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皓文
今年以來,中國周邊尤其是海上安全形勢變得更加紛繁復雜,較之過去兩年而言變得嚴峻。從去年底中國劃設東海防空識別區(qū)到香格里拉會議,國際社會尤其部分周邊國家對中國的批評和譴責之聲不絕于耳,中美、中日之間,甚至整個中國東南沿海區(qū)域的環(huán)境氣氛似乎已經劍拔弩張。然而,這種多數國人的直觀感受是否意味著中國當前確實處在一個客觀上較為危險的周邊國際環(huán)境之中呢?如何判斷周邊的安全形勢?應采取哪些外交對策?為此,本刊特采訪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金燦榮教授。
中國周邊安全中的美國因素
領導文萃:從2013年底中國設立東海防空識別區(qū)以來,中國周邊安全形勢的壓力便開始猛然增大,今年以來危機事件頻發(fā),國內總體輿論都感覺我們今天的周邊關系已經到了某種劍拔弩張的態(tài)勢,對此您有何看法?
金燦榮:確實,自去年年底以來,我國在周邊安全形勢方面的壓力有增無減。但首先我們應該看到,困難主要集中在海上,我國當前的陸上周邊安全形勢還是相當穩(wěn)定的,中國與俄羅斯、中亞五個斯坦國、東盟陸上各鄰國甚至印度的關系都算得上是比較良好,因此從全局上看我們沒有理由把總體周邊形勢想象得過于嚴峻。再說回海上安全,我個人認為今年以來主要時間節(jié)點大概有這么三個:
一是去年年底中國宣布劃設東海防空識別區(qū),這引起了以美、日為首的傳統(tǒng)西方國家的強力譴責,部分周邊國家也加入了這一批評中國的浪潮之中,一時間又掀起了“中國威脅論”的軒然大波;二是今年3月中國與菲律賓圍繞仁愛礁“設施維護”的爭端爆發(fā),說明東南沿海原有矛盾形勢依然惡劣;三是今年5月,中國在南海新建的海洋石油981平臺被越南方面指責已深入越方大陸架,怒斥中國單方面違反相關國際法,引發(fā)了越南國內的大規(guī)模反華暴動。這三場事件形成的合力影響了5月30日在新加坡舉行的香格里拉對話,在此次會晤期間,美、日兩國一反常態(tài)地親自出馬來批評中國。我們國人通過媒體了解了這些情況后,很自然地會在直觀印象層面上產生了某種中國周邊外交局勢“水深火熱”的感覺。
領導文萃:那您認為是哪些因素造成了我們今天客觀上所面對的這種海洋周邊安全形勢的困難呢?
金燦榮:總體來講,當前的周邊局勢是在中外兩方面因素的驅動下形成的。一方面,中國自身實力的成長壯大無疑是問題的根本原因。具體到近年的情況而言,過去我們解放軍的軍力,包括空軍科技和監(jiān)控能力都不足以建立防空識別區(qū),而今天我們技術成熟了,于是作為一個有意愿、有能力行使自身主權的地區(qū)大國,中國建立東海防空識別區(qū)應該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同樣,海洋石油開采能力本就屬于尖端科技領域,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3000米深度的開采技術一直為挪威、法國等西方發(fā)達國家所特有,而今天我們也獲得了這樣的能力,那么作為一個能源消耗大國,中國自然沒有理由不充分開發(fā)過去無力開采的南海油井。然而,類似的我們行使法理主權能力的上升在外界看來等同于對現存秩序的強烈沖擊,于是相應的強力反彈也就難以避免了。
另一方面,如美、日、菲、越等國由于其自身問題也在對華態(tài)度和行為上產生了不少變化。
