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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扁豆花開

        2014-09-29 20:28:59潘小平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0期
        關(guān)鍵詞:端陽師娘小滿

        潘小平

        1

        小滿走在大街上,頭上的火星子直躥。

        這是上午的十點多鐘,步行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一些明顯從大學(xué)城過來的小女生,三五成群地迎面走來,和小滿擦身而過。沒有,沒有小改。小滿緊張而又茫然地看著人群,心情壞到了極點。從大前天晚上,他們倆在龍蝦一條街上吃過消夜,小滿就再沒見過小改的影子,手機也不開。出租屋那邊,昨天就去問過了,她同屋的女孩說,總有一個多星期了吧,小改就沒回來過。

        小滿當(dāng)時就蒙了,大腦一片空白。

        她能到哪里去呢?

        離元旦還有些日子,步行街兩邊的商家店鋪,已經(jīng)明顯地手忙腳亂起來。大派送、大甩賣、大跳樓、大吐血……到處是吆喝聲和爭執(zhí)聲,此起彼伏,聲嘶力竭。有那心急的鋪子,更是迫不及待地掛上了大紅燈籠,弄得像是明天就要過大年。小滿的腦袋,炸開一般地疼痛,對眼前的一切,感到無比厭煩。

        遠遠地,能看見“橙繪”的牌子,懸掛在金海大廈的頂層,因色彩斑斕,尺幅巨大,看上去十分搶眼。“橙繪”是一間畫室,小滿是那里的素描老師,當(dāng)然,也教水彩。老板聘你代課,不可能只讓你代一門課,老板聘了你,就是為了把你身上的油水榨干。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小滿不是什么素描老師,而是一個地道的打工仔。從大三開始,小滿就在這間畫室代課,掙學(xué)費、生活費和自己的零用錢。藝術(shù)類專業(yè)的學(xué)費,比起非藝術(shù)類專業(yè)來,一學(xué)期要貴上兩千多元。這在城里的家庭,當(dāng)然不算一回事,可在農(nóng)村,就是一筆大錢。頭一年的學(xué)費,還是舅家給湊的,為了這個,大妗子和二妗子,至今看見小滿,都沒個好臉。小滿不怪她們,舅家也不易,也都有孩子要供,也都有一大家子要吃飯。所以從大二開始,小滿就再沒要過家里的一分錢。小滿的家鄉(xiāng),在皖北平原一個名叫牛眠的小鎮(zhèn),窮是窮,名氣卻不小,是因為鎮(zhèn)上中學(xué)的美術(shù)班,每年都能有一二百個學(xué)生“過線”。“過線”是過藝術(shù)類高考的專業(yè)線,藝術(shù)類考生先要過了本省統(tǒng)一的專業(yè)分數(shù)線,文化課考試才有意義,否則一切免談。小滿的專業(yè)分,高過那一年的分數(shù)線70多分,上北京、杭州的美院都綽綽有余,就因為家里供不起,才報了本省的大學(xué)??紤]到日后就業(yè),又選了出路較寬的廣告設(shè)計專業(yè)。

        仍然不見小改的影子,小滿的情緒壞到了極點。

        小滿和小改,來自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兩家的村子相隔不遠。小改是家里的老大,底下一嘟嚕子兄弟,都張著嘴等吃,日子很艱難。光看小改的名,就知道她家里為啥給她起名叫小改。所以小改的娘對供小改念書,就一百個不愿意,動不動就嘟囔說一個小閨女家,你見過莊里哪戶人家,這么舍得賠錢?

        她娘這話,是說給她爹聽的,小改她爹堅持要供小改念書!能念到啥時候,就念到啥時候,這個家是你娘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莊戶人家,當(dāng)然是男人說了算。

        小改的爹早年當(dāng)過兵,上過老山前線。雖說上去的時候,部隊就開始往下撤了,但到底也是一段光榮歷史,退伍回來以后,就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和莊里旁的“年輕猴”玩不到一塊。這片平原上,把年輕人叫作“年輕猴”,很貼切。小改她爹回來后的頭一件事,就是要退親——知道外邊啥樣了嗎?人家城里人,都是自由戀愛!把他老子氣得,摸起一把鐵锨,就從莊這頭攆到了莊那頭,惹得一莊上的人都跟在后頭跑看。小改他爹一賭氣,當(dāng)晚就扒上了南去的煤車,一天一夜,到了上海。

        那會子的火車,慢。

        但小改她爹到底沒能在城里站住腳,他松江的戰(zhàn)友退伍回來以后,也還沒有安排。喝了兩餐酒,逛了外灘和城隍廟,小改他爹就又坐上了往回開的火車,當(dāng)然,這回不用扒煤車了,他戰(zhàn)友給他掏了票錢。那年月,中國才剛改革開放,鄉(xiāng)下人在城里,沒處可待。車到桃山集,是傍晌午,太陽還老高呢。小改她爹覺得沒臉見人,硬是順著鐵路線,往南走了十多里地,才又折了回來。桃山集雖說沒啥名,但因為地處京浦線和隴海線的交叉點上,快車也在這里???,所以在這一片平原上,就算是個大站。進莊的時候,已是天快黑的時候了,小改他爹想悄悄溜進莊,不讓旁人知道,不想走到莊西口,就讓一個“年輕猴”撞見。那“年輕猴”立馬大呼小叫,說是快來啊都快來啊,可了不得了,俺天明叔回來了!“天明”是小改她爹的“大號”。結(jié)果讓他這么一咋呼,一莊上的人都讓他咋呼出來了。小改她爹就惱得不能行,上去踹他一腳,罵道:我日你姐的——就你眼尖!

        小改她爹和小改她娘,是兩年后才捆綁著結(jié)的婚,又過了好幾年,這才有了小改。小改不隨她娘,隨她爹,瘦長臉,高鼻梁,漆黑的眉毛,一雙毛乎眼。眼是不大,還是個單眼皮,可睫毛又長又密,見了她,小滿才知道,什么叫作“美麗的眼簾”。小改的一雙眼,平??偸谴怪紶杺?cè)過臉,抬起濃密的睫毛,斜睨你一下,美得讓人目眩。小改她爹就把小改,時刻捧在手上,念了小學(xué)念初中,念了初中念高中,念了高中,這又砸鍋賣鐵,東挪西湊,硬是把她送進了大學(xué)。

        小改她娘說:念、念、念!小改你知道不?你使的都是你兄弟蓋屋的錢!

        給兒子蓋上屋,娶上媳婦,是農(nóng)村父母一生的追求,一生的事業(yè)。所以只要小改她爹不在跟前,小改她娘就不給小改好臉。小改說娘,你這是干啥呀?我日后出息了,能扔下俺兄弟不管?

        小滿頭一回見著小改,差一點沒站住,小改抬起眼簾,對他笑了一笑,滿屋燦爛。小滿有一種強烈的,要窒息的感覺。那是大三的暑假,小滿去母??赐具t老師,小改看見有人進來了,就從門口的小板凳上站了起來。尉遲老師說,坐、坐!曹阮你坐你的——介紹一下,這是丁疃的丁國愛,在省城上大學(xué)。

        小滿后來不止一次地想,小改的笑,就是瞎子見了,也會睜開雙眼。

        小滿大號丁國愛,因為生在二十四節(jié)氣小滿的那一天,小名小滿。小滿當(dāng)機立斷,決定追小改。好在機會現(xiàn)成,她不是正準(zhǔn)備報考藝術(shù)類院校嗎?去輔導(dǎo)她的水彩和素描,不信一個暑假攻不下來!連尉遲老師都說,曹阮你可以看看丁國愛是怎么畫的,他的素描功底,很不一般!

        聽了這話,小滿的心一陣狂跳,像是過了電似的,渾身打顫。小滿是母校的驕傲,也是尉遲老師的驕傲,他高考的專業(yè)分,至今無人打破,成為“牛中”美術(shù)班招生的一塊金字招牌。要知道,牛眠只是一個小鎮(zhèn),“牛中”只是一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當(dāng)初小滿放棄杭州的中國美院,選擇本省的科技學(xué)院時,尉遲老師痛心疾首,他甚至強迫小滿接受他的資助,到杭州去讀美院。小滿想了想說,尉遲老師,我不能再使你的錢。我這幾年在你這里,沒交過一分錢補習(xí)費,連水彩畫筆,也都是你拿的錢。再說我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也不想當(dāng)什么畫家,我就是想念個大學(xué),出來找個好工作,讓俺老爹老娘,日后能吃上一口好茶飯!

        所以頭一年寒假,小滿就到尉遲老師的班上,幫他看看學(xué)生,偶爾也在學(xué)生的作業(yè)上改幾筆,算是對老師的一種報答。今年不行了,今年在“橙繪”打工,老板算計得很,連來帶回,只給了他三天假。暑假是學(xué)生最多的時候,省城的藝考補習(xí)班又多如牛毛,競爭慘烈。但是現(xiàn)在,小滿改主意了,他想還有什么比追小改更重要的呢?這個假期的首要任務(wù),就是攻下小改!

        他可不想把她一個人留在鎮(zhèn)子上,讓那些個老男人虎視眈眈。

        小滿所謂的“老男人”,其實也不老,只不過比他高幾屆?!芭V小钡拿佬g(shù)班里,很有幾個附近縣城來的老油子,已經(jīng)混了好幾年了,年年高考,年年過不了分數(shù)線。依著尉遲老師的意思,就不要再耗下去了,照這個樣子,就是再耗個十年八年,也還是白瞎家里的錢。無奈都不愿走,反正爹媽手里都有幾個錢,供得起;而家長的心思,也是往補習(xí)班里一扔,落個眼不見心不煩。他們就都成了牛眠鎮(zhèn)上的禍害,天天三五成群,呼嘯而過,不是喝酒,就是打架,再不就是圍追女同學(xué)。補習(xí)班里幾個長得漂亮點的女生,見了他們跟見了狼似的,避之唯恐不及,你說小改要是讓他們盯上了,還有個好嗎?

        所以這個假期,小滿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

        至于“橙繪”嘛,就不去管它了!老板也好,老板娘也罷,打他的手機,小滿一律不接。到后來索性關(guān)了機,氣得老板只能給他發(fā)短信:丁國愛你個驢日的,你給我聽好了:你明天要是再不回來,就永遠不要回來!

        小滿看了短信,做輕蔑一笑,隨手刪了,不予理睬。

        在“橙繪”打了一年工,錢沒怎么掙著,名頭掙得可不小,從今年春季藝術(shù)類高考,他帶的幾個學(xué)生素描拿了高分之后,省城很多美術(shù)班的學(xué)生家長,就紛紛找到“橙繪”,希望把孩子轉(zhuǎn)過來。朱胖子的美術(shù)班,也因此有了“藝考集中營”的美名。小滿其實也沒什么??纱担褪俏蛐院?,想想尉遲老師當(dāng)年是怎么教自己的,他就怎么教給學(xué)生,關(guān)鍵的地方,點撥一下。他也不平均用力,只把幾個好學(xué)生抓住了,保證他們到時候能考出高分來。藝術(shù)類考生嚴格說來,都不是什么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學(xué)生,都是文化課分數(shù)上不去了,沒路可走了,才轉(zhuǎn)到這上頭來。小滿說要跳,要跳!要跳出來,出大效果,要有體積感!知道美術(shù)閱卷是怎么打分的嗎?卷子一排排地攤在地上,閱卷老師拿著一根棍子,一個一個點過去,分出幾大類。你要是跳不出來,一棍子就把你打低分檔里去了,你說你冤不冤?

        學(xué)生們?nèi)嫉纱罅搜劬?,很吃驚地聽著,家長們則一邊聽,一邊交頭接耳。小滿說知道我的素描考了多少分嗎?97分,滿分是100分,考出這個分數(shù)來,你想上什么學(xué)校,就去上好了,只要你屋里有錢!

        學(xué)生和家長,全都張大了嘴巴,眼珠子差一點掉下來。

        你想就這么個架勢,小滿還怕什么狗屁“橙繪”的老板,來炒自己的魷魚嗎?所以整整一個夏天,小滿都膩在“牛中”的補習(xí)班里,給尉遲老師看場子,偶爾在學(xué)生的作業(yè)上改幾筆,當(dāng)然,指導(dǎo)小改的素描,才是重點。那幾根回鍋老油條,懾于小滿的名頭和他高大的身軀,沒有一個敢近小改的身,所以沒用一個假期,也不過十來天工夫吧,就把小改給攻了下來。

        2

        小滿剛一走出電梯,就看見“橙繪”的老板朱孩羔,怒氣沖沖地站在走廊里,看樣子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你還知道來?。磕憧纯炊紟c了?朱胖子一邊說著,一邊擼起袖子,把戴著歐米茄金表的胳膊,杵到小滿的面前。

        小滿站下來,斜睨了他一眼,咄咄逼人道:幾點了?你說幾點了?

        朱胖子移開眼睛,擺了擺手,息事寧人道,算了,算了,你進去上課吧,我沒工夫跟你磨牙!

        本來是憋著勁要和他干上一架的,沒想到老板倒先退讓了。小滿愣了一下,不知為什么,覺得朱胖子的雙眼,有些躲著他。是因為什么呢?小滿模模糊糊地想,是因為小改嗎?

        去年暑假一結(jié)束,小滿就把小改帶進了城,讓她進了“橙繪”的“藝考強化班”。他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鄉(xiāng)下,再說離各省的“藝考”也沒有多少日子了,把她帶在身邊,到底可以抓緊點。老板當(dāng)然不高興,一方面是怕小滿分心,耽誤了教學(xué),影響過線率,一方面也是怕小滿“以教謀私”,不交補習(xí)的錢。強化班的收費標(biāo)準(zhǔn)是一個月2200元,就那,還都打破腦袋擠不進來。小滿說老板你放心,該交多少我交多少,我就是想讓她有個氛圍,你要是等不及扣工錢,我先找同學(xué)去借!

