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一
沐恬此生,再沒有見過那樣的大雪。
第一片雪花飄落下來時,她正趴在小毛驢背上睡覺。
夢里,重黎還在碎云淵之巔撫琴,他雪白的衣袂隨他的指法上下翻飛,琴聲時疏時密,或緩或急,他身旁的女子白衣長發(fā),共琴音而舞,滿堂花醉,光寒九州。
他向她走來,一步,兩步,執(zhí)了她的手,微笑道:“沐恬,嫁我可好?”
韓笑隔著七尺瑤琴一望,就看見沐恬在自己的琴聲中酣然大睡,嘴角口水泫然欲滴。
真是一腔心事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韓笑撿到沐恬的過程,只能用“孽緣”兩個字來形容。一年前九州瘋傳云荒千年難得一遇的靈芝成型,有活死人肉白骨之靈效,蜂擁到云荒的修真者如過江之鯽,韓笑也背著個小藥簍湊了這場熱鬧。
然后他沒見著靈芝,反而從云荒冰雪之下挖出了沐恬。
沐恬第一次自報家門,他就笑了:“你說你叫沐恬?怎么和碎云淵長生宮前宮主的名字一模一樣?”
沐恬分辯道:“我就是長生宮宮主!”
韓笑把她倒提起來,輕輕打了一下屁股:“讓你信口胡扯,長生宮現(xiàn)如今的宮主是沐恬的親妹妹沐嫣。沐恬若是還活著,今年也有一千三百七十二歲了,哪是你這么個黃毛丫頭?”
沐恬一下子漲紅了臉,一方面是因為韓笑的手,一方面是因為韓笑的話。
原來她已昏迷了三百多年。
原來這世間早已物是人非。
沐恬驟然沉默下來,韓笑反而覺得有些詭異,他蹲下身來,看著還不如他佩劍高的沐恬,問:“你真是長生宮的人?你真是……長生宮宮主?”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就有點詭異。
韓笑眼睜睜看著九州傳言中那個“驚才絕艷少年老成”的沐恬,光明正大地坐在自己膝蓋上,手里捧著碩大的糖人,一邊啃一邊說,說她三百七十二年前墜落冰崖,一身修為盡碎,只剩靈識。幸好彼時她隨身攜帶長劍,她不得已以劍入道,只是修道時間太短,重新修出來的這副外表看起來就如十三四歲的女童。
等沐恬啃完了糖人,糖渣糊了一臉簡直不能直視,韓笑后知后覺:“以劍入道?你是……魔修?”
九州修真共分兩類,一類是以心入道,傳統(tǒng)的名門正派大都是這樣的方式;而另一類則是魔修:以劍入道。
以心入道,佼佼者當屬前世的沐恬——剛證道就能御劍九州,三百歲統(tǒng)帥各路修士,開辟南疆,退瘴氣驅(qū)毒蟲,是同輩中獨領(lǐng)風騷的人物。
以劍入道,最為著名的則是勾陳宮帝尊。長生宮和勾陳宮一主生一主死,合該是天生的對頭,這兩宮鏡面雙生,一個在碎云淵之上,一個倒映在碎云淵下,雖然比鄰而居,但老死不相往來。
帝尊的成名尚在沐恬之前,他以一人之力生生開辟出了九州從未有過的“以劍入道”。只可惜早早隕落在九重天試煉中,反倒讓旁人越發(fā)堅定地認為劍道乃魔道,以劍入道者,便被稱為魔修。
沐恬覺得自己前世修心今世修魔的經(jīng)歷算是九州開天辟地獨一份,只可惜自打帝尊隕落,便再無人能摸索出一份系統(tǒng)的魔修之路,多數(shù)魔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因此半路走火入魔者眾多。
“在我入魔之前,請你務(wù)必把我送回長生宮,作為報答,長生宮內(nèi)古籍法寶任君挑選?!便逄窭n笑的衣擺,鄭重地說。她想起自己在夢里見到重黎,前世曾與她并肩作戰(zhàn),答應(yīng)過要娶她的重黎。
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她也要爬回長生宮,她的重黎還在等她回去。
就是因為這一點執(zhí)念,沐恬摔入云荒禁區(qū)竟然沒有立刻便死,她在冰雪下苦苦掙扎三百余年,哪怕成了修士們斥之為邪魔外道的魔修,也一定要回來。
韓笑對沐恬的身份依然將信將疑,這份疑惑在他踏入長生宮時達到了頂峰。
“喂,”他轉(zhuǎn)頭去看沐恬,“你真的確定這里就是‘你的長生宮嗎?”
