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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水飄渺書

        2014-10-25 08:34:26□陳
        星火 2014年6期
        關鍵詞:島城

        □陳 融

        A部 遇巧旅館

        下午臨近黃昏時分,她從過長的午睡里醒來。單人床對過的小木窗里,天空呈現(xiàn)出迷幻般的藍紫色,隱約有金光閃爍其中。這平常的黃昏景象,在她看來卻是自然所獨賜,心中不禁肅穆端然。連續(xù)多天,她都在這樣的時刻醒來,潮聲隱隱,晚霞絢爛。即使沒有潮聲,她也會將耳畔的所有生息幻化為大海的潮音。過于短暫的白天反襯出夜的漫長,而她將無比清醒。

        多少年前,她就曾經(jīng)幻想過這樣的景象:一片少有人來過的海,窄小的私人旅館,潮濕的空氣里夾雜各種魚類散出的混合腥味,那是它們根本不需要人類弄懂的信息密碼;一個人,四周全是陌生面孔,沒有人探尋你的過往,也無人關心你的將來,更無人干預你的現(xiàn)在,你因此獲得了安全。由于拋棄了通訊工具,使得一個人的出走有了更徹底更決然的意味。就像小時候,每當受到父母訓斥,心胸憋悶得要撕裂開來時,她總會一個人跑向離家不遠處的葦湖。岸邊水草豐美,嗤嗤拉拉扯動她衣角,清新甘洌的植物氣息裹擁著她小小的身體。強大的氣流猛然間奔向喉頭,肩頭聳動,哭泣是最好的宣泄。等到哭夠了,哭得自己終于平靜下來時,天也完全黑了。她重新蹦蹦跳跳回到家,依然是個淘氣的女童。女童離海很遠,但她常常給腦子充滿幻覺,讓自己遺落到一片汪洋中的小島上,島上陽光明凈,天空如洗,植物碧綠蔥蘢,鳥群此起彼落,她是奔跑在陽光下的一頭快樂幼獸。從小她就嘗到了出走的快意,直到現(xiàn)在,她三十六歲,人們眼里一個不再年輕的年齡,但衰老畢竟還沒以過快的腳步追上前來摧毀掉她的容顏。一次次死去,而出走就是一次次再生,她的沉默寡言與神秘行蹤,在許多男人眼里仍形成足夠大的磁場,只是她從來都不自知,也從未想要知曉。

        房間里幽暗不明,墻上的壁紙自動隱藏起多年不變的單調(diào)花紋。盡管躺著不動,她還覺得床在晃動,在波濤之上,幅度不大,像船漂浮在風暴過后終于平靜下來的海面上。她從中午一直睡到黃昏,腦子里還是傳出陣陣暈眩,一種類似缺氧般的輕微暈眩,她熟悉這感覺??斓酵盹垥r間,房門外的腳步聲、講話聲逐漸嘈雜起來,偶爾有她根本聽不懂的外省方言。

        庭院式旅館,房間小得一眼就可了然,但還算干凈,她已覺滿足。與房間相反,庭院近乎奢侈般寬敞,兩棵粗壯的梔子樹擋住一半的陽光,花葉油綠,即使花期已過,夜晚海風穿過枝葉的空隙傾倒過來,仍夾雜有隱秘的花香,令她神經(jīng)振奮。

        下了火車,站在中午時分氣派繁鬧的都市街邊,她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有出租汽車朝她開過來,司機探頭問她要去哪里。

        不要熱鬧,清早和黃昏看海方便,住宿整潔即可。她的確沒有具體可指的位置,但只要滿足這三條,她就能做到隨遇而安。

        司機大概從沒遇到過她這樣簡單到完全信任他的乘客,略微想了一會,說,有了,保你滿意。汽車掉頭向南開去。

        對這座島城她并不感到陌生。

        島城位于山東半島南端、黃海之濱,三面環(huán)海,到處綠樹濃蔭,氣候溫和宜人,且以保留完好三百多座紅瓦德式建筑、二十多個國家的集中建筑群而聞名于世。她曾來過幾次,每次都是別人給安排好了食宿,公事公辦,座談、采訪,短暫停留不過二三日,然后活動主辦方依依與她惜別,一副盛情挽留的樣子。她總是及時從盛情中脫出身來,所謂挽留,不過是禮儀大省的一種待客方式。她明白他們之間的這種情分,完全是工作合作的需要,一旦合作結束,意味著該立即收回。彬彬有禮,那是對協(xié)約和規(guī)則的尊重,表明下次還有合作的可能。手上捏著主辦方遞過的車票及酬勞,她匆匆趕往車站。

        她曾在筆記本上抄錄下關于這座城市的一段話:“雖然,被殖民在政治敘事上是屈辱,但在現(xiàn)實敘事中,卻是一個城市令人羨慕的資產(chǎn)。某君說,他以前住西部老城區(qū),小時候出門時,環(huán)顧那些老房子老街區(qū),怎么看怎么覺得美。我相信,一個擁有更多西洋老建筑的城市,當然會擁有更多的審美訓練,因為殖民者留下的遺產(chǎn)甚至是我們城市美學唯一的老師?!币淮?,汽車路過浙江路,當一座雙頂?shù)奶熘鹘烫秘H惑@現(xiàn)在她視線里時,她以最快的速度將身子放低,以便看清教堂的全貌。車子急速掠過,來不及看清壁墻上繁復、典雅的紋飾,印象最深的是鑲在雙頂尖上的十字架,在晴空下映出耀目銀光,令她的心驟然間震動不已。

        她喜歡這個島城的建筑,卻更留戀它的海岸線?!叭缛舨皇且缘锰飒毢竦暮Q鬄閺V闊背景,這些建筑無論氣勢再怎么恢宏風格再怎么典雅,都會遜色許多?!彼诠P記本上如此寫道。

        出租車走走停停,大海在街道兩旁時隱時現(xiàn),后來她就完全不知去向了。一路上將近十個小時的火車顛簸,頓時化作困意,她在座位上竟沉沉睡著了。醒來時車已停在一座三層古樸小樓的庭院門口,鏤空鐵門上掛了塊棕黃色木牌,上面寫著“遇巧旅館”。她覺得這旅館名字有意思,四周安靜,大大的庭院有兩棵梔子樹,樹下有石桌石凳。房間雖然小了點,但在白天坐在梔子樹下就能看見海,從此走出去不過一二百米就到海邊。她當即決定住下來。窄小的樓梯甚至不能同時通過兩個人,必須身體互相錯開一點,她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

        這家旅館位于島城最南端的僻靜地帶。

        在旅館庭院外開小賣鋪、海鮮大排檔的當?shù)厣馊耍鼇韼缀趺刻於寄芸吹揭粋€穿一身黑衣或一身白衣的神秘女人,于傍晚時分獨自向海邊走去。白色衣角似白鳥的翅膀,黑色衣角似黑鳥的翅膀,只是輕輕地一閃,她就飛出了他們的視線,這幾乎是他們所有人的感覺。她幾乎不同任何人說話,只有旅館女老板知道她來自本省的一家報社,職業(yè)為文字記者、編輯,一個人來此度假十余天,喜歡吃咖喱海鮮飯,尖椒炒的花蛤,酸湯魚。滯留的時間里,老板娘和服務員從未見她給誰打過電話,但是每次外出都一定帶一只黑色的舊佳能相機。

        九月的海邊,喧鬧沸騰的光景已不復存在,七八月份那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泡在海水中的游客,如風卷殘云般被吞沒掉了,其實他們是攜著熱情紛紛投向其他的風景名勝。他們習慣于被貼上標簽,放置于被導游安排好了的旅行團行程中,住高級客房,吃千篇一律的旅行團體餐,行政干部還穿著錚亮的皮鞋,在到處人滿為患的景點前大家排隊等待拍照。只要數(shù)碼相機“咔嚓”一聲,留念就此完成。帶著這種滿足回到各自的城市,回到熟人圈中,他們?nèi)諒鸵蝗辗ξ丁⑷狈ψ兓纳?,也因此有了一時間可供炫耀的資本。但若說他們“到此一游”沒有實際價值也不對,給當?shù)氐穆糜螛I(yè)貢獻點財力倒是真的。

