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寧
一
老洪每天都是第一個來到車間的人,今天他又比平時早到了一會兒。
空蕩蕩的車間里,他的身影顯得微不足道。他抬頭看了一眼車間縱橫交錯鋼架結(jié)構(gòu)的天棚,上面東西南北4個方向,都安有被稱為天眼的攝像頭,它們像幽靈一樣悄悄地注視著車間里的每一個角落。起初,職工們對公司這種有明顯監(jiān)視和歧視意味的做法很有意見,他們義憤填膺地要求老洪這個車間主任,到公司老板那兒反映他們的不滿。老洪便帶著工友們的憤慨和自己一肚子的意見,敲開了老板辦公室的房門。
作為一個傾聽者,老板是夠格的,他閉上眼睛,認真地傾聽老洪的述說。等老洪說完了,老板的眼睛也睜開了。他循序漸進地向老洪灌輸公司安裝攝像頭的初衷,口若懸河地搬出防盜、成本、紀律、安全和效率這些冷若冰霜卻冠冕堂皇的詞句,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們的抗議。老洪為此還郁悶了好幾天。
可是現(xiàn)在,老洪竟然慶幸有了這套裝置,讓他即將開始的行動,達到神不知、鬼不覺的效果。老洪不知道應(yīng)該感謝老板的遠見卓識,還是應(yīng)該慨嘆現(xiàn)實的世事無常。此一時,彼一時的無規(guī)則變遷,讓老洪的智慧和判斷無家可歸!
老洪難以平靜地來到控制室,電腦屏幕被人為地分割成幾個畫面,每個畫面分別清晰地顯示著車間不同的位置。老洪熟練地操縱著電腦,當他確認車間的每一個角落、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之后,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老洪這么地處心積慮,就是想證明一件事情,一件他不想讓它發(fā)生的事情。
昨天下晚班的時候,快嘴快舌的劉大姐把正在往外走的老洪叫住,她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然后神秘地說:“洪師傅,有件事情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老洪平時嫌她婆婆媽媽地搬弄是非,現(xiàn)在又是下班時間,怕人多嘴雜說他的閑話,就敷衍著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在下班時間說?”劉大姐并沒有因為老洪的冷漠而喪失了說話的興趣,她沉浸在自己設(shè)計的氛圍里不能自拔:“白天車間里人多嘴雜,說話不方便。”劉大姐說得合情合理,老洪自然沒有再拒絕人家的理由,他只好停住了往外走的腳步,說:“劉大姐,咱可長話短說啊,我還得回家給老婆孩子做飯呢!”劉大姐得到了老洪的同意,臉上立刻洋溢起歡欣鼓舞的笑容,她嗔怪地說:“好像就你有老婆孩子似的,跟大姐還顯擺啥呀!”老洪假裝生氣地說:“你再婆婆媽媽地,老子可真走了。”劉大姐在老洪的嚇唬下,又恢復(fù)了剛才神秘的狀態(tài),說:“我發(fā)現(xiàn)李芹和王亮這幾天有點不對勁,總是眉來眼去、黏黏糊糊的。她男人可是船員,萬一他們干出點出格的事情……傳出去,那就是一個國際影響了!”老洪對她的小道情報一點也不感興趣,他滿不在乎地說:“你前些天還說人家老馬和小貞有奸情呢,事后咋樣?不還是冤枉了人家。我說劉大姐,你有閑空把自己家的事情管好,別總是聽到風(fēng)就是雨的行不行?”劉大姐認真地說:“上次的走眼,并不能代表這次也走眼。反正我是如實向你反映了情況,如果你掉以輕心,拿基本群眾反映的情況不當回事兒,日后他們真的出了什么國際事件,你這個車間主任,還是他們的師傅,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劉大姐最后這句話,有些斬釘截鐵的力道,把久經(jīng)沙場的老洪弄蒙了。一個靠傳播小道消息活著的長舌婦,竟能說出這么有氣概的話,讓老洪覺得有必要把她說的事情向老伴如實匯報。
聽完了老洪的轉(zhuǎn)敘,老伴沒有直接回答一臉疑惑的老洪,而是頗有閑情逸致地把目光寄托在對面的墻上,墻上有一幅他們年輕時的合影,他們的笑容和青春,在有些發(fā)黃的照片上定格成了回憶。和見風(fēng)就是雨的劉大姐相比,老伴的舉動顯得有些與眾不同。老洪著急地說:“我心里都快著火了,你卻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看那些破照片?!崩习檫@才非常老到地說:“這男女之間有沒有私情,關(guān)鍵是要看他們的眼神,眼神最能出賣心靈!”看到老洪滿臉不解,老伴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想想當年你追我時的那種眼神吧!”
