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
徐忠雄(Shown Wong,1949—),當代美國華裔文學的開拓者,有影響的華裔作家。1974年與趙建秀等人合編了著名的《唉咿!亞裔美國作家選集》(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Asian-American Writers)。正是這本選集推動美國華裔文學正式進入美國主流文學的視野。1979年憑借其第一部小說《家園》(Homebase)擠身美國華裔文壇。時隔16年,徐忠雄再次創(chuàng)作小說《美國膝》(American Knees,1995),以其獨特的視角,真實再現了當代華裔對于自身身份定位的重新思考。小說還被改編成電影《美國人》,并于2006年3月在美國上映。作為華裔作家和華裔文學史的書寫者,徐忠雄親歷了華裔文學的歷史和發(fā)展。他基于自身體驗的表述,表達了華裔作為離散群體的心聲。
一、家園:一個四代華裔家族的根基
徐忠雄在美國華裔文學中的地位大多來自他與趙建秀等人合編的《唉咿!亞裔美國作家選集》,但他的小說(鎵園》也是美國華裔小說中不可忽視的一部經典。在被多個出版社拒絕后,《家園》1979年由黑人小說家以實瑪利·里德(Ishmael Reed)的出版社出版。出版后不久便于1980年獲得太平洋西北書店獎(the Pacific Northwest Booksekkers Award)和華盛頓州作家節(jié)獎(Washington State Gover-nors Writers Day Award)。紐約的主流出版社企鵝書局的羽毛叢書在1991年再版了該書。
索爾伯格(S.E.Solberg)在該書1991版的后記中評價道:“對家園的追尋引發(fā)了回憶和歷史,引發(fā)了尋找將美國華裔羈絆于美國的根基……地域感的觀念始于一個傳說,陳雨津用這個傳說對土地重新命名,在命名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他的家族的神話。”金惠經(Elaine Kim)認為該書是對美國華裔遺產“成功的再認”。
小說有著極為靈活的敘事技巧,通過講故事、書信、回憶、想象、夢境與現實的不斷交錯、過去與現在的反復跳躍、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交織使用等敘述策略,向我們展示了華裔立足美國的艱難歷程。小說語言簡練無華,但蘊含著深厚而真切的情感。通過追尋祖輩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并想象他們曾經歷過的種種遭遇,回憶父親是如何培養(yǎng)自己美式英雄主義氣質,主人公陳雨津(Rain-ford Chan)結合四代華裔的經驗,在一次次西部旅行的過程之中繪制出了一幅想象中的華裔地圖,力圖從地理和精神上證實華裔的“美國性”。
作為第四代華裔的陳雨津,游歷過所有美國地標、有過美國男孩所夢想的童年、在體育方面擁有驕人的成績,但這些并沒有幫助陳雨津擺脫“陌生人”的困境。他越美國化,在被邊緣化時就越容易受到傷害。十六歲的陳雨津在水球賽中當選為學校的“最有價值球員”,“我的教練對一群運動員、家長和教師說我是這所高中歷史上第一個在體育運動中獲此榮譽的中國人”。頒獎時教練又說道,“雨津給球隊、這所學校和他的種族帶來了榮譽”。陳雨津此時感到自己被異化,“他用一種我無法辨別的空洞聲音說著……我不想要這個獎,我不需要它,我需要一直奔跑”即便符合了美國主流價值觀的成功標準,華裔依然是陌生人。單純的文化認同不足以證實華裔的“美國性”,只有找尋到自己在美國的根,才能在美國找到真正的家的歸屬感。