        她見過太多這樣的觀光客。

        大批的觀光客退去了,他們也帶走了成堆的啤酒罐、飲料瓶、咽不下的魚骨及海鮮殘渣。寂寥與開闊重歸大海,涼風,寬廣有力,呼呼作響,卻是清冽的,從海中央迷茫處傳來的氣息總是令她深深呼吸,沉醉。在黃昏光線尚柔和時,她曾留心觀察幾個單身旅行者,雖然表情寥落,肢體與行動卻是放松、隨意的,自在的?;蛟谏碁┥馅は?,或長時間游在冷水中。這讓她想到一句話:神的孩子會跳舞。但她覺得這句話若改成——神的孩子只跳獨舞,似乎更好些。神的孩子是通靈的,有沒有人和他們一起起舞,有沒有人在旁邊觀賞,甚至有沒有人給予掌聲,都絲毫影響不到他們只想跳舞的專注之心。當他們跳舞,全世界都在暗中應和著節(jié)拍。他們舞在天地之間,天地那一刻都是他們的。他們與萬物同舞,便化身為萬物。

        她換上一身白衣白褲,裹一件棗駝色的厚棉麻披肩向外面走去。

        從庭院走出去,跨越一條南北走向的道路,她向左,再下臺階。暮色中,青灰色的海水鋪天蓋地涌進人的眼簾,直到眼睛再也盛放不下。

        這大海不是她的夢境。那個旅館,是她在一個著名島城寄居了十余日的私人旅館。她對數(shù)字本身缺乏敏感,但在每天來回踱步時,她的測量達到精準的地步。

        她在海邊會一直逗留到深夜。無論是陰云密布還是繁星滿天。她對自然界的奇跡向來持有敬畏心,比如大海,你想象不出它的懷抱里究竟有些什么。在白日,寂寥大海尚顯蔚藍繾綣,恢弘詩意,聽到人類發(fā)出的抒情聲無數(shù),而夜海卻是更具真實性的生命體,它混沌莽蒼,如一個巨大的黑色夢魘,人在它面前,甚至無力發(fā)出“渺小”的感慨。它讓人恐懼,戰(zhàn)栗,因為人隨時會喪失參照物。在海邊呆的時間久了,暈眩感便像種子埋進人腦內(nèi)。

        漲潮的喧響一陣比一陣劇烈,她一步步退往高地。

        返回旅館時,十二時已過,公共小浴室里還有熱水。涼透的身體在熱水的刺激下,逐漸回復柔軟。她倒了熱茶,點著了煙,坐到梔子樹下的石凳上等待濕頭發(fā)被風吹干。

        男子在大鐵門外呼喚開門住宿,輕柔、遲疑的聲音,喚不醒沉睡中的人。她起身去敲老板娘的房門,說有人要住宿。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后,老板娘將來人打量一番,然后將他領進房間登記。他從她身邊經(jīng)過,柔和的南方普通話聲音再次響起,旋即在四下的空氣里散開。她感到驚異:他是如何來到這片偏僻海域邊上的小旅館?在深夜。

        B部 水云故人

        你曾數(shù)次在那座島城停留,只有那一次一直停留了近一個月。

        那些時間你都做了什么?若是在平常,每天的時間對你而言幾乎沒有差別,你甚至想不起它們是怎樣一天天消失,被吸到一個肉眼看不見卻完全能感覺到的黑洞里。

        在島城的那段時間是例外,除了尋訪島城一片一片的海水藍、一個個陌生灘涂,除了看海上的日出和日落,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寫信。不是隔三差五地寫,而是每晚都寫。事隔十年之后,那些去過的灘涂,看過的藍色和日出日落,都淡成了一些畫面的背景,只有那些信,字字如刻,清晰如在眼前。

        那一晚你從外面海灘散步回來之后,回到小小的客房,擰亮桌上的臺燈。從旅行包里抽出一個咖啡色布質(zhì)封面的小筆記本,你準備寫你在出走期間要寫的數(shù)封長信中的第一封,給一位比你年長許多的異性朋友,雖然你并不能確定自己會不會真的將此信投寄出去。你寫信的速度并不快,有時兩三天才寫完一封。

        紙頁質(zhì)地綿密,吸墨性強,有著極淡的藍色條紋和暗方格。碳素筆劃過留下細微的刷刷聲,像春雨灑進迫不及待需索水分的麥田,像小兔的嘴唇掠過新鮮的草葉,你的字跡舒展有力。你對一切紙張幾乎都有留戀,小時候曾從家里偷拿出一條上海真絲圍巾,只為換回同伴手中一個暗紅封面的筆記本,被母親罵了一個星期的“傻瓜”。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筆記本,有些做讀書筆記,有些用于記下隨時想到的只言片語,有些被做人物專訪時用掉,還有些因過于華美不忍下筆而空了很長時間。而你的包里每時每刻都躺著一個筆記本,從來都沒改變過的行囊。

        事實上,這封信寫得較冗長,開頭幾頁仔細描述了你剛到遇巧旅館的感受,直到第五頁,信才開始了新的內(nèi)容,使得這封信更像是一篇隨心散記——

        “W兄,你知道嗎,我之所以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出走到這座島城,還和一個人有關。他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個作家,一九三一年八月受聘于島城的一所大學來此任教。我在十多年前,曾用整整一個夏天的時間讀他在這里教課時寫下的文字,以及日后回憶兩年海邊寄居生活的小說散文。

        具體一點說,是他筆下和海有關的文字對我生發(fā)了作用。那些能讓人泛起奇詭感、溫柔感,同時具有療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腦深處,就再沒消失過。

        一個總是自稱為鄉(xiāng)下人的青年,因為寫作,生活環(huán)境得以完全改變,但那鄉(xiāng)下人的敏感、孤僻、坦直、和普遍社會的不合,終其一生都未改變。他來了,離開北京那么遠,所在的地方又那么陌生,世界上一切仿佛正在把他忘卻,每日繼續(xù)發(fā)生無數(shù)新鮮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樣忘去了。一個新的世界,將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陣。青島慷慨的陽光,同那種花錢也不容易從別處買到的海上空氣,治療了他那一顆倦于周旋人事思索愛憎的心。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蕩動,可以調(diào)整到他的呼吸,他來了。

        海那么寬泛,無涯無際,他對人生遠景凝眸的機會便多了些。海邊的寂寞,既培養(yǎng)了人的孤獨心情,海也放大了他的感情和希望。那時,連他自己也尚未知道,這兩年時間所得有多么豐富壯闊,即便放在整個人生中都極具分量。

        課余時間,他經(jīng)常徜徉在少有人處光潔柔軟的沙灘上,或是躺在草木蔥蘢的山崗,仰視天上的白云緩緩地游動,近觀海鷗在浪濤中無憂而飛。秋天的海濱,既無夏日的喧鬧,又無冬天的蕭索,呈現(xiàn)出一種叫人無限依戀繾綣的畫境。藍色的天,蔚藍色的海,溫暖的陽光,帶著海洋潮濕氣味和草木香味的微風,把他帶進了一個新的人生境界。他繼續(xù)對我說著:‘當時年齡剛過三十,學習情緒格外旺盛。加之海邊氣候?qū)ξ矣痔貏e相宜;每天都有機會到附近山上或距離不及一里的大海邊去,看看遠近云影天光的變化,接受一種對我生命具有重要啟發(fā)性的教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為一生所僅有。’

        十多年前,曾在他的《水云》長文中摘錄過兩段話,在一本硬殼筆記本里。本以為被歲月消磨得淡漠近無了,臨行前特意翻出來,語意新鮮如昔,海天云影頓時在我眼前不?;没鰺o數(shù)意象,期間夾雜著濕潤的海洋季風。這些意象刺激著我向它走去,走去,沒有任何猶疑。

