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珩

（四川農業(yè)大學 旅游學院，四川·成都 611830）

女真，系滿族之先，渤海之別種，本姓挐。據《宋會要輯稿·蕃夷》載：“唐貞觀中，靺鞨來朝，中國始聞女真之名。”[1]（P107）公元1115年，女真民族迅速崛起后建立金國，與北宋聯合滅遼，繼而大肆伐宋，以至宋欽宗、徽宗被擄，北宋滅亡。漢人南渡后，在南方建立了以趙構為核心的南宋政權，而金則書寫了一段對中國北方地域長達120年的統(tǒng)治史。當時中國的地理格局是：蒙古政權占據中國正北方，位于金的西北部；西羌黨項一族西夏政權在金域以西，蒙古以南；南邊是南宋政權；南宋西北部是吐蕃諸部，而南宋西南部則是大理政權。契丹族統(tǒng)治下的西遼政權在西夏、吐蕃以西，直接深入到今天中亞腹地。

發(fā)源于黑水一帶的女真民族，在統(tǒng)治儒家思想文化相對發(fā)達的山東、山西、河北、河南地區(qū)時，儒學文化如何傳承？北方學人如何獲取儒學文化知識并受到兩宋儒學思想影響？在這些問題的啟發(fā)下，從空間地域出發(fā)分析女真統(tǒng)治下儒學文化的傳承與傳播問題納入我們的研究視野，進而展開對儒學文化北移之說的進一步探討。

一、從教育體系的擴展看儒學文化在女真民族地域內的傳承

儒學文化的傳承從根本上來說是要看教育的，而教育又分為官學和私學兩個方面，有中央和地方各級層次。從官方教育來看，歷朝歷代的國家教育體系都是最系統(tǒng)、最官方、最權威的文化傳播途徑，女真民族統(tǒng)治下的金朝自然也不例外。在中央國子學、太學以及地方府學、州學、節(jié)鎮(zhèn)學的體系支撐下，金都上京、燕京和汴京三地受中央官學教育影響最大。其中，燕京與汴京由于是原遼、北宋都城所在地，體現出儒學文化的繼承性更為濃厚；而各級地方學校的建立，除了在原遼、宋境內重新恢復教化外，還體現出金代儒學文化在空間上較之遼、宋更為廣泛的傳播地域，尤其是一些東北少數民族地區(qū)。

就中央官學而言，金朝的儒學傳統(tǒng)教育是從海陵王完顏亮時代開始的。據《續(xù)文獻通考》記載，海陵王天德三年的詞賦、經義、小學生均逾百人，世宗大定六年以后，太學規(guī)模從百六十人躍至四百人。[2]（卷47）這是金代中央官學的大體規(guī)模。地方官學的設置則稍晚，大致是從金世宗時代開始的。據《金史》記載：大定十六年（1176年），女真統(tǒng)治者首先在全國范圍內設立十七處府學，金章宗大定二十九年（1190年，嗣位未改元），又將府學增設至二十四處，節(jié)鎮(zhèn)、防御州學設為六十處。像大興、開封、平陽、真定、東平、太原、大定、濟南、大名、京兆、遼陽、河南等地均設有府學，其中少有二十多則六十人的養(yǎng)士規(guī)模；節(jié)鎮(zhèn)學涉及定、懷、萊、潞、冀等節(jié)鎮(zhèn)近四十處，養(yǎng)士少為十人，多則三十人，共計六百余人之規(guī)模；防御州學共二十一處，養(yǎng)二百三十五人，涉及博、德、棣、亳等州，各州擁有十至十五人之規(guī)模。[3]這樣算來，金代地方官學培養(yǎng)人才大凡有千八百人。