首先看美國。眾所周知,中美關系在去年的一段時間內是改善了許多的,主要表現在6月習奧莊園會晤的成功和9月G20峰會上美國對中方所提“新型大國關系”的正面回應,到11月,美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蘇珊·賴斯已經在公開演講中反復使用“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提法了。然而,中美關系的情況在今年又出現了波折,主要表現美國在諸多公開場合下及言論中批評中國當前“咄咄逼人”的態(tài)勢,并積極與中國周邊關系緊張國密切接觸,當然還有在早些時候東海防空識別區(qū)初建之時的激烈反應。比較有意思的一個事實是,無論是建立防空識別區(qū)還是在遠海的油氣開發(fā),中國的所作所為不僅合乎國際法與國家間交往準則,且都是美國在其國家歷史中做過的事,因此美國在批評中國時其實是底氣不足的。在這種情況下,美國找了一個新角度指責中國,即批評中國在做這些事之前并沒有很好地與相關國家溝通,用“沒有商量”說事。之所以中美關系中又出現這種波折,總結起來至少是因為以下幾點原因:
一是美國對“新型大國關系”的含義感到諸多困惑。在賴斯的演講中她已經向中方一再強調急需對這一新概念賦予實際內涵,但這明顯是在短時期內雙方難以辦到的,此后恰逢東海防空識別區(qū)和東南中國海爭端再現,于是導致美方對中國提出“新大關”理念的初衷產生懷疑。因為從中國的“強勢外交”行動看來,美國似乎有理由懷疑“新大關”提法至少可能是中國為在穩(wěn)住美國的同時擴大自身“所謂核心利益”范圍所用的緩兵之計。這幾年我們一直在談,中美之間最深重的問題就是缺乏“戰(zhàn)略互信”。在去年,我們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在雙方領導層的共同努力下基本確立的“新型大國關系”這個理念,可以作為我們建立互信的基礎,然而這個基礎目前由于缺乏實質內容,本身就不夠穩(wěn),萬一把握不好,不僅難以讓雙方建立互信,甚至可能成為中美相互懷疑、戒備的又一新層面。
二是美國商界對華態(tài)度的微妙轉變。自我國改革開放、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后,美國商界大多數時候都是中美關系中的積極力量,他們傾心我國的龐大市場和逐步開放與相對優(yōu)惠的政策條件,我們也很熱衷于面向美國企業(yè)招商引資,這種親密合作的關系成為了中美關系整體格局中穩(wěn)健向上的一環(huán),更在很大程度上拉動了雙方的政治關系。但大約是從2008年后,隨著中國本土經濟能力的上升、市場的逐漸飽和,加之其后金融危機對中國的沖擊,外企在中國隨便收獲暴利的時代已漸進尾聲,尤其在中國對外企的相關政策法規(guī)逐漸完善嚴格后,不少美國企業(yè)開始對中國的“政策不確定性、經濟放緩”以及在華不斷縮減的利潤產生失望情緒,從谷歌到高通等相當數量的美國大企業(yè)都在此列,而這一情緒則在去年我國政府公開整治部分外企后達到一定高潮。因此,盡管總體中美經貿關系仍持續(xù)加深,但美國商界在對華政策上的態(tài)度已在某種程度上從積極轉向保守,使得中美關系大局面臨新的困難。
三是美國內政因素。就當前民主黨奧巴馬政府而言,今年的首要目標自然是順利拿下中期選舉,對華強硬則有利于拉攏一部分中右傾向的選民,而中美關系在選舉年出現波折對兩國來說都可算是司空見慣了。此外,今年以來奧巴馬政府在地區(qū)熱點外交上表現并不太好,從敘利亞、烏克蘭到最近的伊拉克局勢,奧巴馬政府的外交表現被國內各種輿論炮轟軟弱無能,政府外交權威和形象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打擊。坦率地說,美國外交在上述地區(qū)目前基本上已經是面臨著死局了,是難以有所作為,即便成功了,其所付出的代價和時間精力與所得也不成比例。就在最近,美國《時代》周刊所做的一項民意調查中,奧巴馬“高票當選”為“二戰(zhàn)后最差的美國總統(tǒng)”,理由是除在國內推動了一場失敗的醫(yī)療改革外,奧巴馬政府對于之前布什時代所遺留的海外事務問題不僅一個沒解決,反而還搞砸了更多。