        如今,那些字句就存在我腦子里,不用費力,我就能將它們一句句給你念出來: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峭的懸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殺,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躍,就可墜崖而下,掉進海水里喂魚吃。海水有時平靜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時可看到兩三丈高的大浪頭,載著皺折的白帽子,直向巖石下沖撞,結果這浪頭卻變成一片銀白色的水沫,一陣帶咸味的霧雨。我一面讓和暖陽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熱和力,一面卻用面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shù)多,天與樹與海的形色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了我絕對單獨的靈魂里。我雖寂寞卻并不悲傷。因為從默會遐想中,感覺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臟跳躍節(jié)奏中,即儼然有形式完美韻律清新的詩歌,和調(diào)子柔軟而充滿青春紀念的音樂。

        試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藍而靜寂,溫厚而蘊藉。雖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島,可供候鳥遷徙時棲息,且一直向前,終可到達一個綠蕪無限的彼岸。但一個缺少航海經(jīng)驗的人,是無從用想象去證實的,這也正與一個人的生命相似。再試抬頭看天空的云影,我便儼然有會于心。因為海上的云彩實在豐富異常。有時五色相渲,千變?nèi)f化,天空如張開一張錦毯。有時又素凈純潔,天空但見一片綠玉,別無他物。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副神奇的圖畫,有青春的噓唏,觸起人狂想和夢想,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情欲感。海市蜃樓就在這種天空中顯現(xiàn),它雖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

        現(xiàn)在我明白,一本書之所以不會消失就是要等待被某些人打開的,就像某個城市之于某些人和事,總有細微之筆難以解釋的機緣與巧合。

        W兄,我曾經(jīng)仔細探尋他在這個島城里的行跡。福山路三號,一棟位于半山老街上、被花崗巖石圍墻圍起的老舊樓房,是他居住了兩年多的地方。那棟樓即使現(xiàn)在看來也是極典雅的,具有德、日兩種建筑風格。那里行人稀少,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占據(jù)了半面圍墻。唯其僻靜,才符合作家故居的特點。

        他在此先后創(chuàng)作了《從文自傳》《記丁玲》《月下小景》《八駿圖》《水云》等著作,《邊城》也是在這期間醞釀而成的。當年,他倚著院墻遠望,那隨時變幻顏色的海面和天光云影賜給了他無窮的靈感,也讓一個鄉(xiāng)下人的孤獨開出自由絢爛之花。我深信,所有真正深陷寫作之人,都有比常人多出許多的孤獨。因為孤獨,才會走向山,走向海,記取一片云變幻無常的形態(tài),留戀海面七色光影交替的瞬間,但這還不夠,最高的孤獨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恣意和決絕。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尤其是在他晚年,那時他早已擱棄了文學創(chuàng)作,一邊在故宮博物院研究文物,一邊被勒令去掃大街。有自己熱愛的文物研究,即使去掃大街,他亦不覺得苦和委屈。這樣的知識分子,我不知道當今時代還能有幾人。

        在他福山路三號的住所里,還發(fā)生了堪稱佳話的一樁事:有一個彼時尚未成名的少年,曾以徐志摩弟子的身份來到青島求助于他,希望能出版詩集。他在抽屜里還有當票的窘迫條件下,拿出三十元支持這位素未謀面的少年出版了首部詩集《三秋草》,令其一舉成名。那位少年便是寫出“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卞之琳。大概他總也忘不了,早年他在北京落拓得幾乎不能生存下去時,是徐志摩等人慷慨資助了他這個當時一名不文的初學寫作者。

        越來越覺得一九三〇年代的好,惺惺相惜,也許只會發(fā)生在那個時代。

        W兄,雖然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會在這個島城將此信寄與你,但你終將會收到它,那時我也許已去了另一個地方,也許就坐在你對面,或者多年后你在一部書里發(fā)現(xiàn)它。這些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此時的心境,它獨特且不能復制。正如這個島城,它于沈從文是獨一無二的,于我也是獨一無二的?!?/p>

        C部 夜半來客

        清晨醒來,耳畔傳來“沙沙”聲響,取代了往日慣常的“嘩嘩”海潮。又仔細凝神傾聽片刻,她才敢確定:這持續(xù)飽滿的“沙沙”聲真的來自秋雨綿密的針尖。遇巧旅館更顯寂靜,旅客一撥撥離去,漸至稀落,好像只剩下她和302室,以及一個前來尋親的安徽農(nóng)村女孩。這個三〇二就是那夜半時分來投宿的南方男子,昨晚在旅館的小餐廳里見到,長相俊美,有幾分似張國榮,但眉目低垂,似有無限悲傷。

        她對俊美的男子總是格外留意,其實更能讓她好奇的,是在一張張美麗的皮囊下,支持他們?nèi)廛|運作、昌盛,或衰朽的萬千思維方式。

        男子的美有所不同。她見過天使般羞怯的美男,他們是偶爾從上天遺落到世間的奇異種子。面對這樣的男子,她甚至看不得他們成為俗世的情人。其實她只是想讓他們僅僅成為一幅畫,端正地掛在墻上;只是想讓他們繼續(xù)臨水照花,開在必經(jīng)的岸途。如果他們老了美變了形呢?她甚至不能想象,其實她是擔心從美到猥瑣的失落感難以接受。另外一類男子,盡管擁有無可挑剔的外形、五官,卻找不到為之迷狂、甘愿像一陣風般追隨他們而去的理由。他們最好別張口,否則平庸、無聊與淺薄就將成為他們的代名詞。如果美不能成就一樁可以值得慶賀的事,想想是多么沮喪。還有一類男人,美與邪如影隨形,相伴相生,當然這只是一種說法,并非所有女人都這樣認為,譬如她。關于男人是壞了才有人愛還是不壞有人愛的問題,就和許多探討兩性關系的話題一樣乏善可陳。做了十年的女性周刊,寫專欄上千篇,采訪過的女性遍及十幾個省市,聽到的傾訴無以數(shù)計,她發(fā)現(xiàn)許多感情出了問題的女人都把自己放在一個被傷害者的位置,她們不停地抱怨自己的付出、哭訴男人的無情,但當你想幫她從這個位置上拉走時,她卻拼死不干了,全力護衛(wèi)這個曾令她感覺備受屈辱的位置,她將此總結為受虐上癮癥。她過去的專欄曾受過一些女人非議,說她有為壞男人開脫辯護之嫌,甚至指責她立場不明、不同情女性同胞。因為寫過《誰成就了美男的“邪惡”》一文,她被一個女人連續(xù)打了一周電話責難。不過這樣的聲音聽多了,她反倒安心、鎮(zhèn)定。好專欄一定不能偏激,不能一邊倒,它需要作者站在中立位置,不帶私己性別偏見,以理性思維探測橫亙在兩性情感歷史中的原始坑洞。她不愿把自己的結論拋給讀者,而是讓女性自己去審時度勢,走向真實的人生。

        男子低頭吃晚餐,她留意了一下他的桌面:一條醬燜黃魚,一小碟炒青菜,一碗米飯,簡單至極。他吃得很慢,沒有一般北方男人大口咀嚼時發(fā)出的夸張響聲。他既像是在品嘗每一粒米的醇香及它們間的和諧共生關系,又像沉溺于秘不可宣的往日個人電影中,因情節(jié)太過曲折,他無暇自拔。

        她心里暗想: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舉起一把舊雨傘,她走到庭院中向外眺望。不遠處的海面已變作一片蒙蒙灰色,與昏暗的天空連成一體。空氣中涼意不斷襲來,只有眼前這梔子樹的葉子經(jīng)雨水反復沖洗,愈發(fā)油綠透亮。

        無處可去,回到房間的床上,她拉開被子,倚在床頭,開始讀克里希那穆提的《心靈自由之路》。這個印度的智者,他的空性言論屬于全世界。她一字字的輕輕讀出聲來——

        “對我們大部分人而言,自由只是概念,而非真實的東西。講到自由,我們要的是外在的自由。我們要的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自由地走動,以種種方式變現(xiàn)自己。