他刻意咬重了“你的”兩個字,事實上誰見到長生宮此刻的樣子都會疑惑,這里披紅掛綠張燈結(jié)彩,忙碌的靈女們在碎云淵之下向前來造訪的客人們派發(fā)著喜帖,連客人們提著的禮品都是一水兒的朱紫藻繡。
沐恬打開喜帖,茫然地看了一眼,又茫然地棄了,像是根本看不懂那上面的一對名字。
她踉蹌著向前走了幾步,氣海翻騰,一瞬間竟像是魔修到了后期的走火入魔。她勉強提了一口氣,卻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終于跪在了長生宮的門前。
那張喜帖上寫著,重黎,沐嫣,謹以白頭之約,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結(jié),此證。
二
沐恬恍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她和重黎相逢在南疆戰(zhàn)場上,那里霧靄沉沉毒蟲遍地,她在重黎琴聲的庇護下,一步一步艱難開拓著這片毒沼。
蠱蟲異獸們嗅到她身上的長生氣息,都蠢蠢欲動,但是重黎的琴聲不停,清氣在她身邊形成一個完美的防護屏障。開荒完畢,有人建議他們?yōu)檫@塊處女地起一個名字,重黎微笑著看她,說,就叫沐黎吧。
沐恬別過頭,裝作自己在擦劍。
有時候又是在毒林里,重黎將全部的保護放在了她的身上,自己卻被毒蛇咬傷,她低下頭替他吮吸出毒血,那時重黎虛弱地問她,回去以后我就向長生宮提親,你可愿意?
更多時候是在碎云淵上,他為她撫琴,她拔劍而舞,琴心劍魄,寫意風流。
她一直等他來娶她,直到最后云荒動亂,平亂時她墜下冰崖,睜開眼身邊再沒有熟悉的溫暖。
沐恬醒來看到的,是一對盈盈的紅燭。
以及紅燭下,那個她現(xiàn)在最不想見到的人。
“沐恬,真的是你?!?/p>
那個人溫柔得宛如嘆息,他眼底的關(guān)切和之前相比似乎從未改變。
可是,沐恬將目光落在了他的一襲紅衣上。
“韓笑呢?”她嘶啞著嗓子問道。
重黎一怔,似是想不到沐恬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在問旁人。
“他見你醒過來就離開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正廳喝茶?!?
沐恬點點頭,從床上撐起來就要往外走,冷不丁重黎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沐恬,”他聲音很澀,聽起來有些壓抑,“我們近四百年沒有見了,你就不想和我說什么嗎?”
“說什么?是說你與沐嫣果然天作之合,還是沒心沒肺地恭喜你們白頭到老?”沐恬轉(zhuǎn)頭,語調(diào)溫柔得詭異,“不,我什么都不會和你說,你不是我的重黎,我的重黎還在等我回去當他最美的新娘。你不是他?!?/p>
你不是我的重黎,他曾和我執(zhí)子之手約定生死相隨,又怎么會半途抽身離去讓這一世繁華盡碎?
她一點一點掰開他緊握的手,而重黎仍舊死死地抓住,他有些語無倫次,他說外面那些修士們?yōu)榱算逄窠M織了一場浩大的搜救行動:“可是他們說你已經(jīng)死了,我來到長生宮等你,我又等了你一百年才徹底死心!”
“所以呢?”沐恬越過他,看向門口同樣一襲紅衣的女子,她的妹妹,沐嫣。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沐嫣微微凸起的小腹上:“這就是你等我的結(jié)果嗎?”
重黎手足無措,他以為她死了,渾渾噩噩以酒度日,只有沐嫣一直在他身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花了近百年才讓自己關(guān)閉的心房重新對別人開啟。
可是沐恬又從天而降,鮮活地站在他的面前。
沐恬冷眼看著自己過去最愛的男子,又看了看遠處聽不清對話內(nèi)容,卻仍對他們一臉關(guān)心的沐嫣。
她無辜的妹妹,自小養(yǎng)在深宮,對她和重黎的糾葛一無所知,卻懷抱著幸福的期待,期待能在今天為心上人披上嫁衣的妹妹。
沐恬立在當?shù)?,心死如灰,只覺得命運給她開了一個最惡意的玩笑。
那黑暗中沉浮的三百年里,她拼了命地不想死,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活著真是礙事兒。
三
既然回家了,就不要走了。
這話是沐嫣說的,她還說等了這么多年,可算是等到阿姊了,今天拜堂成親,高堂的位子一定要給沐恬坐。
而韓笑死活想不通沐恬為什么會自虐地答應(yīng)下來。他去找沐恬,明知沐恬不再是宮主,卻依然厚顏無恥地要求她兌現(xiàn)之前的承諾:“你說過,帶你回來,你必有重謝。”
“你想要什么?”
