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一辰電話進(jìn)來的時候，莫高正皺著眉頭，伏在臺子上一張一張琢磨那些照片。下午收網(wǎng)，身份確認(rèn)好再帶回來，最遲晚上就能見到這個臭名昭著的“午夜撒旦”了。要好好會會他，看他到底是什么心態(tài)什么動機用這么殘忍的方法殺這么多人。

“師傅，‘午夜撒旦’拒捕，拿把刀挾持了邊上一個婦人懷里的嬰兒，人擊斃了，當(dāng)場死了，腦漿涂了一地，狙擊手開的槍?！泵芬怀缴らT很大，很激動，襯著很吵的背景聲音，戰(zhàn)地記者一樣在現(xiàn)場直播。

“哦?！蹦呦裼悬c兒沒反應(yīng)過來。腿疾復(fù)發(fā)，梅一辰顛顛兒地跑去給他買了一支很帥的英式手杖，頭兒卻硬將他留在辦公室。否則怎么能不去現(xiàn)場，不去參加抓捕讓這座城市整整恐慌了三年、讓他們刑警隊幾百號人也整整頭疼了三年的連環(huán)殺手“午夜撒旦”的行動？

“哦。是嗎?？偹恪！蹦咦炖锖斓乇某鰩讉€在梅一辰聽來莫名其妙的詞兒。頭兒一直說，這個連環(huán)殺人案，是他們刑警隊的恥辱，讓他們刑警隊蒙羞?？偹愠袅?，即使之前的很多推理和揣測無法再去對證，即使同很多同事一樣，心中存有沒把這個“午夜撒旦”送上審判臺的遺憾，但五起兇殺案終于可以結(jié)案了，被害人也總算能瞑目了，懸了這么久的心，也總算可以放下了。

五起兇殺案，遇害的皆是魁岸健壯、會講英文的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皆是酒吧里被人搭上后在酒店里殺掉，尸身上皆有十三處刀傷，面部皆被從嘴角一刀拉到耳際，仿佛逝者留給世間最后的笑容，這笑容，怪異，可怖，令人不寒而栗……制造這個連環(huán)殺人案的“午夜撒旦”，身份早就清楚了，是一家健身房的擊劍術(shù)教練，妻子在酒吧里唱歌，結(jié)果被一個魁岸健壯的華裔美籍男子吸引，拋下他跟那男子去了美國。惱羞成恨，“午夜撒旦”便開始?xì)⑷?，專挑具備三個條件的男子來殺，一是在酒吧里獵艷，二是會講英文，三是魁岸健壯。這家伙無妻無子無父母，且不和任何人聯(lián)系，三年來一直幽靈一樣飄蕩在城市的夜空……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斃命，接下來的工作便只剩下比對痕跡，核對材料，告知家屬，將案子結(jié)掉。

帶著難以言說的不甘和遺憾，莫高還在琢磨那些照片，五張被害人的面部照片齊刷刷排在他面前。五條人命，五個家庭，如此殘忍，如此變態(tài)。做偵探二十多年，破過數(shù)不清的兇殺案，而眼前這個案件，竟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仿佛一直在用力往上推一樣重物，而推到最后，這重物竟然在瞬間化成烏有。

漸漸地，莫高的目光被那些可怖的笑容吸引。一樣的血腥和怪異，細(xì)看起來感覺卻是不同的？前面三個和最后一個，凌厲，恨且快意的那種，而第四個卻有些猶疑，有些裹足不前，有些首鼠兩端，似是而非。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難道“午夜撒旦”在殺他的第四個獵物時，受到過來自內(nèi)心或者外界的干擾，讓他手中的屠刀有了遲疑？這已經(jīng)是第四個了，兇殘老練冷酷如他，想必不會。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莫高捏著下巴歪著頭，定定地盯著那些面孔。盯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他眼前突然閃過數(shù)縷幾乎稍縱即逝的微光：會不會是有人模仿“午夜撒旦”，會不會有人想搭他的順風(fēng)車——把自己想殺的人殺掉，把賬記在“午夜撒旦”身上？再接著往下想。是啊，誰知道“午夜撒旦”什么時候抓得到？說不定沒等抓到便死了。這種人總是不得好死的，意外死，自殺，被殺，自然死亡……太多的可能性。而如今，讓這個搭順風(fēng)車的想法終于得以實現(xiàn)了——“午夜撒旦”被警方的狙擊手擊斃了。

莫高被自己冒出的這個想法嚇住了。他轉(zhuǎn)頭看著窗外。初夏時節(jié)，窗前那棵懸鈴木的葉子一天比一天濃密，而此刻，這些掌心形的葉子迎著風(fēng)左右搖擺，擋住了他遠(yuǎn)眺的視線，像試圖搭乘“午夜撒旦”順風(fēng)車的殺手——如果真的存在這個人的話——試圖來遮擋他探究真相天空的視線一樣。