        但是,我們?nèi)绻钊氲靥剿髯杂傻囊饬x——內(nèi)在的、完全的、全體的自由,并從而表現(xiàn)在外在的社會和種種關系之上,那么我不禁要問,人的心既然受到這樣重重的制約,還能自由嗎?人的心是否只能在他所受的重重制約之內(nèi)存在、運作,因此絕不可能自由?其實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人的心說起來是認為這個人世不論內(nèi)在或外在都無自由可言,所以已經(jīng)發(fā)明另一個世界的自由,發(fā)明未來的解脫、天堂等等?!?/p>

        幾年中,克里希那穆提的空性演講著作對她的專欄寫作助益頗多,更準確一點說克氏直指人心、比禪宗更直接透徹的言論,對她個人的思維意識產(chǎn)生了顛覆性的影響。隨行時,她只帶了兩本書,其中一本便是克里希那穆提的《心靈自由之路》,封面上,這個印度智者的頭像占據(jù)了將近整頁,一雙大而黑亮的眼睛凝望著這個世界,仿佛要把世界看穿。無疑,他屬于另外一種美,早已超越了對于普通俊美、智慧男性的概念認定。他的美屬于全人類,并且能夠令人震顫。

        D部 夜海森嚴

        雨,一直沒停歇。

        海邊的房間潮濕暗淡,你繼續(xù)寫信,把一條羊毛披肩搭在腿上。只是這一封長得有些超出你預料,而且在寫信之初,你根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樣寫——

        “W兄,今天是我在島城寄居的第十八天?;蛟S是下雨的緣故,使得午后的睡眠格外酣沉。夢里又回到了小時候,盛夏的一天,我和幾個玩伴去戈壁灘深處探險。我們一直向南走,最高不過一米的灌木叢,即使在夏季,它的葉子仍是棕黃的。除了幾個孩童,莽莽戈壁灘上再看不到一個人影,頭頂熱辣辣的太陽把所有的熱力都傾灑給我們。走了很久,我又渴又累,想來他們也是如此吧,于是尋找水源就成了我們的第一要事。又走了一會,好像我們迷路了,正迷茫間,救星終于出現(xiàn),一條東西走向的水渠突然橫亙在眼前。大家一陣歡呼后,急不可耐地脫掉鞋子,將褲子一直卷到大腿上,趟進渠中。好清涼啊,我們掬起一捧捧水,喝了一口又一口。水渠旁奇跡般出現(xiàn)一間小木屋,屋內(nèi)空無一人,我們在木屋里稍事休息,又繼續(xù)行走在戈壁灘上。探險可以說是毫無收獲,除了偶爾發(fā)現(xiàn)的一兩個洞穴外,我們沒見到一只小動物,更別說傳說中的嚇人怪物了。但大家都聽到過狼的嗥叫,這里的每個孩子都熟悉狼嗥,尤其在夜晚。眼看日頭在西邊就要墜下,我們趕緊朝家的方向趕去。而就在我往回扭頭時,荒蕪的土黃色戈壁灘,在剎那間變作波濤起伏滾滾不絕的深藍水面,向我們涌來。

        W兄,剛醒來時,我一時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是在什么時間。每次深度睡眠后,都會出現(xiàn)短暫的酣暢沉迷現(xiàn)象,而這種沉迷卻只出現(xiàn)于下午光線暗淡時分,早晨從來沒有過,然后從黃昏開始,我的思維一刻比一刻清晰。但很多夢都是離奇到思維無法解釋的,就如真實世界中的各種際遇,你可以給予它們想象的借口,卻不能夠憑借經(jīng)驗與聰明預設結局。正因如此,個人未知的一切才成其為值得期待的。

        晚飯是到旅館小餐廳去吃。我進去時,只有三〇二室的男子坐在那里,他同我打招呼,語氣清淡自然,仿佛認識已久。我略微感到吃驚,在他對面坐下來。我對人向來有疏離感,很少主動與人搭訕,和陌生男子尤其不知如何開口。若這時再反問對方,未免唐突,于是告訴他,我住在二〇三室,在這里已呆了近二十天。他說,我知道,剛來到的那個夜里,見你坐在梔子樹下吸煙,姿態(tài)極為悠閑,曾以為你是老板娘。

        我笑了,把剛剛做的那個夢順便講給了他,緣何荒蕪的戈壁灘在回頭間霎時變成大海?

        這因為你是站在現(xiàn)在的視角回望過去,現(xiàn)在的視角才是真實的。遺憾的是,我小時候既沒見過戈壁灘也沒見過大海,故鄉(xiāng)只有一條江水日夜奔騰不息。我對海一直有夢想。

        你怎么來到此處,純粹度假嗎?

        我從未預想過在此逗留。原本的目的地是一個再往北的地方,離家越遠越往北就越好,為了最近橫在我腦子里的一件事,關系重大,說白了也就是一個決定。但當列車上報出這個城市的站名時,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新鮮,沖動。這時,洞開的車窗恰好把大片大片的潮潤海風送進來,遙遠的記憶終被喚起,這個島城原是我小時異常向往過的。幾乎沒有什么考慮,我就下了車,因為強烈的預感還告訴我,如果不來這個地方,我會將后悔持續(xù)余生。當時天已很晚,然后聽憑一個出租司機把我拉到這里。

        這應該不算度假,只算一次偶然的停留,也不知道會停幾天,該走的時候自然會離開。我對生活極少有目的性。

        也許,是同一個司機?這種想象令我覺得眼前的晚餐情趣盎然。飯菜一樣樣端上來,干燒海星,大盆的紫菜湯,清香的米飯蒸騰著熱氣。他吃得依舊很慢,一小縷黑發(fā)一直垂到了左眼角處,他自己似乎未曾覺察,竟有說不出的嫵媚。

        我們約好晚飯后一起去海邊,看雨中的夜海。

        七點半,他從老板娘那里借來兩件厚雨衣,兩雙雨靴,我們一人一套穿上。他左手握著把手電筒,走在我前面。

        雨下了整整一天,路上存有大片大片的積水。近處的路燈和遠處房子里透出的燈光,被雨幕輕而易舉就擋了回去。眼鏡片不斷沾上雨滴,視線開始模糊。下臺階時,我謹慎地挪動腳步,他在前面細心用手電的微弱燈光給我引路,卻不知道沙灘早已是軟爛如泥地在等著我們。

        雨下得更大了,啪啪的大雨點節(jié)奏分明地砸在雨衣上、頭頂。薄軟的風帽禁不住狂風驟雨的抽打,歪向一邊,頭發(fā)瞬間濕透,眼鏡片上全都是水,卻無法用手去擦。眼前混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雨掩蓋了一切,世界隱遁,大海消失,只有腳下一次次沖刷過來的潮水,還在提醒我,這是在海邊。

        不知過了多久,雨點明顯小了下來,終至纖若游絲。我從褲兜里掏出塊手帕,擦干眼鏡,又把他手里的電筒玻璃擦干凈,光暈所到處,眼前的大海終于現(xiàn)出輪廓。雨中的夜海完全顛覆了以往我對海的印象,到處暗流涌動,隨時掀起風暴,以及迷途、無以測量的沉陷深度。而人的肉眼卻絲毫看不到這一切,更遑論言說。但就活著的本質(zhì)而言,不論離開這座城市還是抵達另一個城市,不論身邊的人群如何變化,不論你做過什么還是將做什么,人的雨夜大海始終存在,因為你同時就是那暗流,是那風暴,也是迷途與沉陷。

        身邊的男子,頭發(fā)也濕成綹狀,像折斷了翅膀的鳥翼,無力地垂下來。臉上滿是雨水,眼中似乎有淚意,也許那不過是我的錯覺。他一動不動,凝視面前的黑暗海水,在呼呼的大風中,靜默如一尊雕像。

        寒冷侵入體內(nèi),我甚至聽到自己牙齒發(fā)出的咯吱戰(zhàn)栗聲。這樣的天氣在海邊不可久留,我們回去吧。他朝我走過來。

        夜雨中的海島,是一條扯下了溫情浪漫面罩的孤獨鐵船,陰森中顯露出威嚴。

        W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冒雨站在狼藉的灘涂上,看夜晚的海,雨中的海,和一個陌生的南方男子?!?/p>

