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常

剛退居二線的市委組織部長周開儒，從繁忙的工作中一下清閑下來，便有了閑情逸趣，竟然獨個兒在書房里欣賞起鄭板橋的那幅《石竹圖》來。

《石竹圖》上的竹子植根于崖縫之中，勁瘦挺拔，扶搖直上，有股凜然傲氣。題詩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亂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署款“孟翁學老兄教板橋鄭燮”。是板橋晚年得意之作，畫竹之法中有明顯的書法用筆，竹葉不僅帶黃體瘦筆和蘇字肥鋒，且呈隸書之撇捺，竹干亦有圓潤之篆意。這種畫風與他多體合一的“六分半”書法題跋匹配在一起，交相輝映，極富筆墨韻味。

書房極靜。偶有微風吹進來，墻上的《石竹圖》很興奮地顫動了一陣，發(fā)出細細碎碎的聲響。

周老吸著煙，那渾濁的目光在畫面上游動著，很是焦慮，似乎期盼著什么……

是的，十五年來，這幅《石竹圖》似乎和他結下了不解之緣，時入時出，已有好幾個來回。透過眼前縹緲舞蹈著的煙霧，回憶之手把他的思緒一下又拽回到十五年前──

那年，周開儒還在長河縣當縣長。一天夜里，開發(fā)商高某登門拜訪，想批一塊黃金地段開發(fā)房地產(chǎn)，請周縣長關照關照。臨走時，送了這幅《石竹圖》。周開儒展開一看，見是幾根長在崖縫里的細竹子，有些不以為然，高某卻說，這是揚州八怪鄭板橋的《石竹圖》，很著名的，極有收藏價值。作為一縣之長，忙得不亦樂乎，哪有閑暇顧及收藏這一行？他還以為是高某故弄玄虛，就順手往門旮旯里一扔。沒想到，五天之后，六順齋畫店老板陳少白卻找上門來。一見面，便央求說，聽說周縣長得到一幅鄭板橋的名畫，請拿出來欣賞欣賞，也好讓鄙人開開眼界呀！周這才從門旮旯里找出畫軸，展開一看，陳少白驚得“呀呀”幾聲，連聲說好畫好畫，他愿出25萬元的高價收購這幅《石竹圖》。周以為是他開玩笑，沒想到他竟然從包里掏出一沓錢來，一啪兩響呀！半個月后，開發(fā)商高某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四菈K黃金地段。

《石竹圖》第二次進入周家，是在五年后，那時周開儒當上了縣委書記。一天傍晚，縣教育局副局長趙某登門匯報思想，說他當了八年副局長，想請領導關心關心。周開儒聽后風趣地說，八年副局長，相當于一個抗日戰(zhàn)爭嘛，是應該關心一下了。趙某走時留下了一幅畫，周打開一看，心里一咯噔：這不是上次陳少白買走的那幅《石竹圖》嗎？這時，他已曉得這是一幅名畫，所以就沒往門旮旯里扔。沒想到，一個禮拜后，六順齋老板陳少白再次尋上門來，非要買走這幅畫，而且出了26萬元的高價！周開儒感覺到這幅《石竹圖》里有貓膩，但誰是這“貓膩”的始作俑者？他的工作千頭萬緒，也無暇深究。不過，半年后，趙某還是如愿以償?shù)刈狭司珠L寶座。

《石竹圖》第三次進入周家，是在去年底。這時的周開儒已調(diào)市委當了六年的組織部長，由于年齡原因，這將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后一班崗。那天，長河縣政協(xié)副主席錢某登門拜訪，訴說他在政協(xié)工作了多年，想換換崗，請周部長關照關照。一來這錢副主席過去曾給周開儒當過兩年秘書，二來自己馬上就要退居二線，也想做個順水人情。于是他說，干部輪崗，是干部管理制度。你的要求我們會考慮的。錢某走時留下一幅畫，周打開一看，還是鄭板橋的那幅《石竹圖》！他不禁開懷大笑：“哈哈哈，你幾進幾出，咱哥倆感情好啊！”

然而，錢某已由縣政協(xié)副主席調(diào)任縣委副書記半年多了，周開儒也于年初退居二線，可六順齋畫店老板陳少白卻銷聲匿跡，再也沒上門來收購這幅《石竹圖》。

周開儒好不容易找到了陳少白的名片，本想先打個電話過去，但轉(zhuǎn)念一想，反正自己閑來無事，不如去訪古街走走，也好活動活動腿腳。于是他從墻上取下《石竹圖》卷好，夾在腋下，按圖索驥，很快找到了六順齋畫店?？僧斔邕M六順齋，見架上架下擺滿了瓷器，一個大胖子正坐在柜架前翻著本什么書，便問：“請問，陳老板在家嗎？”

胖子狐疑地打量著周開儒，說：“陳老板已于三個月前把店子轉(zhuǎn)讓給了咱。他們?nèi)叶及嶙吡?。?/p>

“搬哪兒去了？”

“他們走得很匆忙，沒跟我說去哪兒。”

周開儒頹喪地出了六順齋，順著仿古街走過幾家店鋪，突然一塊金字招牌撞入他的眼簾：凈心齋。再一看，畫店里端坐著一位干瘦的老頭，臉極窄，如鐮刀背。刀背上架著一副眼鏡，搖搖晃晃，閃閃發(fā)光。

周開儒躊躇了一下，還是走進了畫店，客氣地說：“老先生，我有一幅畫，想請您幫忙看一下?！?/p>

老先生接過畫展開一看，便搖著頭說：“印刷品呃，頂多值50元?！?/p>

周開儒不信，還以為是瘦老頭想訛他的名畫呢。

老先生又說：“不信，你自己用手摸摸。畫面平滑，光澤度好──是從老年歷上裁剪下來裝裱成的圖軸！我說值50元，主要是指裝裱費。”

這話如雷貫耳，周開儒被震得目瞪口呆。

選自《短小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