因此為挽回外交失分,奧政府必須想辦法在其他區(qū)域問題上高調表現,而中國與周邊海洋國家的紛爭則剛好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從戰(zhàn)略成本收益比的角度而言,美國對中國周邊海域熱點的干預不僅具有遏制中國和安撫盟友的雙重功效,而且由于該地區(qū)目前不太可能出現高烈度武裝沖突,且中美關系事實上處于不可能全面破裂的共存狀態(tài),于是其干涉政策的風險性也較小。然而,奧巴馬政府在這種一味追求外交“追分”的情況下也出現了政策言行不夠謹慎的危險,包括最近日本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實際上就跟美國長期以來“放縱盟友對華挑釁”的政策取向有密切聯系,其最終會讓美國對該地區(qū)局勢的控制力大幅下降,進一步加深了泛東亞地區(qū)的混亂。
四是美國的對華心理轉變。2010年度中國占全球制造業(yè)總量的比重已經超出美國,而全球貿易總額也在2012年度超越美國。盡管各方經濟學人對于中國制造業(yè)和國際貿易的“真實性”始終存在質疑,但總體而言并不能改變這樣一個事實:即美國人如今是背負著“失去了保持110年的兩項全球經濟地位標志”的心情同中國交往的。問題還在于人們對未來美國經濟的普遍悲觀預期。奧巴馬上臺之初所許諾的“再工業(yè)化”于第一任期內基本沒有兌現,盡管去年以來美國經濟在數據上表現有所好轉,但市場對于長期經濟增長的信心還遠沒有重拾。于是,美國在對華外交上的整體心態(tài)正前所未有地從一個“領導者”向某種“弱者”心理轉變,或是說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將不會再如以往那樣地自信。換句話說,在將來的一段時期內,美國事實上都處在一個適應中國力量增長的過渡期,在這段時期內,中方的許多行為都可能導致對美方敏感心理上的過度刺激,搞好中美關系的難度以及對我們外交工作審慎度的要求也隨之上升。
領導文萃:那是否可以說幾個月前越南方面爆發(fā)的反華暴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美國的放縱、挑唆而導致的?
金燦榮:應該說對于這些公開叫板的周邊小國,我們在堅決斗爭的同時也需要理解他們這么做背后的復雜動因。一是他們國家內部的經濟壓力問題。越、菲都是出口導向型的現代化前期國家,自身市場和工業(yè)能力都比較薄弱,在世界經濟連續(xù)數年走低的情況下本國經濟狀況自然十分堪憂。而經濟低迷狀態(tài)的長期化在現代社會很可能造成兩個狀況,即政府向外轉移矛盾的傾向和以打擊外資為主要形式的民粹主義爆發(fā),也就是我們今天見到的越、菲兩國的行為。如越南的反華暴動,我們從已了解的情況看,就是既有政府方面的綏靖、尤其是部分政客的反華言論作煽動,又有群眾民粹主義政治行動的萌發(fā)因素在內,可以說是上下兩方面的合力最終導致整個局面的暴力升級。二是小國固有戰(zhàn)略焦慮的問題。對于亞太地區(qū)的小國而言,他們需要在追隨大國和保護自身獨立性之間不斷地尋找一種動態(tài)平衡。在中國迅速崛起之前實施這一戰(zhàn)略對他們來說并不太艱難,因為美國雖獨霸亞太,但基于地理和人類學等客觀原因,在政治、尤其是主權安全上并不對他們形成直接威脅。然而崛起的中國,由于地緣、人口、歷史等復雜因素的糾葛卻使他們感到了深刻的生存恐懼。于是,他們在經濟已經客觀上無法擺脫中國影響的狀態(tài)下選擇在政治、安全領域同中國斗爭,藉此作為他們在主觀意志上竭力“擺脫中國操縱”的努力。
當然,最后我們還是要承認,越、菲之所以敢在對中國挑釁的路上走到今天這么遠的程度,美、日兩國在背后的慫恿和挑動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然而,還有一點更加隱形但同樣重要的因素導致了今天亞洲整體安全局勢的緊張,就是新一輪“全球政治覺醒”的出現。我們知道,“民族主義”這個概念是近代由西方列強用炮艦傳入亞洲的,在二戰(zhàn)前后亞非拉民族獨立運動時期開始演變?yōu)檎维F實。但當年的那種民族主義的內涵基本上是亞洲各民族在農業(yè)文明末期反對殖民主義的斗爭,而今天,以中國為首的東亞各國基本都已實現人口的半工業(yè)化,于是民族主義的內涵也出現了更深刻的變化。事實上在今天信息時代中,不止東亞,全球范圍都出現了新一輪普通公民普遍對民族主義理解變異并以之行動的現象,美國著名學者布熱津斯基將此稱為“全球政治覺醒”。在這一覺醒中,與民族主義相輔的是民眾對自身權利要求的上升,它整體上是由工業(yè)化的進步、城市化的加速以及教育的普及與改善這三個巨大而相互關聯因素的作用形成的。