        小改也算爭氣,當(dāng)年就考進了小滿的學(xué)校,而且是熱門的環(huán)藝專業(yè)。這幾年,政府啟動的新經(jīng)濟刺激計劃,將幾千億人民幣投向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極大地激發(fā)了房地產(chǎn)商的開發(fā)熱情。在高樓與巨廈的激烈競爭中,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以輝煌造型和龐大體量顯示權(quán)力權(quán)威的地標(biāo)性建筑,帶動高校的環(huán)藝專業(yè)報考人數(shù)爆滿。小改能考進來,充分說明了她的優(yōu)秀,更何況,小改還是環(huán)藝建系以來首屈一指的大美女。進校不到一周,就有上屆的男生為她打了架,小滿無奈,只好讓她住到校外,好在是與人合租,還能負擔(dān)得起。

        朱胖子跟在他的身后,有些氣喘吁吁。小滿站住腳步,回轉(zhuǎn)身來,看定他說:老板,你見著我女朋友了嗎?她最近這兩天,是不是去過你屋里?

        雖然已經(jīng)進城多年,小滿還是農(nóng)村的習(xí)慣,把家里叫作“屋里”。朱胖子跟讓開水燙了似的,一腳跳開來,氣急敗壞道,你你你!你怎么這么血口噴人呢你!

        小滿有些意外,他覺得老板今天的反應(yīng),有些不大對勁。他說老板你怎么了?我不就是問問你嗎,你急什么急!

        朱胖子仍是氣急敗壞,爆聲說你別喊我老板,我告訴你丁國愛,你不要喊我老板,你再喊我老板,我對你不客氣!

        小滿更加意外了,說我不喊你老板喊你什么?我不是天天都喊你老板嗎?今天為什么不能喊?

        小滿的心里閃過一絲不祥,他覺得今天朱胖子的反應(yīng),實在是有些反常,不應(yīng)該。一定有什么事情瞞著他,他決定開門見山。他說老板我問你,我女朋友曹阮,到底去沒去過你屋?怎么有人看見,大前天的晚上,她坐在你的車里?

        誰?誰看見的?我日他姐!這是哪個狗日的,滿嘴胡吣?

        小滿不吭聲,猛地一出手,就薅住了他的脖領(lǐng)。小滿說姓朱的你號什么號?她沒坐你車里你心虛?身后,學(xué)生和學(xué)生家長們,亂紛紛擁上來,很快就圍得不透氣。朱胖子漲得滿臉通紅,一邊掙扎一邊說丁國愛,你松手!你別覺得你在補習(xí)界有點小小不言的名頭了,就自以為了不起!你要是再不松手,我辭了你信不信!

        小滿說好??!要辭現(xiàn)在就辭,晚了我可不候你!說著把他往地上一撂,推開人群,就往電梯的方向走。沒等朱胖子反應(yīng)過來,家長們就一擁而上,扯住了小滿的后褂襟。家長們七嘴八舌,說小丁老師,小丁老師,你消消氣!你可千萬不能走啊,我們孩子還指望你呢!再說他一個煤販子,你和他生的什么氣!

        “橙繪”的老板朱孩羔,是小煤窯出身,早年賺了不少昧心錢。后來小煤窯出了事,死了幾個人,死亡賠償?shù)故遣欢?,一人十萬塊錢就打發(fā)了,但是為了擺平這件事,卻花了好幾百萬。他一生氣,就把小煤窯兌給了旁人,攥著賣礦的錢,帶著老婆孩子,躲到省城來。也不能坐吃山空啊,聽他一個在中學(xué)里當(dāng)教導(dǎo)主任的遠親攛掇,就開了這間畫室,沒想到,嘿,還真能賺大錢!

        聽到有人直呼自己“煤販子”,朱胖子很生氣,但瞅一眼說這話的娘兒們,立馬換上了笑臉。他說周主任,周主任!你別著急嘛,有步獨這樣的好學(xué)生,小丁老師他……他怎么能走哩?

        “步獨”是桑步獨,周主任的兒子,周主任的老公在省委辦公廳當(dāng)主任,比他女人還厲害。所以桑步獨在“橙繪”,就享受特殊待遇,不僅畫架固定在窗口最好的位置,來“陪畫”的周主任,還有上好的“猴魁”招待。周主任說朱老板你說說,小丁老師在你這里,給你掙了多少錢?不是小丁老師,你一個煤販子,我們能到你這里來?聽這個姓周的娘兒們又是一口一個“煤販子”,朱胖子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口里卻說是是是!不是小丁老師,我這里哪能有步獨這樣的好學(xué)生哩。這樣吧國愛,咱爺們兒這一兩年,處得也不錯,除了今兒個,也沒紅過臉!你叔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為剛剛那話,叔我給你道個歉!從今往后,咱誰也不許再提走的事了,還有,從這月起,你的工錢,我給你再漲500元!

        小滿站住腳,笑不哧哧道,再不提走的事了?

        朱胖子說是,再不提走的事了!

        小滿問,工錢再漲500元?

        朱胖子說是,工錢再漲500元!

        小滿笑了,小滿說朱老板,這是你的一廂情愿!說著推開眾人,就要往外走,很決絕。不用家長指使,孩子們早就一擁而上,扯住他的后褂襟,往回拽。因為是周六,家長來得特別多,而且平日里多是女家長,今天來了不少男家長,里頭有不少人,都在相當(dāng)一級的政府部門,當(dāng)著不小的官。朱胖子慌了,連忙說國愛國愛,你看這樣行不行?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你每個月的工錢,叔給你再漲800元!

        這樣,小滿的工資就漲到了每月4300元,這在這座城市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了,要知道一個研究生出來,也才拿2000來塊錢。小滿停下來,想了一下,轉(zhuǎn)身向畫室的方向走,學(xué)生們一見,一窩蜂地往回跑,在自己的畫架前坐下來。小滿不言語,一個畫架一個畫架地看過去,偶爾停住,拿過學(xué)生手中的筆,在畫面上做些修改?!八孛铔]什么難的,”小滿說,“尤其是應(yīng)試素描,只要把三大面處理好了,就OK!”

        “三大面”是素描的專用術(shù)語,物體的立體特征,主要是通過亮面、灰面和暗面這三大面來體現(xiàn)。小滿不給他們講理論,只講如何處理“高光”,處理明暗交界的過渡地帶,使整個畫面看上去層次豐富,色階飽滿。小滿說你不要和我說塞尚的素描不行,畢加索的風(fēng)景不行,莫奈的靜物不行,波洛克的構(gòu)成不行。也不要和我說劉小東的素描土得掉渣,憑什么把持中國的“藝考界”?你不要和我說這個,有一天你考進去了,牛了,火了,成了劉小東了,你想怎么褒貶,就怎么褒貶!

        周主任靠在門上,遠遠地看著兒子,唇邊掛著揶揄的笑紋?!叭械乃孛璨恍小痹圃?,是桑步獨的狂言。小滿不在的時候,“橙繪”是桑步獨的天下,整個畫室里,就聽他一個人滔滔不絕。此刻的桑步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小滿,和母親一樣,唇邊掛著嘲諷的笑。

        小滿有些煩,心里有一種長滿草的感覺。他打算草草結(jié)束這節(jié)課,到出租屋去看一看,也許這時候,小改已經(jīng)回去了。他說步獨你今天的感覺很好,很在狀態(tài),尤其是關(guān)系,處理得很和諧。說著舉起桑步獨的素描作業(yè),很潦草地點了幾下,一句話也沒說,就又放回畫架上,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走了出來。

        朱胖子跟在后頭喊:哎哎國愛——丁國愛!你這是干什么去?。窟€回不回來?見他不理,朱胖子只好走回教室,攤開雙手,對著家長們抱怨說,唉!你說我這……不是供了一個爹?

        女家長們?nèi)嘉嬷煨Γ2姜毸麐屪哌^來問,小丁老師他怎么了?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嗎?朱胖子說,怎么了?誰知道他怎么了?周主任您是不知道啊,他就是個白眼狼,你對他再好,都不行!

        邊上,葛勝把畫筆重重一摔,站起身來,動作很大地走出去了。

        朱胖子愣住了,說喲嗬!腰里沒幾個,腫得還不輕,敢朝我甩臉子了!

        “腫”是小滿家鄉(xiāng)的方言,自我膨脹的意思,“腰”在這里,特指“口袋”。葛勝是小滿帶出來的,也是牛眠一帶人,之前跟著尉遲老師,在“牛中”上補習(xí)班。尉遲老師說丁國愛你把他帶你那里去,強化幾個月,一準(zhǔn)能考個好大學(xué)。葛勝說我不去,我就跟著你,再說去省城,我哪來這么些錢?尉遲老師說錢你不用管,我就一個閨女,日后能有啥花銷?你師娘是個抓錢的手,還抓不來你這幾個錢?小滿說都別說了!葛勝跟著我,就由我負責(zé),尉遲老師你不知道吧?你學(xué)生丁國愛,如今在省城的“藝考界”,名頭可是不小呢!

        這樣,葛勝這個暑假就來到了城里,準(zhǔn)備加強三兩個月,然后再回牛眠。小滿說勝,你的素描沒問題,水彩也沒問題,你的問題是設(shè)計,這是尉遲老師的短板。我那年也是去的徐州,跟著尉遲老師的同學(xué),學(xué)了一個多月設(shè)計,要不我能考出那么高的分數(shù)來?葛勝問,那你去徐州,是誰給拿的錢?小滿說尉遲老師啊,吃住在他同學(xué)屋里,就是補習(xí)班,交了1800元。

        所以葛勝就聽不得朱胖子說小滿的壞話,他站住腳,回轉(zhuǎn)身來,口氣很沖地說是!我腰里是沒幾個,可我腰里再沒幾個,也沒少你一分錢!

        朱胖子愣住了,沒想到一個鄉(xiāng)下孩子,竟敢頂撞他。他說你你你!還反了你了呢!說著就抬起手來,想去拉扯葛勝,讓邊上的桑步獨一把薅住了。桑步獨說朱老板朱老板,知道《資本論》嗎?朱胖子問什么?桑步獨說《資本論》的精髓,就是工人階級要敢于反抗資本家的剝削和壓榨!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孩子們紛紛站起身,伸胳膊撅腚,弄的動靜很大。朱胖子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看著桑步獨他媽,是希望她說話。周主任就走過來,呵斥兒子說步獨你想干什么?你又想偷懶是吧!

        桑步獨說哎呀媽!你能不能說點和自己身份相符的話?

        孩子們?nèi)夹ζ饋?,周主任自己也笑了。她說兒子哎,你再敢跟你老媽逞臉,我可真要抽你了!

        在畫室,桑步獨處處維護葛勝,還不僅僅是因為他畫得好,還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邊。桑步獨說什么是繪畫?繪畫是一種獨特的思想表達。中國當(dāng)代,有幾個畫家是有思想的?不過畫匠罷了!

        對他的狂言,葛勝并不一概否定,而是心平氣和地,說出自己的看法。葛勝說你這話等于沒說,什么不是獨特的思想表達?文學(xué)不是嗎?舞蹈不是嗎?音樂不是嗎?就連建筑也是,雨果說,人類沒有哪一種重要思想,不被建筑藝術(shù)寫在石頭上。

        這很出乎桑步獨的意外,他沒想到一個鄉(xiāng)下來的考生,能夠說出如此深刻的話。葛勝說知道我的老師是誰嗎?尉遲劍,小丁老師的老師,知道了吧?

        “怪不得呢!”桑步獨說,“那我就沒話可說了!”說著拍拍葛勝的肩膀說,有事找我,誰讓我喜歡尉遲劍這個人呢!

        在省城“藝考界”,尉遲劍是個傳奇人物。他是1980年代后期,浙江美院的畢業(yè)生,大三那年冬季,利用假期到黃淮海一帶鄉(xiāng)村寫生,在集市上遇見一個賣花生的農(nóng)村少女,被她蓬勃的生命力和樸素的美感所吸引,跟她去了她家的村子時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百家姓里還有“時”這個姓。他畫了很多幅素描和速寫,女孩柔韌的腰肢和燦爛的笑容,令他長時間地沉迷和感動。一直到今天,他還珍藏著那幾十幅“寒假作業(yè)”,每看一次,都要驚詫,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能如此富有激情?畢業(yè)時,他毫不遲疑,就去了女孩村子附近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做了一名美術(shù)老師。他來之前,“牛中”沒有美術(shù)課,當(dāng)然,也沒有音樂課,他們甚至連英語課都不開。他們的外語是俄語,老師是一個“文革”中流落到牛眠的老“右派”。大家都說這姓尉遲的年輕人,讓鬼摸了后腦勺了,一個大學(xué)生,天之驕子啊,為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就這樣自毀前程。他父親痛心疾首,連著來了好幾趟,也沒能拉回他去,最后竟然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

        小滿一開始聽說這些,覺得不可思議。一個鄉(xiāng)下丫頭,就是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能讓一個城里男人,一個學(xué)美術(shù)的大學(xué)生,神魂顛倒到不做城里人,來做鄉(xiāng)下人?他不信,打死也不信。待到見了他師娘時俠子,這才算開了眼,原來一個女人,能長得這么勻稱。對,就是勻稱,他師娘時俠子的美,只有用勻稱才能形容。因為學(xué)畫畫,這時的小滿已經(jīng)知道黃金律,但他仍然想象不出,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人,怎么會這么符合黃金比例,這么像一個“畫中人”。這時的時俠子,也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一顰一笑,一言一動,仍是那么富有感染力,尤其是腰身,從身后看,還是像少女一般嫵媚動人。小滿想怪不得呢,怪不得尉遲老師會拋棄城里的一切,到鄉(xiāng)下來倒插門。在這片平原上,倒插門是很屈辱的,不光他自己,連累他的家人,都會被人看輕。但尉遲老師在牛眠,卻博得了從鎮(zhèn)長到鄉(xiāng)親們的廣泛尊重。時俠子的父母兄弟,一直到今天,還拿他當(dāng)新女婿敬著,這都快二十年了,還是來了迎進門,走了送出門。可以這么說,尉遲劍和時俠子的婚姻,是他父母的大不幸,卻是牛眠的大幸。沒有尉遲劍,就沒有牛眠的鄉(xiāng)村子弟源源不斷考入全國各大美院,沒有尉遲劍,“牛中”就不可能成為遠近聞名的“藝補中心”。

        尉遲劍扎實系統(tǒng)的繪畫知識,深厚廣博的人文素養(yǎng),滋潤著一代又一代鄉(xiāng)村少年的心。

        所以葛勝能說出如此深刻的話來,也就不奇怪了,尉遲劍的學(xué)生嘛,還有什么不可能?

