切已無可挽救:鍋爐里的水燒干后,冷水猛地放進去,鍋底就一下子裂開了。這是一樁極其嚴重的生產(chǎn)事故,我嚇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挨到上午八點,領(lǐng)導(dǎo)召集全體鍋爐車間的工人開會,我和周子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了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廠里的一個人事科長罵了周子香以后,開始狠狠地罵我,從未見過世面的我處在極度的尷尬和恐懼之中,這時楊德勝突然強硬地打斷了人事科長的話題,開始滔滔不絕地批評起廠里管理制度的缺陷來。他很會說話,說的話有很強的邏輯力量,會上再沒有人來為難我。后來,周子香被判了一年徒刑,我受了一個處分。這件事至今在我心里留有陰影:雖然周子香把鍋爐交給我時,水位計里實際上已看不到水位,但畢竟是我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不過關(guān),無法作出自己的正確判斷,導(dǎo)致操作失誤,才釀成這個重大事故,害了周子香。因為當時我是學徒工,才沒讓我承擔更大的責任,這是我的僥幸。我父親在海寧一家絲廠做了幾十年司爐工,從來不曾出過半點差錯,看來我確實不是當工人的料。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絞盡腦汁地想逃離化肥廠,逃離黑色的鍋爐車間。
最難熬的是夏天,鍋爐車間的每一塊鐵每一塊磚頭每一寸空氣都像在噴吐火焰。我們光著膀子,汗水像瀑布一樣淌下來。巨大的排風扇嗡嗡嗡地轟響,它幾乎可以把人吹走,卻吹不掉我們身上的汗水。哪怕有一分鐘的空閑,我們也會像躲開魔鬼一樣躲開鍋爐,逃到大門口去享受片刻的涼意。大門口有一個遮陽棚,雖然它提供的蔭涼很有限,但它多多少少保護了我們,使我們不至于在鍋爐的火焰和毒太陽的雙重夾擊下窒息。
鍋爐車間的冬天雖然是溫暖的,但對我們來說也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矛盾。如果要溫暖呢就得緊閉大門,但大門一關(guān)上,車間里的空氣就更污濁了,這時我們呼吸的根本不能叫作空氣,我們呼吸的就是煤灰和煙塵,黑色的煤灰和煙塵。所以哪怕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我們也只好敞開大門。所幸車間里還有一個小小的封閉的更衣間,不輪到自己燒鍋爐的時候,我們就蜷縮在這里。這個小小的更衣間雖然是溫暖的,門一關(guān),灰塵也比外面少得多,但白班、夜班、深夜班三個班的司爐工都把衣服和鞋子塞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每時每刻它都散發(fā)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那是混合了汗味、腳臭味、狐臭、口氣、香煙味等等之后一種極其特殊的氣味,第一次進入這個更衣間的人是無法忍受的——實際上也從來沒有鍋爐車間以外的人進入這個房間。而我們,終于習慣了,因為在干了一小時兩小時活兒后,我們不得不坐在這里喘口氣,或者打幾分鐘瞌睡,然后過一會兒再出去拼命。
我第一年的學徒工工資是每月十七元,第二年是十九元,那時候的貧窮生活至今歷歷在目。我記得我最苦的一天是三餐只花了五分錢買菜:早晨一分錢咸菜,中午兩分錢咸菜湯,晚上仍然是兩分錢咸菜湯。有時候,我買一角錢的豆瓣醬,再買一角錢的豆腐干切成丁,攪拌在一起,上班時放在一塊燒紅的鐵板上煮一下,這兩角錢的菜可以對付近一個星期。如此繁重的體力活,如此稀少的營養(yǎng),再加上看不到前途的青春期的憂郁,進廠九個月以后,我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醫(yī)生診斷是肺結(jié)核。我請了五個月的假,因為請假半年以上要被辭退,所以病沒好我就上班了。即使這樣,我本來兩年半的學徒期也被延長了五個月。我以身體為理由,要求廠領(lǐng)導(dǎo)給我換一個輕松點的工作,領(lǐng)導(dǎo)沒答應(yīng),我只好仍回鍋爐車間去干那我的身體難以承受的繁重的體力活,去呼吸我那傷痕累累的肺難以承受的煙塵。又過了三年,一則我表現(xiàn)比較“先進”,二則化肥廠換了一個講一點人性的領(lǐng)導(dǎo),我才調(diào)出鍋爐車間,就此告別折磨了我整整四年的黑色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