在亞洲各國都邁向了工業(yè)化的今天,中國崛起對周邊國家的影響不僅僅是在政府的政治安全領域對他國主權獨立造成的威脅恐懼,而且還有對他國民眾自身經濟權益乃至原先生活方式的沖擊。各國國內民眾通過各種信息渠道越來越能知曉“天下事”,加之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民眾對國際事務、尤其是周邊國際事務的信息接收和反應速度越來越快,而在近年來較為緊張的局勢下,包括我國在內的各國國內民族主義甚至民粹主義思潮正在獲得巨大的輿情市場,從而對本國政府外交的決策進程和理性反應能力構成巨大掣肘。尤其嚴重的是,這種覺醒還伴隨著政治行動主義在國內民眾當中獲得的越來越多的認同,即人們已經不再滿足于口頭表達自己的不滿,而是自發(fā)地選擇走上街頭,為自己模糊的政治需求訴諸行動。此次越南的反華暴亂就是這一覺醒的明顯表征,越南政府本身是不想把事情鬧得這么大的,但由于這次暴亂從一開始就是民眾自發(fā)的運動,而民眾運動的邏輯是其一旦開始就很容易擺脫政府力量的控制范圍,并且有著持續(xù)往非理性方向發(fā)展的特點,關于這一點我們只有想想前些年我們自己反日游行的打砸搶就能夠理解了。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說中國崛起對周邊、對世界是一種全方位、多層次的沖擊。
日本獨有的對華心理特征
領導文萃:如果說周邊勢力是基于地緣歷史等因素選擇的對華對抗政策的話,是不是可以說日本將會如目前的狀況一樣,始終扮演著反華急先鋒的角色,而且會一條路走到黑?
金燦榮:中日關系這一輪的高度緊張事實上在去年12月安倍參拜靖國神社的時候就已經達到某種沸點了,它表明安倍政府基本已經確定在較長一段時期內對華對抗的政策一條路走到黑,而此后的一系列事件,包括在最近一輪香格里拉峰會上的公開批評都是兩國關系緊張長期化的一種表征,當然,集體自衛(wèi)權的解禁又會把這種緊張推向一個新的高潮。
在這里還是有必要強調,中日邦交整個42年的歷史應該算是成功的,我們不會忘記上世紀80年代兩國關系的“蜜月期”,也不會忘記“89風波”之后日本為中國外交重新打開局面所做的努力,當前我們對日本的斗爭只是針對少數右翼政客的錯誤言行,絕對不愿兩個民族走向對立。盡管如此,我個人仍然認為中日關系至少在未來五年內都將會比較艱難,這問題的根本誘因還是如我們前文所述,即中國的迅速崛起,尤其在2010年中國GDP總量超過日本后,中國崛起的速度和強度已經大幅超出日本的預期及其承受能力了。而之所以在全球、包括中國周邊各國中日本對中國崛起的反應最為強烈,我認為至少是源于以下三方面日本獨有的對華心理特征:
一是種族主義情結。坦率地講,在截至最近的現代化歷史中,日本一直是非西方國家中工業(yè)化最為成功的國度,這是日本民族的驕傲,也是包括我國在內的非西方工業(yè)化國家一度仰慕和學習效仿的。但同樣是這一長期非西方國家工業(yè)化第一的成就,在不知不覺中造就了日本社會的一種集體無意識性質的種族主義情結,即在內心深處非理性地認為所有其他非西方民族都在一定意義上低自己一等。這一“種族情結”的巔峰表現就是二戰(zhàn)時的軍國主義霸權夢,而戰(zhàn)后它又因日本的經濟成功以另一種變異形態(tài)呈現出來了。因此,當它的鄰居、有著上千年恩怨糾葛的“后進生”中國于2010年在GDP這一當代衡量國家綜合實力的硬指標上超過它時,日本社會整體在情感上是接受不了的,這是對其民族心態(tài)的一個沉重打擊,相信細心的讀者也不難發(fā)現,正是在2010年后中日關系迅速走向了緊張且在大小波折中延續(xù)至今。
