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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手記

        2014-10-14 17:29:40塔爾·山多爾余澤民譯
        小說界 2014年5期

        [匈牙利]塔爾·山多爾+余澤民+譯

        1

        在這個病房里只丟香煙或吃的東西,有時也會丟錢。不過丟錢只是極偶然的現(xiàn)象。病人們住進來時,通常都把現(xiàn)金交給護士保管,如果你需要用錢的話,護士會給你的。但是,你必須要告訴護士你想買什么,護士只會給你買東西需要的錢。當然,也有人更喜歡把錢留在自己身邊,可是那樣并不見得明智。因為,由于藥物的效應,整個人會變得遲鈍、昏沉,那種時候,即便你把錢藏在襪子里,也會被哪個知情的家伙偷走,而你卻還在呼呼大睡呢。

        有的時候,當你一覺醒來,竟發(fā)現(xiàn)有人正在翻你的床頭柜,或有一只手正伸在你的睡衣口袋里摸什么;還有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居然有人躺在你身上,大概是因為走錯了病房,上錯了病床。總的來說,病房里的病友都很拘謹,那些患有躁狂癥的家伙們則被人用一把大鎖鎖在帶欄桿的鐵床上。即使這樣,誰也不必怕他們,他們只不過是亂敲亂打,身體痛苦地扭曲;他們看到的都是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蜘蛛啦,老鼠啦,耗子啦,蝙蝠啦。他們那樣撕心裂肺地嚎叫,仿佛正在遭受屠宰。他們并不會傷害別人,也根本沒有傷害別人的念頭,得上這種病也不能全怪他們。事實上,他們自己才最受折磨。

        你看,現(xiàn)在我們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所以說,病人們住進來時,要把自己的錢和衣服交給護士,如果誰身上帶了剃須刀、剪子、小刀之類可能對自己或他人造成人身傷害的東西,也都必須交出來。探視者帶來的東西不能裝在玻璃瓶里,只能裝在塑料罐里,因為玻璃也屬于危險品,在這里有想自殺的家伙,也有因為某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而大腦錯亂的人,目前病房里就有這樣的病人。

        2

        塞爾泰什站在接診臺前,開始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起初,他對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沒大在意,只是跟著這個女人走進來,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個女人究竟是誰。直到進了治療室,他的意識才逐漸恢復了一點,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夜里失眠,沒有食欲,如果他能足足地補上一覺的話,什么煩心事都會忘掉的。這個女人是他的妻子,但是,他們最近一段時間并沒有住在一起。

        在診室里,塞爾泰什怎么也不能坐下,脊椎的每個骨節(jié)都在發(fā)抖,好像馬上就要爆炸一般。醫(yī)生們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他按在椅子上,往他的胳肢窩里夾了個什么東西,舌根底下塞了一個黃色的藥片,即使這樣,他也不想待在這里,他不明白,干嗎要在這里脫衣服?過了一會兒,他逐漸鎮(zhèn)靜了一些。

        關于自己的生活他只字不提,只是說:他們將要離婚,至少他這么認為,至于別的,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拔覜]有工作,現(xiàn)在連家都沒了?!边@句話,他反反復復地重復了好幾遍,不管別人再問他什么,他只是擺擺手。

        3

        貢茨絮絮叨叨地講述了妻子跟他離婚的前前后后,但是,他并不明白妻子究竟為什么要跟自己離婚,而且還帶走了孩子。他不理解所發(fā)生的一切,于是他哭了一陣,然后又繼續(xù)講下去。

        年輕的查尼是他最忠實的聽眾,小伙子一邊聽,一邊從頭到腳、目不轉睛地打量他,最后掏出一支煙,放聲大笑著繼續(xù)往前走。過了一會兒,有人將香煙從他的指縫里輕輕奪走,接著抽。

        貢茨已經第五次來這個病房住院,接受藥物休克治療。他說,他對晃動在眼前的靜脈注射器什么感覺也沒有,很快就會飄飄欲仙??上嵌螘r間過于短暫。但是,他總是弄不明白,為什么他那么愛自己的妻子,可是妻子卻要拋棄他?盡管他曾在工廠里擔任過相當重要的職位,但他還是由于經常生病而被廠方解聘。也許,他的病是在被解聘后得的?他已經記不清楚了,家庭對他來說始終都是那么重要。說著說著,他又哭了。

        他請求醫(yī)生放他回家,還說,他妻子說不定正去家里找他,可他卻沒有在家。由于妻子手里沒有鑰匙,所以這么長時間,他一直守在家里苦苦地等她,擔心她和孩子進不了家門。說著說著,他又忍不住哭起來。住在一號病房的莫哈奇老伯咽氣時,貢茨變得極度緊張,再也不能忍受繼續(xù)留在這里,要求回家。醫(yī)生同意了。

        4

        查尼有時也接受藥物休克治療,但是效果不大。他總在走廊里遛來遛去,臉上的微笑越積越厚,直到最后忍不住笑出聲來。

        沒有人了解他的身世,只知道他不愛講話,而且,他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但是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如果讓他做什么,他就會去做。早上,他幫著把椅子放到桌子上,好讓護工拖洗地磚;要么,他就幫著把病友們用過的盤子端出來,洗盤子他是不會的,因為一個盤子至少要洗兩遍,只有處于恢復期內的病人才能勝任,查尼頂多只能拿塊抹布胡亂擦抹。

        查尼的母親經常來病房探視,給他帶來香煙,但是香煙要交給科里管床的護士保管,當他想抽的時候再給他。一旦煙癮上來了,他就站在病房門口等著。如果哪個護士注意到他,就會把香煙遞給他,而且每次都會給他兩支,因為他總是要分一支給誰,隨便是誰;對他來說,把煙給誰并不重要。

        大家管查尼叫“微笑蟲”,這個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他想跟別人借火,也從不習慣開口,只是叼著煙卷,慢慢地朝前弓下腰,湊向叼在別人嘴里的煙卷,然后耐心地等待人家將燃著的煙頭接到他的煙頭上。如果有誰想跟他開玩笑,那就要花費很長時間,但是,查尼會一直彎著腰站在那兒,耐心地等著。

        5

        舒約姆也是個小伙子,大學已經畢業(yè),但找不到工作。從那以后他就喪失了食欲,準確地說,他不敢進食。他也不愛講話,既不回答醫(yī)生的問題,也不跟病友搭話。他是一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整天在住院部里走來走去,爬上爬下,惹人心煩。