二

剛進(jìn)刑警隊時，師傅告訴他其實破案子沒什么竅門，就八個字，大膽設(shè)想，小心求證。先得要放開膽子去想，聯(lián)想，假設(shè)，猜測，總之窮盡一切可能。比如一個女嬰在醫(yī)院被盜，你能想到的可能性有多少種？師傅先設(shè)問，然后自問自答。一是溺嬰。家屬重男輕女，溺死后便可以再生。二是責(zé)任事故。當(dāng)夜值班護(hù)士，玩忽職守導(dǎo)致嬰兒窒息，為推卸責(zé)任毀尸滅跡。三是女嬰父母有仇家，有人報復(fù)。四是有人對醫(yī)院不滿，盜取嬰兒嫁禍醫(yī)院。五是拐賣嬰兒。六是有人托醫(yī)生或護(hù)士領(lǐng)養(yǎng)。七是精神病人肇禍……第一次師傅講的時候，僅僅是聽完這些話，莫高就已經(jīng)目瞪口呆了。但是，且慢，師傅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水后接著說，接下來便是進(jìn)行小心求證階段：誰有條件作案？這個時候要進(jìn)行判斷和推理，要分析和綜合，要抽象和概括，找出紛繁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但是，你得有個心理準(zhǔn)備，這個過程很有可能是不完全歸納，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有遺漏。就比如這個盜嬰案，結(jié)果呢，并非前面設(shè)想的七種可能性中的任何一種，居然是一個二十六歲的男青年要在女嬰身上發(fā)泄性欲，豬狗不如啊。這個男青年自身條件差，沒有女孩子肯跟他，時間長了，有些扭曲，有時甚至在家里當(dāng)著父母的面露陽猥褻。案發(fā)這天，因為無法遏制的性沖動，發(fā)情狗一樣四處奔突，路過醫(yī)院時臨時起意，想到女嬰不會講話，事后不會告發(fā)，便偷出女嬰進(jìn)行猥褻和摧殘，最后把女嬰拋尸化糞池中。后來到莫高做師傅時，也反復(fù)拿這個案子出來講，弄得那些小的們一愣一愣的。

回到眼前，不錯，這個設(shè)想是夠大膽的，但如何去求證？

這時，門呼啦一聲推開了，梅一辰一陣風(fēng)一樣進(jìn)來，臉紅彤彤的，整個人都像在冒著熱氣。聽了莫高的想法，她先走近摸摸他的額頭，然后瞪大眼睛去看排在他臺子上的五個被害人照片。確實有那么一點點兒差異。仿佛為了表示那一點點兒真的太過細(xì)微，她伸出小指，然后用拇指比出一點點兒指尖。陽光透過，指尖上可愛的微紅?！翱墒?，師傅大人，僅僅這個不能說明問題。”她歪著腦袋看著莫高說，像一只好奇的小鳥?！罢f不說明問題要去查了。”莫高摸出香煙盒，一邊拿煙一邊淡淡地說了句。莫高就這樣，越是重要的事情，他的口氣就越平淡?！澳阆炔橐幌掳赴l(fā)當(dāng)時這些案件的報道，看看透露出去的細(xì)節(jié)都有哪些。還有，一開始五個案子串并，主要依據(jù)是作案手法、案發(fā)時間、案發(fā)地點和侵害對象?！缫谷龅粼诂F(xiàn)場的有用的痕跡實在是太少了，指紋沒有，DNA沒有，兇器也沒有。但是，他能這么做，除了最初的復(fù)仇心理外，一定有一種收集和展示的癖好，除了在酒吧里收集魁岸健壯的會說英文的中年男子，在酒店里將他們殺害，然后在每一個現(xiàn)場都留下十三個刀痕和一個可怖的笑容，此外，應(yīng)該還有遺漏的細(xì)節(jié)。”

頭兒做了分工，這第四個案子的查證便歸莫高和梅一辰師徒。但是，現(xiàn)在縱然發(fā)現(xiàn)新的疑點，尸體當(dāng)時就火化了，在被害原因查清楚、留好DNA和照片之后。加上現(xiàn)場都是酒店客房，也早重新裝修過了?，F(xiàn)在要憑幾張技術(shù)員拍攝的現(xiàn)場照片去追尋真相，這想法簡直有點兒瘋狂，甚至可以說是異想天開。

三

“謝謝，這樣，先夫便得以瞑目了?！甭犇邘熗街v完“午夜撒旦”被擊斃的事情之后，坐在對面的女人仰頭朝天吐出一道筆直的煙霧，一頭濃密的長發(fā)隨之瀉下，顯示出極為旺盛的生命力。

第四個被害人名叫安在晨，四十二歲，畢業(yè)于一所財經(jīng)大學(xué)，是一家證券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和妻子、老母親以及尚未結(jié)婚的弟弟同住，沒有孩子。

在去安家之前，莫高師徒做了些外圍調(diào)查。他們先來到安家附近一家棋牌室，要了杯茶坐下。安家所在的弄堂，早年也被稱作外國弄堂。這里之所以加個也，因為這里的弄堂，不同于新華路一帶那種典型的外國弄堂，獨幢的花園洋房，原來的主人都是大資本家。

“午夜撒旦”前一天剛剛被擊斃，這時候當(dāng)然是街坊里弄的熱點話題。棋牌室很嘈雜，聽下來議論的觀點歸結(jié)起來有四點：一、警察是吃素的，幾百號人三年才抓到一個“午夜撒旦”，而且還是死的，現(xiàn)在在報紙電視網(wǎng)上來回講難為情哇。二、那些被殺的人也活該，都是錢燒的，聽說酒吧里一杯酒就要幾百塊，一戶人家一個月的水電煤氣都夠了。聽說一個人命里有多少錢財是定數(shù)，賺夠用光命就完了?？磥磉@個說法有道理。三、前面弄堂姓安的那戶人家的大兒子是連環(huán)殺手案的被害人之一，安家姆媽命苦，年輕時喪夫，老年喪子，偏偏這大兒媳婦不生孩子，小兒子不結(jié)婚，明明是要絕安家的后。四、安家大兒媳婦不守婦道，天道不公，這個賤貨居然到最后還可以分割安家的財產(chǎn)。老法租界一幢花園洋房，好幾千萬上億哦。尤其是最后一點，讓莫高和梅一辰覺察到一種可能性。

戶籍資料顯示，安家的大兒媳名叫汪小煙。汪小煙大學(xué)讀的是圖書館系，后來從一家區(qū)級的圖書館辭職，之后不久開了家網(wǎng)上書店，專營文學(xué)藝術(shù)類書籍，兼給一些有錢人家配置書房。有些暴發(fā)出來的人家，房子很大，會有一間專門的書房，可是他們往往連把書一本一本買回家的心思和耐性都沒有，但又要顯得有品位，于是便產(chǎn)生了配置書房這種需求，這種需求的存在拓展了汪小煙的業(yè)務(wù)。

