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行
1
楚楚從北京打來長途,問我:“你什么時間過來?”
我苦笑著給她解釋,老公剛在一家公司謀到了職位,發(fā)展前景也十分看好,而且我們的房子也剛剛從去年開始按揭,一切都昭示了我可能會在這個城市里定居。
她有些憤怒:“我都跟華總說好了,這兩本內(nèi)刊咱們做,每個月1萬元還不吸引你?”
我無言以對,在北京,月入1萬元,算不上什么太高收入,可是在合肥這個城市,1萬元錢就算得上高收入了。
楚楚啪地掛了電話,片刻后,在QQ上給我留言:我不知道是什么能讓一個人變得懦弱和安于苦難,但是我知道懶惰和不思變遷是人生路上的絆腳石。
我更是無言以對。昨天與老公還在暢想未來,等添了寶寶,孩子大一些,房價再低一些,我們再買一套大一點的房子,這套小的租出去。他在公司也可能會做到主任一級,這樣每個月就有近5000元的收入,我做個美術(shù)上的副總監(jiān),也能到3000多元,再買部小車,閑時可以去開福寺上上香。
我無法對楚楚解釋什么,大我3歲的她早已離婚.她自嘲,是因為一個暴躁的人遇到了一個更暴躁的人。離婚后的第一年,她就舍下自己文案的工作去了北京,老總一再挽留也沒能讓她停下匆匆的腳步。
七零末與八零初的兩個女人,在公司一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們不矯情,不傳私,不論別人長短,淡然逛街,穿一樣尺碼的鞋子和衣服。她說:施音,你是上天派來和我做伴的。
也曾為她這話心跳許久,畢竟我是那樣凡俗的女子,而她,有出版的小說和開設(shè)的專欄,我是高攀,她是下交。
似乎她去北京,就是為我們找機會,這個有些微暴躁的天蝎座女子,與水瓶座的我全不搭界。初去的那時,她沒找到工作,很艱難。只是有一天,她突然說了句:今天坐了一天公交,卻發(fā)現(xiàn)冰箱里只剩下一個燒餅。
我拿出了自己當時的積蓄——2000元錢給她匯了過去。她回了句,好友不言謝。
她是真對我好,可是,我怎么能舍家棄夫去跟她過北漂生活?這個選擇,任何正常的女人都不會做,可不做的話,又傷害到一份友誼。
2
我要去北京的消息,第一個透露給了她,我說:“好久不見了,想去北京看看你,順便,辦點公事。”
那幾天她的QQ簽名換成了“很快樂”。其實去北京,是我好不容易在公司請下來的假。我承認我是一個丟不起友情的人,此去,就是向她解釋這些事情。
兩年沒見,我們在西站出口相見,她著急,嫌短信發(fā)得慢,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我掛了電話給她回的空當都沒有。見了面,她劈頭蓋臉訓我:“接一個電話,能浪費你多少錢?!”
我苦笑,挽了她的手,感覺到她從心底溢出的快樂。一出站口,她就開始給我講與華總公司合作的事情,我?guī)缀鯖]有插嘴的空間,這個事業(yè)型的狂人。
我壓住她的話頭,看街邊一對老夫妻快樂地剪草,一句話扔出來,沒頭沒腦:“幸福其實都是一樣的?!?/p>
她突然止住話頭,問我:“你怎么了施音?結(jié)個婚就把你給結(jié)傻了?女人要先自己強,這樣的話,即使有一天你和他分開,從家里走出去的姿態(tài)也是昂著頭的,生活在你面前不是灰暗的,而是一片光明?!?/p>
她可真適合做女強人。我突然想到了這句話,看著她認真的臉色,笑了。我是個善于思辨的家伙,總是想,世間的友誼,是互補的成分多些還是相像的成分多些呢?承認前者需要很溫和大度的處世原則,不像承認后者那樣可以多些刻薄的條件。
她所說的公司果然氣魄非凡。而且華總對她的信任程度超乎我的想象??烧勈虑橹畷r,他眼睛偶爾逡巡之處是楚楚微敞的衣領(lǐng)——我寧愿相信這是我的小人之心,可事實就是這樣,雖然我并非閱人無數(shù)。
我自知自己的姿色不及楚楚一半,以至于那個華總,基本沒有拿正眼看過我,連我精心準備了一路的設(shè)計方案也僅僅聽了個開頭就打斷,說:“這件事有楚楚,我相信她找的人?!?/p>
這件事也是之前和楚楚聊好的,在我道歉和解釋之后,她很容易就諒解了我的難處,她說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咱們完全可以在網(wǎng)絡(luò)上交流合作。
可是,這合作,怎么在我見了華總之后,那么不舒服呢?
我把顧慮告訴了她,她看著我怔了兩三秒,然后大笑,笑完了再看我:“施音,你真純潔,男人若是不想從你這里得到點什么,又怎么會把賺錢的機會白白給你?”
她的話,嚇了我一跳。
3
那夜,我們趕到她的住處,下起了雨,沒傘,拿包擋著頭跳著在雨里面走。她在小區(qū)的最后一棟樓,走到時,我們?nèi)軡窳恕?/p>
一起洗澡,我看到她腿上一點香煙燙傷的地方,她慌忙用手擋住。我固執(zhí)地拉開她的手,問她:“你抽煙?”