        3

        小改仍然沒回出租屋,她同屋的女孩口氣堅決地說:沒有,絕對沒有回來過!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發(fā)現(xiàn)小改的手機,放在她疊好的被子上,之前上面壓了一本書,都沒發(fā)現(xiàn)。她要是回來過,怎么也得把手機帶走吧?她還能連手機都不拿?可小滿卻不這么想,小滿想的是,這個手機她不想要了,這是一種決絕的表現(xiàn)。

        是的,決絕,和過去的自己,和自己過去的一切,徹底斷裂。

        小滿突然就哭了,男人壓抑的哭聲,狼嗥一般。

        他多日來的預(yù)感,終于被證實,對未來的種種夢想,也終于破滅。小改同屋的女孩走過來,怯怯地伸出胳膊,想去拍拍他,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來。

        “別哭了,噢。”她哄他道,“曹阮她是沒顧得上和你聯(lián)系,她不是沒帶手機嗎?”

        小滿仍然抱著頭,蹲在地上。自打租下這個小套,他就幾乎沒有進來過,和這個女孩并不熟。小改的床頭上,貼著一幅速寫,是小滿俯下身子,歪著頭,背著手,看桑步獨畫靜物。小改的速寫比小滿好,線條流暢、簡括、堅定、明確。邊上并排貼著的,是小滿的一幅水彩,一個少女仰起臉,看天上的月亮,兩條長長的大辮子,拖在腰間,腰細得只有一掐。雖然只是側(cè)影,但一看就知道是小改。那是進城前一天的晚上,在莊東頭的小河邊,玉秫秫一人多高了,遍地的青紗帳。這地方把玉米叫玉秫秫,高粱叫小秫秫,八月的玉秫秫即將成熟,葉子在風(fēng)中嘩啦啦地響。小改用胳膊環(huán)住小滿的腰,身子拼命往后仰,兩條大辮子,幾乎垂到了地面上。小滿回去后,就畫了這幅水彩,人物沒用線條,用的是大色塊,整個畫面一片暈黃,美極了。

        如今看著這幅畫,小滿重又淚濕雙眼。小改究竟去了哪里呢?急死個人了!他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房間。房間實在是太小了,一室一廚一衛(wèi),連建筑面積,還不到30平方米。價錢可不便宜,因為緊挨著大學(xué)老校區(qū),一開始租下來時,就是800元租金。一季度一交,一季度一漲,漲到后來,就漲到了現(xiàn)在的1200元。“一月800塊,連個腚都磨不開?!毙「某31г?。小改的家鄉(xiāng),把屁股叫作“腚”,遭到城里同學(xué)的嘲笑。小改還常常抱怨小滿不愿到出租屋里來:“人家誰在學(xué)校外頭租房,不是圖個方便?。磕憧傻购?,連個影子都看不見!”在小滿和小改的關(guān)系中,小改更主動、更強勢、更熱烈。有時候同屋的女孩出去了,小改會給小滿打電話,說丁國愛你快點過來啊,小胖她不在!小滿就找各種借口,不是突然有事,就是暫時走不開。小改很生氣,小改說丁國愛你還是個男人嗎?你到底來還是不來?

        小滿不是不想來,是不敢來,他怕他來了就把持不住,毀了小改。他要讓他的小改,留在新婚之夜綻放,讓她成為真正的新娘,讓自己的新婚之夜,成為真正的新婚之夜。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什么樣子啊?認識沒三天呢,就敢和人出去開房間。這樣的女孩,結(jié)婚時還配叫新娘嗎?那樣的新婚之夜,還能叫新婚之夜?所以每到忘情處,他都會不顧一切地推開小改,走到一邊去,為了這個,小改幾乎和他翻臉。他鐵哥們兒劉原,就罵他不識相,說這都啥時候了啊,還這么老封建?你總這么著,當(dāng)心到后來,便宜了旁的男人!小滿不愛聽這話,當(dāng)時就拉下了臉。他相信小改,小改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小改不會亂來。但他也不想讓她和別人合租了,想單獨租個小套,沒事的時候,兩人也能多在一塊膩歪膩歪。小滿的家鄉(xiāng),把“纏綿”叫作“膩歪”。本來房子都看好了,因為葛勝來了,又耽擱下來。無論如何,葛勝的補習(xí)費,他不能再讓尉遲老師掏,尉遲老師掏了這些年了,再說,還有其他孩子呢。還有生活費,一個月下來,也得不少錢。葛勝的爹,在深圳打工時,從建筑工地上摔下來,摔折了腰,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年。不能掙錢,還得花錢。他娘熬不住,沒兩年就跟人跑了,屋里全靠他奶奶。葛勝學(xué)畫畫,也是尉遲老師做的主,葛勝他爹不情愿,說屋里窮,供不起,尉遲老師說錢不錢的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讓他學(xué)就行了,旁的不用管!就這樣從初三起,葛勝就跟著尉遲老師學(xué)畫畫,吃住都在他屋,師娘時俠子管他理發(fā),洗衣裳,補補連連?!鞍衬腥丝瓷系?,還會有錯嗎?”時俠子時常對人說。又叮囑葛勝:“勝啦,你好好學(xué),日后,掙個功名,給你娘看看!”

        時俠子說這話,是對葛勝他娘不滿。噢,男人癱巴了,就不是你男人了?你就忍心丟下他爺幾個,去跟野漢子快活?這地方把考上大學(xué),當(dāng)上官,出了大名,掙大錢,統(tǒng)統(tǒng)叫作“功名”,很生動的方言。葛勝把這話學(xué)給小滿時,小滿很是唏噓,說像師娘時俠子這樣的女人,如今到哪里去找呢。

        所以他也不信小改會撇下自己,跟旁的男人跑了,小改畢竟是師娘時俠子親手調(diào)教過的女孩。臨帶小改進城的時候,師娘時俠子給他倆包了頓大肉餃子,是用扁豆花調(diào)的餡。小滿只吃過扁豆餡的餃子,沒吃過扁豆花餡的餃子,那味道不是鮮,不是香,而是特別。剛?cè)肟诘臅r候,還不覺得什么,慢慢地,就有一股子蓬勃的氣息,一股混合了陽光和草木的氣息,覆蓋整個口腔和味蕾。師娘時俠子說,送行的餃子接風(fēng)的面,小滿,這往后,小改可就交給你了,你要是敢欺負她,可別怪我翻臉!

        小滿說師娘你說啥呢,我怎么會欺負她?我“供”著她還來不及呢!師娘時俠子說,我不是要你供著她,我是要你護著她,她一個小閨女,千里迢迢跟上你,你要有擔(dān)待!

        小滿笑了,小滿說師娘,哪來的千里迢迢???不就二百多里地嘛。時俠子呵斥他說你少給我二皮臉!閨女離了娘,一步也是千里,不是千里迢迢是什么?

        正是扁豆瘋長的季節(jié),師娘家的房前屋后,開滿了扁豆花。綠瑩瑩的葉子,紫瑩瑩的花嘟嚕,在風(fēng)中搖曳。

        六月里(來)扁豆花開

        梁山伯苦等(那)祝英臺

        哎呀再等也不來……

        時俠子突然放開喉嚨,唱起了“二夾弦”。小滿一聽就笑了,說錯了錯了,師娘!是祝英臺苦等梁山伯!時俠子說你懂什么?自古都是男追女,世上哪有女追男?

        陽光柔和下來,晚風(fēng)流水一般,從葉子上漾過,漾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小改側(cè)身站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小滿,一句話也不說。師娘時俠子偷偷一笑,欠起身來,去夠架子上的扁豆花,腰身上的線條,少女一般柔和。小滿說師娘,你真漂亮!時俠子說漂亮什么呀,我再漂亮,能漂亮過小改?

        這幅畫面,永遠留在了小滿的腦海中,一閉眼就能看見。

        小滿站起身來,胡擼了一把臉,問小改同屋的女孩說,你大號叫個啥?曹阮回來了,你給我個電話。說著一邊往外走,一邊摸出手機,準(zhǔn)備存她的號碼。女孩笑說我叫田瑞雪,瑞雪兆豐年的瑞雪,俺弟叫豐年。又說你真行啊丁國愛,我和曹阮一屋住著,你就真不知道我叫個啥?

        小滿決定去南校區(qū),去找小改的輔導(dǎo)員。本來打算坐公交去的,最后還是打了一輛車。從老校區(qū)到南區(qū)的大學(xué)城,少說也有二十公里,公交要在路上晃蕩兩個多小時,小滿心里著了火似的,等不迭。自打畢了業(yè),他就沒回過學(xué)校一趟,沒啥意思,和老師也沒啥感情,什么母校不母校的,走了就走了,一點也不留戀。和尉遲老師相比,大學(xué)里的老師,簡直就不叫老師,上課沒精打采,下課包一夾就走,你問他什么問題,他眼皮子都懶得抬。要不就是拍當(dāng)官的馬屁,或是拍富人的馬屁,和有錢有勢的家長吃吃喝喝,讓人看不上眼。對小滿還好一點,也主要是為了剝削他的勞動,接了外頭的項目,就給他打電話,要他幫著做。幾十萬的設(shè)計費,做下來也就給他個千兒八百,打發(fā)叫花子似的。所以小滿從不主動給他們打電話,最近索性連電話也不接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小改的輔導(dǎo)員人不錯,也是苦出身,一步步考上來,又一步步考出去,博士畢業(yè)后,才又回到了母校,做了輔導(dǎo)員。其實她專業(yè)挺好的,但也得先做三年輔導(dǎo)員,才能往專業(yè)上發(fā)展。她特別喜歡小改,為她爭取了全額獎學(xué)金,還在教育基金會為她爭取了一個資助名額。

        南校區(qū)也是亂哄哄的,沒個學(xué)校的樣子,小滿一邊走一邊皺緊眉頭,心里煩透了。小改的輔導(dǎo)員看見他,老遠就跑過來,說丁國愛我正要找你呢,你女朋友曹阮怎么一回事啊?都幾天沒來上課了!

        小滿的腦袋,又是“轟”的一下。

        “陳……陳老師,曹阮她……她沒在學(xué)校嗎?”

        據(jù)小改的輔導(dǎo)員陳紅菊說,大前天晚上的班委會,她就沒來參加,到的幾個班委,也都不知道她哪去了?!笆謾C也不開,她到底想干什么???”陳紅菊抱怨說。小滿說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找她,陳老師……小滿猶豫了一下,問:“曹阮她……她不會出事吧?”

        “出事?”陳紅菊吃驚地看著他,“會出什么事?你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小滿說我沒發(fā)現(xiàn)什么,我就是瞎猜。聽他這樣說,陳紅菊才松下一口氣,說你先別著急,你和我一起,去找林明雅問問,問問不就知道了嘛。

        林明雅是小改的“閨蜜”,省城人,時常拉小改去她家里吃飯。城里女孩,像林明雅這樣的,如今真不多見。她爹媽都是市委的干部,雖說不是什么領(lǐng)導(dǎo),但也都在關(guān)鍵部門的重要崗位,但林明雅一點也不“各色”,不像別的城里同學(xué),看不起鄉(xiāng)下同學(xué)。林明雅也正在找小改,因為找不著,都打算到畫室去問小滿了。小滿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腦袋嗡嗡直響,再往下,就只看見林明雅的嘴巴在動,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了。

        “丁國愛!”陳紅菊推了他一把,大聲說,“你再想想,她會到哪里去?還認不認識什么人了?”

        小滿掙扎著,勉強恢復(fù)了思維。他說我聽我畫室里的學(xué)生說,大前天晚上,看見她從我老板的小區(qū)里出來,上了一輛車。

        “一輛車?一輛什么車?”

        “這我不太清楚,”小滿猶豫著說,“黑的,什么牌子的,就不知道了?!?/p>

        陳紅菊主張立即報案,摸出手機來就撥號。小滿一見,慌忙摁住,說陳……陳老師,你先別忙著報案,我覺著曹阮她……她也不像是被劫持,這就報案,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

        陳紅菊之所以主張立即報案,是因為去年失蹤了一名女生,十多天后被發(fā)現(xiàn)死在離學(xué)校幾公里外的綠化樹叢里,家長把學(xué)校告上了法庭。那以后學(xué)校就硬性規(guī)定,學(xué)生離校兩天沒有消息的,要立即上報校保衛(wèi)處,同時上報公安機關(guān)。

        “如果一失蹤就報案,學(xué)校怎么也不會這么被動?!痹洪L在緊急召開的全校處級干部會議上,反復(fù)強調(diào)說。

        所以盡管小滿不同意,陳紅菊還是把電話打到了校保衛(wèi)處。立刻就來了人,詢問小滿,倒像小滿是犯罪嫌疑人。小滿說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大前天的晚上,我們一起在龍蝦一條街吃消夜,后來她就回去了,也沒讓我送她。

        “幾點?”保衛(wèi)處的人問。

        “不晚,八九點鐘?!?/p>

        “到底是八點還是九點?”