汪小煙的戶籍資料照片上，明亮而率直的雙眼，直、有點兒黑粗的眉毛，飽滿的雙唇，下巴正中一個小小的窩，在這一點上像極了大美女林青霞，知性和感性兼?zhèn)??？聪嗝玻幌癫皇貗D道的女子，至少不是風(fēng)塵味道很濃的那種。如果棋牌室里那些關(guān)于她的說法是真的，那些和她不清不白的男子中，會不會有愛她愛到入骨，或者愛她可能到手的錢愛到入骨，想搭乘“午夜撒旦”順風(fēng)車的人？或者干脆她與之合謀？

這些功課做好之后，莫高和梅一辰便去安家拜訪。兩個人說好了，只告知辦案結(jié)果，不暴露案情疑點。莫高腿還是有點兒痛，隨身帶著梅一辰買給他的那支英式手杖，停好車子，便篤篤篤地敲擊著馬路走進(jìn)安家所在的那條外國弄堂。陽光透過懸鈴木的葉子，斑駁的光影，照在莫高師徒兩人身上。莫高拖著微瘸的腿，拄著拐杖行走，獨特的姿勢透著某種韻味，使他平添了幾分滄桑和剛毅，跟他老偵探的身份竟有些相襯。

安宅是幢有著磚紅色外墻的三層洋房，外墻上爬滿青藤，臨街一排高高的梔子樹，瑩白的酒盅大小的梔子花深藏在綠葉中，散發(fā)著濃郁幽深的花香。只有汪小煙在家，她招呼他們坐在一樓一張寬大的木質(zhì)餐臺旁，自己去燒咖啡。

餐廳朝著后花園，后花園里一棵紫荊，正在盛開，數(shù)只貓爬進(jìn)爬出。等待的間隙，梅一辰拿起餐臺旁書報架上的讀物隨意地翻看，有書，有雜志，多數(shù)是時尚類和娛樂類的，偶有幾本男性雜志，講汽車、鐘表、游艇、高爾夫什么的。見莫高無聊，梅一辰拿起一本汽車雜志遞給他。

這個時候，由遠(yuǎn)而近的細(xì)碎的腳步聲中，汪小煙端著托盤進(jìn)來了?？Х却枷愕奈兜?，透亮的骨瓷印著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瓷畫，鋪著鏤空花邊紙的小碟，紙上數(shù)塊壓著花草花紋的西點。

坐定，汪小煙自顧自點起了一根香煙，細(xì)長骨感的手指，手背上蜿蜒清透的藍(lán)色血管。

“您丈夫經(jīng)常去酒吧嗎？”梅一辰問她。

“經(jīng)常。不醉不歸?！蓖粜煕]有看他們，而是看著手指間裊裊升起的青煙說。她嗓子有點兒沙，是那種歲月磨損過的不再年輕的嗓子。說話時，下巴中間那個凹下去的坑兒越發(fā)顯眼。

“和誰呢？有固定的同伴嗎？”

“這個我不清楚，有公司的同事，有大學(xué)的同學(xué)，也許還有其他朋友吧？”不確定的語氣，仿佛反過來向梅一辰求證。

“夜不歸宿有過嗎？”梅一辰接著問。

汪小煙沉默了幾秒，沙著嗓子說：“實質(zhì)上，我們并不住在同一間房里，他即使不回來，我也不知道。”說罷，她撅起嘴唇吹了吹指間的煙灰。

“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和您丈夫處于分居的狀態(tài)。這種情況多長時間了？”梅一辰有點兒斟詞酌句。

“很久了?！蓖粜煹拖碌念^復(fù)又抬起來，看了看梅一辰和莫高，然后目光轉(zhuǎn)向花園的某處。

“那……非常冒昧，你們的性……怎么解決？”梅一辰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問道。兩人都正當(dāng)盛年，這無疑是個問題。其實，梅一辰還有一層暗含的揣測，那個將安在晨從酒吧里勾引出去的人會不會是操皮肉生意的？

聽到此話，汪小煙的臉?biāo)查g漲紅了，有些羞惱，她猛吸了兩口香煙，用力地將煙頭摁在煙缸里，然后抬起頭，徐徐吐出口鼻中的濁煙之后說：“偵探小姐，您的確很冒昧。他怎么解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自己怎么解決跟他的死無關(guān)，跟‘午夜撒旦’也無關(guān)，我想你們不必了解這個?！?/p>

莫高和梅一辰尷尬中對望?！皩Σ黄穑覀儫o意窺探您的隱私，只是核對案件的需要?！蹦哒f。

“核對案件？‘午夜撒旦’被你們擊斃了，案子不就結(jié)了嗎？”汪小煙的聲音凌厲起來。在她還想說什么時，門廳里走進(jìn)兩個人，一個男子，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看他穿著仿佛格子控，一身都是黑白格子，小格子襯衣，大格子西裝短褲，外面套一件更小格子的休閑西裝，西裝的袖子稍稍挽起?？梢詺w類的話，男子應(yīng)該可歸為上海人稱作小開的那種男人。莫高記起來梅一辰說過，喜歡穿格子的男人自戀，悶騷。這個男人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后面是一個老太太，白發(fā)，燙成熨帖的卷發(fā)，黑白格子旗袍，臉上尚有美貌的余痕，但神態(tài)極為嚴(yán)肅，仿佛從頭到腳都在告訴人家自己是個令人生畏的貴寡婦。

汪小煙站起來招呼進(jìn)來的兩個人：“姆媽，在曦，這是經(jīng)辦在晨案件的兩位偵探。”

老太太對著莫高和梅一辰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然后又板著臉，極為鄭重地坐在寬大的餐臺旁。安在曦捋了把頭發(fā)，小指上一枚閃著白光的指環(huán)。聽到介紹他，不情愿地將手伸出來，敷衍地和莫高握住，又同樣敷衍地握了握梅一辰，便向樓梯方向移步。