        護士花了好大氣力才給他喂進一點吃的,但他馬上就會翻腸倒胃地吐出來,弄得床單、被子、睡衣甚至連拖鞋上都是腸胃里的穢物。他之所以不敢吃,是因為不能吃。他跟探視的家屬也不講話,只像個啞巴似的坐在桌旁。住院以后他仍不吃東西,所以醫(yī)生給他開了些能提高食欲的藥。用藥之后他開始吃飯了。他對自己今后的日子一點都不考慮。每天他都要換兩次睡衣,還要給被子套被罩。不管怎么著,他還是不愛講話。endprint

        6

        浴室里有一只浴缸和四個淋浴噴頭。病房里沒有一個人敢自己爬進浴缸,幾乎所有人都行走不穩(wěn),所以他們都習慣淋浴。即使沖淋浴也不是那么容易,總要用手抓住個什么。幾個水管都沒有蓮蓬噴頭,而且水溫也很難控制。對大伙兒來說,最難的程序要數(shù)脫衣穿衣,稍不留神就會跌倒,尤其是換睡褲的時候,必須先要金雞獨立,之后才能將一條腿伸進褲筒里。這種時候,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他們經常連同睡褲一起摔到水里、泥里,或跌到墻上或水泥地上。一般來講,會有人幫助攙他們起來,如果沒有人過來幫忙,那他們只好自己扶著墻,慢慢直起腰來。如果是仰面跌倒的,那需要先翻一個身,讓肚皮朝下,然后再慢慢站起來。但這么摔倒的情況比較少見。

        浴室里總會有一兩件睡衣、內褲或毛巾被忘在那里,一整天也沒有人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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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尼,就叫揚尼。所有人都這么叫他,沒人知道他的大名。病房里沒有人理他,他也不跟別人講話,整天側臥在病床上,從蒙在頭上的被子底下緊張地窺視四周。睡在他隔壁床位的病號,由于害怕?lián)P尼的眼神而搬到了其他病房。揚尼只偶爾起床,赤著腳在走廊里踱步,他的腰弓得那么厲害,真讓人擔心他的鼻子馬上就要碰著地,可是他從來沒有栽倒過。他要看見誰的手里有煙,馬上就會伸手去要。如果走運的話,人家會給他的;如果不走運的話,他就得從煙灰缸里扒拉著尋找煙蒂。

        揚尼就是那種即使在白天也常在別人床頭柜里翻東西或在人家枕頭底下摸索的家伙。威萊士咽氣的時候,所有病友都在尸體未涼之前退出了病房,只有他沒出去,而且打開了裹著尸首的被單。不過那次他并不走運,因為死者的身體赤條條的,一絲未掛。

        揚尼總穿一身肥大的女人睡衣,由于睡褲會從腰上掉下來,所以他經常光著屁股在走廊里頭走來走去,褲子皺巴巴地堆在腳踝上。有時他被兩個護工逮住,大笑著將他按到浴缸里,用冷水澆他,這種時候,他不但一聲不怨,而且還流著鼻涕能笑上個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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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尼老伯走路的時候要拄拐杖。他是因為得了一次腦溢血住院的,經常漲紅著臉在病房走廊里溜達。丹尼老伯性情開朗,但不能講話,如果心里感到滿意,也只能說“好—好—好”;其他的時候,經常是“這么—這么—這么”的聲音在走廊里回響;接下來是一陣狡黠的“嘿—嘿—嘿”的笑聲。他基本上能夠照料自己。

        病房里,他鄰鋪的病友鮑洛茨大叔的手腳抖得很厲害,需要別人給他喂飯,幫他擦洗,為他穿衣,偶爾嘴里好像是說了什么,但是沒有人能夠聽懂。夜里,他在床上大便,然后爬下床,站在病房中央小便,如果沒人將他扶回床上的話,他可能會在原地站上或坐上幾天幾夜,因為他自己找不到回到床邊的路。幾天后,他被兜上了尿布,并用一條帶子系在后面,他像嬰兒似的需要別人給他洗澡,刮胡子。他每天只能喝一點稀粥,藥片含在嘴里,幾分鐘也咽不進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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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廁所里共有三個馬桶,早上剛打掃完不久,不出一兩個小時,就重又變得污穢不堪。有時候,有的病號忘了回病房,于是呆呆地坐在便桶上,直到被人拖起來。早上,在廁所的垃圾桶里經常會有幾只空酒瓶,那一定是哪個戒酒的病人偷偷從哪里搞到,并在那里偷偷喝掉的。有的家伙喝完酒,索性蜷臥在骯臟的地磚上;也有人在藥物或酒精的作用下變得亢奮躁狂,結果被關進鐵柵欄,一直嚷到第二天早晨探視的人來,那時才會稍稍地平靜下來,要么繼續(xù)被關在那里,要么被允許回到病床。

        廁所的門上沒有鎖,如果有人想進來,正在里邊方便的人必須要大聲叫喊:里面有人!因為有的家伙一拉門就解手,既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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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切斯入院的時候,額頭上就帶著一大塊傷疤,大家都認識他,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记兴挂呀涬x婚,至于別的,一概守口如瓶。有人定期給他送酒喝,聽病友說,給他送酒的是他姐姐。因此,他跟其他病友相比就顯得與眾不同,他不但總是喝醉,而且還會把藥片從嗓子眼里摳出來,沒有人知道他的訣竅。

        有時,恢復期的病人拿他開心,對他說:“你的東西掉到椅子底下了!”他也不問究竟是什么東西掉了,馬上站到椅子上,往椅子下面看,但是什么也沒有找著。即使跟他開玩笑的人早就不再理他,也不再注意他了,可他還會這樣繼續(xù)折騰半天。