        小滿有些惱火:“我怎么知道?我又沒看時間!”

        “這位同學(xué),”匆匆趕過來的娃娃臉小警察擠過來,放緩語氣說,“她不是你女朋友嗎?你剛說你沒送她,你為什么不送她?”

        小滿沮喪道:“不是我不送,是她不讓我送!”

        “她為什么不讓你送?”

        “我怎么知道?”小滿又開始不耐煩起來,“這你得去問她!”

        小警察笑了,說:“冷靜,冷靜!你想想,平常呢?平常她讓不讓你送?”小滿想了一下說:“平常她都讓送的,那天她接了一個電話,就急急慌慌攔了一輛車,走了。”

        “什么人打給她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p>

        “這是你最后一次見她?”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p>

        小警察想了想,又問:“當(dāng)時你覺得她……有什么異樣嗎?”

        小滿猶豫了一下:“異樣倒沒什么異樣,就是……她接電話的時候,走到一邊去了。平常她接手機,從來不避我?!?/p>

        “不會是受人脅迫,”小警察一邊擺弄著手中的水筆,一邊分析說,“她是去見什么人,你不認識的人,或是不想讓你知道的人,你想想,有這樣的人嗎?”

        “沒有……”

        “那……這以后呢,就沒人見過她?”

        “有!”小滿說,“我藝考班的學(xué)生,看見她上了一輛車?!?/p>

        “什么車?”小警察立即警惕起來,“看清楚車牌了嗎?”

        見小滿一問三不知,小警察站起身來說:“走!你問問你那學(xué)生,看看從他那里,能問出點什么!”

        4

        看見那輛車的,是桑步獨。

        桑步獨說是的,是我看見的,我看見小丁老師的女朋友曹美……老師,上了一輛奧迪A6,我剛想喊她,車就開走了。

        “什么什么?”小警察打斷他,“不是說叫曹阮嗎?”

        背地里對小改,桑步獨喜歡用曹美純子來稱呼,真美真純啊,桑步獨感嘆說,我要是長大了,就去追求她!周主任呵斥說你胡說什么呢你?她多大,你多大?她都能當(dāng)你媽了,你知道不?

        桑步獨說媽!你知道什么呀?

        畫室里幾乎所有的男孩,都喜歡小改,女孩則普遍評價不高,說她土,眼睫毛長是長,可一點也不翹,有什么好看?。?/p>

        小滿說步獨,你看沒看見那輛車里,坐著什么人?是往哪個方向開的???

        小警察說你別插話!

        據(jù)桑步獨回憶,小曹老師拉開車門的一瞬間,他看見后排車座上坐著一個男人,也不是腦滿腸肥的那種,看不大清楚。開嘛……就是往大門的方向開,正是晚高峰時候,亂哄哄的,“再說了,”桑步獨說,“我也沒想到小曹老師她……她會出事?。 ?/p>

        桑步獨的話,加重了小滿的不祥,他的心情更糟了。根據(jù)桑步獨提供的車號,小警察很快就查出,那輛奧迪A6是海臣集團蔡總的車,小滿一聽就跳了起來,要去找“朱胖子”算賬。

        大約是兩個月前,畫室老板朱孩羔找過小滿一回,說是海臣的董事長蔡新民,想讓小改輔導(dǎo)他兒子功課,小改不敢答應(yīng),讓來找他商量。小滿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輔導(dǎo)什么功課?。坎痪褪窍胝覀€借口,接近小改嗎?現(xiàn)在的有錢人,有幾個臭錢就不知天高地厚,公然包養(yǎng)女學(xué)生,還美其名曰做輔導(dǎo)。也有那不要臉的女生,自己貼上去的,讓有錢的老頭包了,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四處炫耀。小滿說不管,誰說也不管!她一個藝考生,自己的文化課都不好,能做什么輔導(dǎo)?

        后來,朱胖子又找過他幾回,還沒張口,就讓他堵回去了。他說曹阮你給我聽著,你要是敢背著我,到什么人家里去做輔導(dǎo),你就別回來見我了!

        小改說丁國愛,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

        這事后來沒人再提起,小滿也沒再問,現(xiàn)在看來,朱胖子沒死心,他們私下里一定有過接觸,而且還不止一次,只是瞞著自己罷了。小滿的心里,充滿了憤怒和羞辱。他想朱胖子你敢騙我,你等著!還有你,曹阮!你也不像你自己說的那么無辜!

        這么想著,他就推開眾人往外走,陳老師想去拉他,一把沒能拉住,讓他掙脫了。

        朱胖子的小區(qū)蘭博花園城,是本市數(shù)得著的高檔小區(qū),整個小區(qū)占地1000畝,其中有400畝生態(tài)園區(qū),已開發(fā)的東苑、西苑、南苑、北苑,花木蔥蘢,靜謐無聲。據(jù)說它的總體規(guī)劃,是由美國WY國際設(shè)計公司主筆,環(huán)境設(shè)計則由國內(nèi)最著名的蘇州園林設(shè)計院和美國peridian景觀公司聯(lián)袂完成,所貫穿和突出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因此門禁也特別嚴,沒有門卡,根本就進不了大門。小滿憤怒而且急躁,一掌推開攔他的保安,就要往里闖,讓保安攔腰抱住了。小滿急了,說兄弟我女朋友讓朱胖子拐走了,我得去找她,你也是農(nóng)村來的,你得幫我!保安說兄弟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我是想幫你,可你這么著,是要砸我的飯碗啊,我剛進城,找個工作容易嗎?一邊說著,一邊對著手里的對講機大聲呼叫,很快就招來了幾名保安,不由分說,把小滿摁住。小滿掙不脫,就罵他們是富人的狗,只會沖著有錢人搖尾巴。保安隊長說兄弟,你這話犯眾怒,你這話不該說啊。今天我不捆你,也不通知派出所,派出所一來人,你就是治安處罰!小滿說你通知派出所好了!把我關(guān)起來好了!你們這些有錢人的狗,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們嗎?

        還沒到下班時間,小區(qū)入口處的休閑廣場上,幾乎沒有什么人。幾個散步的老頭老太太聽見了,停下腳步,遠遠地站著,吃驚地往這邊看。

        小滿絕望極了,不由得就蹲下身子,哭了起來。保安隊長拍拍他,安慰說,兄弟,你哭什么,不就是個女人嗎?老話說夫妻如衣服,何況你還沒成夫妻呢!小滿說哥你是不知道,你沒見過她。保安隊長笑了,說我在“蘭博”幾年,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再漂亮的女人,不還是個女人?兄弟你聽我一句勸:現(xiàn)如今的漂亮女人,都是給有錢人預(yù)備的,咱個鄉(xiāng)下孩子,能攏得住嗎?小滿沒聽見一樣,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看著迎面過來的汽車,心想撞死算了!

        身后傳來保安隊長的聲音:兄弟,聽哥一句,千萬千萬別干傻事,你鄉(xiāng)下的爹娘,還等著你給他們長臉呢!

        這一天,小滿到底沒能找到小改,小改的同屋田瑞雪,也沒打來電話。后來在拘留所里,小滿一次次回憶起那天的情形,回憶自己怎樣坐在黑暗里,不斷撥打小改電話的情形。他不是不知道,小改的手機,此刻是在她出租屋的床上,可他就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這個號碼。在機械的重復(fù)中,小滿的大腦慢慢變得空洞,再后來,就麻木了。

        5

        小滿讓師娘時俠子給自己拾掇幾身衣裳,他要出去一陣子。

        回來有些日子了,小滿的狀態(tài)在慢慢恢復(fù),至少從表面上,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去蘭博花園城的第二天,畫室讓他鬧騰了個底朝天,最后是桑步獨他媽報了警,派出所來了人,才把狂怒的小滿給制服了。朱胖子嚇得連面都沒敢露,幾個打工仔幸災(zāi)樂禍,抱著胳膊,站邊上看他砸。桑步獨他媽說,小丁老師你消消氣,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做,是要負法律責(zé)任的!桑步獨打斷她說,媽,你少說這種沒原則的話!誘拐別人的女朋友,就不要負法律責(zé)任嗎?

        小滿被帶走的時候,家長們一起過來阻攔,說你把他帶走了,我們孩子怎么辦啊?也是,離各省“藝考”沒幾個月了,家長們能不著急嗎?管片民警說,你們孩子怎么辦?你說你們孩子怎么辦!照你們這樣說,我就可以不執(zhí)法了?桑步獨他媽一看,再不伸頭不行了,就拉了那民警一把,說葉,葉!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管片民警姓葉,在大院里人頭很熟。

        “周主任,”小葉笑不哧哧道,“不是我不給您面子,只是我接了警,就得出警,這警……是您報的吧?”

        “是我報的!”桑步獨他媽承認說,“你就是接了警,也不一定要把人帶走,不是還有罰款嗎?行政拘留5天,或是處以1000元罰款,條款……是這樣說的吧?”

        “我沒錢!”小滿咆哮道,“有錢也不交,拘留我好了!”

        這就沒法談了,管片民警小葉冷笑笑,說你們聽見了吧?這個樣子,我還不把他帶走,出了事誰負責(zé)???就這樣,家長們眼睜睜看著派出所的人把小滿帶走,開了個行政拘留7天的處罰。實際也沒蹲夠7天,第三天傍晚就給放了。拘留所老吳一邊辦手續(xù),一邊說,小子哎,來頭還不小嘛,有人保你來了!出去以后接受教訓(xùn),別再惹是生非了!小滿說我不走,不是還沒蹲夠時間嗎?老吳說嘿!你小子牛是吧?拘留所是你開的是吧?你說不走就不走?你說住下就住下?

        是朱胖子交的錢,估計數(shù)目還不小,像他這種有錢人,都是在轄區(qū)里掛了號的,不狠敲他幾個,拘留所能放人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這也是息事寧人,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嘛。剛走出拘留所的大門,小滿就接到了小改的電話,說是要和他談?wù)?,讓小滿一口回絕了。小滿說沒什么好談的,我只問你一句話:是你自己愿意的嗎?小改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把手機掛了。

        當(dāng)夜,小滿就坐上火車,回了牛眠老家。

        剛回來時當(dāng)然不行,跟丟了魂似的,這些天好多了。師娘時俠子問:滿,你說出去走走,你是去哪里走走?是回省城嗎?

        師娘時俠子一開始怎么也不信是小改變了心,她甚至懷疑是小滿自己搭上了什么城里的女人,把小改給甩了?,F(xiàn)如今這樣的事,不是天天都有嗎?她說你少胡說八道,小改不是那樣的人!從我屋里出去的閨女,能去給人家當(dāng)二奶?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嘛!小滿說師娘我不騙你,小改她真的跟有錢人跑了,不信你給葛勝打電話。時俠子說我不給葛勝打電話,我也不信,我只管問你要人!小滿我把小改交給你,是要你把她扔在城里,一個人跑回來的嗎?

        時俠子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小滿知道,她嘴上雖然不承認,心里已經(jīng)信了小滿的話。

        那一夜,小滿和尉遲老師,在學(xué)校的畫室里幾乎坐到天明,爺兒倆幾乎沒說話。鄉(xiāng)村的夜,還是安靜,只偶爾有一兩聲狗叫,從平原深處傳來,很快就平息了。如今的鎮(zhèn)子,也不像個鎮(zhèn)子,年輕人都奔了城里,鎮(zhèn)上除了老人,就是孩子。要不是“牛中”的“藝考班”在這頂著,鎮(zhèn)上就幾乎見不到年輕人了。11月的淮北平原,已經(jīng)很有些寒意,到了下半夜,屋里更冷了。但月亮很好,清亮亮的,能看見一排排的畫架,整齊地站著,架子前的水彩靜物,發(fā)出幽暗的光。尉遲老師說國愛,你說老師這一輩子,就窩在這么個窮地方,值嗎?小滿說值!怎么不值?就沖我?guī)熌铮蠋熌氵@一輩子,也值了!

        萬物都在沉睡,能聽見下霜的聲音,沙沙沙沙,稍一分神,就聽不見了。小滿說老師我不回城里了,我回來跟你干,明兒個你和俺師娘說說,讓她給我說個媳婦吧。尉遲老師說丁國愛,這可不是件小事,你可想清楚了?,F(xiàn)在的年輕人,有幾個能在鄉(xiāng)下待得住的?更何況是一輩子!小滿說我想清楚了,城里沒啥好留戀的,爾虞我詐,男盜女娼,不是咱待的地方。我回來跟著你,好好辦咱的班,鎮(zhèn)上的樓又便宜,不強過咱在省城當(dāng)蟻族?尉遲老師想了想說行!你想清楚了就行,人這一輩子,在哪過不是過?關(guān)鍵是有個好女人!我明天就和你師娘說,只要你愿意,這十里八鄉(xiāng)的閨女,還不是任咱挑任咱揀嗎?說過這話,爺兒倆就站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出來一看,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霜,屋檐,門窗,樹木,草垛,全都白了。

        太陽出來了,鳥雀子唧唧喳喳,在街道上覓食,看見有人過來,“撲棱棱棱”飛走了。

        后來,時俠子不止一次問她男人,那一夜你和小滿去了哪里?都說了些什么?怎么他一回來就喊餓,問我要面湯喝。這之前,小滿一直不肯吃東西,一個人在里屋,大睜著倆眼珠子,一動不動地躺著。尉遲劍說你是師娘,要有個師娘的樣,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問,老爺們兒的事,問這么多干什么?時俠子說嘁,還長本事了!這個家要不是我,能有個家樣嗎?尉遲劍忙說是是是!這個家全靠你,這不,給國愛說媳婦的事,不還得靠你去張羅嗎?