“安先生，請留步，我們一起聊聊好嗎？”莫高叫住他。資料顯示，安在曦做過十多年國際海員，上岸后在本埠一家有名的西餐廳做廚師。今日相見，果然作風(fēng)洋派。

“哦。”安在曦有點兒遲疑，但還是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眼嫂子和母親，整了整衣襟，坐在母親邊上。安在曦，與安在晨決然兩種男子，一個文弱，一個魁岸，但看看他們的母親，便可以看出共同點，兄弟倆眉宇間有同樣的俊美，只不過哥哥更俊朗些，弟弟更秀氣些。

“安家姆媽，安先生，我們是刑警隊的偵探，負(fù)責(zé)向各位通知殺害安在晨先生的兇手已經(jīng)被擊斃，以及我們警方準(zhǔn)備結(jié)案的消息?！蹦咦终寰渥玫卣f道。

安家姆媽沒有說話，眼圈先紅了。安在曦低著頭在撫弄小指上那枚銀色的指環(huán)，聽到莫高的話之后抬起頭說：“哦，你們警察挺能干，把人給擊斃了，省得去審去判了，倒也利索?！闭Z氣中顯然帶著揶揄嘲諷的意思。

“擊斃與能干不能干無關(guān)，與警察的責(zé)任有關(guān)，你要是嬰兒的家人，你就不會這么……”梅一辰火氣頓時被眼前這個男人撩起來了，莫高用手杖在桌子下面碰了下她的腳，她才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這個時候，安家姆媽開腔了，指向的卻是兒媳婦?！拔揖筒幻靼?，做一個品行端正的女人就那么難嗎？有老姐妹提醒過我，說你桃花眼，必定不貞，顴骨高，必定克夫，我沒聽。若非晨不善于和女孩子打交道，若非你恰好騙過了晨，你是無論如何也進(jìn)不了安家的門的……你倘是賢惠，晨會年過四十還膝下無子嗎？你倘是貞淑，晨會去酒吧買醉嗎？是你這個賤女人，害晨丟了性命，害我老年喪子。”說罷，用眼神恨恨地剜了眼汪小煙，才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客人。若說什么樣的眼神能殺人，安家姆媽剛剛看汪小煙的便能。

在安家姆媽說話間，汪小煙并沒有在看她，對她的言語攻擊也極為漠然，而是隨意地擺弄著手邊的香煙盒子，但看得出手上微凸的青筋在碎碎地跳。安在曦聳聳肩，看了看母親，接著抱歉地看了看兩位偵探，拿起嫂子先前燒好的咖啡，把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都添滿。

莫高師徒告辭出來，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只聽見篤篤篤手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剛坐進(jìn)車?yán)?，莫高淡淡的語氣吩咐坐在副駕駛的梅一辰打開他的包拿樣?xùn)|西，梅一辰拿出一半，便發(fā)現(xiàn)師傅讓自己拿的是前面在安家她遞給他的那本汽車雜志，她有些不解，師傅怎么拿人家的東西？就在這個時候聽得后面有人叫，“兩位偵探，兩位偵探。”梅一辰趕緊把雜志塞回去，緊張地回頭，卻見是安在晨的弟弟安在曦。難道師傅“順”走雜志的事情被他發(fā)覺了？莫高與梅一辰互看了一眼，沒動聲色，從車上下來。只見安在曦趨步上前，很誠懇地為母親的失態(tài)道歉，然后說：“家丑不外揚，很多事情是安家的隱私，嫂子新寡，將來很可能要嫁人，希望不要講出去?！?/p>

莫高心里長出了一口氣，而后說：“放心，隱私我們一定會保護(hù)的，不過，辦案需要，我們還需要知道一個隱私的問題，你兄嫂夫妻分居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嗎？”

“理解。不過他們分居的原因？這個……”安在曦聳聳肩說，“盡管是親兄弟，我也無從知曉。但我知道他過世后她難過了很長時間。好在‘午夜撒旦’已經(jīng)死了。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活下去，您說是嗎？”安在曦看著莫高說。

四

晚上各小組碰頭。搜查“午夜撒旦”住處的一組，找到兩樣?xùn)|西，一樣是在電腦里找到的視頻和照片文件夾，有四組視頻和照片，異常的血腥和殘忍，對應(yīng)上除安在晨被害案之外的其他四個案子。一樣是他家的陳列柜里，毛發(fā)打結(jié)做成的四個數(shù)字，一到四，檢驗顯示，是人類的毛發(fā)，且對應(yīng)四個被害人，獨獨沒有安在晨的DNA。安在晨那邊什么情況？頭兒盯住莫高和梅一辰問。

“是的，本來只是一個猜測，現(xiàn)在不是可能存在，而是鐵定存在另外一位‘午夜撒旦’，只是我們還需要時間。”莫高回答。

在接下來的調(diào)查中，汪小煙的疑點越來越大。

首先是莫高“順”來的安家的那本雜志里，夾著一沓剪報，是全英文的。莫高不識英文，但看到其中一張報紙上的插圖，是這個連環(huán)殺人案中他們公布的一張照片，心里便起了疑，這個時候汪小煙腳步聲由遠(yuǎn)漸近，他來不及細(xì)看便連同汽車雜志“順”進(jìn)自己包里。梅一辰看了后說：“這是一家本埠的英文報紙，是關(guān)于這個連環(huán)殺人案所有案件的報道。師傅你讓我收集，你看看，我還沒來得及去做，有人便替我做好了，運氣好哇？不過，”梅一辰繼續(xù)說，“師傅你聽聽我分析對嗎？收集這張報紙，首先英文得通，其次得有收集的條件。還有，家人被害時的那張收集也就算了，算一個恨，一份銘記，最后那個收集也說得過去，算是對案件的關(guān)注和對破案的期待，前面三個報道的收集便有點兒無法解釋，回過頭去找最早三年前的報紙，還要找到特定的這一張，難度一定不小，還有，難道，收集報紙的這個人能預(yù)見安在晨也會成為‘午夜撒旦’的獵物？安家并沒有訂閱這份報紙，安在晨自己英文很通的，但顯然不會是他收集的。這張英文報紙，發(fā)行量并不大，且集中在高校、外籍人士、圖書館和涉外賓館飯店，對了，那個汪小煙不是曾經(jīng)在圖書館工作過嗎？”聽梅一辰這么說，莫高本來皺著的眉頭漸漸有些打開了。