        白天他稍稍清醒一些,什么都可以承諾,甚至可以悔恨地流淚。下午女人來看他,晚上又會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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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醫(yī)生為了幫助病人睡覺,會讓每位病人加量服用安眠藥。但是即便如此,病房里仍然不能安寧。午夜過后,便有人開始夜游,迷迷怔怔、暈暈乎乎地摸著墻走,有的去廁所,有的到醫(yī)師值班室討安眠藥。之后又試著摸回自己的床位,有的進錯了病房,有的上錯了病床??梢月牭接腥伺龇差^柜的聲響,或是有人被誰坐在自己身上后的大聲叫嚷。即便僥幸回到了自己的床鋪,他們也很難再重入夢鄉(xiāng),不是被子蓋得有什么不合適,就是枕頭沒有擺在原來的位置。鮑洛茨大叔經常渾身顫抖地站在前廳中央或廁所門前,要么就站在走廊里大呼小叫。有時候,揚尼也從床上爬起來,或者摸到另一張空床上,或者睡到病友的身邊,或者躺到別人身上。查尼有時也出來夜游,結果走錯了病房,束手無措地站在病房中央,如果沒有人帶他回去,他可以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

        如果病房里很安靜,便會有人開始夢囈,隨后其他的病人也跟著胡言亂語。被關在鐵柵欄里的家伙則始終不知疲倦地吼叫。一旦過了午夜,就有望熬到拂曉,早上首班有軌電車開過的時候,透過窗戶就可以看到。從午夜到黎明,總是讓人充滿了恐懼:經常有人在這段時間里死去,不過死亡并不會有多大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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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視者給病人帶來的食品,全都放在走廊里一個公用的電冰箱里。通常,病人的親友會在每包東西上標好病人的姓名,并且盡量將食品塞到冰箱里靠后的地方。東西放進去后,多數(shù)病人很快就會忘掉,假如偶爾想了起來,就打開冰箱門吃兩口順手可以摸到的東西。endprint

        查尼喜歡收拾,經常蹲在冰箱前,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堆在地上,然后一樣一樣認認真真地擺放回去,有時他自己跟自己放聲大笑,打著噴嚏,臉憋得通紅。但是,這只能在夜間進行,白天是不允許他擺弄冰箱的。夜里,會有某個家伙在走廊里啃大塊的熟肉,之后將吃不了的部分小心地保存好。冰箱門經常敞開著,里頭亮著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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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門全都開向走廊,而且按照醫(yī)院的規(guī)定,所有房門都必須隨時敞著。與第一間病房正對的是治療室,除了里面進行休克治療或醫(yī)生需要談話之外,治療室的門也總是開著。在走廊的另一端,對墻擺放著一排桌椅,桌子跟墻壁之間留有一條一米寬、可供人行走的甬道。

        病人們有的緊,有的慢;有的往廁所趕,有的剛從那里出來;有的是去活動室看電視,有的則到庭院外散步;有的是去快餐部,也有的人什么也不為,只是這樣無聊地溜達。比如說查尼,他的眼睛緊盯著前面的一個點,腳步果斷地朝前走,臉上已經開始綻開微笑,看得出來,他自己馬上就要笑出聲來。塞爾泰什進來后沒幾天,就已經習慣得像待在自己家里,心情悠閑。彼羅什每經過一間病房,都要站在門口朝里邊偷看一會兒,但是他從不打開別人的櫥柜。貢茨披著一件褐色的睡袍神色憂慮地在治療室附近踱步,他很想回家,反正醫(yī)生們也幫不了他的忙??査_伊面無血色,神情落寞,不聲不響地扶著墻從這頭摸到那頭。說老實話,這里的每個人都很悠閑,每天要在走廊里遛上個五遍,二十遍,五十遍,彼此極少搭話,反正也沒有什么重要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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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療一般都是從大劑量用藥開始,人們管這叫“化學休克”。接受化學休克的病人通常幾天不能起床,墊著尿壺睡在床上,大小便不是解到尿壺里,就是解到睡衣或床上。當護士們更換床單時,總是像對嬰兒那樣不客氣地吆喝,用不著客氣。護士們心里很清楚:反正病人們不會抱怨。

        幾天過去后,病人不再總將體內的穢物解到尿壺外,有時也能解到尿壺里,可是要把尿壺從高高的病床放到地磚上,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塑料尿壺有時咣當一聲掉下去,翻在地上,病人隨后探著身子想把它翻過來,結果自己也跟著跌下去。當然,有時也用不著尿壺,只要病人在夢里迷迷怔怔地想一些什么,也可以翻身掉下床去。等到用藥減量之后,病人偶爾也會有明白的時刻,有清楚的圖像和清楚的感覺,也可以意識到窗外的樹冠和身邊的病友。

        再過些日子,病人就可以起床了,先兩只腳著地,然后試著邁步行走。要么跌倒在旁邊的床或柜子上,要么就摔到墻上地上。有人會把他們扶起來,送回病床。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逐漸意識到:自己必須小心、緩慢地扶著病床或墻壁挪動身體。別人都會幫他,給他讓路。在去廁所途中,無名的恐懼會突然襲來,于是病人將兩只手掌撐在墻上,隨后帶著一大串椅子跌倒,但是一點兒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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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瓦伊走路的時候也身體僵硬,上身前躬,他也不怎么跟別人搭訕,經常半夜三更爬起床,在走廊里來回踱步,不時從冰箱里摸出點什么塞進嘴里。其實,他吃了誰的東西都無所謂,因為到了早上,誰也不會覺得自己少了什么。他從來不說自己因為什么住進來的,大家只聽說他已經離婚,是被哪個親戚送進來的。在他的病歷診斷上寫著:酗酒。

        聽護士們說,他酗酒很厲害。如果酒喝完了,人也就瘋了,哪怕是含一點點酒精成分的洗面液、皮膚消毒劑和藥膏,他都會統(tǒng)統(tǒng)塞進肚子,之后一屁股坐在殘疾車里,卻不會挪動。他在這里不知道已經接受過多少次治療,但是走了之后,最后總又被送回來。近來他都是自愿回來,并且拖著盡量晚些出院。他說,他喜歡待在這里,不愿意回家,外面所有人都會傷害他。他只是怕,但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害怕什么。有一回,他自己從有軌電車站找回來,央求醫(yī)生再留他住一個星期。