        E部 關于出走

        雨后乍晴,島城在她眼里如同換了個城市般新鮮、透明,這感覺強烈而急迫地敲擊她心胸。太陽,這長有無形薄金翅膀的巨鳥,翅膀每輕扇一下,它的光明就鋪展到更闊大的領域。而每一領域內(nèi)都有無以數(shù)計的物種,或悄悄支起了耳朵,或睜開眼睛,抑或張開了嘴巴,傾聽光里的愉悅,攝取光中的異彩,吸吮光中的熱能。天空剛被徹底洗過,幽藍高遠,似無邊的藍玉,偶爾的白云鑲嵌其間。藍玉緊連著更為深沉的蔚藍海洋。太多的藍,只因島城把其他許多地方的藍都吸納到了自己這里。

        站在二樓欄桿旁,她望向樓下的庭院。梔子樹的油碧枝葉,只要在微風里輕輕擺動,便形成碎鉆的光影耀人眼目。風里似乎還有梔子花的清香,她自小在家里聞慣的一種香花,這陽春般的景象,源自大自然的神出鬼沒,在她腦子里泛起輕微暈眩,和幼年時的幸福點滴記憶有關。她瞇起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端一杯熱茶,她下樓到梔子樹下去曬太陽。點著了一支煙,坐在靠椅上,身體努力后仰,臉面向太陽,她能夠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她似乎在用這種方式驅(qū)趕進入體內(nèi)的過多濕冷之氣。曬足了太陽,她打開面前的一本書。

        三〇二室男子能感覺她和他以前見過的女子有所不同。他見慣了的那些成年女人,或者兩耳不聞窗外事,眼前不見時尚過,被淹沒在廚房的油鹽醬醋,和丈夫孩子大到送禮是送茅臺還是五糧液小到襪子放在第幾層抽屜類事無巨細的瑣事中;或者操著和男人并無二致的話語方式,一年中總有開不完的會,講不完的話,在公眾中留下精力好思路清的強女人印象;又或者專以男人為事業(yè),在精確的計算中,獲得與自身的青春付出等值的利益,娼妓尚不包括其中。

        男子輕輕的腳步還是驚動了她。她抬起頭仰臉微笑看著他說,昨晚睡得可好?我睡了足足十二小時。說來你也許不信,剛才曬著太陽我竟又睡著了,夢見自己游走在南方一座山谷的林中空地上。草木茂密,清涼幽靜,只有我一人,但無數(shù)只美麗異常的蝴蝶圍著我飛舞。我被深深迷惑,不知那么多蝴蝶因何而來。景象萬分奇瑰,語言難以形容,此生雖從未見過,卻預感終有一日會與夢中景象真實會晤。她的臉上已曬出了紅暈,看得出來,她還沉浸在幾分鐘前美不可言的夢境里。

        她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遞給他一支。他注意到她今天穿了黑色繡花針織開衫,淺棕色休閑長褲,因為睡足了覺,一張臉看起來清爽有神。

        你對夢可有研究?

        談不上研究,只是覺得夢比現(xiàn)實生活更有意味。相比男人而言女人總是多夢的。做夢其實是一種藝術,我的許多寫作靈感都是從夢中所得。這些年總以為自己的思維偏重于理性,因為不喜歡將過多的感性投在專欄寫作上,所以覺得不應該是多夢之人,但我光怪陸離的夢卻證明了它們是違反自己意志的產(chǎn)物,它們泄露出一個秘密:工作中的理性只是我多年來主動刻意的思維之旅。

        你一直在寫作?

        她搖搖頭,嚴格起來談不上,我充其量算個專欄作家,在一份女性周刊工作十年,在外省的十幾家報刊上開過專欄,專欄內(nèi)容幾乎都關乎男女個人成長、情感、家庭問題,工作重心無非就是接受傾訴、采訪、寫作稿件。對這一切并不感覺十分厭倦,但目前已幾近枯竭。

        是寫作創(chuàng)意的枯竭還是生活的枯竭?

        有那么一點,但都還不是。多年來,我習慣于將別人問題情感的肌體放置在我個人的放大鏡下,分析它們的病理,探尋病灶所在,然后再將他們拿到我的手術刀下,企圖在利落的幾刀之中便將被病毒壞掉的組織清除。這樣做有時并非沒作用,我自以為對這一切已掌握得萬分熟練,但病毒的發(fā)作卻是反反復復的,它們很難被徹底根除,擴散更是常見的事。我總不能對著一個人的病灶反復開刀,而問題情感的主人你想象不出到底有多么多。

        限制讓我感到無力,尤其恐怖的是,她稍微頓了一下,好像發(fā)覺自己對一個剛認識的男子已說得太多,顯然不太符合自己的本性,因而有一點羞怯,有一點對雨后初晴天氣的美好激動——有一天,當我發(fā)現(xiàn)對自己那曾以為平淡就是真的婚姻其實并無深究,對結婚十年的丈夫也絲毫不了解時,我那慣常服務于別人的放大鏡和手術刀也在頃刻間喪失了。突然成了個手無寸鐵的人,而沒有了武器讓我感覺恐懼,時常有不好的猜測。

        所以你來到了這里。

        我向單位請了一個月假,出走是我通常用來解決內(nèi)心問題的一種方式。這和一般的個人自助游又迥異,出走是全然地放下。從過去的生活中退出,把自己放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嘗試一個人,不依賴任何外界助力,不管自己的生命里以前都發(fā)生過什么或還將發(fā)生什么,看看能否在生命的枝杈上重新長出清新可喜的幼芽。

        在我的身邊聰明人正越來越多,他們知道怎樣巧妙將關系化作資源,把精算變成實利。他們不會出走,因為那樣就會失去好不容易掙得的這一切。出走是像我這樣的笨人的方式。

        無論是哪種方式,最后都要交給死亡,死亡是唯一愿無償說出真相的裁決師?;钪鴷r,卑微者惶恐不安于自己的卑微,所得豐盛者自夸放縱于自己的豐盛,很多人看不到自我和他人的真相,很少有人能安詳?shù)鼗钤谡嫦嘀校卣摪苍數(shù)孛鎸ψ约旱乃劳?。我想知道每個人在臨終時對自己心愛之物、摯愛之人的不舍與留戀到底有多強烈,想知道他們對人世最真實無欺的感受,但從來都不得知。

        我想知道他人和自我的真相。但獲得真相之后會怎么樣,這個問題我還沒想。

        她起身活動被坐麻的雙腿,順便把面前的書合上。男子伸手拿過去,是一本黑白封面的《心靈自由之路》,一個智者的大幅照片給他留下強烈印象。扉頁上有幾句文字:自由的美在于不留痕跡。老鷹飛行的時候不會留下痕跡,可是科學家會。想探索自由的問題,不但需要科學的觀察,而且還要像老鷹飛行,完全不留痕跡。他在心里將文字又默念了一遍。

        讀大學時他也曾喜歡哲學書籍,但有限的人生經(jīng)歷令他實在無法真正解讀枯澀艱深的哲學命題。涉世多年后,日漸忙碌的工作又讓他無暇再去靠近哲學,而眼前的這一本和他以前讀過的任何哲學巨著都不一樣,它更簡潔,也更有力,直抵內(nèi)心。

        見他眼中露出癡迷,她對他說,如果想看可借給你先看。說完,她轉(zhuǎn)身端起一個大木盆,去水池清洗兩天前被雨水浸泡的衣服。

        F部 隱形風暴

        夏天的最后一季亮白陽光,一路追隨著你。你去丈夫的公司,在遍尋丈夫不著的三天之后。上一次你來這棟樓還是兩年前。

        城市的繁華地段在白晝從來都是嘈雜的,穿過擁擠忙碌的人群,穿過層層喧囂的市聲,你終于氣喘吁吁出現(xiàn)在一座寫字樓的十五層,丈夫廣告公司所在地。四間辦公室有三間緊鎖著,還好,有一間有人。你輕輕推開門,屋里一個小伙子正在電腦上玩游戲,看見來人,頭抬了一下又繼續(xù)玩他的。你問,你們經(jīng)理在嗎?不在。知道去哪了嗎?不知道,可能去哪出差了吧,哎,誰知道呢。

