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小時候,我算不上一個很有天分的孩子。我讀詩人作家們的自述,最羨慕那些三歲吟詩、五歲作文、七八歲就在報刊上神姿英發(fā)的經(jīng)歷。我六歲半之前被父母放養(yǎng)在外婆家,不認得一個字。我媽匆匆將我接回老家羅嶺,準備上學。我站在老師面前,老師手里拿著十支粉筆,叫我數(shù),可我每次只能數(shù)到“7”。如果我媽不是老家羅嶺學校的老師,我注定無法在1989年大學畢業(yè)。
我的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母親是小學語文老師,因為這點基因,我從發(fā)蒙起,語文成績就總比算術(shù)(數(shù)學)成績好一些,但也沒好到獨步全班的程度。雖然父母都是老師,家里卻沒有半本藏書,我接觸的第一本課外讀物是從學校借來的連環(huán)畫《小八路》。那本書的樣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彩色的長方形小開本,我翻了無數(shù)遍。
讀三年級的時候,我的班主任姓金,是一位容貌清麗的長沙知青。她和我媽關(guān)系極好,在那個暑假將我?guī)У剿L沙城里的家,她姐夫在電影院工作,她就安排我每天看一場電影,前提是必須寫觀后感,不拘長短。我寫日記的習慣便萌芽于此時。爾后,我寫作文便比班上其他同學高出一截子。一般同學一個學期只用一本作文本,而我要用兩本,我每次寫的話比他們都多。而且,我開始有意識地用形容詞;因為看了那么多電影,我有意識地在作文中寫出畫面感。我對作文一直充滿信心,我相信自己能寫好老師布置的任何一個作文題。
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那種自大是多么幼稚可笑。我的作文只是在中國某鄉(xiāng)村小學的一個班上稱王,我依然沒有閱讀多少課外書籍,沒有得到課堂教學之外的寫作啟發(fā)與指導(dǎo),我依然懵懂得沒有開竅。一年后,出了一件糗事:四年級暑假,我抄了《小學生作文選》上一篇寫春插的作文交作業(yè)。老師問,暑假你搞的是“雙搶”,怎么寫成了“春插”?我低下頭,無語以對。但老師竟然將那篇作文貼到了學校優(yōu)秀作文欄里,同學們奔走相告,班上那些黑手黨赤腳幫鼻涕龍將軍以及有著一張漂亮櫻桃小口的文娛委員,紛紛投誠,要做我的粉絲。我則面紅耳赤,心虛得很,因為那篇作文不是我的,我為得到這樣的“勝利”感到羞恥,從此再沒干過抄襲的事。
作文沒有為我小升初立下奇功,我以0.8分之差落選重點中學,滿懷委屈地進了父親擔任校長的一所鄉(xiāng)辦普通中學。我那時是多么普通的一個孩子呵,好動,還算聽話,寫字像鬼畫符,完成作業(yè)之后再無別的學習……直到讀初二,我在喜歡寫作的政治老師那里看到一本薄薄的唐詩選。在現(xiàn)在這個唐詩選本俯拾皆是的年代,朋友們可能難以想象,當時我看到那本唐詩選時內(nèi)心的震顫。我怯怯地向政治老師借那本書,他答應(yīng)了,要我一周后還給他。我用一周時間將那本唐詩選整本抄到自己的筆記本上,每天清早在學校的菜地里高聲朗誦,聲震瓜蔬,響遏飛蟲。老師們都說奇哉怪也,他們在菜地邊站三分鐘會被蚊子咬十幾個包,我讀一個多小時竟然依舊膚如凝脂。就這樣,我把那本唐詩從頭到尾背了下來。
我的宿舍也就是父親的宿舍兼辦公室。正當狂背唐詩的那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父親辦公桌的抽屜里有上下兩冊《紅樓夢》。晚上做完作業(yè),或等父親出差時,我就偷偷地翻開來讀。為了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我每次看完不敢像父親那樣留下折痕,而是將讀完的頁面記錄在作業(yè)本上,下次再接著讀。我似懂非懂,卻很是喜歡,我被里面的詩詞迷住了,對故事倒不是那么上心。但那段時間我的成績下降很快,不久,父親抽屜里的那兩本書突然不見了。
我不解渴,又從一名同學那里借了托爾斯泰的《復(fù)活》來讀,那是我最早接觸的外國文學。我并沒有讀懂《復(fù)活》這部書,但對小說開頭描寫女主角卡秋莎·瑪絲洛娃的外貌印象非常深刻。我記得托爾斯泰一連用了三個“豐滿”?!都t樓夢》中的寶黛戀沒有在我稚嫩的心里蕩起漣漪,《復(fù)活》中這位迷人的俄羅斯女子卻在“大踏步走出牢房”的同時,也大踏步走進一個中國少年的心里。豐滿,自此成為我衡量女性美的一個重要標準。
我開始嘗試寫詩,寫模仿唐詩、宋詞的古體詩。我還大膽投過稿,那時投稿不用貼郵票,只要將信封的封口處剪下一個小角即可。我只給《長沙晚報》投稿,是因為我在父親辦公室偶爾能看到這張報紙,報紙旮旯里時常有我寫的那種詩歌。我壓根兒不知道還有其他報刊。慚愧的是,我精心炮制的大作全部有如泥牛入海。和眾多少年早慧的詩人、作家不同,我讀大學之前,沒有發(fā)表過任何作品,哪怕是短短的一句話。
我的高中校園坐落在長沙縣金井鎮(zhèn)一個山村里,父母于我遠如浮云,我就更大規(guī)模地寫起詩來。班上女孩子聽說我寫詩,覺得稀奇而又浪漫,紛紛來借我寫詩的本子看,我欲迎還拒,弄得她們急火攻心。其中一個女孩子終于下了毒手,她說,我借給她的那個詩歌本子被弄丟了。這一招讓我詩心大亂,沒了方寸,從此封筆,全力復(fù)習迎接高考。好比道路被草木淹沒,只留下方向。
1985年,我考入湖南師范大學。哪怕是陰差陽錯地進了政治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所有約束都解除了,所有負累都卸載了,我自由的心性與青春的情懷一頭扎進詩歌和書籍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