        聽了這話,時俠子吃了一驚,連忙問:啥啥?你說啥?

        尉遲劍說我說啥,我說讓你去給丁國愛,張羅個媳婦!

        所以這會兒,師娘時俠子一邊拾掇東西,一邊問小滿,那衣橋的那個閨女,你還看不看了?

        小滿給他師娘提條件時,提了兩條,一是女方要漂亮,二是女方要沒去城里打過工。時俠子說這頭一條容易,二一條就難了。如今哪有沒去城里打過工的閨女?。坎欢际辶鶜q就進城了。小滿說不管!就這條不管!從城里回來的閨女,誰知道她還是不是大閨女了!

        最后總算是扯葫蘆掛瓢,在牛眠鎮(zhèn)十多里外的衣橋,相中了一個。漂亮不算多漂亮,瘦長臉,細眉細目,不過個高,身條子不錯。沒出去打過工,不是不想出去打工,是因為屋里她奶奶年歲大了,得了老年癡呆,她打十一二歲起就跟著她奶奶,寸步不離,怕她走丟了。這不,她奶奶上個月剛過世,才說要收拾收拾,跟人去深圳打工呢,時俠子就找上門來了。見時俠子把小滿夸得一朵花似的,那閨女的娘笑著說,妹子我說句話你可別在意,他這么好的條件,怎么不在城里找一個?

        時俠子想了想,就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那閨女從里屋走出來,攔住她娘的話頭,大大方方說俺嬸子,你回去就跟他說,我雖說初二就下了學(xué),可我侍候俺奶的這幾年,把高中的功課,全都學(xué)完了。

        就是這句話,讓時俠子知道了她的厲害。她回來后對小滿說國愛,這樣的女人,你還挑什么?

        6

        小滿是冬至那天走的,先到的徐州,再從徐州轉(zhuǎn)車去杭州,走前,吃了他師娘時俠子親手搟的面條?!俺粤硕撩?,一天長一線”,這是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長的一天,坐在夜行的列車上,小滿的心安靜極了。

        臨行前的頭一天,他和他師娘時俠子,一起去了衣橋,相看了“那閨女”。小滿很滿意,不是說長相,在小滿看來,那閨女長相一般,關(guān)鍵是心氣高。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過日子,講究的就是個心氣。有心氣,苦日子能過甜;沒心氣,好日子也能過苦。小滿他娘活著時,說過一句話:出門看她頭和腳,進門看她瓢和鍋。女人利落不利落,賢惠不賢惠,一看她穿戴,二看她鍋灶。那閨女的穿戴,甚合小滿的心意,一件燈芯絨的小花襖,穿身上不長不短,不肥不瘦,肩是肩,腰是腰。更難得的是舉止大方,說話得體,看見小滿他們過來了,主動迎上前來,大大方方地問俺嬸子,這就是你給俺介紹的丁同學(xué)?

        “丁同學(xué)”,后來,小滿一想起這個稱呼,就想笑。

        閨女叫端陽,比小滿小一歲,是五月端午那天出生的,所以叫了這么個名。他師娘時俠子聽了,一拍巴掌,歡喜道:哎呀呀!這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嗎?再沒有比這樣的姻緣,更可人意的了!

        回來的路上,師娘時俠子一個勁問小滿,你倆剛才在屋里頭,都說了啥話?她問沒問你小改的事?也沒許下再見面的日子嗎?

        小滿說哎呀師娘!你絮叨個什么勁啊,她和我說了啥,我還能都和你說?

        他師娘時俠子,就喜得一路上“咯咯”地笑。她說滿啦,我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你師娘這一輩子,啥人沒見過,啥事沒經(jīng)過?你攤上這閨女,是你一世的福氣,就是比小改,也不差!

        見小滿不說話,時俠子嘆口氣,說我知道你忘不了她,可她再好,不是相不中咱了嗎?小滿說師娘你錯了,不是她相不中我了,是我相不中她了。時俠子說這就對了!你知道你老師,當(dāng)初是怎么相中我的嗎?這么些年了,這一段,我還從來沒和旁人絮叨過!

        小滿問怎么相中的?師娘師娘,你快說說!

        時俠子想了想說,那是個干冬,一冬里沒有下雪,天干冷干冷的,澮河都凍嚴實了。我在集上賣炒花生,供俺兄弟念書,從桃山集到馬欄集,你老師一集一集地跟著我。先也不知道他是跟著我,他不是背著個畫夾子,走哪畫哪嘛。那天在馬欄集頭上,我蹲著,給掌鞋的大爺暖手,就讓你老師看見了。

        這地方把補鞋叫“掌鞋”,也就是給鞋打掌子。那是個五保戶,無兒無女,住在生產(chǎn)隊的牛棚里,生產(chǎn)隊解散了,就在集上給人掌鞋,混一口吃喝。每到逢集,時俠子都給他送一捧炒花生,老人牙口好,滿口的牙,一個沒掉。就是手上老裂口子,皴的小孩嘴似的,看著心疼死人了。時俠子就伸出自己的小手,給他暖手,說大爺大爺,你看你這么大的手掌心,咋還沒有我的手暖和?

        想起少女師娘蹲下身子,把老人粗糙的大手,焐在自己手心里的情形,小滿流淚了。

        透過車窗望去,兩邊是冬眠的莊稼和日漸凋敝的村落。太陽似落不落,土地一望無際,有一種類似于鄉(xiāng)愁的情緒,在天地間繚繞。平原上的村莊,在日漸稀少,很多莊子都消失了。過去這一帶,人煙有多稠密啊,逢集的日子,路上的行人絡(luò)繹不絕。小滿有些難過。天光慢慢地黯淡下來了,不時有璀璨的燈火,從遠處撲過來,一晃就過去了。那是城市的輻射,以日益密集的人口和燈光,把鄉(xiāng)村吞沒。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沒有了兒時的麥場,沒有了高高的草垛,沒有了樸素的村姑小芳,沒有了清澈的小河??粗巴夂邝铟畹奶镆?,小滿的內(nèi)心憂傷極了。他準(zhǔn)備從杭州回來后,就去衣橋下定禮,他今年周歲二十三,虛歲二十五,也該成家立業(yè)了。

        娘!坐在轟隆隆行駛的列車上,小滿在心里喊了一聲娘,覺得舒坦多了。

        這是2007年12月22日,農(nóng)歷冬至的晚上,小滿離開老家牛眠,去往杭州。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杭州的美院摸摸底,然后趕回來,在本省的考場給人當(dāng)槍手。八大美院的專業(yè)考試,最早從每年的1月10號開始,加上各省的藝術(shù)院校和藝術(shù)類專業(yè),前后要持續(xù)兩個多月。今年,全國157所高校在本省九個考點設(shè)點組織藝術(shù)單考,招收四千多人,考生則高達15萬,很多人就是給人當(dāng)基數(shù),白送報名費罷了。朱胖子的強化班里,年年都有幾個畫不出來的考生,家里有幾個錢,又急著考走,這種情況,就只能找“替考”。因為畫得好,從大一開始,就有“藝考黃?!闭业剿o他拉生意,都讓小滿拒絕了。他可不想因為這個,讓學(xué)校開除了,雖說回報大,可風(fēng)險也大,弄不好就身敗名裂,一敗涂地。他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在畫室里掙幾個辛苦錢,把自己供出來,再找個好工作?!八嚳键S牛”很氣憤,說我日你姐的丁國愛,捧著個金盆子討飯吃,我真服了你了!

        這一回,是小滿自己找的黃牛,那孫子一聽是小滿,喜得話都說不利落了。他說丁國愛你個狗日的,你總算想通了?這年頭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要是有錢,你對象能跟人跑了?小滿說你嘴賤是吧?找死是吧?你再敢多說一句,看我不把你活劈了!

        他是想掙幾個錢,把家里的屋蓋上,如今在莊子里,已經(jīng)找不著他家那樣紅磚紅瓦的小平房了。紅磚紅瓦是包產(chǎn)到戶以后,富裕起來的農(nóng)民,起的第一批新屋。如今家家都起了小洋樓,墻外頭貼上瓷磚,門樓子壘得老高。他娘死得早,他爹好喝酒,兩個哥都三十大幾的人了,還都是光棍一條。去年他二哥從南邊打工的城市,帶回來一個貴州妹子,人家一進他家院子,一看那三間小趴趴屋,當(dāng)場就翻了臉,不愿意了。所以不管咋說,先把屋蓋起來再說,就是他倆哥不回來,不還有他老爹在嘛,也不能太將就了。要是還在省城,也就不操這份心,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管不了許多。可如今不一樣了,如今回到了鎮(zhèn)上,再不把屋蓋上,臉上就掛不住了。再說他不是還想在鎮(zhèn)上買套商品房嗎?他問了,百十平米,再便宜也得9萬,靠著給尉遲老師做助手,掙補習(xí)班的錢,啥時候能付上首付?

        所以這個考季,他就接了7單生意,其中有兩個人,指名考杭州的A類院校。小滿開價不高,八大美院,一個3萬,二本減半,只包專業(yè),不包文化課。專業(yè)課是三門:素描、水粉、設(shè)計,或是素描、水粉、速寫,沒啥大差別,一樣考。身份證、學(xué)生證、準(zhǔn)考證啥啥的,都不要小滿操心,自有黃牛去準(zhǔn)備,他只要提供一張電子版的標(biāo)準(zhǔn)照就行了。黃牛也不是一個黃牛,而是很多黃牛,有專管拉生意的,有專管處理證件的,有專管疏通渠道的,分工不同,形成一條替考產(chǎn)業(yè)鏈,各管一段,各負其責(zé)。負責(zé)處理證件的人,會把他照片上的眉眼,PS到考生的照片上去,讓它看上去似像非像,比較好混淆。錢是預(yù)付一半,成績單下來以后,再付另一半,要是過不了分數(shù)線,剩下的錢就不給了。小滿有把握,讓這七單生意“完勝”,以他在藝考界的名頭,他要再考不過去,就沒人考得過去了。之所以還要去趟杭州,是想溫習(xí)一下美院的畫風(fēng),這樣考起來更有針對性,更有把握。

        杭州的大街小巷里,到處是背著畫夾,提著行囊的藝考生,有一種匆忙而緊張的氣息,在空氣中浮動。小滿找到在美院油畫系讀研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先把行李扔他宿舍,然后跟他去了他老師的畫室,看考生們怎么備考。沒什么可看的,看一眼就知道,他們需要什么。他們的素描更重結(jié)構(gòu),水粉更重豐富性和統(tǒng)一性,對色彩的純度要求不高。不過到底是著名的美院,就是比一般院校厲害,所以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把自己的牌子砸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就是跟他同學(xué)一起找老鄉(xiāng)喝酒,別看是在杭州,老鄉(xiāng)還真不少,光是牛眠鎮(zhèn)的,就有十好幾個。都是尉遲老師的學(xué)生,最老的那一個,比他大了將近二十歲,讀了研,留了校,在美院當(dāng)了多年老師,如今都是教授了。人說“和尚不親帽子親”,見了小滿,熱情得不得了。讓小滿意外的是,這里居然還有人知道他,他們說嘿嘿,丁國愛!早就聽說過你,今天終于見著真人了!

        這讓小滿又驚又喜,嘴里卻說哄我呢吧?別都盡揀好聽的說!眾人道怎么是哄你?尉遲老師的高足,我們的小師弟,素描考了97分,比我們誰考的都高。這下小滿真信了,不由得就放開手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心里那塊疙瘩,也慢慢化開了。杭州的冬天,真不像個冬天,又濕又膩,讓小滿受不了。要說氣候,還得是淮北平原,一年四季,春是春,秋是秋,該冷的冷,該熱的熱。登了六合塔,喝了龍井茶,逛了蘇堤和白堤,小滿就想回去了。臨行前,他同學(xué)陪他去了趟絲綢商店,給端陽買了一條絲巾,他同學(xué)讓他選條橘紅的,要不果綠的也行,他卻堅持選了煙灰色。

        煙灰是小改喜歡的顏色。

        “你真就打算待在牛中,不打算出來了?”他同學(xué)問他說。

        小滿想了想說,是!我就打算待在牛中,不打算出來了。

        他同學(xué)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沒再說什么。

        7

        小滿是天合黑時候,從桃山集下的車,等從車站走回牛眠,天都黑透了。

        這地方把天似黑不黑,叫作“合黑”,暮色四合的意思,是很古老的詞匯。

        正是冬閑時候,一路上沒什么人,大地很寥落。

        晚上7點多鐘,城里正是華燈初放,人聲鼎沸的時候,鄉(xiāng)下卻已是一片黢黑,走到路上,連個人影子都不見。鄉(xiāng)下和城里,還是天壤之別。進了鎮(zhèn)子,才有稀稀拉拉的燈火,那是網(wǎng)吧、臺球室、美容美發(fā)廳和幾家名為“大酒店”的小酒店。小滿先是奇怪,怎么沒在街上遇見“藝考班”的學(xué)生啊?往常這時候,他們正呼朋引類,四處亂竄呢。正想著,他師娘時俠子迎出門來,大聲問:是小滿嗎?誰動靜這么大?。靠墒切M?