        有一個財務主管許小姐,她在嗎?不在,噢,她前些日子就辭職了,連手機都停了。沒來新的主管嗎?來什么主管呀,公司都欠我五個月薪水了。也許過不幾天,這里就變成別的公司了。我在這里呀,是因為目前還有免費的網(wǎng)可上。

        你還是要了財務主管的手機號,打過去,果然已停機。

        丈夫的公司衰落至此,而你對這一切卻毫無所知,更令你惶惑的是,他竟從來沒向你透露過半句。

        兩年前,這里還是異常紅火。主顧盈門,接下的訂單業(yè)務自然數(shù)量可觀。他比你尚小一歲,正當年富力強,常常加班至深夜并不以為意。

        你努力做到不把焦灼放在臉上,放在人前,可獨自一人時,你既然無法自圓其說,便再控制不住情緒。

        你決定給他也給自己三天時間,如果三天后他再不出現(xiàn),你就去報警。

        這一周里,你想盡了所有可能想到的結局:被人殺害藏匿,意外事故,與人私奔……你每刻都在等待一個電話,等著電話里一個熟悉聲音大聲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幾乎與此同時,單位里的同事好像全都知道了你丈夫失蹤一事,他們向你表達同情,但語氣里明顯更多是探尋,急于破解你家的驚天秘密。

        報警后你向總編請了一個月假。

        在兒子早上去學校之前,你鄭重其事告訴七歲的兒子:爸爸有事暫時回不來,媽媽給你去找爸爸,你放學后直接去姥姥家,住在那里,直到媽媽回來,好嗎?記住,不要向外面的任何人說起此事。

        找回爸爸容易嗎?幼小的孩子仰臉認真問道。

        應該沒問題吧,或者過幾天,他自己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呢。

        孩子有了這個甜蜜的期待,高高興興去學校了。

        臨行前的一天,你再一次試圖撥通他的手機,那撥打了無數(shù)遍的手機仍提示為空號。你小心翼翼詢問他遠在河南的父母,最近可曾與他有聯(lián)系,可憐的一對老人說兒子將近一個月沒給他們打過電話了。

        你頓時墜入虛空之中。

        在這之前,你從未認真思索過自己的婚姻,也從不認為它有問題。丈夫的突然失蹤,讓你清楚看到人和人之間的隔膜有多深重,無法跨越的鴻溝。你一直以為兩人都是理智型的,婚姻當然也是理智的。除了少女時期曾為一個男人痛哭過兩次,后來你幾乎沒為情感問題掉過眼淚。而你也從未嘗試去深入探索他的內(nèi)心。現(xiàn)在看來,你們都是對方的盲區(qū)。

        你們撲向?qū)Ψ降拿^(qū),如同撲向深海之淵。

        大海,是大海,在睡夢中都傳出澎湃節(jié)奏,儼然調(diào)整你呼吸的樂章,于是,大腦絲毫沒經(jīng)過濾你就選定了這個島城。

        三〇二室男子有兩日沒在你視野里出現(xiàn)了,當你再次在小餐廳見到他時,他的神情更憂郁。你無意于探尋他的秘密,你的工作只是接受他人的傾訴。

        在你晚上寫下的信中,驟然多出一些突兀內(nèi)容。

        “W兄,我在這個島城滯留已超過二十天。短短二十天間,過去種種竟如隔了層水云般恍惚、模糊,感覺只有這眼前的海天光影、云團變幻才是當下最真實的,可以感受的。說來也奇怪,剛開始我以為給我一個月假期也未必能走出記憶,可事實上,這幾天已很少回憶過往了。我也不再神經(jīng)質(zhì)地總盯著手機,一旦鈴聲響起心也跟著顫栗不安。能夠平靜下來,是我在這些天中最大的收獲。而海邊天氣濕潤溫熱,除了喚醒人心中種種溫柔感,還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獨,接納孤獨,不再恐懼孤獨,如果這也算得上靈感,便是大海給我的最大靈感了。

        三〇二室男子說我沉靜時就像平靜的海洋,是的,可每個人內(nèi)心的狂瀾誰能輕易察覺?他說是我的沉靜令他產(chǎn)生了想要傾訴些什么的念頭。好吧,他是我的第多少個男性傾訴者,已記不清了。多年中,許多傾訴者的故事,繁雜得最后糾結在一起,讓我分辨不清,常?;煜?,甚至將眾多人合而為一。

        前天黃昏時,他獨自去了海邊。沿著海岸線,他漫無目的向南走去。走了很遠,一路絕少見到行人,這似乎更合乎他心意。在他的上方,晚霞燦爛,恣意在空中鋪開五彩錦緞。此時的大海在晚霞輝映下,盡顯溫柔迷離的一面,如若不是耳畔傳來的‘嘩嘩’漲潮聲,誰會把眼前景象與那晚雨中的陰森一幕聯(lián)系在一起?

        在一處地勢較高的灘涂上他停住了,面朝東方。空茫的海潮滾滾而來,仿佛只為傾聽他一人的心跳。在此之前,他說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致,而在這之后,他也絕無可能站在這同一寸沙灘看同樣的夕陽海景。如果在此時消失,與以前熟悉的人群、現(xiàn)在不熟悉的城市告別,與美好溫情的黃昏以及即將到來的黑夜以及閃爍不定的空中星辰告別,與腳下無以數(shù)計的沙粒和身旁綠色依舊盎然的小樹林告別,與一半純美如同新生一半惡濁潰爛的世界告別,將是一件無比輕松、容易的事。只要把自己投進去,一任身體翻卷、下沉,明天一早,人的身體還會自動浮起來,只不過已被海水浸泡得腫脹變形,任何曾被夸耀過無數(shù)次的美貌都將無從辨別、驗證。生之沉重終被過濾篩選為死之輕盈,只需向前走出幾步。

        昨天他用了一整天時間登一座山崖。那座山同樣是這個島城的知名文化地標,以長生、修煉、道家為核心內(nèi)涵的名山,他爬了很久,登上一段危崖,卻不是為了尋訪傳說中的神仙遺跡。

        你知道站在危崖上向下眺望大海是什么感覺嗎?男子突然問我。

        這時我想起沈從文在《水云》中的描述,前幾天我在信中曾經(jīng)給你引述過,當然,他們登上的不可能是同一段危崖,但若真是同一處呢?這種可能性難道一絲都不存在?

        我說十幾天前,也曾兩次登上那座山,不是為了自殺,而是尋找一段沈從文描述過的危崖。我在山上長久盤桓,一任天上云影變幻,腳下面前海水翻涌。在我之前它們是這個樣子,在我之后仍會無限繼續(xù)下去。有時間觀念的只有人類,只因人類生命太有限,還想望不朽,想望圓滿,想望沒有痛苦與麻煩的人生。與此同時,人們再苦苦尋求各種解脫方法,自殺便是其中一種。人所受教育形式不拘,唯大自然的教育更生動,人若能默然會于心,就該明白自殺最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如果把現(xiàn)實中的自己當做正在閱讀的一部小說里的主人公,你邊看自己演出,邊玩味種種人生遭際種種況味,卻不沉溺于自己的劇情中無力自拔,想想這豈不比自殺有趣得多。登越山頂我從不起悲傷感,只覺天地寥廓,山高水長,人世悠悠,無有不好。

        在此之前,他說,他曾想過多種消失的方式,比如像一片樹葉從高樓墜下,臥軌,或者吞食大量藥物,但最終一一否定。他憎恨自己的懦弱,但有一次他在一篇談自殺的文章中看到幾句話,說一心赴死的人其實對死亡有很深的幻覺,幻覺就像一個巨大磁場,對某些人的吸引是無法抗拒的。而如果對自殺態(tài)度不夠決絕,是因為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幻覺太稀薄,還因為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你,有一些事情你必須要去做,假如不去做完,那么你連死亡的資格都不配擁有,更遑論解脫。

