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用一場公投解決復雜問題,顯然是一種過于簡單不負責任的做法,因為,你在試圖建立一種凝聚的時候,卻強行打破了更大的一種凝聚。
一場狂風暴雨的公投過后,英國終于留住了蘇格蘭,但是也給蘇格蘭送去了大大的“安慰獎”,給威爾士北愛爾蘭送去了可以哭一嗓子的信心,給加泰羅尼亞巴伐利亞科西嘉撒丁島們送去了可以鬧一鬧的信號。一場公投,給英國留下一身傷痕,也給歐洲留下了太多的問號。
當對獨立說No的人們,重新聚集在大不列顛和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的米字旗下時,相信人們對于“國家”,又有了更深一層的體認。
做“微型國家”的國民,好還是不好?
“我是馬其頓人?!?/p>
“我是黑山人?!?/p>
“我是斯洛文尼亞人?!?/p>
“我是摩爾多瓦人?!?/p>
“我是斯洛伐克人?!?/p>
還好,暫時還不會有人說“我是(作為獨立國家的)蘇格蘭人”(當然不保證以后)。
這些從曾經的大國中自豪地分離出來的人們,被我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稱之為“微型國家”的人們,當然有享受自由、幸福和尊嚴的權利,也完全可以按著自己的胸口,堂堂正正地說“我愛我的國家”。這是從個體來講。但是,從國家整體來講,從國際政治棋盤上看,當歷史上的波蘭經沙俄普魯士奧匈帝國的三次瓜分,當今天的烏克蘭成為歐亞地緣政治夾縫中的棄子,當薩卡什維利治下的格魯吉亞一心投靠美國而成為俄羅斯的炮灰,小國留給我們的,只剩下了一聲嘆息。
我們經常按照規(guī)模和實力把國家分為“大國”和“小國”,那么,做“大國”好還是做“小國”好?這是個很傻很天真的問題,只能說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難處,而且也必須說,所有國家都是平等的。但是,從一種維度上看,身處國際叢林中的小國,特別是那些微型國家們,它的體量小了,手里的牌少了,話語權和分量也輕了。它們賴以生存的戰(zhàn)略資源少之又少,可以自保的手段少之又少,可以自主選擇的國家外交戰(zhàn)略少之又少。當一場沖突甚至戰(zhàn)爭襲來,小國的人民,往往首先成為受害者。
今天,民族自決的風潮席卷全球,歐洲更甚之。理由有很多:歐洲很多國家都是從當年的城邦國家或者封建領地起家,城邦傳統(tǒng)和“封建傳統(tǒng)”至今仍影響著歐洲;相比整體,歐洲人更看重個體,看重個體權利和自由,包括最小單元共同體的權利;經過歷史上無數(shù)次戰(zhàn)爭和國家形態(tài)的沿革,歐洲已從當年幾個雄霸一方的中央帝國,逐漸分離成一個個單一民族國家,大國正日趨“原子化”,大國的實力也正日趨弱化。這使今天的歐洲版圖上,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民族國家,包括小國、微型國家。一個地區(qū)共同體靠自決成為一個獨立國家,在歐洲并不是新鮮事。蘇格蘭獨立派失敗了,但你不能保證它以后不會勝利。
一人一票的獨立公投逞八面威風,顯豪情壯志,確實令人酣暢淋漓。但是,獨立之后呢?成為“微型國家”之后呢?如何生存?怎樣發(fā)展?怎樣與大國相處?人們確實需要的是民主狂熱之后的冷靜思考。
“國家”靠什么凝聚?
這是誰的國家?我們的國家,還是我們加你們的國家?國家靠什么維系?如果一個地區(qū)的人們,靠單一民族,或者某一種族,或者共同信仰,或者文化認同,或者經濟命脈維系而成為一個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再憑自愿組建一個“國家”的話,那此“國家”之上的國家,又該靠什么凝結呢?
歐洲的歷史上曾經云集了如此之多的政治形態(tài):城邦國家、主權國家、民族國家、聯(lián)邦、聯(lián)盟、聯(lián)合體……它們彼此之間常常吵架,甚至用戰(zhàn)爭解決問題,而國家主權,也屢屢因為統(tǒng)與獨、分與合變得風雨飄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主權這個概念恰恰誕生于歐洲。
1648年,歷經三十年戰(zhàn)爭后喘息未定的羅馬帝國藩下諸國們,用一紙《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奠定了國家擁有主權、彼此平等獨立互不侵犯的原則,主權國家從此成形,并被認同為一個國家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最高權力。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出現(xiàn)了人權至上的理念,從此人權和主權這兩個概念經常左右互搏。1999年的科索沃戰(zhàn)爭,歐洲國家配合美國打著“人權高于主權”的道義旗號,對主權國家南聯(lián)盟狂轟濫炸,主權在人權的炮彈下顯得狼狽不堪。剛剛過去的這一天,2014年9月18日,蘇格蘭人靠著小共同體的諸種認同,用一場公投,再一次險些撕下主權國家的面紗。人權、獨立權、民族自決權、經濟自主權,所有這些都沖擊著歐洲國家主權的堤壩,讓主權這個曾經無堅不摧的概念,變得脆弱無比??墒?,不要忘了,國家主權正是一種法理上的凝聚。
今天的歐洲正變得越來越“小”,歐洲的麻煩似乎也越來越多,各個地區(qū)之間、各個共同體之間的發(fā)展差異和族群差異是它的一個側面。怎樣處理差異,歐洲和美國的做法頗為不同。在歐洲,在尊重權利和個體的前提下,越來越多的地區(qū)傾向于用公投的簡單方式,處理復雜的差異問題。但是,你很難想象,聯(lián)邦制的美國會允許某一州以公投的方式實現(xiàn)獨立,更何況,面對復雜的民族問題,相較于歐洲的“三明治”,美國采取了“熔爐”政策,從而避免了國家過度的原子化。想用一場公投解決復雜問題,顯然是一種過于簡單不負責任的做法,因為,你在試圖建立一種凝聚的時候,卻強行打破了更大的一種凝聚。
(作者張雪松是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新聞中心副主任,環(huán)球資訊廣播副總監(jiā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