        尉遲老師不在家,帶幾個尖子生上徐州去了,小滿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藝考班”已經(jīng)結(jié)束。算算日子,離“藝考”開始也沒幾天了,城里的學(xué)生還好說,農(nóng)村的學(xué)生,就得趕緊回去籌錢了。雖說報名費才一百元,不算多,可是要想多報幾所學(xué)校,就得好幾百元。再說光報名費嗎?還有吃喝呢,住宿呢,車票呢,從一個考點到另一個考點,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不都得花錢?小滿自己那會兒,外省組織的藝術(shù)單考,他就只考了一個杭州,還不是為了考上,而是為了考出高分,給尉遲老師一個交代。

        也幸好尉遲老師不在,不然問起來,還真不好回答。小滿隱約覺得,他去杭州干什么,尉遲老師心里是知道的,只是沒有挑明罷了。要是換作以往,他是絕對不允許他這樣做的,但是經(jīng)了小改的事,他似乎也想通了。嘴上不說,實際小滿知道,小改的事,對尉遲老師的打擊很大。他這些年窩在“牛中”,不怎么接觸社會,對外頭發(fā)生的一些事,沒什么心理承受力。他又不愛說,有什么事,都窩心里。不像師娘時俠子,吵一架,哭一場,咋呼完了,就完了。小改出事以后,尉遲老師失蹤了一天一夜,幾十個學(xué)生找瘋了,也沒找見他。學(xué)校很慌張,要報派出所,讓時俠子給攔住了。時俠子說沒事,他一個大男人,能出啥事?他這是想不通,一個人躲出去,跟自己較勁去了。他回來以后,時俠子也沒問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只熬了一碗姜湯讓他喝,喝完后把他領(lǐng)到里屋,蓋上被子,讓他睡了。

        小滿后來問過他師娘,他老師這一天一夜,到底去了哪里?時俠子說他能去哪里?他就是找個沒人的地方,一個人待著。你沒看見,他回來的時候,身上都讓露水打濕了。所以小滿很是慶幸,自己從杭州回來,不用直接面對尉遲老師,否則他問起來,還真不好編瞎話。他單純得就像個孩子,幾十歲的人了,你怎么說,他怎么信,讓你不忍心去騙他。

        他師娘時俠子一邊洗手和面,給小滿搟面條,一邊絮絮叨叨,說你怎么也不提前打個電話回來?早知道你今黑里到家,俺娘兒倆就等你一塊吃了。

        小滿說,嘁!我又不是客,等什么?

        師娘時俠子搟的面條,那才真叫面條,又細又長,又滑又韌,煮再長時間,也不黏湯。是用雞蛋清和的面,再熗上幾粒蔥花,那個香啊,把小滿肚里的饞蟲,一下子都勾出來了。這還不算,又抓了一把干扁豆花,用開水泡上,一會兒工夫,端上來堆尖一盤扁豆花炒雞蛋。扁豆花、南瓜花、洋槐花、紫槐花,時俠子全都能摘下來,曬干了,留著冬天燒湯,或是炒雞蛋。小滿連湯帶水,呼呼啦啦,一氣吃了兩大碗,吃得渾身冒汗。時俠子說小滿你這是回來了,你不回來我也得給你掛電話。小滿問有啥事啊,還非得掛電話?時俠子說有啥事,你說有啥事?衣橋那邊,催日子了!

        小滿走的第三天,端陽她爹就過來了,說是趕桃山集,順道過來看一眼,實際是專程跑這一趟。端陽她爹說大妹子,我也是實話實說,小丁老師今年25,俺閨女今年23,這么大的閨女,在咱農(nóng)村里,孩子都滿地跑了。可俺閨女你也見了,不聾不啞,不禿不麻,沒啥可褒貶,就是為了侍候她奶,把親事給耽誤了。如今既是你這頭滿意,俺那頭也滿意,就再好也不過,我和她娘商量了,想請大妹子做個主,在這個年里頭,就把事情給辦了!

        時俠子說,喲!年里頭?那可沒多少日子了!

        端陽她爹說怎么沒多少日子?離過年不是還有一個來月嗎?時俠子仍在猶豫,說一個來月,能忙得迭嗎?端陽她爹說這有啥忙迭忙不迭的?選個日子,先把“定”下了,再把“證”扯了,就手看下請酒的日子,不就齊了?

        時俠子想了想,一拍巴掌說嘿!你是女家,你不挑眼,俺這頭還有啥話可說?就是小丁老師屋里,他娘死得早,他爹又好喝兩口,到如今也沒能把個屋蓋起來。說著,就拿眼去覷端陽她爹。端陽她爹笑了,說大妹子,你也別緊拿倆眼瞅我,在這上頭,我和旁人想的不一樣。俺閨女嫁的是人,不是嫁屋,屋再金貴,還能趕上人金貴了?時俠子說老哥哥,你這話我愛聽,你這話算是說到我的心窩里去了!就是……就是這日子口說聲就到眼面前了,總得有個地方住吧?端陽她爹說這還不容易?他不是中學(xué)里的老師嗎?我看學(xué)校里,空屋多得很,看跟誰借一間先住著,不就行了?時俠子長出了一口氣,一拍巴掌,歡喜道:這不是怕你挑眼嘛,老哥哥!你要是不挑眼,俺還有啥話好說!

        早些年,學(xué)校為了留住人,起了幾幢宿舍樓,以很便宜的價格賣給本校員工,產(chǎn)權(quán)歸學(xué)校所有。還是留不住人,但凡有點門路的,都走了。因為沒有產(chǎn)權(quán),不能交易,走了的人又不愿把房子交出來,很多房子就這么空著。賃個小套先住著,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原先時俠子怕女家不愿意,現(xiàn)在看來,是時俠子多慮了。

        “兩家老人,是不是得先見個面啊?”時俠子問小滿,“要不,你明天回趟丁疃,先和你爹說一聲?”

        “說啥說啊,”小滿一邊收拾案板,一邊滿不在乎道,“你是師娘,你做主就行,俺爹那里,只要請酒那天,讓他坐頭席就行了!”

        8

        到衣橋去下“定”,頗富戲劇性。

        依著小滿的意思,帶8000塊錢現(xiàn)金就行了,什么煙啊酒啊,半扇豬一只羊的,這些虛虛茬茬,亂七八糟的講究,就都免了。也別雇車了,就走著去,小滿在城里幾年,難得有步走的機會,也難得這么好的太陽,順道可以看看田野上的莊稼。反正又不遠,不就十幾里地嘛。他師娘時俠子一聽,立馬就炸了,說那怎么能行?你這么著,人家女家還不得罵我不識數(shù)?。啃M說那咱就把錢揣回來,這個“定”咱就不下了!時俠子瞅瞅他,有意嚇唬他道:你說的是真話?那要這么著,還不如不去了!

        小滿就笑了,說師娘,你別老拿話“攮送”我,去不去的,還不是你老人家說了算嗎?

        “攮送”是普通話“噎人”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字。

        車當(dāng)然還是雇了,頭一回正式登老丈人的門,要是步走著去,還不讓人把大牙給笑掉了。禮是兩條紅皖煙,兩箱口子酒,都是地方上的名煙名酒,一般人家“下定”,可不下這個。一般人家“下定”,是兩條渡江煙,兩箱高爐酒,這在農(nóng)村里,也算是高級的了。師娘時俠子還要砍半扇子豬過去,讓小滿堅決否定掉。小滿說旁人是啥煙,咱是啥煙?旁人是啥酒,咱是啥酒?不比那半扇子肉值錢多了?時俠子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是不能打咱這里,把規(guī)矩給壞了!

        小滿激她道,我丟不起那個人,要是那樣,我就不去了!

        他話還沒說完,時俠子就伸出手去,作勢去撕他的嘴,讓小滿躲開了。小滿一邊抱頭鼠竄,一邊求饒說師娘師娘!這時候你可不敢毀我的容啊,你要是毀了我的容,那個什么馬端陽,可就不嫁我了!

        打上初中起,小滿就在尉遲老師屋里吃,屋里住,看師娘時俠子比親娘還親,娘兒倆鬧慣了。小滿說師娘我實話跟你說吧,不送這半扇子豬,是端陽的主意,俺倆昨晚上在電話里,都商量好了。時俠子氣鼓鼓道,你個狗不吃的孩子,你為啥不早說?你這是有意氣我!

        是逢桃山集的日子,賣蔥的,賣蒜的,炸[油] 子的,煎包子的,在公路兩邊一鋪鋪排開,全都占著道。集上人潮洶涌,人聲鼎沸,車輪子根本轉(zhuǎn)不動,挪了半個多鐘頭,總算挪出來了。俗話說“河里無魚市上看”,說是說農(nóng)村沒人了,可一趕集,就知道人多了。師娘時俠子看著路兩邊琳瑯滿目的貨物,說小滿,你說城里有啥好留戀的?咱農(nóng)村里的日子,如今也不孬!

        太陽剛過一竿,明晃晃的,照在身上,別提多舒坦了。小麥還沒起身,平原一望無際,透過浮動的光影,能看見遠處的村落。小滿長出一口氣,說誰說不是呢,師娘!我往后就跟著你,這日子也過不孬!

        衣橋那邊得著信,早就在村口候著,遠遠看見車,一呼啦就迎上來了。烏泱泱一大片,女人和孩子居多。學(xué)校里正放冬假,小孩子們?nèi)荚诩?,村子比往常熱鬧。女人呢,也沒多少年輕女人,都是三十旺歲、四十不到的年紀(jì),穿得大紅大綠,手上金戒指,耳朵上金耳環(huán),一樣也不少。車還沒停穩(wěn)呢,就都擁上來,扒著車廂往里看。端陽她娘伸頭看了看,一看缺兩樣,當(dāng)時就把臉掛下來了。

        “別搬別搬,先別忙著往下搬,”端陽她娘說,“他嬸子,我看你還是讓車調(diào)個頭,開回去算了!”

        端陽她爹原先在家門口站著,大概是覺著情況不對,三步兩步地跑過來,一邊大聲問:“怎么了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端陽她娘冷笑笑說,怎么了,你說怎么了?人家這都[你] 臉上了,你還有臉問怎么了!

        她不說也沒人在意,經(jīng)她這么一說,眾人這才看出,下的禮中少了最要緊的半扇子豬肉。婦女們就亂哄哄的,一下子炸開了。端陽她娘的臉,更加掛不住。她氣哼哼道他嬸子,我也不是一定要那半扇子豬,一架子羊,現(xiàn)如今又不是從前,誰還吃不起個肉?就是你這樣,不是拿俺閨女不吃勁嗎?這讓俺往后在莊子里,還怎么昂臉走路?

        時俠子蒙了,一下不知該怎么應(yīng)對,只一個勁地賠不是,說親家親家,你先別著急,你聽我一句,好不好?端陽她娘根本不容她開口,就使勁一甩胳膊說,你別拉扯我,我不聽,我也沒臉聽,你還是讓車調(diào)個頭,開回去算了!

        “丁國愛你個狗不吃的孩子,你可氣死我了!”時俠子拉著哭腔說。

        打從開始,小滿就沒說話,這會兒上前一步,拉起時俠子的胳膊說師娘,你哭啥哭???人家攆咱走呢,再不走,可就不好看了!

        說著,就指揮司機調(diào)頭。

        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眾人都愣住了,停止了喧囂。端陽她娘大概也沒料到,形勢會急轉(zhuǎn)直下,先還站在上風(fēng)口,一副不饒人的勁頭,這一下抓瞎了。她說丁疃的,你下的這份半吊子彩禮,你你你,你還不容我說話了?

        端陽她爹一步躥上來,二話不說,掃臉打了他女人一巴掌,說你個敗家的老娘們兒,給我滾家去!我還沒死呢,這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時俠子也沒料到,端陽她爹會當(dāng)眾打老婆,慌不迭地上前去拉扯,一邊勸他說親家、親家!你可千萬別動氣,這大喜的日子,高興還來不及呢!

        眾人見勢,就也一起擁上來,說就是就是,這大喜的日子,高興還來不及呢,鬧的什么氣?。《岁査@才緩下聲氣,對時俠子說他嬸子,俺屋里的沒啥成算,說話顧頭不顧腚,你可別和她一般見識?。?/p>

        端陽走上來,不緊不慢道:娘,你弄這一出,是想干啥啊?

        端陽她娘還想爭辯,讓她爹一瞪眼,給瞪回去了。

        時俠子一看,趕緊戳戳小滿的腰,讓他說話。

        小滿瞄了端陽一眼,咳嗽一聲,笑不哧哧道:馬端陽,咱倆電話里可是說好了的,一不送豬二不趕羊,是這話吧?

        婦女們“轟”的一聲笑起來,紛紛說你看看你看看,拉扯閨女有啥用?這還沒出嫁呢,心就向著婆家了!端陽說是,是我說的。我還說了,你就是一分錢彩禮不下,我馬端陽也照樣跟你走,你怎么不把這話,也學(xué)給俺娘聽聽???

        端陽她娘一屁股坐到地上,扯開喉嚨,邊哭邊罵道:你個沒臉沒皮的東西,你這是要氣死我呀……

        9

        小滿是半夜里,突然醒過來的。

        夜正黑得深沉,鄉(xiāng)村很安靜。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一個激靈,突然醒過來,仿佛有什么危險,正在逼近。他想了想,沒有什么事,但仍然感到,黑暗中浮動著不安的氣息。

        去衣橋“下定”,以鬧劇開始,以喜劇結(jié)束,最終雙方握手言和,皆大歡喜。吃了晌午飯,端陽就跟著他的車一起回來了,預(yù)備第二天上午,到民政上去扯結(jié)婚證?,F(xiàn)在不比從前了,從前只要下了定,擺了酒,這個婚就算結(jié)了,農(nóng)村里,講究的是名正言順,管它合法不合法。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都有了法律意識,不管咋樣,先把“證”扯了再說,擺酒不擺酒的,倒在其次了。有那常年在外打工的,只回來扯個結(jié)婚證,根本不請人坐席,就把婚事辦了。當(dāng)然,這樣的人家,會遭到村里人的笑話。師娘時俠子說小滿,照我冷眼旁觀,端陽這閨女,比小改也不差!小滿說她比小改強,師娘!小改要是像她,能跟旁的男人跑嗎?