        柯瓦伊見誰跟誰討錢,其實他自己口袋里就有。他把一百福林的紙票塞在睡衣上邊的口袋里,零錢則壓在抽屜里的一本書下邊。他每天都讓鮑易斯替他刮胡子。無論是誰,只要給鮑易斯二十個福林,都可以請他為自己剃須,唯獨揚尼除外。揚尼的頭發(fā)和胡須每周都由醫(yī)院的理發(fā)師修理,但他也不知道到底誰替自己付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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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凱什也總是要跟煙癮搏斗,就連從煙灰缸里刨出的指甲大小的煙蒂也要再吸上幾口。他經常趿拉著拖鞋,蹭著步子在病房走廊的磚地上匆匆行走。有一兩回,有人看見他嘴里叼了一支完整的卷煙,那肯定是他走運,從誰的床頭柜里翻到的。盡管誰都知道這個,但是沒有人跟他計較,不過沒人愿意將正抽著的煙卷給他借火。大伙兒都知道,那家伙即便在跟人家借火的時候,也會趁機從人家的煙卷里吸上幾口。

        他是個很瘦的邋遢男人,灰白的頭發(fā)粘在一起。他從不講話,紐扣般的小眼睛空洞無神。他走路很快,他的身影隨時可能在任何一間病房里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他敏捷地溜到那些反應遲鈍的病人床頭,從人家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或偷喝一口人家杯子里的可口可樂,不等人家回過神來,他已經離開了病房。假如病房里住有恢復期病人的話,他們就會叫嚷著攆他,將他從病房推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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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莫哈奇大叔,他就是一位恢復期病人?;謴推诓∪艘呀浛梢詭椭驋咝l(wèi)生,鋪擺餐桌,更換褥單;恢復期病人已經可以被派到第二病房送某份材料,或將其他病人的血樣、尿樣送到檢驗科;恢復期病人已經可以幫助鮑洛茨和其他手腳顫抖、痙攣或不能坐在床邊的病友喂飯,洗澡;恢復期病人還可以幫助別人刮胡子,幫助醫(yī)生捉捕躁狂發(fā)作的病人,并將他關入鐵柵欄,或協(xié)助護士做一些病房里的雜事。他們可以得到上街的許可,他們要是很想并有足夠膽量的話,甚至還可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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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哈奇整天無所事事。大家只知道,他以前曾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但是他一退休,腦子就逐漸出了毛病。他每天都給妻子制訂每個小時的“工作計劃”,而且還要求她必須嚴格執(zhí)行。其實,如果他不開始酗酒的話,制訂個計劃也不算是個什么大病,但酗酒之后,他得了兩次心肌梗死,但仍舊滴酒未戒。再后來,他有一次突然發(fā)病倒地,穿著睡衣就被急救車拉走了,而且沒戴假牙。endprint

        在醫(yī)院里,他吃不下睡不著,每天夜里都要折騰護士,要安眠藥吃。一片藥剛剛下肚,馬上掉頭又去要,直到凌晨才能夠稍稍睡一小會兒。有時候,他試著白天睡覺,但睡不著。他成天坐在走廊的桌子旁,用手支著下頦,不跟任何人搭話。他是個焦躁不安、性情火爆的男人,由于沒有假牙,嚼不了東西,但他跟誰也不說。因此,他總是喝稀粥。在病房里感覺冷了,他從來不說,也從來不想跟護士要件給病號準備的睡袍,而是套上自己那件,而且一直穿了三個星期零兩天。這時候,妻子才第一次來醫(yī)院看他,但既沒給他帶來睡衣,也沒給他帶來假牙。兩口子很兇地吵了一架,老人當晚就死去了。

        凌晨,舒約姆的精神剛放松一些,身體裹在睡衣里稍稍伸了伸,然后朝墻壁翻了一個身。就在入夢之前,他清清楚楚地聽見從老人床上傳來三聲很沉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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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每個星期都要剪一次指甲,一位恢復期病人攥著一把剪刀,為病友們挨個修剪手指甲和腳趾甲。病號們在走廊里排隊等著,契凱什總要搶在前邊,奇怪的是,揚尼也總是往前擠。如果哪個病人行動不便,有人會到他們的床邊給他們剪。剪完指甲,護士又為他們量血壓,測體重。一般是先測體重。

        在體重測量器前,一位恢復期病人大聲宣讀磅秤指針的標記,好讓做記錄的護士聽見。因為,等輪到病人自己跟護士報體重的時候,大多數(shù)病人就已把剛測好的體重數(shù)字忘掉了。有經驗的人給大家測體重,根本不用推拉秤砣,只是將秤砣調到一個大概的位置,不等病人站到秤上,嘴里就已經讀了出來:“鮑洛茨大叔三十七公斤!”這種方法適用于那些自己不能站穩(wěn)的病人,他們只需被兩個人架著在秤上站一秒鐘,就完事了。鮑洛茨大叔越是緊張,渾身也抖得越發(fā)厲害,十根手指抓住暖氣片不放,必須要人使勁地掰開。他滿臉驚恐,兩只手抓得那么緊,抖得那么厲害,好像要把暖氣片從墻壁里拽出來似的。他似乎要說什么,但是兩片嘴唇只是張了張,什么也說不出來。丹尼老伯稱體重時,是將拐杖拄在磅秤旁的地面上,這樣算起來,總共五十八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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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爾紹伊剛住院沒幾天。一天半夜,他聽見有種很怪的聲音從治療室傳來,還能聽見護士們急促的腳步聲,再有就是打電話的聲音??柦B伊熬到早上才睡著,身體和被單擰在了一起,好像一具僵尸。揚尼站在他的床旁觀察了好一陣,發(fā)現(xiàn)他還在喘氣。

        卡爾紹伊近來才開始走路,吃得很少,臉色慘白,一雙眼睛好似兩個黑色的陷阱。還沒有人知道他的聲音到底是什么樣子,他總是沉默不語。大多數(shù)病人都不愛講話,他們被送進來的時候,一般都由親屬介紹與他們有關的情況,住上一段時間,等他們變成了恢復期病人后,他們才偶爾說出一兩件關于自己的故事,但從來不講實話??柦B伊總有種幻覺,認為自己的母親想用有毒的食物害死他,他對此堅信不移,因為他親眼見過母親曾往湯里撒了什么東西。但是他對誰都沒有說,醫(yī)生是從他母親那里知道的。

