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代按語:
天涯社區(qū)授予詩人柳忠秧2009-2010年度詩歌特別貢獻獎之頒獎辭
詩人柳忠秧,生在湖北黃岡,在南粵廣州闖蕩二十年,廣交學人賢達、仕宦商賈,親歷目睹商海政壇之浮沉起落,靜觀歷史人生之風云聚散,胸懷曠古之沉郁頓挫,發(fā)為雄豪跌宕之華章,相繼推出長篇文化史詩《楚歌》和《嶺南歌》,接武前賢之黃鐘大呂,振古體之衰弊,揚國詩之雄風,馳名于當今詩壇,功莫大焉。
柳忠秧的新古體詩作,其要義首先在于昭示著當代古體詩的新生和復活。當代舊體詩壇,“老干體”盛行,千年律絕異化成“豆腐塊”和老古董,難現(xiàn)生機。當此亟需振衰起弊之時,柳忠秧以大型組詩《楚歌》舜口《嶺南歌》潢空出世,上追屈子騷體之汪洋恣肆,中繼李太白古風之豪放不羈,近承黃公度“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之雅訓,把“新古風”推向時代的風口浪尖,不臣服于古典格律之鐐銬,以今運古,跌宕騰挪,既彰顯單行之神,復兼容排偶之體,令人耳目—新。不僅如此,柳忠秧的新古體詩還傾力追求古典詩心的現(xiàn)代轉換。今人寫舊體詩詞,最忌詩心的古舊僵化,而《楚歌》和《嶺南歌》立意在古道熱腸中寓現(xiàn)代性靈,把明代人的痛苦與歡樂、憂思與欣然、理性與激情寄托在千百年來楚人魂魄與粵海風華之中,以今化古,充滿了現(xiàn)代意識。無論憑吊楚人楚事,抑或緬懷南粵先賢,無不著意彰顯詩人一以貫之的現(xiàn)代個性意識、批判意識、民主精神和浪漫情懷。長詩中或顯或隱,處處有一個“我”字在,以我觀物、以我解人、以我釋史,深得現(xiàn)代浪漫派詩之精髓,同時又不失古風、古韻與古意。因此,《楚歌》和《嶺南歌》可謂詩人柳忠秧古典詩心的當代涅槃。
返觀中國千年漢詩史,體式雖或多樣,然獨缺少宏偉之史詩,屈原《離騷》庶幾近之。而柳忠秧別出機杼,蹊徑獨辟,創(chuàng)為宏偉之文化史詩。鴻篇巨制,巍然并峙?!冻琛烽L四百四十行,懷楚人,紀楚事,發(fā)楚聲,步楚體,被楚澤,楚風楚韻洋溢其外,楚靈楚魂斂聚其中,學古而不泥古,渾然本色當行。詩人孤懷獨抱,傾民族千年憂患之淚瀑,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如韓潮歐海,古風撲面,可謂久違的當代古體史詩佳構。《嶺南歌》計三千一百余字,緬懷百越古賢,叩問南粵英靈,時空縱橫交織,寫盡了粵海絕代之風華:舉凡大略雄才之披荊斬棘,宦海謫臣之詩酒風騷,儒道佛禪之慧根靈性,革命先烈之文治武功,思想巨擘之南天一柱,無不盡收眼底,囊括于胸,化為神采飛揚之錦繡詩章。長句與短句結合,散句與偶句兼容,自由與格律張弛有度,追步郭小川之“新辭賦體”而別開生面。
質言之,兩部長詩,以詩運史,以史載詩,詩史交融,可謂詩之史、史之詩。且長詩中文化意蘊豐厚,其超越固有政治視角與思維定式的訴求極明顯,作者用詩的語言和形式,濃縮了千百年來楚文化和粵文化的歷史軌跡與精神風采,不愧為當代文化史詩的范本。
較之新詩,《楚歌》應該屬于舊體,作者將《楚歌》定位于“古體組詩”是適當?shù)?。中國舊體詩分古、近體,《楚歌》從體制看,近于古詩歌行一類,但比舊時歌行,于奔放之中更顯整飭。全詩四十四章,每章十行,每行七字,基本是一章一韻,間或有“兮”字的嵌入,則是明顯地增添了楚辭的元素。所以,《楚歌》是既保持了古體詩跌蕩自如的氣勢,而又兼富近體詩講究音韻美的一種詩歌體式。
