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雋平
幾年前,資深收藏家雷鳴先生放棄在長沙的紅火生意,負笈北上京城,考上中國國家畫院,拜師潛心學畫,幾年下來,其山水已經(jīng)頗具偉岸宏闊、渾厚滋潤之氣象。本期介紹雷鳴先生珍藏的一件青銅重器——西周仲駒簋。
簋是商周時重要的禮器,宴享和祭祀時,以偶數(shù)與列鼎配合使用。史書記載:天子用九鼎八簋,諸侯用七鼎六簋,卿大夫用五鼎四簋……
仲駒簋:青銅材質,高21cm,重4.2kg,年代:西周。器,蓋上、下對銘:“祿旁鐘駒父作仲駒敦,子子孫孫永寶享孝”,共計銘文三十六字。
此仲駒簋體扁圓,深腹,器身與蓋完整合一,器、蓋相結合處上下主體飾以竊曲紋,竊曲紋上下又各飾以瓦紋,器身下部是一圈垂鱗紋,三足皆以獸頭獸足飾之,腹兩側飾龍耳,一對龍耳下飾垂珥,整器造型莊嚴,文飾線條優(yōu)美,視覺渾厚尊貴。它完全具備了西周中晚期特有的歷史面貌和時代風格特征,處處體現(xiàn)出西周青銅藝術的最高水準,是一件中國青銅器“黃金時代”的藝術珍品,由于傳世久遠,其出土后之青綠銹包漿已大部脫落,露出銅色如棗皮紫斑。
此器配有百年前日本桐木包裝,木匣內(nèi)置錦布內(nèi)膽,合蓋上書“古銅龍紋敦”五字(見插圖二)。蓋內(nèi)題有:“此器制作典雅,而飾以龍紋兩耳,銅色青綠、朱斑,傳世之久,而潤澤可喜焉,觀畢而題之。平安藏六生識。”(見圖三)藏六生題鑒跋文頗具王羲之手札遺風,有“龍躍天門,虎臥鳳閣”之氣象,雖寥寥數(shù)字,卻見大家風范,“銅色青綠、朱斑,傳世之久”是他當時對這件傳世之器的正確論定。
平安藏六生何許人也?此處有一細節(jié)必要一提:當雷鳴先生打開仲駒敦的木盒蓋時,筆者觀藏六生書法風格立即判定為清中葉嘉道時期的作品。雷鳴先生隨即告訴我:藏六生的確出生在那個階段。
藏六家族乃日本著名的金屬鑄造名門。初代藏六(1824-1890),出生于日本山城云煙,為秦藏六家族第一代皇家御用工藝大師、日本幕府時代末和明治時期著名的金屬工藝師。其曾鑄造江戶時代孝明天皇的御用印章和15代幕府將軍德川慶喜征夷大將軍黃金印,被尊崇為日本金屬工藝第一人。之后其子孫代代相傳以“藏六”為名,繼承傳統(tǒng)的器物鑄造技術。四世秦藏六(1898-1984),曾任京都金屬工藝協(xié)會長。目前已經(jīng)傳至第六代。初代藏六在世時就廣為收藏中國古代青銅器,并以中國青銅器為學習藍本,從藏六生前書法的造詣來看,其人深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人文修養(yǎng)已超越普通匠人,堪與中國清代書法大家媲美。筆者在欣賞此敦時,深為藏六生的題跋震撼,以至于捧著盒蓋反復把玩,愛不釋手。
此龍紋敦包漿中裏青綠紫斑,平安藏六生題跋又寫有“傳世之久”,可見是件傳世器皿。然而也正因為包漿油亮,起初很多行外人誤認為是民國仿品。雷鳴先生力排眾議,收入笥中,后經(jīng)深入研究,多方查找資料,線索逐漸清晰。
一 清·乾隆《西清古鑒》
雷鳴先生首先在清乾隆《西清古鑒》中發(fā)現(xiàn)與其所藏造型、紋飾、銘文完全一致的古敦,名為:周仲駒敦,敦的底部和蓋內(nèi)皆有銘文,拓片釋文曰:祿旁仲駒父作仲駒敦,子子孫孫永寶用享孝?!段髑骞盆b》對此敦描述如下:通蓋高八寸八分,深四寸三分,口徑六寸,腹圍二尺四寸,重一百九十一兩。兩耳有珥,三足,銘見插圖 。
乾隆皇帝十分重視文物典籍的收藏與整理,乃于乾隆十四年(1749),命梁詩正等人將內(nèi)府庋藏的鼎、尊、彝等青銅器分門別類,仿效《考古圖》《宣和博古圖》體例,匯輯成《西清古鑒》,書成共四十卷,附《錢錄》十六卷。乾隆二十年(1755)完書。此書著錄清宮所藏古代銅器1529件,每器繪制一圖,圖后以楷書系說。繪圖精審,毫厘不失,器物的方圓圍徑、高廣輕重記載詳明,對古器物的銘文均鉤摹注釋??甲C雖兼取歐陽修等眾家之說,但又非諸家所能及。書中駁斥了歷代諸家之謬誤,解釋疑難,補充遺漏,使三代古器物如現(xiàn)眼前。乾隆內(nèi)府刻本《西清古鑒》傳世稀少,此書仍成為后世研究青銅器的重要著作。
二 清·呂世宜《愛吾廬匯刻》