韓笑像是隨口一問:“要你的心你肯給嗎?”
沐恬微微一笑,說不出的冷漠涼薄,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這里,空的?!痹谔みM長生宮的時候,就已經(jīng)空了。
“不過,雖然不能答謝你珍寶古籍,但你若是不嫌棄的話,”她的手虛虛劃拉一下,像是丟棄垃圾那樣隨意,“我這個人,你還要嗎?”
“好啊,”韓笑聲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語,“只要你愿意……跟我走?!?/p>
那天重黎和沐嫣的婚禮險些被韓笑攪成一場鬧劇。
那本該是長生宮最隆重的一場婚禮,大雪混合著花瓣如飛羽飄絮,紅木穹頂上繪的二十四天姬圖光華流轉(zhuǎn),流光飛舞中沐恬站起身來,走到沐嫣的身邊,將自己脖子上掛著的指環(huán)拉了出來,放在沐嫣手上:“我來得匆忙,也沒準備什么東西。這枚指環(huán),是早該還給你的?!?/p>
那是長生宮宮主世代相傳的指環(huán),她還記得,當年就是在這穹頂之下,阿娘把它塞進自己手里,叮嚀自己將來一定要物歸原主,那是沐嫣的東西。
她默默地掃了一眼臺下站著的新人,心里像是被揪緊了一樣地疼。
阿娘,我把什么都還給沐嫣了,現(xiàn)在我什么都沒有了。
她從身旁的酒盤上取下一杯酒,對新人們頷首示意:“我先干為敬,你們隨意?!?/p>
座下滿堂寂靜,他們不是沒聽說過前一任宮主的名聲,但無論如何沒辦法和眼前這個小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
就在這靜謐中,韓笑拉風地出場了。
沐恬第一次發(fā)現(xiàn)韓笑居然也能打扮得人模狗樣,他穿著玄青長袍,寬大的下擺一直垂到地上,腰間緋色腰帶,對織著簡單的月白條紋,看上去豐神俊朗。
他旁若無人地走進來,站定,對沐恬露出一個月朗風清的笑來:“沐恬,跟我走。”
全場嘩然,沐嫣立即揭下蓋頭來,氣鼓鼓地對韓笑吼:“你是什么人?憑什么帶走我阿姊?”
“我是什么人?”他玩味一笑,笑容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奇異光彩,“我是勾陳宮帝尊韓笑,也是沐恬的夫君?!?/p>
滿座皆驚。
沐恬自己是知道帝尊根本不是韓笑這副尊容,好歹她當宮主時也是九州屈指可數(shù)的拜訪過帝尊的人之一。但她還來不及解釋,就已經(jīng)眼前一黑。
很好,沐恬想。
都說什么驚才絕艷,她如今終于也嘗到走火入魔是什么滋味了。
血液逆行,氣海里像有千百把小刀戳刺,神志在殺戮和痛苦的邊緣徘徊,痛到極處她甚至都不知道何時被韓笑一把撈進了懷抱,光明正大地出了長生宮大門。
沐恬在發(fā)抖,自打她修了魔修之后,她就一直在恐懼,要是像之前的那位勾陳宮帝尊一樣隕落了還好,最糟的莫過于走火入魔,失了神志,大開殺戒,成為九州的禍亂。
可夢里卻有一個溫柔的聲音一直在安撫她,說沐恬,別怕。
一覺醒來,沐恬感覺到氣海中的躁動平息不少,她抬頭向韓笑看去,就看見韓笑正在調(diào)試他的琴弦,意外地讓她想起了過去的重黎。
這就是沐恬蘇醒后沒有第一時間甩掉韓笑的原因。那時云荒一群修士里,別人都在喝酒聊天,只有韓笑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調(diào)著手中的琴。
沐恬鬼使神差地就向那里走過去,問他,你就是救了我的那個人?