        第二天,醫(yī)生在門診給他做了檢查,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眼睛,并用手指按了按他的眼球。隨后,讓他用右手的手指找自己的鼻子,然后再換左手。醫(yī)生還敲了他的膝蓋,但敲得并不很重。醫(yī)生還問了他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卡爾紹伊閉口不答。他躺在檢查床上被電流擊得打顫,后來開始呻吟,被送到床上之后還被人按了好一會兒,生怕他會掙脫??柦B伊的面容疲倦不堪,好不容易被人抬進輪椅里,然后足足地睡上了一覺。當他醒來的時候,想從床上爬下來,結果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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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士們說,輪到叫彼羅什去抽血或打針時,那家伙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實際上,彼羅什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護士在叫他,覺得是在叫別的人。最終還得要護士抓住他的胳膊,將他領到診療室,一連扎了五針才找到靜脈。就在扎第五針的時候,他暈倒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的意識才慢慢恢復過來,但他再也不肯走進診療室了,護士們索性就在外邊的走廊里為他抽取血樣。

        彼羅什從來不抽煙,但有不少故事。他自己講,他是因為血壓的毛病才住進來的,他說他的血壓太高,自己降不下去。這個說法實在太好不過,以至別的病友被人問起,也都學會了他的說法。彼羅什的麻煩是:他的錢被存在第二病房,而那里的護士根本不知道這回事。誰也不跟他說話,也沒有人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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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病人們可以到庭院里去放風,只要沒有探視或檢查,他們在其他的時間也可以去。庭院里也有來自其他病房的病人,他們在那里相識,湊在一起聊天。有的戒癮者曾跟其他病友一起在被稱為“新村”的漢茨達醫(yī)院里住過,后來又一起被轉送到這里。大多數(shù)人一聲不響地坐在長椅上,也有人繞著病房大樓慢慢地散步,或毫無目的地爬幾層臺階。

        距離很近的快餐部也是病人可去的地方,他們可以在那里站一會兒,或只是轉一轉,看一看。不時有急救人員送來新病人,或者將需要戒癮的家伙帶到隔壁樓里。有時候,警察也押著一兩個戴手銬的家伙到那棟樓里去。有一個膚色黝黑的矮個子男人經常到庭院來,手里拎著一個垃圾袋。大家風傳:那家伙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他是被主任醫(yī)師從監(jiān)獄里領出來的,總是在打掃衛(wèi)生,收拾垃圾。

        女病號也來這里放風,她們的情緒要比男病號開朗得多,不管有沒有事說,她們總是嘰嘰喳喳地講話。有一回,薩保對她們中的一個嚷道:“滾開!否則我一腳把你踢飛了!”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是平胸,有的根本就沒有胸。尤麗婭倒是有,她總是從樓上帶鐵柵欄的床里爬出來,也許那張床根本就沒有上鎖。

        院子里有花,有樹,有灌木叢,看上去如同一幅田園風景畫。院子的右側是門房。如果有誰像莫哈奇那樣坐到走廊里,他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庭院里美麗的風景。只是他從來不朝窗戶這邊看。他已經死了。

        23

        庫瓦奇是在晚上被人送進來的。他是個體格壯實的男孩,他一進病房倒頭便睡。在這種地方不管誰來誰走,都不興問候。護士還在用手指替他梳理頭發(fā),庫瓦奇就已經很快睡著了。當護士對他說“所有人都要來這里檢查一下”的時候,男孩支吾了一句什么。其實這話不是真的,只有被懷疑有病的人才會被送到這里。endprint

        后來,有一個年輕人和一個黑黑的女孩來醫(yī)院探望他。兩個家伙都是酒鬼,尤其是那個小伙子,總是高聲吵嚷著跟庫瓦奇開玩笑,要他跟他們一起回家。他確實很想走,可護士們說,她們不管他想不想走。庫瓦奇穿著睡衣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他既得不到衣服,也得不到許可,因為他是被警察送進來的。“出不了半個小時你就會被抓回來,”護士靠在治療室門口補充道,“別以為是我不想放你走,嘿,你愿意干嗎就干嗎,難道是我送你進來的?”于是,男孩束手無措地站在那里,神情極度緊張。探視者繼續(xù)拿他開心:“你一個藥片也別吃,否則你會被變成一個傻瓜!”

        就在吵嚷之際,揚尼忽然出現(xiàn)在病房里,光著腳,身上套了一件女人睡衣?!澳憧?,到時候你也會變成這副模樣。”探視者朝他喊起來。揚尼一點沒被嚇著,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女孩指縫里夾著的煙卷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煙卷抽走。誰都拿他沒脾氣。

        24

        克利斯蒂安是個羅馬尼亞男孩,不過他是匈裔。男孩性情安靜,彬彬有禮,有一副溫和可愛的面孔。他說自己的血壓不穩(wěn),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的話,準確地說,是所有的人都很想相信他,因為不管誰一旦住進來,確實要經常測量血壓。這種時候,總有一兩個恢復期病人到他那里閑串,幾天之后,其他意識清醒的病友也都開始可憐他。

        盡管他整夜都是睜著眼睛熬過來的,但他并不抱怨,因為覺可以等到白天再睡。男孩的媽媽每天都來醫(yī)院看他,守在床邊,一直等到兒子醒來。奇怪的是,克利斯蒂安并不吸煙,但還是格外認真地翻看一小本黑封皮的《圣經》,而且在每頓飯前做祈禱,甚至在睡覺之前還要做晚禱,如果需要的話,每天早上他也會照做不誤。

        揚尼跟克利斯蒂安住在同一間病房,總是偷偷地盯著他,看準時機溜下床,躡手躡腳地挪到克利斯蒂安床邊,裝做思考事情的樣子,趁人不備,猛地拉開克利斯蒂安的床頭柜柜門。但是,柜子里除了一罐可樂之外什么也沒有,而可樂罐他又偏偏不會開。男孩的眼睛盯著天花板,一聲不語。揚尼遲鈍地在男孩旁邊站了會兒,直到彼羅什進來將他推搡回他自己的床邊?!拔乙顢嗄愕牟弊樱 北肆_什警告他說。

        對彼羅什可得小心點兒,因為大家都說那家伙有一把刀,他只需動一動念頭,就可以割斷誰的脖子。事實上,彼羅什的刀誰都沒見過,護士們認為他根本就沒有刀。護士艾莎小姐說:“他的刀肯定也跟他的錢放在一起,也存在第二病房了?!北肆_什聽了也不辯解,仍舊做出真有一把刀的樣子。其實他沒有,有人檢查過了。

        25

        經過主任醫(yī)師的許可,牧師們有時也來醫(yī)院傳教,讓這里多少也能聽到一些主的聲音。他們從一個病房串到另一個病房,沒有人大驚小怪,因為這種地方比牧師傳教更古怪的事情還有得是。