二是罪犯心理。前面說到中日之間的歷史糾葛是日本反應過激的因素之一,在這里我們展開討論一下。說起中日,今天的我們第一反應自然是兩國的積怨。從工業(yè)化史的角度看,在近代時期日本曾先后兩次主動打斷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第一次是1894年的甲午戰(zhàn)爭打斷了清政府的洋務運動,第二次是1937年的全面侵華打斷了民國政府的所謂“黃金十年”工業(yè)化發(fā)展期,事實上,破壞中國的現代化之路也是驅使其在當年決定發(fā)動對華戰(zhàn)爭的重要因素之一。日本自己對這些事實其實非常清楚,他們否認和篡改歷史正如一個罪犯不斷否認自己罪行的扭曲心理一般。這種心態(tài)的形成自然有其背后復雜的文化背景因素,而在這里我們更需要注意的是,日本作為一個“罪犯”,其戰(zhàn)后并沒有受到“仲裁者”美國真正意義上的“教育改造”,他自己對于自身的犯罪行為也始終沒有表示任何懺悔,自然就免不了心中藏有再次“作案”的沖動。盡管當今世界已不再是戰(zhàn)爭與革命的年代,但日本仍然會致力于用一切可供使用的手段阻撓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尤其當曾經的受害者中國變得日益強大之時,對“受害人復仇”的恐懼更會使其變得異??裨瓴话病?/p>
三是知華而畏華。眾所周知,在近代以前的各歷史時期,中國一直是日本在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的導師,日本對于中國的人文研究遠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都要精妙而透徹,也因此,事實上他們對于今天中國崛起對世界之意義的認知也要比其他國家、甚至我們自己都來得深刻得多,而這也導致他們由此產生了最根深蒂固的對華畏懼心理。如著名管理學家大前研一這樣的日本社會精英就曾在其著作中強調,中國的規(guī)模當量使得其對東亞秩序的主導其實才是本地區(qū)的常態(tài)。原因在于日本賴以主導本地區(qū)一個多世紀的力量完全根源于其成功率先實現了工業(yè)化,而工業(yè)化說到底是一種可擴散的知識技術實力,一旦有一天中國也完成了日本當年所完成的工業(yè)化進程,其實力將遠超日本數倍,東亞地區(qū)也會再次回歸到農業(yè)文明時代由中國主導的地區(qū)秩序當中,而當前這一天正是越來越近了。
由此可見,今天日本事實上處于一種理智上清楚理解、但感情上強烈否定中國崛起而日本相對衰落現狀的矛盾心理之中,這一痛苦的心態(tài)造成其國內社會的集體焦慮,并進一步導致右翼政治勢力的全面崛起,而這種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又以其對華強硬政策造成了中日關系緊張和日本國內畏華心理加深之間的惡性循環(huán)。僅就當前的安倍政府來說,可以講他已經是下定決心在與中國對抗的這條“邪路”上走到黑的,因此我判斷至少未來五年內中日關系都會十分困難。
然而,中日關系的緊張本質上講只是近憂而非遠患。相信多數做日本研究的專家都會同意,日本這個國家有一特性即“崇拜強權”,它懼威而不感恩,歷史上他從古代追隨中國,到近現代先后追隨英、德、美,都是心甘情愿地順從世界第一強權。眾所周知,今天我們正在經歷一個深刻的國際權力格局轉型,中國只要能把自己的事情搞好,穩(wěn)定地再經歷以一個增長的十年,則我們至少在東亞地區(qū)格局中的至高地位將無法動搖。按世界銀行等權威機構的估算,最快至2020年中國GDP將超過美國120%,屆時中國坐實了世界第一經濟體的交椅,則以日本為首的周邊各國都不會再愚蠢地選擇同中國對抗了。
應對中國周邊安全現狀的
外交對策
領導文萃:正如您所說,目前周邊各國都有著充分的動機對華實行“遏制”戰(zhàn)略,那是否可以理解為我們當前的周邊安全形勢已經異常嚴峻、一觸即發(fā)了呢?
