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曙明
慈禧當政時,正值內(nèi)憂外患紛至沓來,四方云擾幅裂,慈禧作為最終的決策者,固然要為中國一步步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悲慘命運負主要責任,但只要客觀地對待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在每一次事件初起時,慈禧的判斷與決定大體上都是切合實際的,至少不那么糟糕,最后卻總經(jīng)不住耳邊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令她陷入惑亂,改變了初衷??傮w說,在對內(nèi)的問題上,慈禧較能堅持自己的定見,讓事情朝好的方面發(fā)展,如洋務運動、立憲運動;但在對外問題上,她卻經(jīng)常不能堅持立場,左搖右擺,最后往往倒向了讓事情變糟的一面,如甲午戰(zhàn)爭、庚子之變。
“女人家”還是政治家?
慈禧統(tǒng)治時期,中國和外國打過幾場仗,打得都很“冤枉”,中法戰(zhàn)爭是為越南打的,甲午戰(zhàn)爭是為朝鮮打的,越南、朝鮮名義上是中國的藩屬國,但早已有名無實,到頭來自己七癆八傷,藩屬國還不領(lǐng)情。
這幾場對外戰(zhàn)爭,一開始慈禧都不太愿意打,傾向于主和。以當時的情形論,選擇不開戰(zhàn)是明智的,一來沒有非打不可的迫切性,二來以中國的實力也承受不了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打了只會拖慢現(xiàn)代化的步伐。但國人歷來有一種奇怪觀念:凡主和都是賣國的,凡主戰(zhàn)都是愛國的,越是躲在后方無需負直接責任的人,主戰(zhàn)的調(diào)門越高。甲午戰(zhàn)爭前,京城內(nèi)的御史、言官、給事中們,幾乎都把日本斥為蕞爾小國,不足介懷,堂堂天朝,自可直搗東京,滅此朝食,此時虛驕之氣,充斥朝堂上下。慈禧的主和,當然也不是對世界大勢、國情實力有很深刻的認識,只不過是憑著直覺,加上一點弱國的自卑心理,害怕祖宗留下的一點本錢在自己手上敗掉。但她經(jīng)不住左右的人整天在耳邊吹送“玉碎瓦全”的高調(diào),于是“賭徒式”的僥幸心理漸漸占了上風,鐘砣擺向了主戰(zhàn)一邊。
中法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如此,庚子之變還是如此,慈禧每次都在這些熱血大臣的鼓動下,從主和變成主戰(zhàn)。
人們或以為慈禧身為皇太后,可以窮情極意、為所欲為,其實相反,她不過是個做事顧慮重重,前怕狼后怕虎的女人家,許多主張受到大臣們的抵制,也不敢堅持,十分無奈。而且她也像很多女人家一樣,耳朵根軟,容易受人影響,受情緒左右,有時情緒一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都敢做。
戊戌變法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慈禧本來是贊成變法的,她對光緒帝表態(tài):“只要你留著祖宗神主不燒,辮發(fā)不剪,我便不管?!钡髞砉饩w帝在維新派的慫恿下,一味蠻干,又是改孔子紀年,又是罷黜禮部六堂官,甚至準備請日本人來主政,又傳出要包圍頤和園,捕殺慈禧的謠言,真假莫辨,變成了一出宮廷鬧劇。慈禧氣急敗壞,做出了軟禁皇帝,殺掉維新六君子的驚世之舉。揆諸事實,并非政見上有多嚴重的對立,這種情形,不過是尋常百姓家的婦人遇上頑皮孩子胡鬧時,打屁股、關(guān)柴房的“宮廷版”。事實上,戊戌變法的許多改革方案,后來都由慈禧實現(xiàn)了。
庚子年慈禧向十一國宣戰(zhàn),又是一例。細看宣戰(zhàn)詔書,并無指定哪十一國,只說“彼等”,她是向全世界宣戰(zhàn)。賭紅了眼,最后一定是賭身家的。美國歷史學家摩爾斯便說:“太后一向做事是留有余地的,但只有這次她這個政治家卻只剩下女人家了?!钡诖酥?,她何曾是個政治家呢?一直是個女人家而已。
推行清末新政有功
宣戰(zhàn)帶來了八國聯(lián)軍攻占北京的結(jié)果,慈禧賭身家又輸了,而且輸?shù)美仟N不堪,甚至連宗社陵寢也顧不上了,扮作農(nóng)婦,倉皇辭廟。經(jīng)此一役,慈禧才真正痛定思痛,洗心革面,走出了“賭徒”的心理陰影,完成了從女人家向政治家的蛻變。這非常人可以做到的,但慈禧做到了——可惜,這時她已66歲,歷史留給她的時間已屈指可數(shù)。
慈禧結(jié)束逃亡回到北京后,立即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開啟了中國近代史上激動人心的一幕——清末新政。她一改過去遇事?lián)u擺不定的性格,以前所未見的堅定態(tài)度,推進各項改革。從科舉改試策論、停止捐納賣官等措施起步,在經(jīng)濟方面改革幣制,制訂礦務章程,改革厘金稅政,制訂鐵路政策等,按部就班,循序漸進。
1903年,改革推進到國家典章制度層面,中國第一部《商律》經(jīng)慈禧批準施行。于是,制訂國家根本大法——憲法,便水到渠成地進入人們的討論范圍了。戊戌變法時,維新派付出了流血代價都做不到的事,慈禧用了三四年時間,走得甚至比戊戌變法時更遠了。
1904年,慈禧決定從明年起停止科舉,廣推學校。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終于畫上句號,社會上波瀾不興,平穩(wěn)過渡。許多外國觀察家都驚嘆:中國能順利廢止科舉,就沒有什么改革是做不到的了。
1905年,慈禧派五位考察憲政大臣出國,到歐美各國考察政治,以期擇善而從。五大臣回國后,慈禧又讓朝臣就考察結(jié)果展開認真討論。1906年9月,朝廷發(fā)布《仿行立憲上諭》,宣布正式啟動憲政改革,這時距離出洋考政大臣回到北京不過一個月時間。可見在慈禧心目中,對實行憲政,早有定論,頗為急迫,并不存在故意拖延敷衍。
當年是慈禧的71歲壽辰。北京各學堂萬余名學子云集京師大學堂,舉行慶賀典禮。人人如登春臺,奔走相告:中國立憲矣,轉(zhuǎn)弱為強,萌芽于此矣!歡呼聲響徹云霄。慈禧聽到各界的反響時,亦露出了一絲女人家的笑容。
作為一個政治人物,有兩種情況最為可悲,一是歷史給了他很多時間,他卻沒做什么好事;一是歷史沒給多少時間,讓他證明自己可以做什么好事。而慈禧兩種情況都避免了,歷史給了她近半個世紀,她做過壞事,也做過好事,一生可圈可點,可臧可否,但在她生命的最后七年,她做了讓自己可以無愧于歷史的事情。
(摘自《同舟共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