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中
第一次見到子昭的時候,我九歲。那天說是有重要的客人要來,一早王媽來把我叫醒,要給我打扮。我看到床邊的衣服,立時就不高興了。王媽是二娘貼身帶來的老媽子,對我最是嚴(yán)厲,看到我噘嘴就訓(xùn):“二小姐,聽話,不要讓大家等。”
我跳下床跑到衣櫥前,捧出那個大盒子跟她講:“我要穿這件?!焙凶永镅b的是大姐出嫁前從英國給我?guī)Щ貋淼难笱b,很淡很淡的粉色,裙擺上繡著枝葉秀麗的小花,太好看了,我想穿很久了,一直沒有機(jī)會。
但是打開之后里面空蕩蕩的,我叫起來:“我的裙子呢?”她不理睬我,過來接過盒子往旁邊一放,開始給我梳頭。
我知道這些老媽子都不喜歡我,但是這回我鐵了心鬧。她兩下都沒有按住我,終于生氣了,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氣,這老婆子小手指指甲留得長,我掙的時候頸子里被劃了一道,生疼。
我猛地尖叫了一聲,她大概也嚇住了,一下沒抓住我,我跳下長凳抱起那盒子就往外跑。
風(fēng)刮過脖子的時候疼得厲害,我想到大姐嫁了以后,這宅子里沒一個人真心疼我了,眼眶底下就好疼,想哭。不過我不哭給這些人看,我要去找我爹,哭給他看。
我跑到大廳的時候,里面幾個人一起轉(zhuǎn)頭盯著我看,都是滿臉的詫異。
我爹就坐在正對我的位置,手里抱著稚敏,原本正笑呵呵跟人說話,看到我一臉笑都吊在半空當(dāng)中,不上不下的。
我也沒動彈,眼前就剩下那一團(tuán)肉肉的粉色,那條裙子穿在稚敏身上有點(diǎn)大,長長地拖下來,把爹的小腿都遮住了。
眼睛好痛,又沒有眼淚,干得難受,后來我好長一段時間見不得這顏色,就連偶爾把手舉起來遮擋陽光,陽光透過指縫間的那一層肉粉色,都會讓我刺痛。
“稚巧,你怎么頭發(fā)都不梳就跑出來?太不像話了!快給我回房去?!钡鸬煤么舐?,王媽已經(jīng)追到門口,這時嚇得哆哆嗦嗦,又不敢跑過來拉我。
“還不過來把她給我?guī)Щ厝?!”爹又吼了一聲,王媽這才上來拖我,我也沒勁了,腳下虛飄飄的,一把就被她拉了出去。
到了外面她也心虛,哄我:“二小姐,那條裙子三小姐喜歡得緊,前兩天太太拿去給她穿著玩的,你讓著妹妹啊?!?/p>
我不理她,奔到書房,反手就把門扣上,還下閘,接著就把背靠在那上面,氣喘吁吁。
有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你怎么了?”
這書房是宅子里最少人的地方,大姐走了以后,也就是我會成天待在里面,這么突然有人講話,我被實實在在地嚇了一跳。睜大眼睛去看,眼前跟隔著霧氣似的,什么都看不清。
有個人影走過來,臉上被人用手指抹了一下,涼涼的,很舒服,然后那人蹲下來拿手帕給我擦臉,“哭什么啊,小丫頭,沒人給你吃飯嗎?”
那塊帕子質(zhì)料很好,不過這人手勁太大了,還是揩得我有點(diǎn)疼??^后我就看清了,蹲在我面前的是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眼睛很漂亮,眉毛烏黑整齊,像是用刀裁出來的兩把劍。
“說話呀,你是啞巴嗎?”他還在問,后來臉一偏,看著我的脖子側(cè)旁,立刻伸出手指碰了碰。好痛,我抖著縮了縮身子。
“劃破了?!彼炖锿鲁鲞@三個字,然后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有多高,穿的還是軍裝,我家做紡織的,從小我就對布料很敏感。那套軍裝是淺黃色的嗶嘰呢,最好的那種料子,蹲了那么久,一個褶都沒有,穿在他身上,筆挺筆挺的,好看得要命。
他伸手去拉那個門閘,我什么都沒考慮,一把就把他的衣角抓住,仰頭很辛苦地跟他講話:“別,不痛了?!?/p>
“原來你會說話?!彼皖^摸摸我的頭發(fā),“叫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