金統(tǒng)治者在各府、州、節(jié)鎮(zhèn)設置學校，應付科舉考試的需要，其教學內容仍以傳統(tǒng)經學為主，教授詞賦、經義。這是以官方的名義傳播儒學文化，其授學對象既包括漢族、契丹族，也包括女真民族和其他色目人等。在中央至地方教育體系成網絡分布的同時，金統(tǒng)治者為了適應女真策論考試的需要，還大量培養(yǎng)女真學子學習儒家文化。女真統(tǒng)治者一方面在中央設置女真國子學，另一方面還在地方上設置女真府州學。像中都、上京、西京、東京、東平、河南、陜西等地均有女真府學，合計概有二十二所。[3]（P1133-1134）值得關注的是，從這些學校的地域分布來看，有的設在文化相對發(fā)達的原北宋領地，有的則設在原北宋版圖以外文化相對滯后的地域。后者多為原遼的舊地，甚至有些還屬于邊境地區(qū)。例如：會寧府上京、上京路胡里改、上京路蒲與、東京路婆速，均屬原遼東京路管轄，而婆速則毗鄰佛國高麗。應該說遼的地方官學在道宗之前是非常薄弱的，史料中僅能查到關于遼圣宗開泰元年設歸州州學的史實。道宗之后，地方官學得以普及，但由于遼代對本民族學習儒學文化持限制政策，只允許漢人考取科舉，因此，東北地區(qū)少數民族儒學文化的發(fā)展仍然顯得非常吃力。然而，金代專門針對女真民族開設的女真府學囊括了大量原遼地域，其中包括了東北地區(qū)的一些重要的府路，這對當地少數民族儒學文化的傳播是起到關鍵作用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金代的教育體系借助地方女真儒學教育的發(fā)展得以向東北少民族地區(qū)擴展。

相形之下，官方儒學教育體系中地方廟學的擴展，則是更多地集中于原北宋境地。由于各地廟學多由地方官員出資籌建，故我們仍將其納入地方官學予以討論。由于宋末金初的戰(zhàn)爭帶給北方地域文化較為嚴重的摧殘，因此廟學的擴展是以恢復性發(fā)展為主題的。北宋和遼統(tǒng)治時期，北方各地廟學都是尊奉孔子及其弟子、尊崇儒學教化信仰的匯集之地。但是，由于金與遼、北宋常年戰(zhàn)爭，導致北方大部分地區(qū)的廟學受損嚴重，荒頹不堪。在經歷了太祖、太宗、熙宗、海陵王一系列促進國家政治、經濟發(fā)展的政策措施后，世宗大定、明昌之際，金朝迎來了太平盛世。此間，“國家承平日久，兵革不試，年谷屢登，正右文之秋也”[4]（P1046）。金地域內的府學、州學、節(jié)鎮(zhèn)學逐漸恢復，廟學也在原來的基礎上蓬勃發(fā)展起來。清張金吾《金文最》中收錄金代的廟學記和重建廟學的碑文有50多篇，大多是對這一時期的記載。廟學的分布區(qū)域主要集中于今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一帶，這些地方恰是原北宋時期儒學昌盛之地?？磥恚狈礁鞯貜R學在宋金之戰(zhàn)后，又陸續(xù)重新煥發(fā)生機，繼續(xù)成為北方儒學文化傳播的要地。

作為官學的輔佐，私學的規(guī)模和影響向來不及前者，但金代私學的確大大促進了儒學文化的傳播。在南北文化的影響下，金代的私學遍布國內，成就卓然。北宋使臣洪皓，出使金朝被扣留，發(fā)配到冷山，完顏希尹聘其為家塾老師，教育子弟。[5]（卷1）洪皓流徙之地冷山，位于金上京路，此地草木繁多且苦寒難當，距離寧江州百七十里，屬女真民族的發(fā)源地。在缺乏文獻典籍和書寫工具的情況下，洪皓仍然堅持使用樺葉樹皮來進行教學，將中原的儒學知識傳入東北境域，成為儒學文化北傳的典型事例。霸州信安人杜時昇，博學多知，泰和年間，他隱居于河南嵩洛一帶山林中，以伊洛之學教人。[3]（P2750）可見，建炎南渡后，二程之學并未在金地域內銷聲匿跡，仍然受到金中后期學者的重視，得以繼續(xù)在河南一帶傳播。