其次是從安在晨被害的那家酒店調(diào)取的一段視頻。莫高、梅一辰兩個人先去走訪酒吧，安在晨是?？?，也因為案發(fā)后已經(jīng)有警察來了解過情況，酒保說出事那天安在晨喝得確實不少，兩杯馬提尼，一杯藍(lán)橙，后來還要了一杯干邑白蘭地，后來他搭上一個女人，很快兩個人就離開了。拿出酒店走廊的探頭拍到的一段視頻給酒?？?。視頻只有八秒，是安在晨和一個女人走過探頭的背影。酒?？戳撕脦妆?，又歪著腦袋想了許久，然后斷言說像是和他一起離開酒吧的那個女人，但當(dāng)莫高問起這女人什么時候進(jìn)來，過程中有沒有和別的人搭訕等問題，酒保一律稱記不清楚。

這段長度只有八秒的視頻，莫高、梅一辰兩個人腦袋湊在電腦上看了N遍，女人濃密的長發(fā)散在肩上，一套設(shè)計感很強的衣服。梅一辰年輕，對時裝比較敏感，她網(wǎng)上搜來搜去，然后用肯定的語氣對師傅說，要么是“例外”一套12800元的，要么是“江南布衣”LESS中的一套15800元的。梅一辰說，這類品牌，目標(biāo)客戶群是既文藝又有經(jīng)濟(jì)實力的高端女性白領(lǐng)。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之后，梅一辰馬上去了趟最近的港匯廣場，對著照片，LESS專賣店的營業(yè)員斷定是他們家的衣服，因為是高端時裝，顧客群極為有限，營業(yè)員看著汪小煙的照片說有印象，而且從匯總在公司財務(wù)那里的銀行卡付款記錄中，查到汪小煙的銀行卡買過這套衣服，底單上的字也是汪小煙簽的。對了，那頭濃密的長發(fā)也是個佐證?？梢赃@樣設(shè)想，她去酒吧里叫自己的丈夫出來，然后和他到這家連鎖酒店，在客房里自己模仿“午夜撒旦”的手法動手將他殺掉——他喝了那么多酒，即使她一個人也足以實施整個過程，或者有人幫助她將他殺掉，然后把賬記在“午夜撒旦”身上。

這么多疑點，加上鄰居的影射，婆婆的指責(zé)，小叔欲蓋彌彰的辯護(hù)，這一切無疑都指向了汪小煙。但是，且慢，如果另外一個“午夜撒旦”是她，她的動機是什么？夫妻不合？應(yīng)該不至于令她萌動殺機吧。又或者是和某個奸夫合謀謀害親夫，達(dá)到結(jié)婚的目的？可是，有這個必要嗎？離婚就是了，一樣可以分割財產(chǎn)。如果是她，作案的動機究竟是為什么呢？

看來，是和汪小煙再次接觸的時候了。

五

沒有預(yù)約，直接敲門。見是他們，汪小煙神情有些詫異，但很快恢復(fù)到慣常的漠然，沒有問他們來做什么，仍然是將他們讓在臨花園的那張寬大的木質(zhì)餐桌旁坐下，自己去燒咖啡。餐桌旁，仍然是那些書。她有沒有發(fā)覺那些英文剪報少掉了？

待她端著咖啡進(jìn)來，梅一辰拿出帶在身邊的筆記本電腦，打開，讓汪小煙看那段僅僅八秒的視頻。汪小煙看了之后，用迷惑的眼神看著他們。“是先夫和我，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莫高和梅一辰?jīng)]想到她這么坦率，兩人對視了一下，莫高說：“謝謝您承認(rèn)，我們想請您講一講當(dāng)天您和您丈夫都做了些什么?！?/p>

“當(dāng)天？”

“對，案發(fā)當(dāng)天?！?/p>

“開什么玩笑，先夫被害的那晚，我并沒有和他在一起?！?/p>

“您剛剛不是親口承認(rèn)視頻里的人是您嗎？”

“是，可是……”汪小煙的迷惑，像是真的。她要么是真的會演戲，要么是真的不解。

“看來，我們有必要提醒一下您，剛剛這段視頻是案發(fā)當(dāng)晚您丈夫被害那家酒店走廊的探頭采集到的，視頻采集的時間是凌晨一點三十分，據(jù)我們法醫(yī)的結(jié)論，您丈夫是在此后的大約四十分鐘或一個小時死去的。您怎么解釋？”

汪小煙抽出一支香煙，打火機打了好幾遍才點上，接下來是沉默。因為煙霧，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漠然？驚懼？還是敗露前的焦躁？

香煙抽到一半時，汪小煙說話了，她說：“我終于明白二位的意思了。你們是說，殺害先夫的，不是‘午夜撒旦’，而是我?？墒?，我非常抱歉地告訴二位，你們的想象力太過豐富了。我那天和一位朋友在一起，一位男性的朋友?！?/p>

“誰？住哪里？有聯(lián)系方法嗎？”

“呵呵，你們現(xiàn)在問，好像有點兒晚，要串供早串好了?！背龊跻饬?，汪小煙臉上有了點兒笑容，但語氣充滿著嘲諷。說歸說，她還是拿出張便箋，在寫著什么。算是個明白人。莫高想。