        他說,我不確定自己來到島城能做什么,只是潛意識里覺得應該來一趟。也許就像對待其它那些去過的地方一樣,很快就忘了,也許會留下些什么。

        你呢,難道你總是習慣別人向你傾訴,卻從不向別人傾訴?他又問我。

        是的,我從不向人傾訴,我的傾訴就是書寫,面對電腦屏幕和紙張就如同面對大海。第一次有了自殺念頭始于十歲,因為母親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覺得活著沒意思。三十五歲對女人是個分水嶺,我就是在那一年徹底棄絕了自殺的意念。我常對一些朋友說,如果你在三十五歲之前沒叛逆過、迷狂愛過、自殺過,三十五歲之后就不要想這些事情了?,F(xiàn)代人對一切事都迫不及待,等不及果實自然成熟,就想盡辦法把它們催熟;聽信教育騙子蠱惑‘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父母們在嬰兒還沒開口說話時就費盡心思、大把花錢……既然死亡也是遲早會到來的,人又何必太著急?讓它在該來時到來吧。

        男子低下頭,好長時間沒有作聲,不知他的思緒又飄到了哪里。

        W兄,我沒想到,為何會和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交談自殺話題,也不知我們的談話會對彼此產(chǎn)生什么影響。只是這時,我儼然忘記自己還在面對一個未知的宣判,晴天里的一聲霹靂?!?/p>

        G部 倏忽飛遁

        一天下午,她從外面散步回來,老板娘交給她一個大信封,說是三〇二室男房客讓轉(zhuǎn)交給她。

        她有點詫異,打開信封,里面除了有她借給他的那本書,還有一封信,她小心打開,一行行清秀的黑色鋼筆字出現(xiàn)在她眼前。

        “請原諒我以這種方式與你告別。清晨,我在你房間外徘徊了片刻,知你還在沉睡中,最終沒敲你房門。

        我無意間在這個島城停下,無意間在這個小旅館居留了十天。這十天于我很漫長,也很重要。當然,直到我離開它時,才知曉這十天究竟有多重要。海邊的艷陽和暴雨我盡情領受過了,山上懸崖邊也留下過我足跡,曾經(jīng)有幾次,只要我的腳步再向前邁出兩步,就會和這個現(xiàn)實世界告辭了。這固然和膽怯有關系,但若說對世間還有留戀也是真的。海上的天光水影處處有奇幻有莊嚴然而不真實,但是你這個人和你借我的這本書卻給了我強烈真實感,過去閱讀過的書籍從未像它這樣令我震撼。原來猶疑不定的一個心意仿佛在突然間確定了下來。承擔自己應得的命運是不是本來就該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我此次回到浙江老家一個小鎮(zhèn),就是為了去承擔自己的命運。唯有承擔才能讓我余生安寧。

        你與我認識的那些女子們也都不同,如果我說要感謝你的話,你很可能會笑我矯情,并且也不需要這份感謝,但如果我說同你說話很愉快,是不是你就可以接受了?那就請同時接受我的祝福和祈禱吧,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監(jiān)獄里。雖然我永無可能知道你生活里都發(fā)生了什么,來這個島城停留近一個月的真實目的?!?/p>

        看到“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監(jiān)獄里”這句時,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這封信又實在跳蕩著明朗清潔的調(diào)子,她對著沒有透露更多故事的信紙露出一笑。

        H部 無事發(fā)生

        第二十六天,你第一次接到來自過去城市警方打來的電話,說你的丈夫已經(jīng)找到。他失蹤一個月余只是因為公司盲目投資失敗,債務纏身,自知無顏面對你和家庭。并無其他法律牽絆,也無須擔心其安全,這一兩日他即能回城。

        放下電話,你大腦一片空白。然后手腳木然地開始收拾衣物,網(wǎng)上訂車票,仿佛一切都在預定計劃之中,一切都未超出情理。

        旅館里的人越發(fā)稀落,三〇二房走后,又住進來一對東北的小情侶,每天早出晚歸,但只要一回來,他們標志性的方言便大聲爽脆地震蕩在走廊里。安徽的農(nóng)村女孩接連被介紹了幾份工作,然始終不對勁。女孩缺乏在島城繼續(xù)居留的信心,遂回自己那黃山腳下的小縣城去了。其實你對徽派建筑一向歡喜,白墻黛瓦,一派清明氣息。黃山周邊的小城,晨起和黃昏時天邊總是有山嵐繚繞,你曾用心拍過那些山嵐??墒巧顚υS多人來說都在別處,你的生活呢,又在哪里?是這個島城嗎?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尤其是夜晚的海邊,身上衣服稍一單薄便要渾身起寒戰(zhàn)。那一晚你在海邊游蕩了很久,有時很長一段路上,只有你一個人的身影,但亦不覺得孤獨。你想起兩人許多的往事,但若仔細尋覓細節(jié),卻很難完整復原蹤跡。結婚十年,對他其實一無所知,你想不起他最喜歡的一件襯衣的顏色,沒見過他最好的朋友。想來他對你亦作如是觀。

        那一夜你開始寫在島城的最后一封信,只是這一封遠不如以前順暢,寫寫停停,停停寫寫,持續(xù)了相當時間。

        “W兄,世人喜歡夸耀夏天的海,但對我而言,更留戀秋天的海,冬天的海。它們有一種更凜然的氣質(zhì),有一種常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美。就像有人終生熱愛冬泳,實在是一件需要遠離眾人的事情。

        我看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海水。海并不總是那么喧囂,有時它看起來更像一個不安分的孩子,睡在一個無邊無際的黑色襁褓里。只有岸邊卷起的白色浪花耀人眼目,它是神睡中輕輕吐露的歌吟,是海隨手撒在大地邊緣上的潔白種子,一次次沖向大地,又一次次返回海的懷抱。夜海的平靜常常給人錯覺,它牽引著夜行盲者的腳步,一步步向它靠近,以為那就是傳說中的通天坦途。

        我即將離開島城,后天的車票已訂好。二十八天的停留時間不算太長也不算短了,我說這期間無事發(fā)生你相信嗎?無事發(fā)生,一切不過按自己既定的方向發(fā)展罷了。對于將來,我不想太早下決斷。既然他和我都得承擔各自的命運,決斷還重要嗎?

        還有三〇二室那個男子,他回浙江小城,也說要去坦承一些什么。他的故事可能我再不會多知道一點,但這亦不重要。他在給我信里最后一句話是:富春江在我家門前日夜流過,以后你若看到這條江,聽到這三個字,或許還會記起我。

        是的,我對他從無所知,甚至不知他的名字。多少年后,我終會忘記他,忘記他的美,就如忘記從我身邊路過或我從他們身邊路過的無數(shù)男人、女人,不管他們是笑靨如花,還是形容猥瑣。有所不同的是,我對他的美將會是像海潮一樣一層層退后了忘記的。一年,三年,五年,我在第三年里記得的他的容顏,絕不會是第一年記得的,而在十年之后,也許已徹底想不起在第五年里所記得的他的樣子了,而那時我也全然不會再有悲傷了。

        深夜十二點,這個島城東南方的夜空中,突然躥起了一束束絢麗的煙花,紅、黃、白、綠、紫。煙花快速綻響的那一刻,天空亮如白晝,讓人頓起驚艷的感覺。在它下方的海,好像也微起喧嘩,浪頭明顯大了些,喘息聲加劇。煙花一束接一束躥上高空,然后將它們的碎屑悉數(shù)落進海里。這是島城為了迎接一個盛大的國際體育賽事,而專門燃放的慶祝煙花。W兄,這海上煙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半小時之后,天空復歸沉寂,而夜海把更大的黑魘伸向沙灘上的我。那一刻,所有的記憶沉入深淵,奇怪的是,我心里卻并沒升起要掙脫一些什么的欲望。什么都不必掙脫?!?/p>

        I部 告別之夏

        從英國長途旅行回來,已是盛夏時分。這些年,每到一地,即便錯過一些傳說中的名勝,我也必須要去名人故居,特別是大師的故居。它們大都遠離鬧市區(qū),幽僻而靜默,像它們主人生前一樣孤獨。在那里,我和那些孤獨的靈魂對話的欲念強烈而執(zhí)拗,常常拋開同行者一去大半天。