韓笑只看了她一眼,贊她“絕世名劍”,她知道這個人看出了自己的本體,也不以為意。她問他能不能帶她走,然后韓笑說好。
而現(xiàn)在韓笑背對著她,語氣說不上是嘲諷抑或是關(guān)心:“你的魔修純粹是自己摸索出來的野路子,我很納悶就這樣你居然還修了三百年都沒隕落,不愧是傳說中驚才絕艷的沐恬?!?/p>
“韓笑,”沐恬走到他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抬起頭來,一雙眸子黑不見底,“我恐怕還得求你最后一件事。”
在我還有理智的時候,殺了我。
我知道你能做到,天底下能殺死長生宮傳人的唯有勾陳宮的人。你不是帝尊,可你的確是勾陳宮的傳人,因為我曾在勾陳宮里見過你。
沐恬說得很平靜,沒有絲毫對死的恐懼。
韓笑放下了手中的琴,他終于疲憊地問出聲:“沐恬,你求我殺你,是為了什么呢?”
“是因為心早就空了嗎?”
不用沐恬出聲提醒,韓笑也知道沐恬離入魔不遠了,她能保持理智的時間越來越短,有一次她甚至出手傷了韓笑。
清醒過來后沐恬看到韓笑的傷,一聲不吭為他包扎煎藥。末了她低聲說,你何苦對我這么好。
“心若是空的,遲早會有人重新住進去?!表n笑撫上她的發(fā),“這點時間,我還等得起?!?/p>
只是我怕我等不起,我怕我對你無以回報。
沐恬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她知道韓笑現(xiàn)在還抱有一絲希望。
傳言勾陳宮的九重天中,藏有帝尊隕落前的修道手札。帝尊是魔修集大成者,說不定能從他的手札上找到希望。
四
碎云淵底,九重弱水圍繞著十二重樓,這便是勾陳宮,二十四株兩人合抱粗的蒼紅色巨柱上釘著黃金紋飾,每一棵巨木上都畫著天姬凌波而舞。
韓笑拾起木槌,敲響了中央的青銅古鐘,兩人腳下同時升起古老的傳送圖騰,而沐恬沉默著,二十四天姬圖在她眼底流淌而過,映得她面容明明滅滅。
九重天一重難于一重,最為艱難的當屬第九重。傳言那里自成一處洞天,所有進入那里的人都會迷失其中,被幻境吸盡一身修為。
帝尊便是隕落在第九重天。
沐恬并未來過這勾陳宮最為隱秘的試煉場,因此在踏入第九重天后,她便一直牢牢跟在韓笑身后。冷不防那人忽地問自己:“沐恬,你都說你百歲證道,那你知道經(jīng)本上說的‘六道指的是什么?”
雖然奇怪韓笑怎么會忽然問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但沐恬還是回道:“天道,人間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p>
韓笑伸出一根食指,搖了搖:“其實輪回分七道,在你說的六道之外,尚有一虛道作為其余六道之間的過渡。所謂的幻境也指的是這個虛道,在虛道之中,一花一世界,其包羅萬象,比之外面的九州有過之而無不及!”
沐恬一頭霧水:“所以?”
“所以……”韓笑忽然停下,原先的嬉皮笑臉換成了一臉嚴肅,他拉過沐恬,“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第九重天。這里也就是我和你說的,最為縹緲的虛道?!?/p>
沐恬從韓笑的背后探出頭來,只覺得這里的景象和外界也沒有太大的分別,不知道他如何分辨出來。
“很簡單,分辨幻境或者現(xiàn)實,就是幻境會根據(jù)你的心意做出回應(yīng)?!表n笑牽住沐恬的手,“你現(xiàn)在有什么心愿?說出來試一試,便知道這是不是幻境了。”
“我……”沐恬想了想,輕輕地說,“我想要一個人……能夠和我一起,一生一世。”
這大概是沐恬此生最大的奢望。當她踽踽獨行在這天地之間的時候,縱然是少年老成的沐恬也會害怕,害怕此后的千萬年時光,都是這樣一個人走過。
她話音才落,轉(zhuǎn)瞬間地面便浮現(xiàn)出濃翠的阡陌,山嵐轟然拔起,一派阡陌交通中,苦竹繞宅而生,韓笑站在竹舍的門口,打量了這間茅廬一會兒,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說你想要一個人,是還對那個新郎念念不忘嗎?你不甘心?”