        小滿后來知道了,小改根本不是去給那個什么蔡總的兒子做家庭教師,而是做了他的女秘書,聽說君山下還有一幢小別墅,房產(chǎn)寫在了她的名下。“穿戴得可洋乎了!”葛勝形容說,“一身黑,里頭是白襯褂,鞋跟有這么高。”小滿不信,看他的比劃,那鞋跟至少在半尺以上,這可能嗎?別在這胡八溜扯了!小滿發(fā)現(xiàn),聽葛勝說這些,他已經(jīng)能夠做到心如止水,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

        把端陽帶回來的當(dāng)晚,他在她房里膩歪到很晚,把該做的都做了。端陽先還不愿意,說是還沒領(lǐng)證,小滿不由分說,就把她扳倒在床上,又不由分說,把她的衣裳脫了。很黃很暴力。端陽幸福得一邊流淚,一邊說丁國愛丁國愛,你要對我好!小滿不說話,是來不及說話,在一陣猛烈的撞擊之后,就癱軟在床上了。

        事后,他無數(shù)次地回憶起那個瞬間,感覺真的很美妙。

        已經(jīng)和端陽說好了,年前時間緊,改在來年二月里辦事,新房由師娘時俠子出面,借了秦老師一個小套。秦老師兩口子,去年調(diào)回了縣城,也是剛結(jié)婚不久的新房,家具什么的都有,只要重新刷一遍墻,準(zhǔn)備一套床上的東西,就都齊備了。小滿在“牛中”念書時,小秦老師帶他班主任,加上尉遲老師的關(guān)系,處得還不錯。所以小秦老師說了,我的那些東西,放著也是放著,丁國愛要是不嫌棄,就都送他好了!小滿說都是沒兩年的東西,都跟新的似的,我有啥可嫌棄的?就是不知道俺媳婦怎么說。說著就拿眼去瞟馬端陽,端陽說討厭!丁國愛你討厭死了!

        小滿就哈哈大笑。

        如今端陽一說討厭,小滿就知道她指什么。頭一回以后,端陽甚至比他還貪,小滿都快應(yīng)付不了了。不過真好,真享受,真美妙。小滿想我有自己的女人,有教導(dǎo)自己長大的尉遲老師,有疼愛自己的師娘時俠子,還有自己的新房,我還求什么?我什么都不求了!

        但此時在無邊的黑暗中,小滿還是感到,有一種不安的氣息,向他撲過來,很快就將他籠罩。小滿坐起來,倚著床頭,準(zhǔn)備理一理思緒,就在這時候,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小滿猶豫著,還是接了。

        “誰……誰???”小滿問,“是……打錯了?”

        那頭不說話,小滿愣怔了一下,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小改,小改!是你嗎小改?你說話?。 ?/p>

        電話那端,傳來小改的呻吟聲:小滿,救我……

        小滿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他大聲喊道,小改!小改!小改你說話??!小改你怎么了?

        信號突然中斷,再打就不通了。小滿一個翻身跳下床,一邊穿衣服,一邊去翻葛勝的號碼。眼下這種情況,他只有葛勝可找了。他定一定神,說勝,是我。我剛接到曹阮的電話,你知道不,曹阮她怎么了?葛勝睡得正香,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囈囈怔怔道我不知道啊,小改姐她怎么了?小滿急吼吼地說問你呢!你趕緊的,坐起來說話!

        得知葛勝也不清楚小改的近況,小滿徹底崩潰了。他干搓了一把臉,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的思維恢復(fù)正常。他想小改一定是遇到了極大的危險,才會給自己掛電話。這之前,他們已經(jīng)徹底斷了聯(lián)系,他也早就把她的手機號碼刪了??赡鞘鞘裁礃拥奈kU呢?他想象不出,是受到什么人的脅迫,還是遭遇搶劫了?要不,就是那姓蔡的欺負了她?他越想越害怕,想不下去了。他再次打開手機,上網(wǎng)搜索南去省城的列車,發(fā)現(xiàn)桃山集夜里3點鐘,有一班K字頭的快車經(jīng)過。現(xiàn)在還不到2點,現(xiàn)在就動身,路上不耽擱,興許能趕上這班車。

        是借的鎮(zhèn)子?xùn)|頭修理鋪老五的小四輪,他和老五是同學(xué)。老五說半夜三更的,你號什么喪啊?是你爹死了,還是你娘死了?小滿說你少廢話!你趕緊起來送我!但好說歹說,老五就是不愿從熱被窩里爬起來,他說要開你自己開,我是不開,搖把在門后頭呢,你自己拿。

        小滿實在是耽誤不起,就自己找出搖把,自己開上走了。

        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路上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霜,車輪碾過去,像是軋在玻璃碴子上,咔咔直響。村莊入睡了,莊稼在呼吸,大地沉入了夢鄉(xiāng)。小滿的心里跟著了火似的,恨不得一步就能到省城。一路上,他把馬力開到了最大,小四輪架不住,抖得像發(fā)瘧子,好幾次都差點翻到路埂下面去。

        10

        小滿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小改已經(jīng)渾身冰涼,躺進了太平間。

        是葛勝和管片警小葉,把她送進的醫(yī)院。進到她房間的時候,她已經(jīng)處于深度昏迷了,滿地的血,從樓梯上一路拖下來。先還以為是發(fā)生了入室搶劫案,小葉都打算通知分局刑警隊了,但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小改自己的血。整個身子都洇透了,還在順著褲管往外流,身底下汪著一攤。來不及叫救護車,小葉背上她就跑,一邊讓葛勝先去攔出租。出租車司機一看,血糊糊的一個人,嚇得說啥也不愿帶,是小葉出示了警官證,人家才讓上來了。一路按著喇叭,闖了兩個紅燈,趕到了省立醫(yī)院,還沒等推進急救室,人就不行了。葛勝拉住她的手,大聲喊小改姐!小改姐!你不能就這么走了,俺小丁老師他,他正在往這趕!

        小改看看他,笑了笑,沒有說話,就咽氣了。

        葛勝慌了,撲過去,護住她的身子,不讓護士拔管子,讓小葉硬生生拉開。小葉說葛勝你要冷靜,這是人家的工作。葛勝說那也不能把人往太平間送啊,俺老師還沒到呢!說著就咧開大嘴,孩子似的哭起來。他這是怨自己,他想我要是早一步找到小葉警官的卡,早一步給他打電話,就能早一步找到小改姐,早一點把她送進醫(yī)院。從拘留所出來以后,小滿和負責(zé)處理他的管片民警小葉成了朋友,臨離開省城前,小葉還請他吃了一頓飯。就是那一回,小葉給了小滿一張自己的警民聯(lián)系卡,上面有他的辦公電話、住宅電話和手機號碼。他說有事找我,別再干傻事了。你想你就這么腦門子一熱,你就有了案底,你值嗎?小滿說不值,太不值了!不過小葉警官你放心,就沖你這么待我,我也再不會干這樣的傻事了。我這趟走了,就再不回來了。

        小葉的卡,小滿留給了葛勝,也說不清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也許是覺得有一天,會用到這個電話。昨天夜里放下小滿的電話后,葛勝就翻箱倒柜,去找這張卡片,但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后來是跑到派出所,才問到小葉的手機,那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之后,一個小時,得流多少血啊。

        葛勝悔死了。

        他們是在派出所值班室里,通過網(wǎng)上搜索,查出的海臣蔡總在本市的6套房產(chǎn),小葉讓葛勝判斷一下,那姓蔡的會把小改安頓到哪一處?葛勝掃了一眼屏幕,想都沒想,就說是“九五山莊”?!熬盼迳角f”是省城新開發(fā)的一個高檔別墅群,在林木蒼郁的君山腳下,以“中國元素,仿古風(fēng)格”為號召,是省城有名的富人區(qū)。起這么個稀奇古怪的名字,是取“九五之尊”之意。有一回葛勝偷偷跟蹤小改,去過那里。夜間,路上沒什么車,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上了環(huán)城高架,不過十幾分鐘,就到了山莊的大門前。門禁特別嚴,比朱胖子的蘭博花園城還要嚴,門衛(wèi)伸出頭來,大聲呵斥說不許按喇叭,聽見沒有?出租車不能進去,你沒長眼睛?。?/p>

        出租車司機猶豫著,不知該聽誰的,小葉亮出警官證,大聲說公安!我們懷疑居住在景陽宮的公民,受到了人身侵犯,請你配合一下!

        聽他這么一說,保安這才慌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這……這怎么可能呢?我們整夜都有人巡邏,歹徒他也進不來啊。一邊說著,一邊慌里慌張地按開了電子門。

        山莊里的每幢別墅,都是以故宮的宮殿來命名,永和宮、景陽宮、景仁宮、儲秀宮云云,以配合“九五”二字的至高至尊。景陽宮緊挨著人工湖,是小區(qū)中最好的位置,環(huán)湖的燈飾靜靜地閃爍,璀璨中有些寂寞。別墅黑著燈,門鎖完好無損,只有院門外的仿古路燈,影影綽綽亮著。葛勝猶豫著上前去,連喊了幾聲“小改姐”,屋里都沒人答應(yīng)。小葉急了,退后幾步,一個縱身,躍上了二樓的陽臺。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小改,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看上去像是一個死人。她是從二樓臥室里爬下來的,樓梯上,客廳里,到處都是血。葛勝哆嗦著嘴唇,想問什么又說不出,小葉說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送醫(yī)院!

        幾乎是第一時間,民警小葉就判斷出,這不是一宗命案。

        就是那一刻,坐在火車上的小滿,一顆心突然安靜下來。而在這之前,他的心跟長了草似的,亂糟糟一片。因為不知道小改究竟遇到了什么危險,他只能胡思亂想,把后果無限放大。照說兩個人之間,傷也傷了,恨也恨了,他已經(jīng)徹底刪除了手機中小改的信息,包括她的手機號碼。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他一遍遍發(fā)誓,發(fā)誓有一天小改就是跪在自己面前,自己也絕不原諒她。但讓小滿想不通的是,為什么一接到她的電話,一切的痛心,一切的怨恨,一切的誓言和決心,全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甚至想都沒想到馬端陽,連和她說一聲的心思都沒有,就直接撲過來了。一路上他無比憂心,無比焦炙,一顆心如同在油里煎,火里烤,一會兒充滿希望,一會兒又絕望到了極點。但是突然,他的心就平靜下來了,水洗一般。他想一定是葛勝找到了小改,小改沒事了?!靶「男「?,你不用怕,哥這就到了?!焙诎抵?,小滿念叨了一句,情緒放松下來。

        小滿不知道,此時的小改,和他已是陰陽之隔。

        天漸漸放明,顯現(xiàn)出平原的景色。冬季的平原一望無際,樹都落盡了葉子,鄉(xiāng)村很寥落。年輕人都進城去了,鄉(xiāng)村在衰老,田野上幾乎看不見有人走過。小滿小時候,鄉(xiāng)村的早晨是很喧鬧的,娘把風(fēng)箱拉得“呼啦啦”地響,場院里彌漫著干柴火的味道。父親一邊擔(dān)著水桶出門,一邊大聲喊道:小滿,小滿!還不起?。口s緊起來了,吃了飯好去上學(xué)!

        小滿多是和爺爺一起出門,爺爺背著個糞箕子,去河沿上割草。那時家里喂著一頭牛,一口豬,三只羊,是一只母羊,帶兩只小羊羔。小滿很喜歡那兩只羊羔子,晚上偷偷把它們抱進屋,摟著它倆睡覺。娘說臟死了,一身的草!爺爺不高興道,臟啥臟?。窟@世上再沒有比羊羔子再干凈的了!村道上不斷有人走過,多是去村頭擔(dān)水的男人,相互打著招呼,大聲咳嗽。村東頭的青井臺,是村里的新聞發(fā)布中心,誰的兒子從城里郵回了錢,誰的閨女在婆家受了氣,誰家的老婆偷了漢子,誰家的男人有了拐女人,去擔(dān)一趟水,回來就全都知道了。這地方把非婚姻關(guān)系的女性,稱作“拐女人”,也不知是男人把女人“拐”走了,還是女人把男人“拐”走了。如今家家都安了自來水,男人們再不用一大清早就出門擔(dān)水,只要輕輕一擰水龍頭,水就出來了。再說村里也沒了男人,男人們都出去打工了。小滿很懷念那些日子,懷念太陽升起的時候,爺爺響亮的咳嗽聲,和村道上傳來的人歡馬叫。

        車廂里有人大聲咳嗽,說日你姐的,這天都放明了,你幾個熊羔孩子,還真能睡得著!

        是一群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到省城的工地上去找活干,想趁著年前這月把時間,多少再掙兩個。都是周邊莊上的人,是和小滿一起,在桃山集上的車。

        小滿站起身,長舒了一口氣:火車進站了。

        11

        一看見葛勝的臉,小滿就知道,小改沒了。

        他撞開攔在他面前的葛勝,就要往走廊里沖,讓小葉一把抱住了后腰。小葉說丁國愛你聽我說,你冷靜點好不好?小滿哭著問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啊?勝你告訴我,你小改姐她怎么了?

        說著像個孩子似的,放聲號啕。

        值班醫(yī)生走出來,默默站了一會兒,這才拍拍他的背,安慰說年輕人,我們也很悲痛,也很抱歉,可病人送進來時,就已經(jīng)不行了。

        說著,向小葉警官使了個眼色。

        雖說是早晨的5點多鐘,正常的門診時間還沒到,可一些機關(guān)單位的體檢已經(jīng)開始了。老同志們紛紛圍過來,露出驚駭?shù)纳裆?。小葉說丁國愛,你別這樣,人死不能復(fù)生,再說你這個樣子,把來體檢的老同志,都給嚇住了。

        小滿停下來,好不容易才止住抽泣,他抬起頭來,問:因為什么?

        小葉一下沒聽明白:什么……因為什么?