        果真,有幾個病人愿意跟牧師搭話,但是最終能跟牧師出去的只有克利斯蒂安。其實,也有別的病人愿意跟去,因為對他們來說去哪兒在哪兒都無所謂,只是他們要等著護士發(fā)藥。而服藥之后,除了幾個恢復期病人外,大多數(shù)人連走都走不動了,只能睡在床上、椅子上、電視前、廁所便池上或者其他哪個碰巧待著的地方……查尼偶爾下一兩次樓,放聲大笑幾下,然后就地睡著了,最后被人抱在懷里送上來。

        有一回,揚尼也開始往樓下走,但卻忘了自己為什么要下樓。他在樓梯拐角處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去的并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于是,他停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他不但聽到了音樂,還聽到了從各個角落傳來的說話聲,后來,一直等克利斯蒂安做完了“神事”,才將他送回病房。

        病人們都知道,只要腦子稍微有點不清楚,就不能隨便挪動,即使半步也不能走,否則會更加錯亂。如果腦子已經亂了,更要停在原地不動。如果站不住了,那就原地坐下。無所謂是坐在瓷磚地上、水泥地上,還是土地上;如果有椅子的話,那就坐在椅子上。要是在這種時候上床,是最容易上錯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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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保也是被人用急救車送進來的。當時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不但沒帶任何行李,也沒有家屬陪送,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醫(yī)生叫他坐下的地方。這事發(fā)生在上午,直到下午他才意識到自己被送進了醫(yī)院,于是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全身抽搐,不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兩位恢復期病人連吼帶叫地將他上身的睡衣拽下來,弄得他渾身上下都是傷痕和青腫。最后,薩保終于被人揪起來,驚懼萬狀,仿佛被推到了懸崖邊緣,面如死灰,嘴里含混地嘟囔著什么,不敢往前邁出一步。在診療室里,他說不出一句整話,直到咽下了醫(yī)生塞到他嘴里的藥片之后,才逐漸鎮(zhèn)靜了一些。接著他開始抽泣,然后開始跟鮑洛茨大叔那樣地渾身打顫,所不同的是,鮑洛茨大叔一顫就顫了五天。

        等藥勁過去后,他敢自己下床了,但是還不能走到廁所,所以,他只能將自己便盆里的穢物倒到盥洗室的水池里。薩保不跟自己的老婆說話,而是把話講給與自己相鄰的病友聽,那個病友再將薩保的話傳給那個頭發(fā)花白、總是哭泣不止的婦人。家人給他帶來的雞肉和蛋糕,都被他轉手送給了克利斯蒂安,事實上小伙子根本不該吃辛辣味重的東西;錢他也不接,而是交到管床護士手里。當然,沒有人給他帶煙來,于是他在磨叨了一陣之后,木呆呆地坐在床邊?!澳阌檬裁礃拥难凵窨茨闫拮??”有一次,主任醫(yī)師在結束與他的談話之前這樣問他。薩保回答:“就跟看狗一樣?!?/p>

        27

        每天都有查房,大概在十點十一點左右。到時候會有一位護士從治療室出來大聲叫道:“查房了!請都回到病房里去!”通常會喊好幾次,所以,每個病人都能聽見,即便有聽不見的也沒關系,因為那些病人肯定是躺在床上。

        新病人大都喜歡躺在床上,于是恢復期的病人便站到他們床前硬將他們搖起來。女醫(yī)生照例向病人問一些問題,但是她的聲音總是小得叫人聽不清楚,而且問話的方式是那么復雜,經常讓人難以回答。在談話之后,她總能知道一些與病人有關的情況,可是病人自己根本就未曾告訴過她。

        也許,她之所以要在病房里悄聲耳語,是為了不讓其他病友聽見。在病房里說話確實要小心,因為旁邊的人不但在聽,而且能夠聽見。最好還是什么都不說,如果說也只說該說的。千萬別抱怨,只要你一說頭暈啦,頭脹啦,你不但會被繼續(xù)關在這里,而且還會被送去做檢查。兩個男護工生拉死拖地把人硬塞到輪椅上,然后風風火火地推起來就走,車子在坑洼不平的庭院里顛簸,整個人都要被顛散了。隨后被推進電梯,上樓下樓,最后停在地下甬道的墻邊。“老伯,待在這兒別動,等輪到你的時候我們就會回來。”小伙子說完就轉身走了。endprint

        甬道的頂棚走著很粗的管道,燈光黯淡,病人很多。當然,也有自己走來的,但是絕大多數(shù)病人是被人用輪椅推來的,有的這樣,有的那樣。有的被剝光了衣服,身上只遮了一條褥單,面色慘白,神色呆滯,目光空洞,噤若寒蟬。等得時間一久,情況就會變得非常糟糕,輪椅的靠背不舒服,腰上開始岔氣,胸口憋悶,甬道里的空氣眼看將要耗盡,必須立即叫人來解救,否則這里所有的人都會被憋死的;必須告訴周圍的人,趕緊深吸一口長氣,否則你想吸也來不及了。難道他們要殺人嗎?

        28

        彼羅什是紅臉漢子。他的紅臉起因于他的高血壓病和吸煙。可是他自己從來就沒有煙。他自己沒有,便順著煙味兒追著人家討,只要可能,就磨著病友索要,這樣一來,他抽煙抽得比誰都多(這樣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不管什么時候,也不管煙癮到底有沒有上來,他總是聞著煙味兒跟著人跑,一有機會就要,一要到必抽,因此,他吸煙吸得比那些有煙的家伙還要多。有時他也知道應該留兩支香煙以后抽,但是沒過一會兒,他就忍不住要抽掉。

        那些能走動的病人會到庭院里去,在供人歇息的長椅周圍撿拾煙蒂,常把路邊的垃圾箱、煙灰筒刨個底朝天。但是,對于這些自己沒煙的家伙來說,主要的還是靠跟別人索討,不管是前來探視的家屬,還是醫(yī)院里的護士;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過,他們不會跟孩子們要,因為沒有孩子會被帶到這種地方來。