二、從進士的地域分布看儒學文化的傳承

科舉與教育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影響。薛瑞兆在《金代科舉》一書中談道：“金代科舉考試大概有四十七次，其中，詞賦進士四十五次，經義進士二十六次，策論十六次，取士約六千余人?！盵6]（P84）通過對現存金初天會年間至金末滅亡時期的進士姓名、籍貫、科考類型、科考時間、出處等方面進行詳細的考察，排除武舉、特賜等比較特殊的例子，將最能集中反映儒學造詣的詞賦、經義、策論三科進士的地域籍貫做進一步梳理，我們發(fā)現金代產生進士最多的地區(qū)也是金代儒學教育最為興盛的地區(qū)（如下表）。

注：此表據薛瑞兆《金代科舉》第三章數據統(tǒng)計。

據圖表來看，東平府、須城、厭次、博州屬于山東西路；涿州、燕、大興屬于中都路；陵川、高平、澤州、平陽、絳州、潞州屬于河東南路；完州、真定、唐縣、肥鄉(xiāng)、臨城屬河北西路；遼陽屬東京路；渾源、應州、太原屬西京路；大名屬于大名府路；盂縣、忻州、平定州屬河東北路；濟南屬于山東東路；京兆屬京兆府路。其中，今山西、山東、河北（包括現在北京地區(qū)）一帶的進士人數較多，而且產生了不少知名學者。譬如：趙秉文，大定二十五年（1185年）詞賦進士，滏陽（今河北省磁縣）人，隸屬河北西路。王若虛，承安二年（1197年）經義進士，藁城（今石家莊市）人，隸屬于河北西路。李純甫，與王若虛同年進士，弘州襄陰（今山西省陽原）人，隸屬西京路。元好問，興定五年（1221年）詞賦進士，忻州秀榮（今山西省忻州）人，隸屬河東北路。

這些地域原本是北宋的疆域，傳統(tǒng)儒學文化較為發(fā)達，人人習學的風氣得以承襲。到了金代，河北、山西、山東一帶自然成為了文化發(fā)展的領頭地區(qū)。此外，一些特殊的儒學文化淵源也是導致個別地區(qū)盛出儒學進士的重要原因。隸屬山東西路的兗州曲阜是孔子的故鄉(xiāng)，孔子第四十九代孫孔瑭于大定二十八年（1188年）中進士，明昌二年（1191年）孔固又中經義進士?？鬃雍笠釣榭酌现l(xiāng)的山東地區(qū)傳播和傳承儒學文化起到了重要的表率作用，正所謂“由一士而警一鄉(xiāng)，漸染浸醸，久而成風”。[7]（P1031）遼陽原本是關外之地，但是在金代也是盛出進士的地區(qū)之一，追溯淵源，也與其深厚的文化背景有關。遼陽在五代時候建立東丹國，由失位的皇子突欲擔任東丹王。東丹王具有很高的漢文素養(yǎng)，酷愛漢傳統(tǒng)文化。東丹國的文化發(fā)展在遼國處于首屈一指的地位。東丹國滅亡后，入遼東京道。金滅遼后仍屬東京路，為其首府。突欲的兒子耶律履、孫子耶律楚材都是金元時期著名的學者。有如此深厚的歷史文化背景，遼陽成為金代進士的高產區(qū)，就完全順理成章了。

金之發(fā)源地即今東北地域仍然誕生了不少進士，其數量雖不及前述地區(qū)，但仍能反映出儒學文化在東北地區(qū)的傳播情況。東北地域內的進士多以女真進士為主，例如：徒單鎰，大定十三年（1173年）策論進士，上京路猛安人。尼庬古鑒，識女真小字及漢字，與徒單鎰同年進士，上京路隆州人（今吉林長春以北）。王庭筠，大定十六年（1176年）詞賦進士，家熊岳，隸屬東京路，位于今遼寧省蓋縣西南。烏古論仲溫，大定二十五年（1185年）進士，蓋州按春猛安人，隸屬東京路，今遼寧省沈陽以西南。

