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
穿過逼仄的筒子樓道,透過清淺的白玻璃窗,望見讀小學(xué)的表弟手握細細的水筆蹙眉寫作的認真勁兒,不免想起了當年的自己。表弟身旁,滿頭白發(fā)的小學(xué)班主任顧老師將食指放在嘴邊,用熟悉的動作示意我,學(xué)習(xí)仍在繼續(xù)。
以愛、智、真為底色的國文啟蒙之路一直在繼續(xù)。
愛的啟蒙
我的同齡人,接受的已然是“l(fā)ilei+hanmeimei”式的英文啟蒙教育,少了周先生筆下充滿童趣的“書屋”啟蒙,也沒有長長的戒尺,記得真切的倒是在顧老師手把手之下,描的那幾個大紅“心”字。不忘初心,方知有愛。
告別童蒙,來到了月湖邊的寧波第二中學(xué)。國文郭老師來自遙遠的黑龍江,因著時代的巨變,嫁給了前去支邊的南方丈夫,隨后又帶著女兒輾轉(zhuǎn)來到了寧波。在南方深秋遇到郭老師的時候,正是她作為一名國文教師最驕傲的歲月:風姿綽約,自信不凡。彼時的少年我,也正處驕傲而不自知的年齡。事后想想,以驕傲對抗驕傲,或許該有火星碰撞地球的激烈;然而幸運的是,自負的我獲得了來自老師的全部溺愛。這是怎樣的美好際遇!教師以嚴厲的要求來表達自己的愛,學(xué)生以驕傲的寫作贏得求學(xué)階段全部的虛榮。
郭老師從不當面表揚自己的愛徒,批語向來也只是“結(jié)構(gòu)仍可精熟”“用語稍欠活潑”的鞭策之句;然而,隔壁班總是偷偷傳來這樣的聲音,“郭老師今天又讀了你的文章”。一來二去,隔壁班的女生也不免對這一個所謂“才子”起了好奇之心。小楷彩箋出現(xiàn)在書桌中,在表達自己對文學(xué)夢想的幾許癡迷同時,又不免夾雜著懵懂的青春情感。
“你對我說要平等,可你還是無意中把我‘小看了,認為我孩子氣,這是你思想上的偏見。所有的中學(xué)生,就我看來都應(yīng)該有一點孩子氣。”在質(zhì)樸的文字之下,一個“孩子氣”的女孩仿佛就在眼前,可是,當年那個故作老成的小男生的執(zhí)拗,在映射之下不也無處遁形了嗎?
女孩還寫道:“你不喜歡,可我愛三毛,我讀得懂她,可以丟棄普通人的眼光和思想去看她。你有你喜愛的文學(xué)家、思想家,但我在愛三毛的同時也勸告你,要讀懂一個人,就必須相信自己的閱讀感受?!痹趪膯⒚傻耐韭分?,有著師生同行,更有同伴,在攀爬各自鐘情的文學(xué)谷堆之后,不忘坐在稻草之上嘰嘰喳喳,講述著三毛的衷情,余秋雨的瀟灑,余華、格非的特立獨行……
自此明白,愛不同的文學(xué),也是傾慕不同的人生,也似乎是完成了愛國文的啟蒙。
智的啟蒙
離別月湖,來到了枝繁葉茂的菁菁效實園。底蘊深厚的百年中山廳之側(cè),有著參天的銀杏樹。深淺不一的燦爛黃葉,仿佛在提示我,多元的校園極易蘊蓄多姿多彩的文學(xué)人生。
文科班的少年們總是在托馬斯·曼的小說封皮下,夾帶著自創(chuàng)的手寫小說。他們在課間交換手稿與碟片,塞林格、菲茨杰拉德、加繆、薩特、格拉斯、毛姆、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克斯……這些神秘的名字只能在交換者緊抿的嘴唇下依稀辨出。“存在主義”“達達主義”“垮掉的一代”,這些當時先鋒的名詞居然能在校園里廣為流傳,熠熠生輝。
高中同學(xué)、多年好友在近日的朋友圈如是寫道:“出差途中聽到李宗盛的《匆匆》,想起高中時代的一個傳奇少年。高三,最后一排的他的課桌永遠有一件寶物,便是那本厚厚的歌詞集。每一首歌詞都是他自己用瀟灑的鋼筆字寫下,印象中那些詞不輸林夕、黃偉文。”