曾祖父修建過穿越內達華山脈的中央太平洋鐵路;祖父在牧場養(yǎng)過馬,當過伐木工,修建過橫貫美國東西的公路;父親曾在美國海軍服役,是一位優(yōu)秀的海軍工程師。陳雨津的父輩們在各自不同的年代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為美國社會做出了各自的貢獻。通過銘刻父輩們在美國留下的軌跡,徐忠雄透過主人公陳雨津建構出美國華裔獨特的族裔感性。“我要用我以前去過的地方來命名我生命中的所有重要時刻,加以分類,以便從記憶中挖出,找出我生命的穩(wěn)定脈搏。然后把我的生命扎根在這些地名中。”華裔祖先一百多年前就出現在美洲大陸并參與美國開拓、建設的歷史,這就足以證明華裔在美國生存、發(fā)展的合法化。陳雨津游歷過所有美國西部華裔男性先輩曾經到過的地方,并且用這些地名來定義自己的美國身份,宣稱美國是自己的家。
賽義德在其早期專著《起始:意圖和方法》中指出,作家創(chuàng)作的“起始意圖”并非一種簡單的作家本人的主觀意愿,而是社會諸種力量的合力體現。在《世界、文本、批評家》中,他更是在轉型基礎上指出,當代知識分子的職責之一是應擁有“對抗性的批評意識”,他們有責任介入到由前文本、文本和超文本所形成的文化構成中去。實際上,文學文本脫離不了歷史文化語境和價值判斷,其構成本事亦是一種歷史性的構成?!都覉@》出版于20世紀70年代末,追溯華裔在美國長期被湮沒、被消聲的歷史,摧毀主流社會關于華裔,尤其華裔男性“被閹割”的話語霸權,重新構建華裔的美國人身份是徐忠雄第一部小說的主題。
二、“華裔美國人
《美國膝》是徐忠雄時隔十六年之后,創(chuàng)作的第二部小說。從男性的視角,圍繞亞裔族群漂泊男女的遭遇,刻畫了不同形色的人物心態(tài)和情態(tài)。小說從華裔男主人公雷蒙德·?。≧aymond Ding)與同為華裔的妻子達琳·周辦理離婚開始。雷蒙德是一位四十歲土生華裔,從小在舊金山長大,是家中的獨子,是孝順父母的“中國式的好孩子”。與達琳結婚后,在她家自營的中餐館里當經理,在富有的岳父的羽翼下繼續(xù)扮演孝順的“半子”角色?;橐龅钠屏蚜罾酌傻陆軐τ谧约旱娜A裔身份深感困惑,“在你妻子的律師從你那里搜刮得一分不剩之后,你就不再是一個中國人了。”雷蒙德是一個典型的“香蕉人”(jooksing),他從沒有到過中國,腦海中的祖籍國中國是從書本、媒體、父母的故事中得到的一些模糊認識。與妻子離婚,離開她身后“中國式”的大家族之后,雷蒙德遭遇了身份危機。家對于雷蒙德而言,不僅是居住的地方,而是帶有養(yǎng)育、起源和歸屬的意味。家是一個人的歸屬地,是一個人的歸宿。因此對于雷蒙德,家代表歸屬。與華裔妻子的離婚意味著雷蒙德不再對中國文化完全認同,所以他并沒有把家與中國聯系在一起。endprint
離開唐人街之后的雷蒙德,憑借自己的碩士學位在杰克倫敦學院少數族裔學生事務辦公室謀求到一份主任助理的工作,并且開始和各種膚色的女人約會。雷蒙德在《華盛頓郵報》的一次餐會上認識了二十六歲的奧羅拉·克瑞恩。奧羅拉有著一半日本血統(tǒng)、一半愛爾蘭血統(tǒng),皮膚白皙、身材修長,同時又有著較明顯的亞裔特征,是亞裔男孩心中的理想情人。二人很快墜入愛河,奧羅拉不久便搬到舊金山與雷蒙德同住。在與奧羅拉相處的過程中,雷蒙德總是想把自己對亞裔身份的理解強加給女友。種族、族裔是雷蒙德經常談論的話題,而奧羅拉感覺米飯是自己生活中唯一能肯定自己亞裔身份的東西,這構成了他們之間最大的矛盾。雷蒙德從奧羅拉身上也不能感受到家的慰藉和溫暖。雷蒙德一直在不停地尋找自己的家園,與其說是在尋找一個具體的地理位置,不如說是尋求一個情感空間、一個精神家園。家是“一個用墻圍起來的歸屬地”。家的歸屬感的建立包括自我主體的建構和身份的認同。尋找家園即是尋找自我。
雷蒙德沒有像《家園》中的陳雨津一樣,需要在不斷的旅行中有意維護華裔對美國這塊土地的所有權,把家與宿主國美國完全聯系在一起。他把自己對家的定位與自己的女朋友們聯系了起來。在小說結尾處,雷蒙德想要在地圖上確定自己女朋友們的地理位置。通過標注女友們的坐標,回憶自己與她們在一起時的不同生活、自己對她們的愛,找到自己對家的歸屬感。這就能解釋當代華裔在解決了生存的根本問題之后,面臨在被同化與不被同化之間作出選擇。他們可能選擇被同化,也可能選擇不被同化,或者選擇一定程度的融合,但是不被完全同化,保留自己的民族文化特征。雷蒙德選擇認同自己的離散身份,承認自己的族裔特征,不再為“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中國人”的雙重邊緣心態(tài)所纏繞。