金代官學、私學教育的發(fā)展，科舉考試的推廣，使中原儒學文化已經蔓延至原本荒蠻的東北黑水女真地區(qū)，造就了大批儒學人才。雖然東北地域內的儒學文化整體水平仍不算高，但相比于遼末金初而言，已經好出許多。從金代儒學發(fā)展軌跡來看，南方比北部優(yōu)越，并形成由南向北擴展的趨勢非常明顯。

三、從民間書坊業(yè)的發(fā)展看儒學文化的傳播

金代文獻的刊刻數量、質量遠勝遼與西夏。金朝官方并未像契丹民族統(tǒng)治者那樣對圖書的傳播進行嚴格的限制，因此金代的刊刻事業(yè)能夠在良好的政策環(huán)境下得以長足發(fā)展。金代的官方刻書主要出自國子監(jiān)，史館、秘書監(jiān)、弘文院等機構也負責一部分圖籍的刊印，其對象除了金代科舉考試用書以外，還有各代名人的私人撰著，儒學傳播的力度和范圍是很大的。與此同時，金代的書坊刻書也在許多相對穩(wěn)定的地區(qū)形成了氣候。民間書坊發(fā)展狀況直接關系到儒學文化的傳播，換句話說，書坊業(yè)越發(fā)達的地區(qū)，也一定是儒學文獻傳播最為頻繁的地區(qū)。這些民間的私坊刻書技術不壓于官方刻印機構，今人戚?？翟凇吨袊糯鷷谎芯俊芬粫姓劦溃骸皶豢虝诮鸫c官府刻書相比，不僅毫不遜色，而且在數量、種類和某些書籍的裝幀設計方面超過了官刻。”[8]（P133）因而金代民間書坊業(yè)的發(fā)展為儒學文獻在北方地域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機會，并提供了強有力的物質支持。

山西平陽無疑是金代書坊業(yè)最為發(fā)達的地區(qū)，一方面，平陽地處河東南路，沒有受到遼金、宋金戰(zhàn)爭的直接滋擾，能夠在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下發(fā)展其民間刻書業(yè)；另一方面，北邊太原府的墨場和此地盛產的麻紙、竹紙均是平陽刻書業(yè)發(fā)展的有利因素。在《金史·地理志》“河東南路平陽府”條下，注云“有書籍”[3]，如此標注在《金史》中乃絕無僅有，足見平陽刻書在金代書坊中的突出地位。

據戚?？涤?，金代平陽書坊總量當在二十家以上，其刻書種類廣泛。從現存文獻來看，我們無法詳細考證金代平陽地區(qū)究竟刻過多少部儒學文獻，不過羅樹寶在《中國古代印刷史》中談道：正大六年，平陽王文郁刻《新刊韻略》；平陽張存惠堂、晦明軒張宅曾刻趙秉文之《滏水文集》；平陽李子文刻過類書《增廣分門類林雜說》；平水劉敬仲曾刻印《尚書注疏》，此外還有《春秋纂例》 （不知平陽哪家所刻）等等。[9]（P208）這些資料顯示平陽地區(qū)私家書坊的確刊刻過不少儒學文獻，并影響著周邊地區(qū)儒學文化的發(fā)展。

以山西平陽為中心擴展開來的大部分地區(qū)如太原府、榆次、五臺山、曲沃、絳州等地在金代都有刻書的記載。如今可考的大部分是一些醫(yī)書，但這些地區(qū)的儒學文化想必也隨著書坊業(yè)的發(fā)展得到了有力的傳播。