“抵達(dá)真相之路，有早有晚，但不論早晚，只要出發(fā)了，遲早都會到達(dá)的?！泵芬怀胶脛傩膹?，容不得被人諷刺，她伶牙俐齒地反駁汪小煙。

“但愿你們能如愿抵達(dá)，可是，我要說的是，我并非你們的起點，更非終點?！蓖粜熣f罷，將字條遞給他們。梅一辰接過，上面姓名、電話、地址都有。

這時，有人敲門。是一位拎著電腦包的男子，留著小胡子，柔軟的頭發(fā)梳在腦后，扎成小辮子，一副文藝男的打扮。戴著胸卡，是一家室內(nèi)裝潢設(shè)計公司的。文藝男說是和安在曦約好的。汪小煙說安先生這會兒不在家，請他等等。文藝男問，因為時間緊張，他可不可以先測量起來。測量什么？汪小煙不解。文藝男答，安先生約他，想在家里這幢老洋房的一樓開家西餐廳，讓他們公司設(shè)計裝修。聽到這個，汪小煙冷笑了一聲說，看來，安先生真還性急，他哥哥尸骨冷下來的這點兒時間都等不得。

趁著汪小煙和文藝男說話，莫高和梅一辰交換了一下意見，決定讓梅一辰繼續(xù)留在安家，再讓頭兒增派個女偵查員過來，暫時保管她的手機并且看著她，防止出意外——包括人身意外，或者通過電話、手機、網(wǎng)絡(luò)什么的串供，莫高則拿著那張字條去找那個被汪小煙稱作男性朋友的家伙。

六

莫高和那男人約在徐家匯一家上島咖啡見面。巴薩諾瓦音樂，小野麗莎懶洋洋地反復(fù)在唱，“The more I see you， the more I want you”。 男人已經(jīng)等在里面，穿戴一看就是暴發(fā)戶的樣子，粗的金鏈子，一身LOGO醒目一看便知是某個大牌的休閑裝，神態(tài)顯然是經(jīng)過了掩藏和歷練，多少透著幾份儒商的氣質(zhì)，使得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的風(fēng)格。但接下來的談話，讓莫高大吃一驚。

男人果然本來是汪小煙的客戶，她幫他家裝配過書房，配的書都堪稱經(jīng)典。有大眾的經(jīng)典，人們常說的那些，或者有些圖書排行榜上列出的名列前茅的那些，也有小眾的經(jīng)典，一些知名度不高卻品位很高的作品，諾獎得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同樣諾獎得主庫切的《恥》，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惡童日記》，張立憲主編的《讀庫》。她對他說，經(jīng)典不僅僅是書，還有路。這幾乎是他成年之后聽到的最深刻最值得回味的一句話。在她的指點下他大略讀過幾本，便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這些書里，有別人走過的路，有認(rèn)識世界和分辨世界的路，更有探究自己內(nèi)心的路。讀過這些書，便感覺內(nèi)心細(xì)膩豐厚寬廣了許多。為表示感謝，他請她去金茂大廈吃很貴的下午茶。他在乎她，愿意為她花錢。當(dāng)然，也期待有更深的發(fā)展。汪小煙本來就是值得男人期待的那種女人，漂亮，抽煙的樣子特別性感，些許憂郁的氣質(zhì)，些許書卷氣，當(dāng)然，還有點兒交際花的味道，你懂的。

那天吃好下午茶后，他們又去喝酒，喝好酒他開了間房?？梢哉f這些都是在她的默許下做的，誰知等他抱住她吻她要脫她的衣服時，卻遭到她的反抗。他越是要，她的反抗越是激烈。一開始他以為她害羞扭捏，后來他發(fā)現(xiàn)并不是假裝，而是真的。他沒有再硬來，他有自尊。但不甘罷休。她的所為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和報復(fù)心，他發(fā)誓一定找機會得到她，而且得到之后馬上拋棄她，讓她也嘗嘗被冷落被棄置的味道。故而他專意寵她，溫柔待她，讓她相信他根本徹頭徹尾就是個情種，是她的愿望樹，是她一直求之不得的那種男人。當(dāng)然，假的事情做多了，他自己也有點兒分不清，自己喜歡這個女人是真還是假。

終于有一天，他得手了，極巔峰的體驗，起身時卻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血。和來月經(jīng)的女人做愛不吉利，他們做生意的人特別講究這個，他惱恨汪小煙不告訴他，令他中招。她卻抽著一根煙，淡淡地說，那不是月經(jīng)，是處女之血。

說到這里，男人端起杯子，深深地喝了口，接著說。騙誰呢？我心里大叫。一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一個坊間一直被隱晦地暗示不守婦道的女人，怎么可能是處女？

是的。她盯著我的眼睛，仿佛知道我此刻的想法。她說，我有婚姻，沒錯，但我男人是GAY，GAY儂曉得嗎？只喜歡同性的男人?？墒撬T惑我，在我還是他弟弟的女朋友時，他帥，他魁岸健壯，他談吐非凡。用了很長時間我才認(rèn)識到他誘惑我的目的，不是因為愛，是因為需要，他需要婚姻來裝飾和掩蓋他性取向的異常。一個證券行業(yè)的從業(yè)者，需要信任感，就如同銀行要盡量建筑得更為堅固一樣。一個在當(dāng)結(jié)婚時結(jié)婚的男子，一個娶了漂亮的高學(xué)歷的女子做太太的男子，一個魁岸健壯的男子，一個熟練說英文的男子……他需要這些。年輕時的我，太過虛榮，于是被他誘惑。

可是，婚姻，它即便有華麗的外殼，里面裝的鮮花還是巧克力，大便還是垃圾，你無從知道。我本可以和他離婚，但那時我已經(jīng)辭職，經(jīng)濟(jì)上無保障，同時有個不切實際的愿望，希望能有一日，重拾和他弟弟安在曦的感情。在曦反應(yīng)劇烈，他說不要，他說他不能總撿剩的，從小撿到大，衣服，書，足球，自行車。我說不是剩的，我和他并無肉體上的關(guān)系。但他說名義上是，大家眼里是。我想要，我憐惜你，但我不能要。憑什么他要奪取我所愛，而后又丟棄掉。憑什么該他優(yōu)秀該我垃圾。就這樣，我從一個他們兄弟都要的女人，變成了他們兄弟都不要的女人。