時隔多年,美國華裔的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徐忠雄在《美國膝》中探討了在融入乃至被美國社會同化之后,華裔新生代又重新回頭審視自己的民族根源和離散身份。穿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異域文化兩個不同世界,華裔美國人似乎無法完全融入其中任何一個。從來自于祖輩的本民族文化到置身其中的西方文化,華裔在不斷尋找其恰當的身份定位。由于社會環(huán)境、經濟形勢和政治動機等因素的變化,華裔群體在中美兩種文化的碰撞中,重新考慮自身的存在狀態(tài),身份定位不斷變化。在跨越文化的兩個世界中生活,華裔歷經文化歸屬的困惑,有選擇地適應美國宿主文化,不斷融合、演化而形成一個新的文化,一個既同中國祖籍文化和美國宿主文化有關,但又和它們不盡相同的文化。在這個新型的文化模式中,當代華裔已不再一味追求“美國人”的單一身份,而是認同自身的離散身份,接受非此非彼的居中身份,承認自己是具有華裔族裔特征的美國人。
三、男性聲音與女性角色
美國在《家園》中被具象化為一位宛如芭比娃娃般的金發(fā)女孩,她“愛擺架子、苗條、腿部修長、金發(fā)、胸部豐滿、健康、天真、芳齡十五、上高中、愛抱怨,是啦啦隊隊長”。這個典型的美國金發(fā)女孩是陳雨津十五歲時的夢中新娘和成人后獨自旅行時的幻想對象。徐忠雄以華裔男性對白人少女的征服來影射華裔男性的美國化,但這種敘事策略極有可能激起女權主義者的抗議。畢竟,以性別壓迫為代價的勝利并非完勝,將美國具象化為驕傲天真的金發(fā)女孩也顯得過于片面和一廂情愿。同時,從主人公不時顯示出自己在體育運動方面的出色表現和過人的男性氣質中可以看出,《家園》隱藏著對女性的消費,以及用主流價值觀界定華裔男性氣質時的“雙重意識”?!都覉@》中塑造的美國華裔身份是英雄主義的、充滿陽剛之氣的男性華裔身份。在這個關于男人如何“努力追尋某種既定政治歸屬感”的故事里,女性角色是他們在追尋美國進程中一言不發(fā)的障礙或是客體。毫無疑問,《家園》對華裔父系傳統(tǒng)的追尋具有非常深刻的政治和文化隱喻。但我們同時也應該注意到,這種對父系英雄傳統(tǒng)的追尋是以忽略和放逐華裔女性為代價的。
與《家園》中回避女性角色不同,《美國膝》更加真實地再現了當代華裔男女之間的愛情以及生活狀態(tài),特別是雷蒙德與奧羅拉和貝蒂之間的感情糾葛。對于其中較有爭議的性愛場面的描寫,徐忠雄有著自己的理解:“翻開華裔文學史,你會發(fā)現亞裔文學中缺乏對亞裔的性身份的刻畫。在電影中也一樣。如果電影中有華裔男性性生活的片段,那也是扭曲的、類型化的描寫。他們要么在強奸,要么有性功能障礙。所以說《美國膝》中有關雷蒙德性生活的片段非常重要,性的身份是有關種族問題、身份問題探討中重要的一環(huán)。作為作家,我可以在雷蒙德和奧羅拉的愛情故事中刻畫他們的性愛場面,也可以不這么做;但我決定描寫他們的性愛場面,因為這些描寫有助于塑造華裔的性的身份,這樣小說中的華裔人物才豐滿,他們的族裔身份才完整。與此同時,對雷蒙德性愛生活的描寫也是我用來反抗亞裔在美國社會中被忽視的一種方式。在美國社會中,人們對亞裔常常視而不見。有了這些性愛場面的描寫,讀者的眼睛不僅要盯著這些亞裔人物,而且看到的是他們裸露的身體。《美國膝》的電影是美國影片中第一次正面展現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亞裔男子與兩個女子的愛情與生活?!毙熘倚壅J為小說中的這些性描寫是具有政治意義的。我們不妨將其視作作者針對主流文化膚淺看待華裔美國人文化身份這一事實所進行的一種批判,以及他對阻礙華裔美國人構建自身主體性,宣示自身差異性的二元文化論所進行的一種抵制。