另外，河北寧晉荊氏家族也盛于刻書，在當時享有聲譽，其“印模精，取直廉，故售者廣”，鄉(xiāng)里多稱善。據王惲記載，趙州寧晉縣人荊佑（字伯祥），其祖上本是制陶工匠，從他的祖父開始，便改業(yè)刻書，“于是板行《五經》等書，不二十寒暑，荊氏家籍，布滿河朔”。荊佑甫冠而孤，始終以保存家業(yè)為志，其收藏刊刻善本之舉可謂不遺余力。貞祐戰(zhàn)亂之際，他藏《五經》、《泰和律義篇》、《廣韻》善本于墟壙中，戰(zhàn)爭平息后，所剩無幾?！熬ちρa購，隨復為完部?；蛘咴疲骸醪貢鴷r善本固多，唯取是三者，何哉？’曰：‘經者道之本，法者治之具，韻者字之始，文籍所由生?！盵10]（卷60）荊佑首藏《五經》之舉不僅反映出他自身受儒學經籍影響甚深，還證明當時這些書籍對河北一帶學人來說，意義重大。金代的私家作坊主在兵荒馬亂之際藏匿儒學文獻善本，使其免遭洗劫，這對河北及周邊地區(qū)儒學文化的傳承是具有重大貢獻的。時至今日，金崇慶元年（1212年）洨州荊珍刻《崇慶新雕改并五音集韻》十五卷仍能得以幸存，金人刊刻收藏之功，吾輩人受其福矣。

前文談到，金代的行政區(qū)劃分為十九路。根據李致忠的考察，至今有文獻記載的金代刻書地點除中都、南京、平陽、寧晉外，還包括真定府、邢臺、太原、曲阜等地，涉及河北西路、河東南路在內的十一路地區(qū)，幾乎遍及如今山西、陜西、河北、河南、山東共五省區(qū)。[11]（P173-174）這就意味著，金域十九路中有十一路都存在民間書坊刊刻，而儒學文獻作為民間文獻刊刻的寵兒，其傳播的大體范圍，亦可想象。

金代的私坊刻書對南北文化交流形成一定的影響，一些在南宋闕失的版本，在金地域內卻能找到一二。朱熹曾經手校司馬光《潛虛》，南宋時存世本已有闕失，后來獲得一種所謂“全書本”，乃是“好事者于北方互市得版本焉”，即金刻本。[12]（卷81）這一史實證明金與南宋對峙，而南北文化并未完全隔離。朱熹手校本《潛虛》通過各種途徑流傳到了北方并傳播開來。當南方闕失此書完整版的時候，北方民間書坊存此版本便延續(xù)了南方用書的需求。故而，北方民間書坊的發(fā)展不僅為儒學文化北傳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同時也為南方儒學文化的交流和傳播助力。

四、論傳統(tǒng)儒學的北傳

在金代儒學的時間范圍內探討傳統(tǒng)儒學北傳的問題，主要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傳統(tǒng)儒學文化從中原地區(qū)傳向了北方，蔓延至女真發(fā)源地，即今東北地區(qū)；其二，以南宋理學為代表的儒學文化從秦淮以南傳到了秦淮以北。根據前文的論述，這兩種意義上的傳播都是存在的。

金源氏系出東北，原屬荒蠻之地，無甚儒學。金世宗大定年間，在遼陽設立府學，在上京、胡里改、恤頻、合懶、蒲與、婆速、東京等地設立女真府學、州學。為促使女真學子飽讀詩書為國所用，金廷還專門為其翻譯儒學經典，使其通習而不廢。這些都表現出女真統(tǒng)治者對漢族儒學文化的認可。如此一來，“以夏變夷”的文化方略得以實施，儒學文化順利傳至北方。在女真教育、科舉制度的發(fā)展下，占籍東北的許多女真學子登策論進士第，其儒學才略不在漢人之下。這是我們所討論的第一種意義的“北傳”，縱然這樣一種“北傳”在儒學思想發(fā)展方面并不系統(tǒng)和成熟，但相對于遼而言，是具有開拓意義的。