他母親控制欲極強，安在晨和安在曦的收入全部交給她，再由她來分配，來支配。寡母，不容易，我也理解，這也是我后來又出來工作的原因。一個已婚多年的女人是處女，是笑話，也是恥辱，我有很多次洗刷這個恥辱的機會，但我沒有去把握，雖然我總做出一副蕩婦的樣子。我要把它鄭重地交給一個我信任的、值得托付的男人。雖然我并不是要用它來束縛他，綁架他。這個想法也許很老土，但我愿意守著它。

男人接著說，聽完汪小煙的這些話，我一下子慌了，也傻掉了。我本意只是逢場作戲，只是想征服，想洗刷那次被她拒絕的恥辱，后來，才漸漸有了憐惜和歡喜?？扇缃?，竟然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我同情她的遭際，但責(zé)任太過沉重，我扛得起嗎？我承受得了嗎？我是值得她信任的、值得她托付的那個男人嗎？她說我無須負(fù)責(zé)，我真的無須負(fù)責(zé)嗎？

男人講的故事讓莫高瞠目結(jié)舌，他真的是汪小煙想托付的那個男人嗎？或者是因為退而求其次，只要這個人對自己好，便妥協(xié)了。人生很多時候需要妥協(xié)，妥協(xié)于環(huán)境，妥協(xié)于他人，其實最終在妥協(xié)于自己的內(nèi)心。

莫高去查了，正如男人所說，男人和汪小煙喝酒和開房間的時間，正是安在晨被害的時間，而在這段時間里，無論男人還是汪小煙均無可能從城市另一端的酒店，跑去安在晨遇害的酒店，然后再回去，也就是說，無論男人的故事多么離奇，他和汪小煙絕無作案時間。

七

突然間沒了方向。有兩天時間，莫高和梅一辰窩在辦公室哪兒也不去，只是反復(fù)看那段視頻，仿佛想扒開那八秒鐘視頻的每一個縫隙，找出他們想要的秘密?？墒悄苡惺裁茨?？兩個人的背影，從畫面的左下角出現(xiàn)，安在晨在左，被他們先前認(rèn)作汪小煙的那個人在右，安在晨摟著她，甚至還意亂情迷地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fā)。

“慢點兒，安在晨多高？”莫高突兀地問了聲梅一辰，淡淡的語調(diào)。

梅一辰啪一個暫停鍵，讓畫面定格，抬起頭眨巴著眼睛回答師傅：“一米八二?！?/p>

“那汪小煙多高？”

“一米六三?！?/p>

回答好師傅這個問題，梅一辰激動得幾乎跳起來，她把定格下來的畫面放進(jìn)作圖軟件中，比例尺一拉，不對，這安在晨邊上這個被誤認(rèn)作汪小煙的女人，足足一米七二。

慢著，還有，安在晨是GAY，他怎么會急不可耐地去吻一個女人？他身邊的這個女人，一定是個女裝的男人，安在晨當(dāng)晚的獵物。GAY雖只喜歡同性，但他們之間也有性別分工，有人承擔(dān)男性角色，有人承擔(dān)女性角色，安在晨是前者，這個女裝的男人充當(dāng)后者。這么說，是有人假冒汪小煙，除了給“午夜撒旦”栽贓，還給汪小煙栽贓。

誰有這個條件？誰有這個動機？

八

三去安家，安家正在裝修，他們先前坐過的地方，已經(jīng)立起了兩個粗大的白色羅馬柱，羅馬柱旁的墻上，疏密有致地掛著數(shù)幅油畫名作的仿制品。花園里的紫荊樹邊，豎起了遮陽的傘，傘下散漫地放著白色的鐵藝桌椅。看來，安在曦在家里開間西餐廳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

兩個人站在半成品的西餐間里，周遭充滿了電鋸和射釘槍尖銳刺耳的聲音以及油漆刺鼻的味道。他們站在暗處，居然沒有被發(fā)現(xiàn)。梅一辰在低頭擺弄手機，突然她很激動地抓住莫高的手往外拖，全然不顧她先前著力替師傅用風(fēng)衣和手杖打造出的英式優(yōu)雅。

莫高被她拉了一個踉蹌，兩人出了弄堂口，找了個咖啡館坐下。氣還喘著，梅一辰不說什么事，而是打開手機，讓莫高看兩段視頻。一段是拷在她手機里的苦惱了他們師徒很長時間的那段八秒長的視頻，一段是她剛剛在安家拍攝到的視頻。

“能不能找到共同點？”梅一辰看著莫高。

莫高捏著下巴，反復(fù)看很久，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打開隨身的包找出安家人的資料，是的，一米七二。是的，指環(huán)，他小指間的那個閃著白光的銀色指環(huán)。是的，他走路的姿勢……莫高倏地眼睛一亮，語氣依舊是淡淡的?！耙怀?，師傅老開心哦，儂是越來越勿得了了，這十七階臺階也被你觀察到了？”梅一辰吐吐舌頭，兩人相視一笑。十七級臺階，是他們師徒的暗語，來自于福爾摩斯對華生的一句話。一次，華生問福爾摩斯，為什么咱倆老形影不離，可每次都是你先弄明白真相？福爾摩斯說，因為我總在觀察。華生說我也觀察啊。福爾摩斯說，那好，門外頭那樓梯你也天天走，告訴我一共多少級？華生愣住了，說不知道。福爾摩斯說，是十七級——你只是看見，我這才叫觀察。是呀，觀察，觀察……玄妙之處往往在人們的疏忽之處。這個梅一辰呀，以后怕是要超過師傅的，莫高心說。