她淡淡地說:“孤獨鉆心蝕肺時,疼痛也是一種好辦法?!?/p>
我?guī)缀跻鞒鰷I來,那個時候,我在做什么?可能與老公花前月下暢想人生幸福??晌也荒苷f我們兩個,我怕刺激到她。有時想,女人之間的友誼到底到什么時間才算是最牢固的,是事業(yè)上合作的伙伴,還是生活里得意的知己?沒有答案,因為答案本身就混合在一起了。
她繼續(xù)說北京的好,繼續(xù)勸我可以與老公一起來這里發(fā)展,以后也給孩子一個好的環(huán)境。我卻嘆口氣說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房子工作關(guān)系都穩(wěn)定了,再重新傷筋動骨來北京無異于對生活動一次大手術(shù)。
好像晚上的話不怎么投機,睡眠也不安穩(wěn)。天亮了,我們兩個人,背對著背。
此后兩天,她再不提讓我來京的事情。陪我逛鳥巢、水立方、王府井,我們在她家附近的夜市上,看上了一模一樣的兩條睡裙,買下后,在邊上的瘋狂烤翅那里喝啤酒喝到半醉。
可是,我心里,卻總是有一個硬硬的結(jié)擺在那里,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她的一切我都已經(jīng)看到,已經(jīng)明白??膳丝偟糜袀€歸宿,我怎么告訴她,我們都需要有一個支撐,而不是這樣強硬地漂泊。
怕她說我自私。
訂好票之后,回程就剩了兩天時間,她顯得有些憂傷。家里的貓搗蛋,被她一腳踢開。我說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但就這樣離去,更有無話可說的悲涼。
晚上的車,她執(zhí)意要送我到西客站。北京大雨,311路公交車行在長安街上,外面一片迷蒙,空氣漸冷了,楚楚靠在我身邊很溫暖。不停有人上車,下車,售票員滿口京腔,熟悉得讓人想掉眼淚。
時間還早,到軍事博物館時,雨已停了,匆匆的水流里有匆匆的人流,像是我們停不下來的步子。步行慢慢走向西客站,離別的話里,總要有些解釋吧。我停下來,認真地打量著楚楚,明亮的眼神,我的話剛一出口,她便抱住了我:“施音,別說,別把幸福說得太具體,我怕失去你。來的第二天在肯德基,你看那些小孩時的溫柔眼神,我就明白了。”
我輕輕拍了拍她。
提著行李,我走向進站口,她說她要坐回去的80路,然后轉(zhuǎn)地鐵,很快就到家了。我不敢回頭,生命中還沒有哪段友誼讓我如此脆弱地不敢回頭,我怕看到她小小的孤單影子,站在那里望我的樣子,怕我會哭。
車上,終于接到她的短信:我到家了,太累了,準備洗澡,貓又拉了,還要打掃,明天你開始設(shè)計圖樣,我這邊羅列文字相關(guān)的東西。
生活正常得有些美妙。
4
楚楚給我發(fā)短信,說她戀愛了,對方是中等身材,但有錢且不風流,人又長得不算太難看。
沒過兩天,她又發(fā)短信給我,她失戀了,重新回到了單身生活。那個華總的公司里來了一個漂亮的女秘書,于是他對內(nèi)刊的事就又不上心了,是不是女人總有老的那么一天?是不是應(yīng)該放棄一些理想了?
我尚不知怎么勸,回了一句,我想,回歸生活不是一件什么壞事吧。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兩個合作了兩本小刊物,都是三四千元的樣子,做得很累。她有時也發(fā)發(fā)脾氣,很多時候更是在QQ簽名上寫著:忙。生活上交流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她也漸漸順從于生活對她的安排,甚至順從于朋友給她安排的相親活動。
她自嘲,我都被你拉扯成剩女了。
我告訴她,不是剩女,是生活女人。以前的咱們可能都活在理想里,冒著風雨前行,拖著自己拖不動的行李,也不愿意讓別人幫助自己,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我相信你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要愛生活,愛自己,不要為了理想搭上了自己的美麗容顏和健康,還有鮮艷活著的方式。
其實這段話,早在她送我到車站的路上,我就想說出口了,因為我已經(jīng)準備在這個城市安家落戶,心安才是歸宿。多年前的那一幕,我忘不了,她也忘不了,我們兩個同時進這家公司,同時張口,你是北京人嗎?然后重重點頭,從那一刻起,我們就親密得如影隨形。我父母離異,10歲隨父親來到了安徽,她隨母親來到了這里??墒潜本┑挠∠螅琅f在我們的腦海里珠圓玉潤地誘惑著我們。我們發(fā)誓一定要回到京城去,哪怕做京漂。理想日日夜夜幸福地將我們折磨。
苦不堪言地折騰了這么幾年,生活的路原來不是你想走到哪就走到哪的,幸好,我變了,她也變了。我在心里說,來年去開福寺,我的第一炷香,一定要祝福楚楚,祝福敗給生活的我們幸福平安。
萬紅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