沐恬也有點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我……不知道?!?/p>
說不甘心,也許是有一點的吧。因為曾經(jīng)有過那么美的歲月,誰知道會是這樣破碎一地的收場。
“但畢竟我和他之間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很多想做的事都還沒來得及做,譬如舉案齊眉,又譬如攜手同老……其實,早知道最后不管怎樣都要放手,或許我早一點放開還來得及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沐恬想了想,忽地一笑,“或者這就是有緣無分。其實我記得最清楚的,反倒不是重黎在碎云淵上口口聲聲說要娶我,而是在南疆瘴林里,天地萬物都被隔絕在外,唯一陪伴著我不曾離去的,只有他和他的琴聲?!?/p>
“韓笑,你知道嗎,就是那么一瞬間我愛上他。九州雖千萬人,只此一人與我生死與共?!彼拖骂^,“只是沒想到,那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罷了。”
韓笑沉默一會兒,忽然拉起沐恬的手:“你跟我來?!?/p>
他推開竹舍的門,只見屋內(nèi)的炕上擺著整整齊齊的男女兩套衣物,都是平民百姓的裝扮,韓笑隨手拉起一件粗衣往身上一披,又將一支荊釵插在沐恬的發(fā)上。
“你用一瞬間愛上重黎,那我用一生一世,讓你來愛上我。”
他的目光有種灼傷人般的熱切:“沐恬,讓我試一試,你能不能愛上我?!?/p>
五
韓笑與沐恬都是修士,從沒有嘗試過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每天雞鳴沐恬便會起床,她仿佛真是一個平凡女子那樣,做飯洗涮,中午頂著烈日為田埂上的韓笑送午飯,她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織布補衣收拾家居。晚上韓笑歸來,在她洗碗的時候從身后抱住她,輕輕握住她的雙手,說讓我來吧。
沐恬回頭看他,心里微微一動,這個男人眼中的溫柔像是湖水,能讓人一點一點地溺斃在其中。
原來除了重黎的那一曲琴音,她也是會為韓笑動心的。
一天天重復(fù)的生活既單調(diào)又瑣碎,但是幸福。
一世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忽而開枝散葉忽而兒孫滿堂,忽而白頭偕老忽而孑然一人,沐恬在滿室哭聲中送走了白發(fā)蒼蒼的韓笑,她想以后洗碗的時候,身后再不會伸出那樣一雙手。
一年后沐恬大限,她躺在床上,想著原來凡人的一世是這樣的,勞碌奔波一輩子,回首再看并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波瀾,沒有風花雪月也沒有青史留名,甚至連悲歡離合都被歲月磨平了棱角。
這樣平淡,卻是她難以企及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韓笑,多謝你,贈我這一世歡喜。
沐恬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任由黑暗將自己一直一直地向下拉去,貪婪地奪走自己最后的呼吸。
黑暗中,她嘴角勾起新月的弧度,說出來的話卻淡漠涼?。骸绊n笑,別玩了?!?/p>
霎時間黑暗退去斗轉(zhuǎn)星移,韓笑好端端地坐在她的面前,手按在琴上,沐恬醒來得極不是時候,他一曲破軍尚未彈完。
這是沐恬極為熟悉的曲調(diào),也只有在這樣的曲調(diào)中才能讓她放下一切防備。
那是在南疆瘴氣林里,她聽到重黎彈的調(diào)子。
“韓笑,當時在毒林外面的人是你,對嗎?”
片刻后韓笑點頭:“對,那天我正好路過。你竟然聽出來了?!?/p>
“只是,你不該這么早醒過來?!?/p>
韓笑很早就聽人說,不知道這一代勾陳宮和長生宮的傳人都怎么了,主殺伐的那一位肆意風趣,主長生的倒是凌厲得很。可第一次見沐恬他還是吃了一驚,那時沐恬正從一群馬賊手下救人,劍光凜冽出神入化,等她殺光馬賊放走那批商人,韓笑從樹上跳下來數(shù)了數(shù),嗯,救的人比殺的多一個,長生宮的人果然有好生之德。
第二次韓笑再見沐恬,她已是長生宮宮主,統(tǒng)帥麾下修士開辟南疆,南疆的秘術(shù)詭情數(shù)不勝數(shù),他看著她在云荒禁地中艱難前行,想了想,橫琴在膝,為她彈了一曲破軍。
結(jié)果沐恬跌跌撞撞地從瘴氣中出來,第一眼見到的卻是抱琴路過的琴師重黎。
“原來是你,”沐恬點點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來,卻冷不防落了淚,“可是剛才你想讓我死,為什么?”