在中原儒學傳至東北地域的同時，南宋儒學文化也傳入金域，這是我們所討論的第二種意義上的“北傳”。雖然正史中有所謂“北方知有程、朱之學，自復始”[13]（P4314）的言辭，但事實上這一說法是具有時代背景的。就金統(tǒng)治時期的北方而言，從一些金代的文獻記載情況來看，南方儒學文化其實早已傳入金域，并對金代學人形成影響。金代著名儒學人物趙秉文（1159—1232年），在其《道學發(fā)源引》中談到“九成之解，足以啟發(fā)人之善心，由之足以見圣人之蘊”，[14]（P206）這證明生活在南宋初期張九成的儒學著述已經傳入金域，其部分思想受到金代學人的認可，南北儒學思想得以交融。另據耶律楚材《屏山居士鳴道集說序》其末署“甲午”來看，李純甫去世的時間應在公元1234年之前。[15]（P308）也就是說，在1234年金滅亡、趙復入元以前，李純甫的《鳴道集說》中便已經在討論南宋呂祖謙、張栻、朱熹等人的學術思想，自言道“東萊、南軒、晦庵之書，蔓衍四處”[16]（26冊，P806）。這也證明南宋理學家的儒學著述已經在金北方地域內流傳開，為金代儒士李純甫所稔知。然而元滅金后，趙復在宋末元初之際被俘入元，此時北方的學術應該是受到蒙金、蒙宋戰(zhàn)爭的嚴重摧殘和影響，南北文化交流受阻，趙復在這期間為北方學人教授程朱理學并系統(tǒng)整理出《傳道圖》、《伊洛發(fā)揮》等書，對元代北方儒學的傳承的確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其實，南方學術傳入北方乃是一股潮流，其中并非理學一支。以王若虛為例，在他現存的著述中，隨處可以見到南方文人儒士著述傳入北方的痕跡：在其《文辨》中曾論及南宋人葉棻、魏齊賢編纂的文學總集《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引董由《謝正字啟》一則與歐陽修《謝校勘啟》進行比較；在《文辨》中還多次征引洪邁《容齋隨筆》，對其內容進行品評[17]（卷32）。王若虛在《史記辨惑》中稱引“近代溪黃徹極稱其變態(tài)可法”[18]（卷20）。所謂“溪黃徹”乃是南宋詩文評論家黃徹，著有《溪詩話》傳世。王若虛還在其《詩話》中評陳與義（去非）《墨梅》詩[19]（卷40）。因而，理學北傳是隨著當時南宋學術北傳的大勢而行的。

雖然金域內擁有原北宋伊洛地區(qū)濃厚的儒學根基，但南宋儒學的發(fā)展顯然要比金代儒學更為系統(tǒng)和成熟。南宋儒學主要以朱熹、陸九淵為代表，朱子將“北宋五子”的理學思想集而大成，糅合佛道，無論是在宇宙生成論、心性論和倫理道德等方面都使儒家思想體系得以進一步系統(tǒng)和深化。南宋另一位理學代表人物陸九淵，被學術界認為是“心學”的奠基者，他與朱熹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都存在分歧，但這樣的分歧并未影響朱子學術地位的提升。朱子理學受到南宋官方的推崇，并將其納入學校教育和科舉考試內容。在學術北傳的大勢下，兩相對比，金代儒學雖受南方學術影響，能列舉一二的儒學代表人物卻沒有朱、陸等人那樣的學術地位和聲望。金代儒士如趙秉文、王若虛、李純甫、元好問者，在南方儒學文化的影響下，有過自己的儒學思考和反省，但他們各自走著不太相關的學術道路，或重于事功，或見長詞賦，或偏倚佛老，他們均未對儒學中關于哲學的幾個根本問題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探討，缺乏對前朝故國儒家經典文獻的細致傳注，也缺乏對自己儒學思想的傳授，沒有形成儒家思想派系，這確為一大憾事。而金代儒士如徒單鎰、尼庬古鑒者，族出女真，對儒學文化的學習僅止步于單方面接受，無甚思考與創(chuàng)新?？陀^地來看，南方儒學文化的北傳加快了女真民族邁向文明的步伐，但由于各方面原因，其思想領域仍然無法走得更遠。不過，我們也應當看到，這畢竟是繼西晉南北朝時期氐族和鮮卑族入主中原之后，少數民族如此大規(guī)模地推崇儒學，承認儒學為其官方意識形態(tài)，端正少數民族與漢族在共同學習儒學文化方面的姿態(tài)，這不得不說是文化與文明程度都趨于劣勢的少數民族華化的必然和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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