“是的，可是，為什么……”他喃喃地說道。

“為什么？我們要去小心求證了，師傅大人，不要激動么。”梅一辰對師傅做著鬼臉。

調(diào)查在秘密進(jìn)行?！敖喜家隆钡腖ESS有安在曦買過那套衣服的記錄，是XL碼，而汪小煙那套是M碼。

安在曦在網(wǎng)上買過一個黑且濃密的女式長發(fā)頭套；安在曦工作的西餐廳訂有那份本埠出版的英文報紙；小時候，安在曦與安在晨爭寵，長大以后，安在晨對安在曦有奪愛之恨；安在曦想將老式洋房一樓裝修成西餐館，安在晨反對，諷刺地說他沒本事賺錢，盡想著吃祖上的老本；西餐館丟了把剔骨刀，這把刀與安在晨尸身的刀痕吻合；安在曦拿不出不在場證明……

但是這些都是間接證據(jù)。兩人一籌莫展之際，莫高手機響了，一個蒼老的女人的聲音，是安家姆媽。

“莫探長，請您務(wù)必到我屋里廂來一趟?！?/p>

“好的，什么事情？安家姆媽。”

“有重要事情，您最好現(xiàn)在就來。”安家姆媽的語氣不容置疑。

莫高拎起手杖便和梅一辰去了安家。

西餐廳的裝修已接近尾聲，那張他們坐過數(shù)次的木質(zhì)餐桌依然擺在原地，餐桌上一堆織物，又臟又皺，安家姆媽端坐在邊上。

見他們到來，安家姆媽便指著那堆織物 說：“我知道，你們在調(diào)查，我有重要物證要交給你們，上面有血跡，我敢斷定，是晨的血，而這衣服，是姓汪的那賤婦的，我見過她穿。晨會死在她手上，晨早晚會死在她手上。我知道。我知道。”老太太話沒說完，聲音突然哽咽了。

衣服上果然有血跡，也果然是安在晨的，還有泥，植物的汁液。工人說是整理庭院時從紫荊樹下挖出來的。而衣服，是江南布衣的LESS，但不是M碼的，而是XL碼的。

九

再見的時候，安在曦依舊穿著那套上下內(nèi)外都是格子的衣服，頭發(fā)依舊梳得溜光水滑，小指上依舊是那個銀色的指環(huán)。面對莫高和梅一辰的指控，他淡淡地說：“對，是我，是我殺了他。”

說著，他拿起餐邊柜上一張嵌有安在晨照片的相框，語氣變得激動起來：

“一個人可以被輕視，但不能被侮辱。很年輕的時候我寧愿漂泊在海上，也不愿和你同在一個屋檐下。為什么？你可以讀書比我好，賺錢比我多，比我英俊，比我聽話，但不可以仗著這些對我頤指氣使。你十幾歲時替我去過少管所，也因此即使考了全市前幾名也進(jìn)不了名校，我領(lǐng)情，我歉疚，但不可以因為這個搶掉我的女朋友，給我喉嚨里塞塊骯臟的抹布，不可以在我想用家里的洋房開間西餐廳時罵我窩囊。母親一直說，如果你想去哪兒，全世界都會給你讓路。但是，三十多年了，你一直擋在我的路上?，F(xiàn)在，請你走開?？尚Φ氖牵诰瓢衫飳g時，你色欲熏心，竟然沒有認(rèn)出和你搭訕的是偽裝過的我，你的弟弟。我知道你喝了很多酒，是酒，讓你的手很放肆，很色情，摸我的胸，摸我的臀，像一個獵物得手的GAY摸他的伴侶一樣，也是酒，讓你喪掉了性命。

“我無意栽贓給汪小煙，你名義上的老婆，我名義上的嫂子，我曾經(jīng)的女友，我純潔的女神。我只想把賬記在‘午夜撒旦’身上，讓你成為他的獵物。偽裝成她的樣子，只是因為如她模樣的一個人和你同時出現(xiàn)在一家酒店，不會有人懷疑。

“我有猶豫過，我的哥哥。父親早逝，長兄如父，別的孩子打我，你沖上去，兩個人的零花錢，只夠買一個冰激凌時，你讓給我。甚至在我闖禍之后，你去頂包。但是，你奪去了我優(yōu)秀的可能，我幸福的可能，我成功的可能……”

莫高看眼梅一辰，兩人不語。

待安在曦平靜下來，梅一辰問了一個問題：“我不明白，你處心積慮模仿‘午夜撒旦’的手法，想將安在晨死的賬記在他身上，而且完全有時間處理那套沾有安在晨血跡的衣服，燒掉或者扔掉，可你為什么將它埋在自家院子的紫荊樹下？”

安在曦回過頭，抽了抽嘴角，姑且算是一個微笑，說：“‘午夜撒旦’有沒有我不知道，我有。我說的是罪惡感。他教給了仇恨，但對他的死我有罪惡感。母親說紫荊樹喻兄弟手足情，那棵紫荊樹是我們兄弟小時候一起栽的，從花鳥市場買回來的樹苗，我和他一起挖樹坑，一起培土，一起澆水，那時候，沒有猜忌，沒有妒恨，沒有紛爭。殺死他以后把衣服埋在這棵樹下，是冢，是悼念，是贖罪。它被挖出來，是我無法逃脫的命運，也是我甘愿背負(fù)的命運。我愿意和它相認(rèn)?！?/p>

突然間，花園里傳來重物倒地的巨大聲音，不好，是安家姆媽。安在曦轉(zhuǎn)過身，朝花園沖過去，大哭?！澳穻專穻?，在曦不孝，在曦不孝?！蓖粜熞矝_出來，含泣的聲音，“姆媽，姆媽，讓我來做您的孩子，讓我來做您的孩子?！?/p>

莫高和梅一辰奔過去，低頭看著紫荊樹下忙成一團(tuán)的三人，見證了這場突降的悲劇。突然，有水滴在脖頸上，猝不及防的涼意，莫高抬頭，只見紫荊心形的樹葉在輕輕晃動，是它在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