一刻鐘前她還沉浸在韓笑編織出的幻境中,若是清醒得再慢一步,她就會徹底沉淪進這第九重天的深淵。
韓笑是勾陳宮傳人,最擅長的就是在無聲無息間奪人性命。
六
半晌,韓笑終于說:“我沒有想要你死,我只是想要你那把長生之劍——就是你在云荒冰雪下,修成本體的那把佩劍?!?/p>
當年帝尊隕落,他便是在旁邊親眼看著。沐恬不涉世事太久了,久到她根本不知道,前一任帝尊隕落之后,便由他的嫡傳弟子襲了勾陳宮帝尊之位。
韓笑一直以為帝尊是真的神形俱滅,沒想到踏進九重天之后,他便察覺到一絲帶著嗜血氣息的靈識。瞬間,恐懼便纏上了他。
帝尊明明已死,為什么還會有這樣熟悉的靈識?
唯一的解釋便是,帝尊當時并沒有死,他身負那樣高深的修為,縱使肉身粉碎,也還能像墜入冰崖的沐恬一樣保住魂魄。只不過沐恬以劍入道重見天日,而帝尊在這九重天中,怕是已經(jīng)……徹底墮魔。
韓笑并不恐懼自己的命運,他只是怕,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弱小的沐恬。
世上還有誰能殺死已經(jīng)入魔的帝尊?韓笑自己都不敢放這個狂言,他曾試圖將沐恬送出這九重天,誰料帝尊早已察覺到他們的到來,鎖死了所有的出口。
就在絕望中,他猛然想起沐恬曾經(jīng)對自己說過的話:“長生勾陳鏡面雙生,天底下能殺死長生宮傳人的,唯有勾陳宮的人。”
同樣,能殺死勾陳宮前任帝尊的,也只剩下長生宮里那把世代相傳的長生之劍——那是前世沐恬隨身不離的佩劍。
韓笑本打算在幻境中哄沐恬入睡,將她的元神封在自己的琴中。接下來他取劍獨自去抗衡帝尊,身死名滅也好魂飛魄散也罷,至少他活著的時候,拼盡一切保護了沐恬。
韓笑原本計劃得很好,只是,她偏偏半途醒過來了。
魔氣的威壓越來越重,而沐恬聽他說完這些話,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你真的想要這把劍,我便給你?!?/p>
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出乎意料的冰涼。
不遠處天地交接的地平線上,帝尊沉重的身軀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他周身彌漫著不祥的黑氣,雙眼早已變得通紅。神志已失,現(xiàn)如今的帝尊,不過是個只知道殺戮的傀儡。
沐恬向那帝尊看去,如果不出意外,那便是她將來走火入魔之后的樣子。
“想想自己將來會變成這樣,還真是無法接受啊?!彼┫律?,輕輕擁抱了一下韓笑,手指拂動間,卻是盡數(shù)封死了韓笑的修為。
“韓笑,”沐恬輕輕地說,“你也許不知道,南疆的錯過,是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
“你想要取那把長生之劍,可是用幻境是根本沒辦法拿到它的,幻境無法剝離我的本體和我的元神?!?/p>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因為這里,真的是空的?!?/p>
“我從來不是凡人證道,我原本就只是阿娘以長生禁術(shù)賦予靈識塑造出來的傀儡?!?/p>
沐恬一直都記得,自己誕生在長生宮穹頂?shù)亩奶旒D之下,彼時她阿娘即將羽化,臨死前她放心不下沐嫣,便央占星師為她女兒占卜命運。
占星的結(jié)果是沐嫣會死在南疆開荒之中。
她娘難以接受這個結(jié)果,滿心不愿讓沐嫣去南疆冒險,但是以她那種隨時會油盡燈枯的壽命,她死了以后,誰能看住沐嫣呢?