        對彼羅什來說,最難擺脫的是恐懼感,是他害怕自己煙癮上來的時候沒有煙抽,所以現(xiàn)在能討就討,能抽就抽。總的來說,這里的病人大致能分為兩類:“有煙的”和“沒煙的”。當然,那些本來就不抽煙的病人在這里也不會染上煙癮,不過這種情況極其少見。在這里,“有煙的”看不起“沒煙的”,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哪個家伙沒有煙,就會遠遠地避開。如果誰沒有煙,就表明他既沒有錢,又沒有來探視的親友。這類家伙通常整日睡在床上,就像契凱什、揚尼和彼羅什一樣,只是偶爾爬起來四處打獵。他們總是被人推搡,被人拒絕,但是并沒有人會譏笑他們,因為沒人能保證自己哪一天就不會落入跟他們一樣的境地。

        薩保向卡爾紹伊要到了三支煙,計算著可以熬到第二天。到了第二天,薩保的老婆來是來了,但并沒有給他帶煙來,于是兩口子吵了起來。婦人一氣之下,丟下他走了,連錢也沒給他留。薩保再想要三支煙,但人家不給了。于是他要了一片安眠藥,蒙頭睡了。醒來之后,又繼續(xù)討煙。晚上,他用“十個福林的承諾”討到一支煙,人家給是給了,但對他半信半疑。到了午夜,鬼知道他從哪兒搞到一百福林,并換到了整整一盒煙。

        29

        女病人住在樓上病房,但在這里沒有男人會對她們感興趣。由于藥物的作用,男人的下身全都萎縮了。如果不用手擼的話,包皮總是罩在上邊,小便的時候會尿得到處都是,不光往前,而且還會尿到手上、睡衣上、前后左右,要小心才是。除了上廁所的時候,他們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居然還有這么一樣家什。

        樓上沒有電視,只在樓下有,為了不讓病人夠著,電視被擺得很高。有些女病人定時下樓看電視,或者湊在一塊兒聊天。尤麗婭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不說。女人下樓時,就像一個夢游者,眼睛幾乎全都閉上,容貌漂亮,總是掛著微笑。她一會兒抱住克利斯蒂安,一會兒張開雙臂自己跳舞。看電視的病人很少,過不了一會兒就有人來找她,把她領回到“籠子”里去。

        電視從早到晚都開著,護士只有在醫(yī)生查房的時候才把它關上。屏幕上的圖像時而彩色,時而黑白,可是誰也搞不清楚:究竟是電視本身就是這樣,還是由于病人自己的眼睛而看成這樣?恢復期病人只要不出院,就從早到晚泡在這里。每逢播放美國電視連續(xù)劇《達拉斯》,有些護士、護工也坐在病人中間。

        電視通常在每晚十點鐘關閉。有的時候會關得早些,比如說,卡爾紹伊被電視吵得睡不著覺,便叫查尼過去關掉。查尼知道怎么關掉電視,關掉之后,他微笑著站在原地停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回到病房。其他病人盯著已被關掉的電視屏幕坐了好半天,這才有人去叫護士,請她們將電視重新打開。

        看足球的時候,鮑易斯提醒考切斯說:“小心,球會砸到你的腦袋上!”考切斯不大明白病友的話,彎下腰在地上找球,最后站起身,走了。偶爾,新病人也搖搖晃晃地從病房里出來,如果電視室里有座位,便坐下來。有的背朝著電視;有的坐在那兒睡覺;還有的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但找不到屏幕,因為他坐的位置不對。

        30

        蓋利是被人用出租車拉到這兒的,車一停下,他就立即被兩個男護工拖進了大門。兩個男護工一個虎背熊腰,另一個身體消瘦,他倆不僅負責解送病人,而且還負責將病房里死掉的病號推出來。不過,他們運尸體的時候要戴上手套,推車上邊放的是個寬大、帶蓋兒的塑料盒子。他們用車將尸體推到大樓門口,然后得用手搬。

        搬尸的時候,所有的病人都要離開,或者被帶出病房,兩個男人將死者從包著的被單中抖出來,一人抱肩,一人抱腿,麻利地一下就將尸體放進了塑料盒子。如果死者剛剛咽氣,體溫還沒完全變涼,這種時候尸首就會發(fā)軟,需要把手伸到死者的腰上,才能將尸首整個地抱起來……最后將蓋子蓋好。推車很難在門口掉頭,總有許多病人擁過來看熱鬧,看看尸體是否已經裝妥。莫哈奇老伯咽氣的時候嘴和眼睛都沒有閉上。老人的嘴朝里癟著,眼睛就跟他生氣時一樣鼓鼓地瞪著。

        兩位男護工總是匆匆忙忙,他們將蓋利推進病房后,便把他丟在那里。蓋利自己慢慢站起來,晃晃悠悠地抬起右臂,像是隨著音樂揮舞。查尼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查尼現(xiàn)在沒笑,對于別人在做什么,他從來都不感興趣,他只是找到別人的眼睛,然后死死地盯著張望。后來,蓋利一屁股跌回到輪椅上?!霸趺戳??是不是太熱了?”一個護士這樣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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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契也有高血壓。他被兒子送進來時,不僅血壓高,而且還喝得酩酊大醉。進來之后,他被輸了兩瓶液體,輸液之前,護士摘下了他腕上的手表,因為靜脈針恰好要扎在這條胳膊上。等他的神智好轉一些,護士會將手表還給他的。靜脈注射時,他的兩只手被捆在床上,一是不讓他亂動,二是怕他將扎進去的針頭弄出來。所以,只要瓶里的藥沒有滴完,他的手就不會被松開。液體還在走著,人已經睡著了。endprint

