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一個人和自己待的時間多了,說話這件事就變得困難,不會說,不想說。遇到不得不說的關(guān)頭,仿佛受到掠奪,強行輸出,往往詞不達意。相比說話,我更習慣于聽,最日常的生活中,聲音構(gòu)筑著我的世界。
每天清晨6點,我聽得見樓上鄰居的手機放在床頭桌上震動的聲音,嗞嗞,當我這樣告訴別人時,他們說我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發(fā)達到鋪滿天花板。接著是難以形容的,徘徊于起床和賴床間的動靜:輾轉(zhuǎn)身體使床動搖/掉落某件東西到地上/費力摸索拖鞋然后趿拉走動……人們很少在這時談話,清晨是鳥雀交談的時間,它們在某棵樹上交頭接耳,與此同時,早班飛機撕開云層,風的燕尾被剪開后迅速合攏。如果是別的城市,能聽到杈頭掃把劃過地面的刺啦刺啦聲,落葉和垃圾收歸一處,城市被悉心整理,但這里是昆明,清潔工八九點才開始工作,那時,聲音注定被車水馬龍掩蓋。沒有掃地聲。
上午總會有兩次叫賣經(jīng)過,一次是“官渡粑粑,兩元一個”,另一次是“涼面涼粉涼皮”。車轱轆沉悶地軋過地面,幾乎沒有聲音,手邊做著事,這吆喝是潛入式的不知不覺,等反應(yīng)過來出去叫小販,卻見那人在日頭下騎車走遠,而聲音也逐漸在畫面里淡出了。多多少少有點超現(xiàn)實主義,慢兩拍,做夢般恍惚著,又走回桌前坐下,只聽見“啪”的一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送報紙的人來過了。
孩子們的腳步是踢踢踏踏,和著天真懵懂的嬉鬧。女郎們則踩著高跟鞋,鞋跟接觸地面極窄極清脆,快速,無言。男士們身上多有鑰匙相互撞擊,伴隨著一聲咳嗽,心事重重地走過。有時長久沒有路人,依然要忍不住回頭去看,哦,是風吹動了枇杷樹的葉子,是陽光把萬物的陰影抖落到地面,是寧靜與寧靜在低聲呢喃。
最吵鬧是午后,人還沒從午睡中清醒,工地上水泥罐車已轟隆隆地破窗而入,樓下窗簾城的老板講話用喊,似乎徒勞地想要刺穿膠著的滾燙的空氣。又一架飛機怒吼著過去了,自行車剎出刺耳的吱嘎,拉貨的板板車丁零哐啷地停下來,哐!哐!哐!往下卸貨。交談聲變低了,濃稠了,渾濁了,呼吸有點吃力。過于喧囂的夏日午后是一場纏綿低熱,燒得人頭暈胸悶。
買了一支錄音筆,記下最多的是下雨時的情形??駚y的雨點和年輕人放肆的尖叫,不由分說地砸進心臟的裂縫。我躺著,像個死去多年的人,想象自己成為干涸的土地,成灰的軀殼上,雨劈頭蓋臉地進行著又一次隆重的葬禮。打開一首忘卻多年的老歌:“青春的人兒啊,想象一個人的十年會怎樣,足夠讓許多選擇發(fā)生,許多人事來來往往……”雨聲更大,雷似核爆,我因為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動,這樣平靜地,緩緩地睡著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