作為男性作家,為了矯正白人主流對華裔男性“缺乏男子氣概、女性化、柔弱”的刻板印象,徐忠雄在《家園》中挖掘華裔男性的英雄傳統(tǒng),展現華裔男性的強悍之風。然而,對于這種男子氣概的追求遭到了不少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者的質疑。張敬玨在《女勇士對太平洋中國佬:華裔美國批評家必須在女權主義和英雄主義之間做出選擇嗎?》(The Woman war- rior versus the Chinaman Facific:Must a Chinese American Critic Choose between Femi-ni sm and Heroism?)一文中就曾尖銳地指出,“如果美國華裔男性用亞裔英雄去倡導男性的進攻性,他們就會冒以壓迫者(白人主流)的形象重塑自己的危險——雖然穿著亞裔的全副盔甲”。endprint
《美國膝》中的雷蒙德則不再是一個強悍的男性形象。他是一個融合了某些中國書生傳統(tǒng)精神氣質的男性人物:良好的教育背景,文質彬彬,談吐風趣,有道德感和社會責任感,堅信自己的亞裔:身份以及自己對亞裔身份的理解。這種剛柔相濟的男性形象顛覆了西方固有的關于男性氣質的二元對立,對于構建華裔男性形象還是具有一定啟示性的意義。
結語
文化身份認同是徐忠雄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華裔一直被看成是“陌生人”,永遠不可能完全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即使他們接受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他們也還是會被看成“模范少數族裔”,還是不能享有和白人主流平等的權利。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華裔所要面臨的首要任務就是生存的問題。為了表明自己和白人主流別無兩樣,華裔會有意識地淡化自己的族裔性,認同自己的美國人身份。當生存問題解決之后,在以多元文化為特征的當今美國,華裔發(fā)現自己的族裔特性也可以讓自己更加從容地生活。于是,他們選擇既不完全認同于祖籍國中國的文化,也不完全認同于宿主國美國的文化,而是通過在美國生存和生活的逐漸演變中,形成華裔特有的精神特點和價值觀念?!吧矸菡斡稍缙趶娬{文化民族主義和美國本土性,轉變成現在強調多樣性和離散;從‘宣稱美國是自己的家到鑄造亞美之間的聯系;從專注于種族和男性氣質到圍繞族裔、性別、性和階級的多種關注;從首要關心社會歷史和社群責任到陷入后現代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所面臨的諸多矛盾和可能。”
身份是有源頭、有歷史的。與一切有歷史的東西一樣,身份也經歷了不斷的演化。它決不是恒定的,而是“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利的不斷嬉戲”。華裔族群的民族認同感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它會隨著生活環(huán)境和華裔社會地位的變化而變化。華裔族群內部也不可能毫無例外地認同于一個共同的文化身份。因為,除了族裔,階級、性別、經濟地位、社會地位等諸多因素在決定著每一個華裔的選擇。而每個華裔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身份的認同也會不同。因此,可以肯定地說,一個固定的、不變的、單一的華裔群體身份是不存在的。美國亞裔評論家駱里山(Lisa Lowe)在1996年出版的《移民場景:亞裔美國文化政治》(Immigrant Acts:On Asian Ameri-can Cultural Politics)一書中,受斯圖亞特·霍爾“流動身份理論的啟迪,對美國亞裔身份的書寫提出了具有特色的詮釋:“亞裔美國人并不是一個自然的、靜止的群體,它是一個社會性地建構出來的整體,一個受環(huán)境影響形成的特定的立場,為了政治的原因而存在”。華裔族群離散身份的多樣性、異質性和雜糅性正是華裔在美國生存、生活的嬗變結果。
(責任編輯:吳景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