金燦榮:如前所述,今天我們在周邊海洋區(qū)域局勢方面確實面臨不少挑戰(zhàn),但我堅持認為,我們對于目前周邊安全形勢的嚴峻程度一定不宜夸大。
一方面,從縱向歷史比較,我們今天的周邊形勢比新中國歷史上的大多數時候要好得多。從新中國建立之初直到改革開放,我們與許多鄰國甚至都沒有任何外交關系,且與最強大鄰國蘇聯長期處于準敵對狀態(tài),中美、中日都是上世紀70年代才開始緩和,其后還經歷了如“89政治風波”等事件的嚴重波折,而與韓國、新加坡這樣重要的周邊國家我們也是遲至90年代才建立了邦交。當然,我們目前在同周邊關系上產生了一些困難,但遠不如當年動輒可能爆發(fā)戰(zhàn)爭來得危險。之所以今天國內社會對周邊局勢感到如此緊張,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們已經經歷了三十年的承平盛世,對于外部不友好行為的敏感程度已經達到了一定高度。套用今天的網絡語言就是產生了某種“小清新”心態(tài),外面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感到異常驚訝,卻不知這其實是國家間交往的常態(tài)。當然,這種情況的產生還要“歸功”國內目前媒體商業(yè)化和“學者商人化”的發(fā)展,部分媒體和評論者為吸引眼球,故意把形勢描述得十分嚴峻,有一種致力于夸大困難的傾向,正如美國經濟學家加爾布雷斯所言,他們總是“把悲觀主義當作是智力超群的標志”。這種情況走到極端將使我們國內思想領域面臨“左”的風險。
另一方面,客觀地講,我們今天大部分周邊關系都還是比較良好的,而即便是少數如同日本、越南、菲律賓等國的緊張關系也遠遠談不上是敵我矛盾。正如我們開篇所言,目前的困難主要集中在周邊海洋區(qū)域,陸上邊界、包括中印爭議地區(qū)的局勢應該說還是比較穩(wěn)定的。其中今天的中俄關系更可謂是近半個世紀以來最好的,這就已經保證了我國北部8000多公里邊界線(包括中蒙邊境)的高度安全,因此所謂當前中國外交“四面楚歌”的文藝青年說法是完全站不住腳的。而在同日、越、菲,包括美國之間程度不一的起伏緊張關系中,我國從來都是強調斗爭只是針對個別錯誤行為和個別政客而已,絕不希望雙邊關系的大局走向冰點,更不會把斗爭升級為敵我矛盾。事實證明,我們與這幾國的緊張關系在時間和深度上都有很多局限,各組雙邊關系在眾多其他領域上的合作并未受到全面而嚴重的沖擊,因此沒有理由把局面想象得過于糟糕。
必須承認,習近平主席在去年年底的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所做的大判斷,即“我國周邊環(huán)境總體上是穩(wěn)定的,睦鄰友好、互利合作是周邊國家對華關系的主流”,仍然是科學的、立得住的。把形勢估計得過于嚴峻對于我們外交工作的科學決策和理性行動有百害而無一利。
領導文萃:如您所言,我們自己的發(fā)展與穩(wěn)定才是中國的重中之重,那么為了成功把握這段“謀發(fā)展”的戰(zhàn)略機遇期,您認為我們當前的外交工作是否已經到位了?要進一步緩解周邊的緊張氣氛,我們還需要在哪些方面進行改善呢?