        等他醒來時,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牙齒打顫,整個床都隨著他搖晃,而且身子燙得像是就要被烤熟似的。醫(yī)生給他開了藥,護士將一個小藥片塞進他嘴里,然后給他灌水。沒過多久,他又睡著了。再醒過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換了一個地方,周圍的一切都不對頭:他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柜子眼看要倒下來砸到他身上;他想打個什么東西,可是一只手碰不到另一只手;不管他怎么掙扎,都沒有人理會。他開始叫喊,竭力自救,他感覺自己馬上會被枕頭憋死。他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兩條腿好像被截掉了一樣不聽使喚……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時他正在三個大漢的手里掙扎,正被人塞進帶鐵柵欄的病床里。他只想掙脫,但是,他究竟想從什么里頭掙脫出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籠子”里鬧了半天,使勁擊打四周的橡皮墊;等他折騰累了,便開始哞叫,四處亂抓,四處亂聞,四處亂躲。到了早晨,他蜷縮著、呻吟著蹲在“鐵籠子”的一個角落里,下面是一攤污穢的便溺。蘇契一連兩三天不醒人事,事實上他自己也并不想醒來,他每天都要喝大量的白水,到了第四第五天,他的神智才開始恢復。一般來講,一旦病人經過這番折騰,就能夠走路了,而且他們的腦子也逐漸變得清凈,這樣他們就可以存活下來;否則的話,他們就會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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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鮑易斯?jié)M臉胡子,是名理發(fā)師。他也有高血壓的毛病。他已經回家養(yǎng)病,只是定時回醫(yī)院復查。有時,他需要在這里留上幾夜。這種時候,總是由他給鮑洛茨大叔喂飯,喂水,晚上幫老人洗澡,并清倒穢物。只要他在,樓上的女病人也下來找他,請他修剪頭發(fā)。后來,幾乎醫(yī)院里的所有病人都為了這事那事跑過來找他,刮胡子、剪頭發(fā)、代人寫信,由于他是個身高體壯的男人,有時甚至還幫護士去抓那些躁狂的家伙。

        鮑易斯告訴卡爾紹伊說:“你母親往湯里撒的是湯料?!笨柦B伊聽了并不跟他爭執(zhí),因為在他家里發(fā)生的事情是他自己親眼看到的。從那以后,卡爾紹伊再也不找鮑易斯刮胡子了。鮑易斯也不在乎,依舊在病房里忙忙碌碌,幫這幫那,不但微笑,甚至有時會笑出聲來。但是,這里并沒有人能理解他。鮑易斯還喜歡講有關瘋子的笑話:幾個病人打算從一個封閉的瘋人院里逃出來,而且已經做好了計劃,到時候誰留在下邊,誰負責往墻上爬,逃出之后將要這般那般……終于,逃跑的時機到了,他們派了一個家伙先去看看守門的人在不在。那個人去了一會兒,回來了,說他們已經逃不了了!因為醫(yī)院的院墻被拆掉了?!斑@里原來也是個封閉的瘋人院,但是現(xiàn)在不是了,反正也沒人想跑,探視的人想什么時候來就可以來。如果一個人病了,最好還是待在這里,在外邊只會碰到麻煩。”鮑易斯說。

        病人即使被同意出院,也不能自己抬腿就走,而是要有人陪著。只有柯瓦伊每回出院都沒有人陪,所以每次都自己從有軌電車站走回來。在這兒住著不錯,飯菜可以,醫(yī)生和護士也都很好。病人不管到哪兒都是病人。

        鮑易斯還講了一個關于封閉式瘋人院的笑話,但這回講的是一個病房的故事:幾個病人想通過鑰匙的鎖眼逃出病房,試了半天都沒有成功。后來有個病人恍然大悟:他們之所以逃不出去,是因為在鎖眼里有一把從外面插進來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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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yī)院里有醉鬼,也有瘋子,還有一個試圖自殺的家伙,當然,這個家伙也是個瘋子。其實,醉鬼也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醉鬼”,更準確地說:他們是“酒鬼”,他們總想用酒精把自己灌死。

        鮑洛茨大叔沒有醉,但總是打顫,所以才成了瘋子;丹尼之所以在這里是由于癱瘓,不會講話。否則的話,他倆哪個都不會發(fā)瘋的;克利斯蒂安也不是個瘋子,因為他不但年輕,而且通解世理,盡管他不跟任何人講話,但從外表上看得出來。他的血壓一旦上去就難下來;彼羅什的血壓也高,他是因為酗酒;另外還有蓋利。他自己說,他一天能喝半公升朗姆酒,再多自己就記不得了。甚至就連他老婆什么時候拋下他走的,也記不得了?!翱死沟侔病钡拿质顾貞浧鹱约涸诳寺迨餐郀栕∵^,但是當時為什么去那里?他記不得了。

        大多數(shù)病人都是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差不多所有人都離了婚。另外,他們都是失業(yè)者,精神崩潰,神色頹唐。這里的病人都屬于窮人,來的時候,或被人送進來時,都是穿著破爛衣裳。他們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好幾天不起來,話說回來,他們爬起來又能干什么呢?他們即便被人陪著出院回家,心情也一樣壓抑。有的病人是被鄰居接走的,因為他們自己的親屬不來。主任醫(yī)師一遍又一遍地耐心詢問:你究竟擔心什么?到底有什么麻煩?你為什么非要酗酒?家里還有什么?假如病人能夠回答的話,他肯定會這樣回答:家里什么也沒有。與其讓他回家,還不如讓他離開這個世界。所有人都只會壓他擠他,踩他碾他,就連家里人也不例外。他已經受夠了,讓所有的人都滾蛋!誰也別來招惹他……但是最好還是什么也別說,小心才是,因為身邊站了四個實習學生,還有醫(yī)生、護士和一個邊聽邊記的女人。事實上,這些人跟自己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這里的情況大概這樣。病房里有一個自殺未遂的家伙,而且他是在喝醉之后自殺的。那家伙用一把小刀割破了自己胳膊上的血管,然后就感覺累了,睡著了。當急救人員從他八層公寓的窗戶爬進去時,這么對他說:“嗨,你還不如從這里往外邁一步?那樣的話,你必死無疑,也省得這么折騰我們了?!彼犃酥笾蛔植淮?。這家伙應被歸在酒鬼一類,要對付好他很不容易;但是,如果他不是個瘋子,為什么要割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呢?大多數(shù)酒鬼只酗酒,不自殺;而真正的瘋子只是精神錯亂,既不喝酒,也不自殺。

        進來之后,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就跟舒約姆、揚尼或查尼一樣,不愿跟任何人講話。貢茨跟他們不一樣,因為他既是酒鬼,又是瘋子。不管剛來時什么樣,只要在這里住上幾天,所有人都會變成一副模樣,而且都不再講話。那么,接下來我該講什么呢?大樓門口有一塊牌子,牌子的上邊寫著“心理治療科”,下面寫的是“第三病房”;而寫在擔架和送餐車上的標記則是:“精神3”。其實,人們平時就管這棟樓叫“精神科”,也就是說,住在里邊的家伙都是瘋子。

        責任編輯 韓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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