占星師為她出了個主意,便是傀儡之術(shù)。
用沐嫣的一滴鮮血,加上長生宮那能賦予萬物生命的禁術(shù),兩者融進長生之劍,便塑造出了沐恬。
她本來就是為沐嫣承受災(zāi)禍而生的,阿娘死前將那枚宮主指環(huán)交給她,逼著她發(fā)誓,要她承擔起長生宮的一切責任,為長生宮掃平一切敵人,要她終生不得傷害沐嫣哪怕一根頭發(fā),然后等安定下來之后,將指環(huán)還給沐嫣。
沐嫣將會成為長生宮盛世之主,受萬人頂禮膜拜,沒有人會知道她背后的那道影子。
因為影子是沒有心的。
“韓笑,”她在陰影中揚起一個笑來,“我生于二十四天姬圖之下,也只有這二十四天姬圖能讓我重新變回那把長生劍。”
二十四天姬圖,沐恬在長生宮勾陳宮都曾經(jīng)見過,那二十四名天姬凌波而舞,構(gòu)成的其實是一套上古陣法,長生宮與勾陳宮便是借由這陣法流轉(zhuǎn),平衡九州的生死陰陽。
沐恬后退一步,明明是在第九重天中,她頭頂卻有光芒閃起,勾勒出一幅幅天姬踏波而舞的絕艷輪廓。
在長生宮內(nèi)點亮這天姬陣法,便會賦予萬物生命。
沐恬由這陣圖而生,也唯有她能夠在九重天內(nèi)召喚出這二十四天姬陣。勾陳宮內(nèi)的天姬陣法主的是殺伐,能將她身上攜帶的長生氣息一點一點抽取殆盡,重新變回那把無知無覺的長劍。
絕世的陣法橫空而出,她在這流光中起舞,跳的便是天姬圖上的舞蹈,帝尊身上的殺伐之氣在長生劍的長生氣息下不斷消融直至毀滅,周圍的一切都在破碎紛落,韓笑死死地看著,他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肉里,他拼命地想要掙扎,卻被牢牢束縛在原地。
沒人會相信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跳出天姬圖上的舞蹈,萬魂齊喑中沐恬應(yīng)節(jié)踏步,冥冥中似有人抽琴命操,五弦之瑟動,催挫昭昭王氣。
灼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碎云淵底飛雪呼嘯,最后一片雪花落下來時,沐恬低下頭來,半透明的身軀輕輕擁抱住了韓笑。
她露出一個孩童惡作劇得逞似的微笑來,她說韓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連同我的份一起。
沐恬自己其實都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時候愛上韓笑的,也許是在那一生一世的白頭中,也許更早,當這個人在她最難過時出現(xiàn),說沐恬跟我走的時候。
凜冽北風振漠,大雪落盡,雪花落在韓笑的臉上,片刻消融,連同那些驚世絕艷的天姬圖一起,連同沐恬逐漸透明的身軀一道。
三千菩提三千樹,三千花雨三千路。
業(yè)海未如三更燭,夢盡紅顏是白骨。
七
天姬圖逐漸暗淡,韓笑身上的封印終于隨之解開,他跌跌撞撞地奔過去,抱緊地面上那把長劍,泣不成聲。
當初沐恬錯認重黎時,韓笑就險些露面,但他還是忍住了。他想長生勾陳,一明一暗一生一死,從來都是毫無交集的命運,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韓笑忘了,勾陳宮與長生宮歷來鏡面雙生,游歷結(jié)束他回到碎云淵,卻看到細碎飛雪中,那個女子正在舞劍。
雪作生宣神為筆,為誰寫就風吹雨。
她舞了多久的劍,他就駐足看了多久。
再然后,沐恬掉進了云荒禁區(qū)。彼時韓笑千辛萬苦熬過試煉,第一件事就是奔赴云荒,禁區(qū)里無法動用靈力,他又怕十字鎬之類會傷到冰里的沐恬,就用十指生生把她挖了出來。
十指血肉模糊,他卻毫不在意。
他為她撫琴壓制走岔的真氣,帶她回長生宮,看到那一堂喜慶中,她眼中欲蓋彌彰的悲傷。
他想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平白無故地住進了別人的心里,不知道安分待著也就算了,讓人跟著她痛得千瘡百孔又是怎么回事?
他想著他和她以后還有很長的日子,所以他總是半真半假地逗著她,把自己的真心夾在嬉笑里,好像這樣做了,他在她面前就不至于輸?shù)媚菢訚⒉怀绍姟?/p>
只是他沒想到,昨日今朝安可待。
卻是萬古千秋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