效實園里有著如此搖曳多姿的傳奇,大略是要歸功于這里有若干個懷著理想主義情懷的大智慧的老師的。她們縱容學(xué)生熱愛張楚,熱愛竇唯,甚至欣賞學(xué)生幼稚的反叛。她們用“文章里糅合著大交錯、大跳躍,現(xiàn)實與夢境交織在一起,讓人驚奇而又贊嘆”這樣的語言形容今日看來顯稚嫩的作品。審視這些堅持做自己的老師,不知是要感謝那個時代的寬容,還是該責備如今的自我沉淪。
在這樣的日子里晃蕩了三年,終究是挨過了焦灼的七月。
高考后的第二天,在銀杏依稀的效實園里,隔著一張課桌,就著酷暑下的蟬聲,和高三神交一年的黃老師聊了一整個上午。在作別中學(xué)生涯的瞬間,這差不多是文學(xué)該“為人生”還是該“為文學(xué)”的校園論爭的總結(jié)。是的,雖然對于現(xiàn)代思想史并無清晰認識,但是敢于信口開河,不怕暴露淺薄無知,就是時代給予我們的自信和財富。
還記得黃老師在筆記本最后寫給我的幾句叮囑:遠去他鄉(xiāng),火車票最好買上鋪,干凈;到了學(xué)校,記得帶一塊床幃,你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間。原來,不僅是面對多元的智慧,還有愛與純真伴隨著我們的青蔥歲月。
真的啟蒙
愛與智的總和,便是坦誠地面對自己的真實人生。
聽從黃老師的叮囑,在從杭州開往武漢的晃蕩的上鋪,我學(xué)會用坦誠面對社會呈現(xiàn)的全部真實。這種晃蕩的感覺,對一個初出遠門的大一新生來說,是無法預(yù)料會持續(xù)到何時的。直到,我第一次來到了班主任陳老師的家。生活的諸多細節(jié)都早已被我們一一淡忘,但我確實無法掩藏自己第一次進入陳老師家門時的感受。那是一首手抄在門背后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面對普希金,我仿佛再次聞到了家鄉(xiāng)的咸腥海風。
倒未必是生活欺騙了誰,而是突然意識到,大學(xué)生活不該全是幻彩迷離本身,沉淀其下的對生活的執(zhí)著,也許才是象牙塔的意義。
在陳老師的鼓勵之下,我開始了雜文的寫作。還記得在《秋歌之微》一文中對許巍《在別處》專輯歌詞的拼接,“沒有人會留意,這個城市的秋天,陽光正帶走衰老的今天,愛情像鮮花它總不開放,為何我總對你一往情深,不知不覺奔向死亡,在漫無目的的路上,我從來都是這樣,沒有方向,在這路的盡頭,會不會是另一個世界,這樣的夜晚,我還在路上?!痹诜较蛭疵鞯淖穼ぶ?,我唯一明確的,就是要堅持“在路上”。也許就是因這夜晚獨行的勁頭,從游離的狀態(tài)到進入了校文學(xué)社編輯《搖籃》,甚而有了主編《第四世界》,參與獨立創(chuàng)刊、發(fā)行的小小驕傲。
其實,我堅持的,是真實地表達自己,表達真實的自己。
今日的國文啟蒙
“在路上”,說來瀟灑,行來艱難?;蛟S,行走的長度,可以彌補一點欠缺的寬度。
我曾經(jīng)這樣向?qū)W生坦誠我做老師的全部動機:“教師職業(yè),既意味著一種穩(wěn)定的生活狀態(tài),也可以影響青年人在選擇自己夢想時,想得開闊一點,走得穩(wěn)當一點?!闭f這話的時候,我心里是存有一點點啟蒙野心的?;仡^看來,愛與智的啟蒙,最終引導(dǎo)我陪同學(xué)生一起走向求真的啟蒙之路。
陪伴學(xué)生是一種姿態(tài),內(nèi)心深處,總是喜歡這樣的激勵:“說實話,我很喜歡這門課。它并沒有告訴我如何拿高分,也沒有告訴我如何考上好大學(xué)從而有個好前程進而‘成功,但它讓我開始思考,思考我身邊出現(xiàn)過且熟得不能再熟、但我卻一直以為本該如此的一些現(xiàn)象,思考某個人,思考這個社會的種種?!边@大概是我繼續(xù)“在路上”的全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