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去朋友家做客,他請我吃北海道白色戀人餅干。摳摳索索半日,朋友從鐵桶的餅干盒子里掏出一塊給我,絮絮叨叨說:“這是你來,所以請你,一般人我才不給?!毙Φ没杼旌诘兀X得眼前人是齊白石附體。
白石老人的“摳門”,其實是老時代人的惜物。在街上買東西,包鞋、包書、包糖食的紙都留著,起畫稿用。北京畫院曾經(jīng)展覽過,穿衣鏡上面都藏著包書紙片,上面寫著難以辨認(rèn)的藥方;“內(nèi)聯(lián)升”的包鞋紙上,畫了一個持弓搭箭的人,旁邊注明畫時執(zhí)弓的手要下移一寸;廢紙上畫了一個瓷瓶,上面有鴛鴦荷花,據(jù)說是在古董店看到回來臨寫的,說可以給小兒輩當(dāng)傳家畫稿,“可當(dāng)水田幾畝”;客人帶了鹵肉來,鹵肉外面包著大白菜的葉子,齊白石仔細(xì)把白菜葉子抖干凈,吩咐家里人把這片菜葉子切切,碼上鹽加點秋油,自己也吃得很開心。
不過有一個人,卻是例外。1948年秋天,作家趙清閣第一次走訪北平,10月13日下午,她帶著好友鳳子、鳳子新婚的丈夫沙博理,和電影制片廠的徐廠長等人去跨車胡同拜訪齊白石,那一天,我們看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齊白石。
趙清閣見齊白石,是因為她早年在開封學(xué)畫,一度也在上海美專跟名家倪貽德學(xué)西洋畫。她手繪的國畫小品多為古人山水臨摹,后來在張道藩的引薦下,拜了白石老人為女弟子,這當(dāng)然便是不一樣的情分。
那時候,齊白石身邊的女人是曾任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護(hù)士長的夏文珠。齊白石看見趙清閣,“分外高興,親自打開柜子拿出上好的香片叫夏女士沏茶。又取錢叫女傭去買了許多花生、葡萄招待我們。他像對待心愛的孩子似的,親切地只管揀大個的葡萄往我手里送……”齊白石問趙清閣有沒有繼續(xù)畫畫,趙清閣說,正在寫電影劇本,畫畫的事,她“赧然搖頭,答道:‘顧了文事,廢了畫事,辜負(fù)長者!他看著我遲疑地說:‘唔,二者不能兼顧?!可惜!去年在上海我看了你的畫,覺得你是應(yīng)當(dāng)畫下去的?!碑?dāng)天看過齊白石現(xiàn)場作畫,趙清閣要告辭了,可老人死活不依,還堅持要到外面的湖南飯館請吃晚飯。夏女士服侍老人穿上一件新玄色團(tuán)花緞長袍,換了一雙新粉底雙臉布棉鞋。夏女士笑著和我說:因為他喜歡你,他??茨闼徒o他的小說,他夸你寫的文章好……去歲他在上海時不少人仰慕他的大名,并不學(xué)畫也拜他為師,他礙于情面,只好接納。在一個宴會上我看到了他,開始僅知道我為文人,后來知我學(xué)過畫,引起他的注意。他愿教我。
飯后,白石老人慷慨贈畫給趙清閣。并且看在趙清閣的面子上,給予鳳子和沙博理作為新婚賀禮的畫,也只收了象征性的紙張費。果然如王森然所說,凡女弟子求畫,齊白石有求必應(yīng),而且多是精品。
白石老人又贈她照片,墨筆題了“清閣女弟子長相見八十六歲白石老人”。趙清閣在《緬懷白石老人》里,現(xiàn)身說法,替畫家節(jié)儉辯護(hù),“至于說他‘小氣,也是無稽之談??吹剿彤嫿o朋友們從不收錢,至多收點紙張費。一九四八年、一九五一年,我每到北京去看望他,他總要送我字、畫,也從不收潤筆。我不能白受他的贈畫,便回贈他一些禮物聊表謝意。我買過一件團(tuán)花緞子袍料給他,他笑著說:我穿慣了布衣,這種講究的綢緞衣服穿在身上不自在。但他還是很高興地收下了,記得有一天他請我上館子吃飯,穿的就是這件團(tuán)花緞夾袍?!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