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課”補成右派
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我不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是1958年“補課”補上的,因為本系統(tǒng)指標不夠。
1958年夏天,一天(我這人很糊涂,不記日記,許多事都記不準時間),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樓梯,過道里貼滿了圍攻我的大字報。要拔掉編輯部的“白旗”,措辭很激烈,已經(jīng)出現(xiàn)“右派”字樣。我頓時傻了。運動,都是這樣:突然襲擊。其實背后已經(jīng)策劃了一些日子,開了幾次會,做了充分的準備,只是本人還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開了不知多少次批判會,所有的同志都發(fā)了言,不發(fā)言是不行的。有兩個發(fā)言我還留下印象。我為一組義和團故事寫過一篇讀后感,題目是《仇恨·輕蔑·自豪》。這位同志說:“你對誰仇恨?輕蔑誰?自豪什么? ”我發(fā)表過一組極短的詩,其中有一首《早春》,原文是: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杪,/完全不像是葉子……/遠樹綠色的呼吸。 批判的同志說:連呼吸都是綠的了,你把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污蔑到了什么程度?!聽到這樣的批判,我愣在那里。他們也是沒話找話說,不得已。
結(jié)論終于下來了:定為一般右派,下放農(nóng)村勞動。
我當時的心情是很復雜的。我在那篇寫右派的小說里寫道:“……她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蔽夷翘旎氐郊依?,見到愛人說,“定成右派了”,臉上就是帶著這種奇怪的微笑。
我想起金圣嘆。金圣嘆在臨刑前給兒子寫信說:“字諭大兒知悉,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庇腥苏f這不可靠。我以前也不大相信,臨刑之前,怎能開這種玩笑?現(xiàn)在,我相信這是真實的。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
另一方面,我又是真心實意地認為我是犯了錯誤,是有罪的,是需要改造的。我下放勞動的地點是張家口沙嶺子。離家前我愛人單位正在搞軍事化訓練,她不能請假回來送我。我留了一個條子:“等我五年。等我改造好了回來。”就背起行李,上了火車。
“老汪干活不藏奸”
我這個右派算是很幸運的,沒有受多少罪。我下放的單位是一個地區(qū)性的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所里有不少技師、技術員,所領導對知識分子是了解的,只是在干部和農(nóng)業(yè)工人的組長一級介紹了我們的情況(和我同時下放到這里的還有另外幾個人),并沒有在全體職工面前宣布我們的問題。不少農(nóng)業(yè)工人(也就是農(nóng)民)不知道我們是來干什么的,只說是毛主席叫我們下來鍛煉鍛煉的。因此,我們并未受到歧視。
初干農(nóng)活,當然很累。像起豬圈、刨凍糞這樣的重活,真夠嗆。我這才知道“勞動是沉重的負擔”這句話的意義。但還是咬著牙挺過來了。大部分的農(nóng)活我都干過,力氣也增長了,能夠扛170斤重的一麻袋糧食穩(wěn)穩(wěn)地走上和地面成45度角那樣陡的高坡。
后來相對固定地在果園上班。果園的活比較輕松,也比“大田”有意思。最常干的活是給果樹噴波爾多液。硫酸銅加石灰,兌上適量的水,便是波爾多液,顏色淺藍如晴空,很好看。噴波爾多液是為了防治果樹病害,是常年要噴的。這是個細致活。不能噴得太少,太少了不起作用;不能太多,太多了果樹葉子掛不住,流了。葉面、葉背都得噴到。許多工人沒這個耐心,于是這項工作大部分落在我的頭上,我成了噴波爾多液的能手。噴波爾多液次數(shù)多了,我的幾件白襯衫都變成了淺藍色。
我們和農(nóng)業(yè)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窩挨著被窩睡在一鋪大炕上。農(nóng)業(yè)工人在枕頭上和我說了一些心里話,沒有顧忌。我這才比較切近地觀察了農(nóng)民,比較知道中國的農(nóng)村,中國的農(nóng)民是怎么一回事。這對我確立以后的生活態(tài)度和寫作態(tài)度是很有好處的。
我們在下面也有文娛活動。這里興唱山西梆子(中路梆子),工人里不少都會唱兩句。我去給他們化妝。原來唱旦角的都是用粉妝——鵝蛋粉、胭脂、黑鍋煙子描眉。我改成用戲劇油彩,這比粉妝要漂亮得多。我勾的臉譜比張家口專業(yè)劇團的“黑”(山西梆子謂花臉為“黑”)還要干凈講究。遇春節(jié),沙嶺子堡(鎮(zhèn))鬧社火,幾個年輕的女工要去跑旱船,我用油底淺妝把她們一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轟動一堡,幾個女工高興得不得了。我們和幾個職工還合演過戲,我記得演過的有小歌劇《三月三》、崔嵬的獨幕話劇《十六條槍》。一年除夕,在“堡”里演話劇,海報上特別標出一行字:“臺上有布景?!边@里的老鄉(xiāng)還沒有見過布景。這布景是我們指導一個木工做的。演完戲,我還要趕火車回北京。我連妝都沒卸干凈,就上了車。
1959年年底給我們幾個人做鑒定,參加的有工人組長和部分干部。工人組長一致認為:老汪干活不藏奸,和群眾關系好,“人性”不錯,可以摘掉右派帽子。所領導考慮,才下來一年,太快了,再等一年吧。這樣,我在1960年交了一個思想總結(jié)后,經(jīng)所領導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結(jié)束勞動。暫時無接受單位,在本所協(xié)助工作。