二
劉大姐提到了眼神,老伴也提到了眼神,老洪今天的任務(wù)很明確,就是要在他兩個愛徒的眼睛里挖出蟲子來。
時間不長,工人們陸續(xù)地走進了車間,電腦里剛才平靜的畫面,隨之被人們忙碌的場面打亂了,車間里因為有了工人們的忙碌而充滿了生機。老洪把目光緊緊地鎖定在3號機床上,這臺機床的主人就是王亮,他在這臺機床上創(chuàng)造過無數(shù)個神話,公司的質(zhì)量、安全、效益三面流動紅旗從誕生那天起,就再沒離開過這臺機床。
老洪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王亮的身影,雖然他穿著一件毫無個性的工作服,但是,他一站在機床前,就有一種獨特的英姿,讓老洪的眼前為之一亮。王亮接過調(diào)度員發(fā)給他的任務(wù)單,然后按部就班地操作機床,動作嫻熟干練,優(yōu)雅中沒有忘記對操作規(guī)程的尊重。
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老洪眼睛都盯模糊了,也沒看出王亮有什么異常的地方。老洪暗自狠狠地想:如果這一次又是捕風(fēng)捉影,他一定好好訓(xùn)斥劉大姐一番??删驮谶@時,他看見王亮從工具箱里拿出手機,走到休息站喝水。他坐在椅子上,一邊喝水,一邊翻看手機,老洪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王亮正在手機屏幕上寫著什么,原來,他是在給什么人發(fā)信息。
老洪又把注意的視線轉(zhuǎn)移到8號機床的李芹身上,他的推理很樸素,如果王亮發(fā)的信息是給李芹的,那么李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yīng)。事實驗證了他的推理。王亮剛把手機放進兜里,李芹就從兜里拿出了手機,她匆匆地看了一眼,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羞赧的笑容。她這簡單的一笑,就將老洪殘酷地擊倒,因為老洪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老伴說又沒說出來的東西。
老洪的心里倒海翻江。他竭力讓自己狂跳的心平靜下來,因為他還有一個環(huán)節(jié)需要繼續(xù)求證,那就是了解王亮發(fā)給李芹信息的具體內(nèi)容。其實做到這一點很容易,只要王亮離開操作臺,老洪就有機會從他工具箱里拿到手機,看到信息的具體內(nèi)容。不拘小節(jié)的王亮,平時是從來不鎖工具箱的,這個習(xí)慣和老洪同出一轍。
老洪等待的機會是在王亮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出現(xiàn)的。平時,老洪經(jīng)常到他的工具箱里找工具,但今天不知道是為什么,他竟然有一種做賊的感覺。以至于他拿手機的手,都在劇烈地顫抖,他甚至覺得他的心跳能把整個車間掀個底朝天。做賊心虛的老洪終于看到了信息的詳細內(nèi)容:芹,今晚七點鐘,我去你家,等我!