很快,雷鳴先生又在清代學者呂世宜《愛吾廬匯刻》(2010年7月 廈門大學出版社出版)174頁《仲駒父敦銘跋》中發(fā)現(xiàn)記載:仲駒父敦,周器也。三見于《薛氏鐘鼎款識》,兩見于《阮氏積古齋款識》,其銘同,其行一左一右亦同,惟字形大小、增減差不類耳。此敦銘字尤小,花紋精妙,當別是一器,如伯寶之卣,單從之彝,或三或五,器既不一,文亦小異,無足詫也。“錄旁”,錄與祿通,薛氏直釋為祿;旁與房通,又與防通,阮氏以為邑名,必有據(jù)也。駒其名,仲其字,駒其駒之母或祖,薛氏辨之尤詳云。道光庚寅(1830)七月佛寄生日記。
呂世宜(1784-1855),字可合,晚年號不翁,祖籍清代馬巷廳金門西村,是清代閩臺兩地著名的書法家,有“臺灣金石學宗師”之稱,他一生大部分時間居住在廈門,晚年在廈門病逝。廈門市圖書館將館藏《愛吾廬筆記》連同《愛吾廬題跋》和《愛吾廬文鈔》,納入《廈門文獻叢刊》編纂計劃之中,以呂世宜的書齋“愛吾廬”為題,匯為一冊,校注出版,名日《愛吾廬匯刻》。呂世宜的這三種著述,分別代表其研經(jīng)釋義、考究金石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既是研究呂世宜的主要文獻,又是治經(jīng)讀史、考研文字和臨池習書者不可多得的參考資料。
文中有言“兩見于《阮氏積古齋款識》”, 查《阮氏積古齋款識》乃清乾隆大學者阮元編錄的《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斗e古齋鐘鼎彝器款識》一書成于嘉慶初年。在清代著錄、考釋傳世銅器銘文的諸書中,它是成書較早、內(nèi)容較好的一部。書前有阮元自序和朱為弼后敘。朱氏曾充阮氏幕友,此書之編定審釋實出朱手,經(jīng)阮改而成。
書共十卷,所收銅器銘文,計有商器173件、周器273件、秦器5件、漢晉器99件,共550件(阮元自序謂560器)。銘文均據(jù)拓本或摹本刊刻,每段銘文附以釋文,并結合經(jīng)史進行考證等。
傳世的版本,以嘉慶九年(1804)阮氏自刻本為最佳。朱氏家藏原稿,舊題《吉金古文釋》,光緒三十二年(1906)石印時改題《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稿本》(四卷)。endprint
阮元(1764-1849)字伯元,號蕓臺,又號雷塘庵主,晚號怡性老人,揚州儀征人。廿五歲(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成進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1793年至1795年,提督山東學政,廣交山東及寓魯金石學家,遍訪山東金石文物,在畢沅主持下,撰成《山左金石志》24卷。嘉慶廿五年(1820)在粵創(chuàng)立“學海堂書院”。道光六年,遷云貴總督,旋又晉升體仁閣大學士。在道光十八年(1838)致仕,返揚州定居,先后加太子太保、太傅。 1849年 (道光二十九年) 去世,謚“文達”。
他畢生仕宦特達,但撰述編纂工作未嘗稍輟。學問淵博,在經(jīng)學、方志、金石學及詩詞方面都有很高造詣。
三 南宋·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
又:呂世宜《愛吾廬匯刻》文所言之《薛氏鐘鼎款識》,原書名《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乃南宋薛尚功所著金石考證匯編,凡二十卷。此書臨摹古器物之銘辭,遂加箋釋,大抵以《考古》《博古》二圖為主。后世考釋金文之書,多仿其體例。高宗紹興十四年(1144)成書。據(jù)今本統(tǒng)計,書中共著錄496件商周銅器及15件石鼓、秦璽、石磬、玉琥上的銘文。該書編排較有條理,是宋代金石書中銅器銘文資料最豐富的一部。舊刻久佚,此本為明崇禎中朱謀垔所刊。此書第十三卷亦有仲駒簋之著錄和釋文。見圖
四 宋·王黼《宣和博古圖譜》