“效力軍臺”
我的“工作”主要是畫畫。我參加過地區(qū)農(nóng)展會的美術工作(我用多種土農(nóng)藥在展覽牌上粘貼出一幅很大的松鶴圖,色調(diào)古雅,這里的美術中專的一位教員曾特別帶著學生來觀摩);我在所里布置過“超聲波展覽館”(“超聲波”怎樣用圖像表現(xiàn)?聲波是看不見的,沒有辦法,我就畫了農(nóng)林牧副漁多種產(chǎn)品,上面一律用圓規(guī)蘸白粉畫了一圈又一圈同心圓)。我的“巨著”,是畫了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這是所里給我的任務。
這個所有一個下屬單位“馬鈴薯研究站”,設在沽源(位于河北省張家口市)。沽源在壩上,是高寒地區(qū)(有一年下大雪,沽源西門外的積雪跟城墻一般高)。馬鈴薯本是高寒地帶的作物,在南方種幾年,就會退化,需要到壩上調(diào)種。沽源是供應全國薯種的基地。這時集中了全國各地、各個品種的馬鈴薯,不下百來種。我在張家口買了紙、顏料、筆,帶了在沙嶺子新華書店買得的《癸巳類稿》 《十駕齋養(yǎng)新錄》和兩冊《容齋隨筆》,就坐長途汽車,奔向沽源,其時在八月下旬。
我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沒有領導,不用開會,就我一個人,自己管自己。這時正是馬鈴薯開花,我每天趟著露水,到試驗田里摘幾叢花,插在玻璃杯里,對著花描畫。我曾經(jīng)給北京的朋友寫過一首長詩,敘述我的生活。全詩已忘,只記得兩句: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下午,畫馬鈴薯的葉子。endprint
天漸漸涼了,馬鈴薯陸續(xù)成熟,就開始畫薯塊。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一塊馬鈴薯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沽源是絕塞孤城。這本來是一個軍臺。清代制度,大臣犯罪,往往由皇帝批示“發(fā)往軍臺效力”,這處分比充軍要輕一些(名曰“效力”,實際上大臣自己并不去,只是閑住在張家口,花錢雇一個人去軍臺充數(shù))。我于是在《容齋隨筆》的扉頁上,用朱筆畫了一方圖章,文曰:效力軍臺。白天畫畫,晚上就看我?guī)サ膸妆緯?/p>
“摘帽右派”
1962年年初,我調(diào)回北京,在北京京劇團擔任編劇,直至離休。
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不等于不是右派了?!拔母铩逼陂g,有人來外調(diào),我寫了一個旁證材料。人事科的同志在材料上加了批注:該人是摘帽右派,所提供情況,僅供參考。
我對“摘帽右派”很反感,對“該人”也很反感?!霸撊恕备霸摲浮辈畈涣硕嗌?。
“文化大革命”,我是本單位第一批被揪出來的,因為有“前科”?!拔母铩逼陂g給我貼的大字報,標題是:“老右派,新表演”。
我搞了一段時期樣板戲,江青似乎很賞識我,但是忽然有一天宣布:“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边@主要因為我曾是右派。在“控制使用”的壓力下搞創(chuàng)作,那滋味可想而知。
一直到1979年給全國絕大多數(shù)右派分子平反,我才算跟右派的影子告別。我到原單位去交材料,并向經(jīng)辦我的專案的同志道謝:“為了我的問題的平反,你們做了很多工作,麻煩你們了,謝謝! ”那幾位同志說:“別說這些了吧!二十年了!”有人問我:“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他們大概覺得我的精神狀態(tài)不錯,有些奇怪,想了解我是憑仗什么力量支持過來的。我回答:“隨遇而安?!?/p>
丁玲曾說她從被劃為右派到北大荒勞動,是“逆來順受”。我覺得這太苦澀了,“隨遇而安”,更輕松一些?!坝觥?,當然是不順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著呢?既已如此,何不想開些。如北京人所說:“哄自己玩兒?!碑斎唬膊煌耆呛遄约?。生活,是很好玩的。
這種心態(tài)的產(chǎn)生,有歷史的原因(如受老莊思想的影響),本人氣質(zhì)的原因(我就不是具有抗爭性格的人),但是更重要的是客觀,是“遇”,是環(huán)境的,生活的,尤其是政治環(huán)境的原因。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善良的。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除了已經(jīng)死掉的,大多數(shù)都還在努力地工作。他們工作的動力,一是要證實自己的價值。人活著,總得做一點事。二是對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國未免有情。但是,要恢復對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輕信,恢復年輕時的天真的熱情,恐怕是很難了。他們對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對現(xiàn)實多多少少是疏離的。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wèn,裂紋)的。人的心,是脆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
(摘自汪曾祺散文集《隨遇而安》,文章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