劉大姐的傳聞,不幸變成了現(xiàn)實。
三
下班的時候,老洪在門口叫住了有些魂不守舍的王亮:“師傅這幾天有點郁悶,晚上陪師傅喝點小酒吧!”王亮為難地說:“師傅,晚上我有點事兒……”老洪頤指氣使地說:“是你的事兒重要,還是師傅的健康重要,看把你出息的?!崩虾榘咽滞砗笠槐?,哼著小曲得意地向前走,王亮只好無奈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們在一家小酒館的僻靜處坐了下來,老洪特意要了一瓶“二鍋頭”。別看王亮年輕,但在酒量上,遠不是老洪的對手,更何況是高度酒。因為都是熟客,老板顯得格外熱情,上了他們平時常點的菜,還贈送了兩碟小菜。
師徒兩人各懷心腹事地端起了酒杯。老洪說:“亮子,這幾年你干得不錯,師傅嘴上雖然沒說,但心里一直為你的進步和成熟感到驕傲和自豪。師傅為能有你這么出色的徒弟敬你一杯!”老洪的話,讓王亮有些不好意思,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和老洪一起干了杯中酒。老洪又倒?jié)M了一杯,語重心長地說:“亮子,老話兒說:師徒如父子,我也經(jīng)常跟人家吹牛,說我家里有個好兒子,班上也有一個好兒子,全廠的老少爺們沒有一個不羨慕我的,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為我有這么大的福氣,你敬師傅一杯!”王亮恭敬地端起酒杯,感激地說:“師傅,這些年沒有你手把手地教我,就沒有我王亮的今天,我敬你一杯!但我有個要求,我干了,你喝一半?!崩虾檠鹧b生氣地說:“是瞧不起師傅了?還是欺負師傅老了?”他端起杯,和王亮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
喝到第四杯的時候,王亮就有些心不在焉了,老洪知道他正在承受情欲的煎熬,在人類最原始的沖動占據(jù)主導(dǎo)的時候,其他的情感還有用武之地嗎?老洪沒有在乎他的感受,又給王亮斟滿一杯酒,王亮連忙擺手說:“師傅,我真的不能再喝了,今晚,我還真有個非常重要的事情……”老洪臉上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心里卻惡狠狠地說:老子就不想讓那個重要的事情發(fā)生。
“那行,咱爺倆把這瓶酒喝完,師傅就放你走?!蓖趿量戳艘谎凼直恚挚戳艘谎勰抗獯认榈睦虾?,失去了抵抗的勇氣,只好勉強點了點頭。老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忘了和你師母請假了,把你手機借我用一下,我手機沒電了?!蓖趿敛患铀妓鞯匕咽謾C遞給了老洪,老洪站起身,邊撥號,邊走進衛(wèi)生間,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程度,然后,毅然決然地把李芹的手機號碼,設(shè)制到了黑名單里。
四
老洪從容地把手機還給滿臉通紅的王亮說:“你師母就是麻煩,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對我進行嚴防死守。不過,管得嚴點也好,省得師傅犯花心。我有個朋友,就是老婆管教不嚴,在外邊搞婚外情,結(jié)果被人家老公發(fā)現(xiàn)了,把正在偷情的兩個雙雙砍死。這婚外戀??!看上去很刺激,但隨時都有身敗名裂、甚至是生命危險。就像天上的禮花,開放起來很燦爛,但是不長久,還會被爆得粉身碎骨?!蓖趿琳乜粗鴮γ娴睦虾?,像注視一位陌生人,老洪像了解自己的酒量一樣,了解對面的王亮此時的心情,他爽快地一拍手,說:“亮子,你晚上有事兒,還陪師傅喝這么半天,真夠意思。咱們這么定,如果你手機來電話了,師傅叫你立馬走人,如果沒有人找你,那咱爺倆今晚可得不醉不歸了!”
王亮嘴上同意,心里卻叫苦不迭,盼著李芹能早點給他打電話??衫钋燮统恋米?,到現(xiàn)在連一個電話也沒有,這讓欲火中燒的王亮,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難受。他假借上廁所,撥通了李芹的電話,她沒好氣地說:“你的破手機怎么老是在通話中???”王亮一頭霧水地說:“沒有?。煾底屛遗闼染??!崩钋郦q豫了一下說:“那你就陪他一輩子吧!”
王亮踉蹌著走出衛(wèi)生間,老洪知道王亮的酒量已經(jīng)到位了,他不慌不忙地說:“師傅前幾天看過一篇文章,說是英國有位老太太,每天都要去地鐵站坐一坐,來的次數(shù)多了,工作人員對她也熟悉了,就有人問她:為什么總到這兒來?老太太甜蜜地說:地鐵站廣播里的錄音是我已故丈夫生前錄制的,他去世多年了,我現(xiàn)在只有聽到他的聲音,這是最好的享受和回憶了!”王亮端起酒杯:“為了這位癡情的老太太,今晚,咱爺倆不醉不歸。”老洪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這才是我老洪的徒弟!”話音未落,王亮一頭栽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
老洪慈祥地撫摸著他有些濕潤的頭發(fā),心疼地說:“孩子,師傅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是不想讓你們成為別人的笑柄啊!孩子,今天晚上雖然不屬于你了,但是以后的每個晚上都將屬于你,你會在那些夜晚里,睡上一個好覺!”W
責編/王深
ws@lnddg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