另:宋代《宣和博古圖譜》卷十六下對周仲駒父敦亦有著錄。作者王黼(1079-1126),字將明,原名甫,賜改為黼,宋開封府祥符縣人?!缎筒┕艌D錄》為中國宋代金石學著作,由宋徽宗敕撰,王黼編纂,于宋大觀初年(1107)開始編纂,成于宣和五年(1123)之后,比《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略早20余年。該書著錄了宋代皇室在宣和殿收藏的自商代至唐代的青銅器839件,分為鼎、尊、罍、彝、舟、卣、瓶、壺、爵、觶、敦、簋、簠、鬲、鍑及盤、匜、鐘磬錞于、雜器、鏡鑒等,各種器物均按時代編排,凡二十類。對每類器物都有總說,每件器物都有摹繪圖、銘文拓本及釋文,并記有器物尺寸、重量與容量。有些還附記出土地點、顏色和收藏家姓名,并有對器名、銘文所作的詳盡說明和精審考證,是青銅器考古研究的重要入門文獻。
該書695-702頁記載仲駒父敦有三件,但僅繪制仲駒父敦二器三蓋:
在《宣和博古圖譜》對周仲駒父敦有如下描述:前一器通高9寸1分,深4寸3分,口徑6寸5分,腹徑9寸6分,容7開9合,共重17斤6兩36銘。次一器通高8寸9分,深4寸1分,口徑6寸6分,腹徑8寸9分,容7開5合、共重17斤,36銘。
按:西周一尺合今23.1厘米,周時一斤合今228克,則這兩件敦分別為:17.6×228克=4013克,高0.91×23.1=21厘米;17×228克=3876克,高0.89×23.1=20.6厘米。
雷氏收藏的這件用現(xiàn)代標準測量,結果為高21厘米,重4.2千克,據(jù)此與《宣和博古圖》上所載規(guī)格對比,當是這組周仲駒父敦中的一件是毫無疑問的。
關于定名——西周仲駒簋
行文至此, 筆者認為有必要對雷鳴回購的這件“古銅龍紋敦”的定名再做一糾正,查百度可知:
敦(拼音dūn;客家話讀doi1或duì;粵音講“堆”)是中國古代食器,在祭祀和宴會時放盛黍、稷、稻、梁等作物。出現(xiàn)在春秋時期,后來逐漸演變出蓋。到戰(zhàn)國時多為蓋形同體。常為三足,有時蓋也能反過來使用。
簋,讀作“詭”(Guǐ),是中國古代用于盛放煮熟飯食的器皿,也用作禮器,流行于商朝至東周,是中國青銅器時代標志性青銅器具之一。據(jù)《禮記·玉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而知,簋常以偶數(shù)出現(xiàn),如四簋與五鼎相配,六簋與七鼎相配。流行于商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主要用于放置煮熟的飯食。簋的形制很多,變化較大。商代簋形體厚重,多為圓形,侈口,深腹,圈足,兩耳或無耳。器身多飾的獸面紋,有的器耳做成獸面狀。西周除原有式樣外,又出現(xiàn)了四耳簋、四足簋、圓身方座簋、三足簋等各種形式,部分簋上加蓋。簋是商周時重要的禮器,宴享和祭祀時,以偶數(shù)與列鼎配合使用。史書記載:天子用九鼎八簋,諸侯用七鼎六簋,卿大夫用五鼎四簋,士用三鼎二簋。
據(jù)《禮記·玉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而知,簋常以偶數(shù)出現(xiàn),如四簋與五鼎相配,六簋與七鼎相配。
民國學者羅振玉曾專門撰文糾正對敦和簋的錯誤認識。根據(jù)此器造型和敦與簋的產(chǎn)生年代,嚴格說來雷鳴的這件藏品應該定名為:西周仲駒簋,而非西周仲駒敦。
無獨有偶,在美國弗瑞爾博物館所藏的中國青銅器卷一第436——439頁,亦著錄有“仲姜簋”,其形狀、紋飾、輕重與雷鳴所藏類似,因為銘文“祿旁仲駒,父作仲姜”的緣故,定其名為“仲姜簋” (見圖)。但筆者仍然傾向于仲駒簋。
綜上所述,雷鳴先生所收藏的這件青銅敦為西周仲駒簋,應至少在宋或宋以前已經(jīng)出土流傳,阮元《山左金石志》卷1記載:仲駒敦原為清乾嘉年間張?zhí)毓傥逅?,何時流向日本不得而知。
雷氏所藏的這件西周仲駒簋還散見于宋·高以孫撰《緯畧下》、明·張應文《清秘藏卷下》、清·周壽昌的《思益堂日札》46頁、當代《中國古代藝術品欣賞》等書,在此不再一一詳錄。
判定一位優(yōu)秀的收藏家,不在于他擁有多少件藏品,也不在于他擁有多少金錢,而在與他是否擁有笑傲江湖的國之重器,是否具有力排眾議的眼光和魄力,就此二者而言,雷鳴先生無疑是當今收藏界難得的收藏家。我始終認為,一位中國的收藏家,如果不能工書擅畫,兼修文史,關鍵時候只能隔靴搔癢,是不能精通鑒賞的,雷鳴先生能夠激流勇退,潛心投入到繪畫的學習中去,這才是通向鑒賞家的不二法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