        我喜歡的勃朗特姐妹故居博物館坐落在英國西約克郡霍沃斯鎮(zhèn)的高處,一幢建于一七七八年喬治王朝時期的石頭住宅,兩層樓。房內(nèi)復制再現(xiàn)了勃朗特一家人生活的全貌,展示的物品多為原物。此外還陳列有勃朗特三姐妹的手稿、筆記、書信、作品,當年報紙對他們的評論、縫紉工具、針線盒、手工、家具,她們圍坐寫作、縫紉的桌子等。為了減輕生活的悲苦,清貧的三姐妹從小就以寫作相互安慰,把作品寫在一張張一寸見方的小紙片上,裝訂成一本本小書,這些珍貴的手稿都保存完好。

        如果勃朗特故居是一種清簡之美,伍爾芙故居給予我的便是綠樹濃蔭繁茂之美。它叫做修道之屋,是一座十七世紀風格的小木屋,坐落在英格蘭西蘇塞克斯,伍爾芙與丈夫曾長期生活在這里。一九四一年,伍爾芙憂郁癥再次發(fā)作,于修道之屋附近的一條河中自盡。在宅院的花園里,有兩株枝干交纏的高大榆樹,伍爾芙夫婦把它們叫做倫納德和弗吉尼亞,她的骨灰便埋在其中一棵的樹根下。伍爾芙的一生就是兩種對立的力量糾結決戰(zhàn)的一生——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溫熱;一面是創(chuàng)造,一面是毀滅;一面鋪灑著天堂之光,一面燃燒著地獄之火;一面理智冷靜,一面狂躁抑郁。最終,還是她的抑郁占據(jù)了上風。但是她說過:“‘你’、‘我’、‘她’都隨著歲月流逝而灰飛煙滅,什么也不會留存,一切都在不斷變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繪畫卻不是如此,它們可以長存?!比缢?,她的文字留存了下來。

        內(nèi)心尚未從旅行中抽離出來,轉(zhuǎn)眼暑假已在眼前。這個暑假,兒子將迎來他的十三歲生日。最近幾年,利用寒暑假時間,母子兩人的旅行路線跨越了十幾個省份。家里的中國地圖上,被他密密麻麻地標注了各種符號,那些是他的行走足跡。國內(nèi)的海濱城市他幾乎都有去過,唯獨山東省內(nèi)最大的一個海濱城市他沒去過,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他沒提過,我也沒想起來。

        兒子終于沒放過那個島城,他說想去那寫生一周。我并不覺得意外,點點頭,絲毫不猶疑地說,完全可以,你會在那里玩得很愉快。唯獨旅行一事上我對孩子有溺愛。

        出了火車站臺,我對一個出租司機脫口說出,去“遇巧”旅館,司機茫然搖搖頭:“不知道,沒聽說。”一連幾輛出租車都風一樣離去了,留下一臉茫然的我站在原地。兒子不解地問,為什么要去“遇巧”旅館,哪有這樣一個地方,看來應該我給你做導航。他給司機說出一家連鎖快捷賓館,車子很快疾駛起來。

        快捷賓館里全部都是統(tǒng)一的布置,躺倒在房間的床上,我突然有一種暈眩感,好像躺在船上,又似躺在波浪之上。我想起來,已經(jīng)有六七年沒感覺到這種暈眩了。

        我們?nèi)チ藥讉€海濱浴場和極地海洋館,到處人滿為患。我給兒子提議,你若想寫生,還是尋些老建筑比較好,應該去八大關和小魚山福山路名人故居。我知道,這兩處地方當是鬧市中的幽靜之所了。兒子果然很喜歡那里留下的各國老建筑,我們一連去了三天。在一座八十年前的宅院大門上,我發(fā)現(xiàn)一個以前年代精致繁復飾有花紋的銅質(zhì)信箱,和一個現(xiàn)代的標有“某某報社”的暗綠色塑料信箱,并排在一起,形成鮮明反差。我對兒子說,你看這兩個信箱就知道何為品位和俗傖了。

        福山路一帶行人更少,偶爾遇見幾個路人也幾乎都是此處居民。上坡、下坡,簡直像走山路。走到福山路3號,我停下來,對兒子說,把這棟兩層小樓畫下來吧,我想留個紀念。他嘴里自言自語道:哦,沈從文故居,可是我沒讀過他的書。然后一心畫他的速寫了。我也不再作聲,四處走動看看其他故居,不時又踱回來看看他的速寫進度。兒子當然不知道,這條街巷我曾經(jīng)來過多次,甚至能看出哪棟房子院墻外面的爬山虎有沒有增多,故居里的原主人曾經(jīng)在這里接待過哪些文人雅士。

        晚上回到賓館,兒子疲累不堪早早睡下了。他不知道,我曾在幾天中反復打聽尋找一個“遇巧”旅館,可是沒有任何線索。我從旅行包里掏出一本咖啡色封面的筆記本,距離上一次打開它有六七年時間了。筆記本里有幾封長信,是寫給一個叫“W兄”的,可是這個“W兄”到底是誰呢?是在寫信之初,這個“W兄”就是一個來歷不明的指代物?或者寫信人寫完后就隨即忘卻?這兩種情況可能都存在?,F(xiàn)在我打開它,那些曾經(jīng)沉入海底的文字順著海水漂浮了起來,一直漂到我眼前,我像讀一些陌生來信一樣一個個撿拾那些浪花和水滴。

        不管“W兄”是誰,他以后不會再收到這些信了,當然他也永不會知道,當初寫信的那個女人在離開島城后,過了半年相當周折的日子。她賣掉了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又從朋友父母處借得一些錢,替丈夫還清了債務。那男人自知羞愧難當,越發(fā)沒有底氣。她對男人說,你也不必如此,可隔閡畢竟是越來越大,難以縫合。一無所有的男人怕繼續(xù)拖累她,主動提出了分開。從女性周刊辭職后,她獨自帶著孩子去了南方的一個城市。每月有一些固定的專欄、專稿要寫,一年有五六次長途旅行,生活得相對自主獨立。自從離開那個島城后,她再也沒去過。

        至于那個家住富春江邊的男子,“W兄”更不會知道,他的美怎樣讓人一見驚心。她說過對他的美是像海潮一樣一層層退后了忘記的。某一年的初夏時節(jié),她應邀去杭州監(jiān)獄為在押犯做一場讀書勵志感恩報告會,有那么一瞬間,她猛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英俊面孔,她幾乎就要認出他,然轉(zhuǎn)眼那人就消失不見了。還有一次,她偶然看一檔電視節(jié)目,一些文化企業(yè)代表在公益活動上做捐贈。在一個男子轉(zhuǎn)身的剎那,她覺得男子就是他無疑,而鏡頭只一閃就過去了。對這兩種“看見”,她曾暗自嗟嘆,也許哪一種“看見”都是真實的,也許哪一種都不真實。但一個生命究竟有無可能真切影響另一個生命?她現(xiàn)在會說,是的,我相信,一直相信。

        又過了幾天,海邊的濕熱天氣畢竟影響了兒子的身體和心情,其實何嘗是他,我也感覺到多種不舒服。這年夏天的海濱被嚴重的綠苔侵擾,站在海邊,綠苔散發(fā)出的惡臭無所不在,讓人不想呼吸。記憶中的蔚藍海水、溫柔云天和梔子花香,如夢一般飄渺遙遠。人在海邊停留、游水的心情更是蕩然無存。房間就在海邊,地板上時時能滲出水來,床單和被子摸上去濕答答,膩乎乎。為了安慰兒子,我極力掩藏著自己的不適感。

        我們最終比原計劃提前一天訂上了返程車票。趕往火車站的途中經(jīng)過棧橋,岸上依然集聚了眾多行人。這一帶的海水污染得最厲害,遠遠望去,綠苔已將海水染成了暗綠色,惡臭一陣陣飄來,但是依然還有人在水里游泳,有人在岸上相互擁擠著拍照。

        我扭過頭,朝著火車站的方向走去,心里想著:現(xiàn)在真的要和這個島城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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