據(jù)詩集注釋本稱,作者賦予《楚歌》的含義有三:一是取自項羽本紀的垓下之歌;一是取自漢樂府中與橫吹曲、鼓吹曲并稱的楚調曲名(如梁甫吟);其三,則是取自現(xiàn)代藝人演唱的同名歌曲《楚歌》。這就暗示了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楚歌》是一篇來自多方靈示的、融通今古的綜合之作。作者是楚人,他選擇以地理方位的楚地作為抒情的出發(fā)點,又在汗漫無際的人文時空中縱橫馳騁他的想象力,從而鋪陳詠嘆楚文化的全部絢爛與華美。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貫穿全詩的理想精神,來自屈原和李白。屈原是楚國大夫,他的《離騷》和《天問》已是楚辭乃至中國文學的經典。而李白,他雖不是楚人,但楚文化影響并完成了他。酒隱安陸,仗劍去國,這已是中國文學史的佳話了。
我們從組詩的每一個篇章中,都可以看到上述兩個偉大詩人的身影。屈原的悲情激憤,李白的瀟灑豪放,綜合奠定了現(xiàn)在《楚歌》的基本風格。因為是以楚為歌,所以大凡楚地的山川形勝、名士佳人、典章辭賦、文采風流,裝點得《楚歌》繽紛華美,令人嘆絕!但綜觀全篇,組詩的作者似乎并不拘泥于以楚入詩,大凡中華民族的英杰猛士,其豐功偉業(yè)足以壯人心魂者,盡可歌且詠之。從這個意義上看,柳先生的《楚歌》是一曲蕩人心魄的中華正氣歌!
我的這些印象,是從讀《楚歌》的第一章就產生的。就在這一章,他開篇明志:“夜讀春秋尋大義”,起點極高,可謂目窮五極,神游萬里。他在這里先后提及的人物有“俞伯牙、鐘子期、李白、孔子、文天祥、屈原、司馬遷、司馬相如、衛(wèi)青、霍去病、唐太宗以及宋太祖,等等??偣彩?,極其綿密,其中涉及的有楚人,也有楚外的人,他慨嘆:
五千年來日月明
大江東去長空碧
他是以五千年的歷史長卷為全視野的。柳先生寫詩有一種阻擋不住的大氣勢。這取決于他的大胸襟。一曲《楚歌》的背景就是整部的中華文明史,柳先生囊括在胸,他寫的是大詩。楚人多才氣,更多狂氣,沈德潛評李白:“太白以氣勝”,指的就是這種充盈詩中的氣。眼下許多人寫詩(舊體和新體),技巧是有的,就是缺“氣”。柳先生不然,二十九章講:“神韻古樂奏大呂,浩氣精魂鑄黃鐘”,他追求的是詩中的黃鐘大呂。
看相關材料知道,組詩的作者是事業(yè)有成的成功人士,但作者并不驕矜。通讀全詩,其間充滿了悲憫乃至憤激之情。詩人為天下憂,對現(xiàn)世的失望,使他時作悲憤語——
我嘆世間心不古
我哭寰中絕弦音
我號家園悲聲遠
九歌動地天亦驚
詩中出現(xiàn)的這個我,是屈原,是李白,也是詩人自己,最動人的就是這個“我”,嗟嘆民生多厄:“我慟眾生多苦難,普濟心舟渡慈航”,這里是一個慈悲懷,一顆菩薩心。詩人自稱是“俠骨丹心癡書生”,“把酒痛書大胸襟”。柳忠秧以詩歌的形式重現(xiàn)了屈原和李白的神韻,也無意間突顯了詩人的自我形象:這是一個集熱愛與悲憫于一身的情感豐沛的人,他有大情懷,他又有婉轉纏綿的意緒:“我沐湘水吻湘記,我思美人美人歸。為伊不懼肝膽裂,為伊消得人憔悴”,他原是一個真切的性情中人!
楚人有才,楚女多情,風光綺麗的江漢平原是產生詩歌的地方。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我曾有一段時間生活在江陵的星南鄉(xiāng)。那里的稻草中鑲嵌著無數(shù)水汪汪的池塘,那是古代云夢澤的遺留,那是《九歌》中湘君和湘夫人相會的地方。江漢平原水草豐茂,盛產棉花和水稻,更盛產美女——江陵婦女的發(fā)髻上扎著紅絨繩,插著閃花的銀笄,她們印證著屈原和宋玉詩中的那些美麗的女性——那些神話中的湘夫人,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勞動著、歌唱并舞蹈著和愛著的女人們。
回到正題,就此打住。黃鶴樓上吹玉笛,五月翠柳落梅花。謹以《一曲楚歌動江河》之題,為作者賀!
該文發(fā)表于《光明日報》(2011年05月21日07版)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張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