金燦榮:在過去一年半的時間里,中國外交在“韜光養(yǎng)晦”總戰(zhàn)略不變的前提下明顯增加了“有所作為”的比重。這其中包括在穩(wěn)定中美關系的基礎上大力提升與俄羅斯和以德國為代表的歐洲國家的關系、開始有區(qū)別地對待周邊穩(wěn)定友好國家和爭端挑釁國、加強與巴西等其他新興地區(qū)大國即中等強國的往來,以及在博鰲論壇、亞信峰會等多邊舞臺上積極提出倡議的進取努力等。在這里有必要說明,今年4月底的亞信會議發(fā)出了“亞洲事務應由亞洲國家主導解決”的時代強音,此宣稱被許多美國人解讀為中國的“亞洲門羅宣言”,而這種理解自然是十分錯誤的。因為與美國的“門羅主義”不同,中國一直強調亞洲的經濟與安全合作從來都適用“開放的地區(qū)主義”原則,絕不會搞一國獨霸的地區(qū)強權秩序,事實上,我們的周邊戰(zhàn)略設計中從來沒有打算過要把美國在本地區(qū)的存在排除,反而十分歡迎美國以亞洲地區(qū)穩(wěn)定與繁榮的建設性力量參與到地區(qū)合作中來,只不過我們所推崇的前提是這些地區(qū)合作應由本地區(qū)國家牽頭發(fā)起,且切實有利于本地區(qū)而非其他地區(qū)國家的利益原則罷了。
這些外交行動是我們在力量增長后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且有海外利益保護需求的大國理應開展的,但外界對于中國外交的這種轉變自然需要一定的適應過程,在此情況下,我們對于他們必然會產生的反彈應該有一定心理準備。更宏觀地看,如前文所述,不僅是周邊,整個世界今天都處在一個適應中國力量增長的心理過渡期,尤其是部分西方發(fā)達國家和周邊鄰國,在他們把心態(tài)成功調整過來之前,中國積極進取的“有所作為”很容易被他們曲解為“咄咄逼人”,我們自己沒有必要大驚小怪。而如中日關系等周邊熱點問題,本質上來講都是近憂而非遠慮,只要我們保持自身的經濟健康增長和與他們的日常溝通交往,在中國真正意義上全面崛起抑或他們終于肯正視自己之時,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當下我們針對周邊局勢的外交努力可以有任何松懈。在應對今天中國周邊安全現狀時,我們的外交工作至少要做好以下幾點:
第一,穩(wěn)定中美關系。今天的中美關系事實上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即雙方有意愿、也有能力完全做到在分歧中合作共存,這是兩國雙邊關系走向成熟、能夠坦然面對問題的表征,也是“新型大國關系”的重要內涵。而保證這一點也是需要我們?yōu)橹粩嗯Φ摹?/p>
第二,繼續(xù)加強中俄關系紐帶。如前所述,中俄關系一穩(wěn),我們60%的陸上邊界就比較安全了,我們沒有理由不繼續(xù)推動這一組目前而言發(fā)展形勢最好的大國關系。
第三,打好“經濟牌”。目前我們是周邊20個鄰國中18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有效利用這一資源,在經濟上拉攏、團結周邊是在當前全球經濟低迷狀態(tài)下我們改善周邊環(huán)境的最佳手段。
第四,做好區(qū)別對待“少數爭議國”的工作。這一點我們已經開始做了,未來還有不少在方式方法上的改善空間。尤其在南海方面,我們一定不能讓同少數爭議國的關系影響到我國與東盟的整體關系,獎懲分明、親疏有別目前看來是十分必要的了。
第五,分化周邊。即保持當前友好國家關系、中立化部分非激烈爭議國、孤立頑固派。如在南海問題上,我們幾乎與所有南海毗鄰國都有爭議,但如越南、印尼等國在當前局勢下其實是我們可以拉攏的對象,只要能使其在對華政策上保持中立,我們就可以孤立如日本安倍政府這樣的頑固派,從而大大減緩我們的周邊局勢壓力。
第六,海外利益推進保持適度節(jié)奏。即最好一個時期只在一個地區(qū)方向上推進我們的海外權益,盡可能地減少中國崛起的外部性對周邊造成的焦慮,以求避免原先“三海齊鬧”的被動局面再次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