        小滿看定他,一字一頓道:葉警官,請你給我說實話,曹阮她自殺,是因為什么?

        小葉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丁國愛你錯了,曹阮她不是自殺,她是……

        沒等他把話說完,小滿就暴怒道:她不是自殺是什么?她年紀(jì)輕輕,活得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

        小葉很為難的樣子,似乎不知該怎么說。

        “宮外孕,”站在一邊的值班醫(yī)生,冷冷道,“作為死者的配偶,年輕人,你不覺得你也有責(zé)任嗎?”

        小滿很吃驚,身子晃了一晃,差點沒站?。菏病⑹裁??

        “宮外孕!”值班醫(yī)生口氣生硬道,“死者大出血,送來就不行了!”

        小滿的臉上,瞬間沒了血色,身子一歪,就往下倒。葛勝搶上一步,用肩膀扛住他,大聲喊道:小丁老師你怎么了?醫(yī)生,醫(yī)生!俺小丁老師他怎么了?

        小滿甩開他,低聲說:你喊什么喊?我死不了!

        說著一把推開他,就往外走??此麧M臉的殺氣,小葉追了上去,又是攔腰一把,把他抱住了。

        “丁國愛,你要冷靜!”小葉說,“這是個意外,你懂不懂?你這是要到哪里去?你想干什么?”

        小滿緩緩掰開他的手,轉(zhuǎn)過身來,平靜地說小葉警官,請你放心,我想去看看曹阮,我答應(yīng)過你的,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小葉這才緩過氣來,說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小滿在太平間里,整整待了一天,從早晨8點進去,到晚上8點出來,沒人知道這一天,他都做了什么。沒有聲響,沒有走動,聽上去跟沒人似的,安靜極了。偶爾有運送尸體的車進去,出來的人無不大驚失色。葛勝不放心,好幾次要進去看看,都讓太平間看門的大爺給攔下了。

        “孩子,你不用去看,”看門的大爺說,“你得讓他自己過了這一關(guān)?!?/p>

        小葉警官不放心,中間打過來幾個電話,囑咐他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第一時間通知他。葛勝說什么才叫風(fēng)吹草動?。克家惶鞗]吃沒喝了,也不說話。

        看門的大爺放大嗓門,對著電話吼道:你們都不用管了,這兒有我呢!

        沒人知道看太平間大爺?shù)膩須v,有人說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有人說是抗美援越的老兵,還有人說是幾十年前,省立醫(yī)院的頭一把刀,因為喝醉了酒,出了醫(yī)療事故,被發(fā)配到太平間來了。都是胡扯,反正怎么離奇怎么說。他也沒有妻室兒女,一年365天,包括過春節(jié),也都是一個人,在太平間外頭的小屋里待著。人挺和氣,就是好喝兩口,好絮叨。他說人哪,這一輩子,怎么不是活?再金玉滿堂,兒女成群,到頭來不還得走這一步?說著打開酒瓶,呷上一小口,耷拉下眼皮,睡著了。

        實際這一天,小滿在太平間里,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整整一天,他就這么靠著墻,呆呆地站著。對面就是存放小改尸體的107號冰屜,他也沒想過要去拉開它,看上一眼。他是不忍,也是不敢。他想象不出死去的小改,會是什么樣子,他甚至想象不出她已經(jīng)死了,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無法形成“死”的概念,他的腦子是空的,身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整個人空空蕩蕩,只有靈魂在飄。他能感到靈魂在空中飄浮的感覺。他努力去回想小改的臉,回想她的笑容,卻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了。他也想不起他們在一起時的情形,想不起他們的任何一次談話,和任何一次親熱。

        六月里(來)扁豆花開

        梁山伯苦等(那)祝英臺

        哎呀再等也不來……

        恍惚中,他看見師娘時俠子探起身來,去夠高處的扁豆花,站在她身后的小改,突然回過頭來,對著自己,粲然一笑。但他看不清小改的臉,只是隱約感到,她的笑容燦爛極了。小滿頭皮一緊,渾身一哆嗦,這時才感到自己的心臟還在跳動,麻木的四肢,也才慢慢有了知覺。

        “小改,小改!”小滿在心里頭喚道,“你真就舍得扔下我,一個人走了?”

        天光漸漸暗了下來,冬季黑得早,不過下午5點多鐘,天就黑透了。門外走廊里,響起了車輪滾動的聲音,又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被送進太平間里來了。

        “孩子,我要開燈了,可別把你嚇著!”守門的大爺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來,打開燈,“唉!老話怎么說啊?黃泉路上無老少!”

        是一個5歲的男孩,烏黑的頭發(fā),圓圓的臉,小小的身子,曲蜷著。走廊深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號聲,更遠的地方,人聲喧鬧。小滿仍是無動于衷,木頭似的靠墻站著。守門的大爺說,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可你再是舍不得,她也不能活過來,你也還得往下活!

        小滿眼眶子一熱,眼淚下來了。

        12

        海臣大廈真高啊,站在樓底下往上看,直入云霄。

        小滿有些暈眩,閉上眼睛,咬了一下槽牙,站住了。

        管片民警小葉,憐惜地看了他一眼,囑咐道:見了蔡新民,你什么都不用說,有什么要求,我來和他說!

        小改仍在冰屜里躺著,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一想到這一點,小滿就冷得渾身直哆嗦。姓蔡的一直不肯露面,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打他的手機,居然停機了。從第二天起,小滿就帶著葛勝,一趟趟來海臣大廈,找蔡新民討說法,但每次都是在門口就讓保安攔下,根本進不了大樓。憤怒到極點的小滿,最后攀上了君山頂上的電視轉(zhuǎn)播塔,坐在上頭,挨個給報社打電話,揚言要從塔上往下跳。消息迅速傳播,把110都驚動了。記者們蜂擁而至,出城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小葉匆匆趕來,氣憤道丁國愛你要干什么?你不是答應(yīng)我不做傻事的嗎?小滿說葉警官,我無路可走了,這口氣我不出,憋也是憋死,還不如一頭扎下去,摔死算了!

        雖然經(jīng)過各方努力,小滿最終是自己從塔上爬了下來,但這一事件,仍然占據(jù)了當(dāng)日各大報紙的重要版面,甚至上了新浪頭條。影響不好,影響很不好。市局分管治安的關(guān)副局長,親自給小葉打來電話,說你知道這半天工夫,有多少人在網(wǎng)上圍觀嗎?十萬人,十萬啊,市委方書記大發(fā)雷霆,老板的鼻子都給氣歪了!

        小葉想這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局長!

        作為一名小小的派出所管片警,小葉從沒和市局任何一位領(lǐng)導(dǎo)打過交道,劉局劉老板,更是見都沒見過。他不知道關(guān)局是怎么知道他的,反正這件事情的善后處理,最后是栽到了他的頭上。關(guān)局說小葉啊,前面你處理得很好嘛,沒有釀成惡性事件,造成惡劣的影響,所以這件事情的善后工作,我就交給你了!

        和前幾回一樣,蔡新民不見蹤影,只是小葉亮出了警官證,沒人敢攔他們就是了。出來應(yīng)付場面的人,年輕得讓人瞠目,雖說是一身時裝,披掛得琳瑯滿目,但看著跟個高中生似的,讓人特別不忍心。她說我是陳旖旎,總裁助理,這是我的名片。蔡總到歐洲度假去了,有什么事情,我會轉(zhuǎn)告。

        小葉看看她說,你讀高幾了?

        陳旖旎無所謂,揚揚眉毛說大叔,你沒病吧?

        說著,扭搭扭搭地出去了。

        小葉傻眼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倒是那個什么陳旖旎,轉(zhuǎn)眼又大模大樣地轉(zhuǎn)回來,一邊讓人上茶,一邊沒事人似的說大叔,找蔡總什么事?我是總裁助理,我轉(zhuǎn)告。

        不用問,這是又一個小改,只是比小改更年輕、更漂亮罷了。小滿憐惜地看著她,想她這個樣子,也不知她的父母知不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很不順利,陳旖旎盛氣凌人,口氣闊大,根本不把小葉放在眼里,問她什么,都是一句話:蔡總到歐洲去了!小葉耐著性子,說陳助理,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請你把你們蔡總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好不好?陳旖旎不屑道什么人命關(guān)天???她不是自己死的嗎?

        小滿氣得渾身發(fā)抖,要不是小葉按著,差點就扇她臉上。他說你別覺得你年輕,你漂亮,姓蔡的就永遠寵著你,有一天你比曹阮死得還慘,你等著好了!

        陳旖旎根本不生氣,又是一揚眉毛,說:我愿意!你管我?

        一直到走出海臣大廈,小滿的手都在哆嗦,把小葉都給嚇住了。小葉說丁國愛你不要這樣,她一個小丫頭片子,你和她計較什么?小滿說我不是計較,我是心疼,她這么年輕,這么漂亮,就這么讓姓蔡的給毀了。

        后來,小葉從出入境管理處了解到,蔡新民確實不在國內(nèi),是小改出事的頭一天走的,不過不是去歐洲,而是去美國,陪他的第三任妻子生孩子去了。小滿的內(nèi)心充滿了悲涼,為小改不值得。醫(yī)院財務(wù)室一天幾個電話,催著交費,在冰屜里放一天,費用高得不得了。小葉去找小滿商量,看能不能先火化,賠償?shù)氖拢炔绦旅窕貋碓僬f?小滿消極道賠什么償啊?人都沒了。我就是心里過不去,姓蔡的王八蛋,他就不怕遭雷劈???

        13

        回到牛眠,小滿大病了一場。

        他是抱著小改的骨灰回來的,也沒用骨灰盒子,而是用一塊小毛巾裹著,揣在懷里頭。他沒想到,一個人的骨灰,就那么一點點,而且也不是“灰”,而是一把骨頭渣子,硬硬的,冷冷的,揣在懷里,冰坨子一樣。小改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化作冰涼。因為是大年三十,車廂里幾乎沒有人,以至讓人懷疑,還是不是在春運期間。這之前的幾個晚上,他都是和太平間大爺一起度過的,太平間大爺說你不用理他們,人就待我這兒,我在這幾十年了,還能連這點話也說不上?小滿不說話,悶頭喝酒,末了才說,我不想把她一個人扔這里,我想帶她回家。

        醫(yī)院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除了快死的,或是實在動不了的,病人們也都回家過年去了。太平間大爺說也好,大過年的,是不能把她一個人扔下。小滿說大爺要不你也跟我去吧,鄉(xiāng)下過年,比城里熱鬧多了。

        “那哪能呢!”太平間大爺正色道,“這屋里躺著的,都是些孤魂野鬼,都還等著年三十晚上,我給他們燒紙呢!”

        桃山集就下了小滿一個人,一下火車,就看見馬端陽挺著腰,孤零零地站在站臺上。小滿一下就忍不住了,上去抱著她,叫了一聲“端陽!”端陽說別哭別哭,咱這不是到家了嗎?走前,端陽的身子還不顯,就這半個多月,腰身已經(jīng)腆出來了。小滿問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端陽說你是我男人,再怎么著,年三十晚上,你還能不回來吃餃子?

        實際從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天開始,端陽就天天到車站來接,一天一趟。師娘時俠子說,你也給他掛個電話,問個準(zhǔn)日子,你這樣一天一趟地跑,不是白跑嗎?

        “怎么是白跑呢,”端陽小聲說,“俺愿意這樣?!?/p>

        小滿尋死的消息,端陽是在電視上知道的,小滿掛在高高的電視塔上,葉子似的隨風(fēng)搖晃。突然,一個鏡頭推過來,小滿的眼里,充滿了絕望。端陽猛地站起來,差點沒一頭栽倒,她娘拍著巴掌,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嫁的好男人!這一下可好了,出了名了,我跟你爹,都跟著沾光!端陽跟沒聽見似的,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她娘跟在身后喊:端陽,端陽,你這是要往哪去???

        她是要去見她師娘時俠子,她不能就這么在娘家待著,她心里發(fā)慌。師娘時俠子說閨女你可不能著急,你如今不是一個人了,你肚里不是還有孩子嗎?我這就給他掛電話,讓他這就給我回家來,扔下老婆孩子不管,去為旁的女人尋死,還反了他了!端陽說師娘你不用打,他不是自己從塔頂上下來了嗎?丁國愛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能丟下俺娘兒倆!

        鞭炮聲是驟然間響起來的,鋪天蓋地,無邊無際,一村連著一村,一戶挨著一戶,在宇宙間炸響。天似黑不黑,一簇簇焰火,將鄉(xiāng)村的夜空點燃,熱烈而凄涼。端陽說丁同學(xué),咱可得快點走,咱師娘在家里,等著咱呢。

        小滿站住腳,攬過她來,看了又看,然后貼她耳邊上,呻吟似的,喊了一聲端陽。

        端陽笑了,說你大點聲!你這么做賊似的,咱倆是沒領(lǐng)證嗎?

        小滿猛地哈下腰,抱起她來就跑,一邊跑一邊親她。端陽笑得喘不過氣來,捶著他說你喊呀,你聽見沒有?你笑什么?

        小滿停下來,呼哧呼哧直喘氣,然后對著夜空大聲喊:馬端陽,我回來了!

        平原一望無際,村莊沉入了無邊的暗夜,遠遠望去,一團溫黃。端陽拉過他的手,暖在自己的手心里,小小聲說,你給小改姐也說一聲,她到家了。

        聽了這話,小滿兩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說端陽,端陽,我對不起你。端陽說你哭什么?看嚇著咱兒子了。你站起來,大聲說,咱倆一起說,聽話!

        小滿就站起身來,扣住他女人的手,對著平原深處,一起大聲喊:曹小改,你到家了!

        驟然響起的鞭炮聲,鋪天蓋地,瞬間就把他們的聲音淹沒了。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4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韓新枝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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