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殯儀館的美容師以前學過人體彩繪，所以，他給徐麗冉在人世間的最后一次化妝運用了人體彩繪的技法。因為徐麗冉的遺容是青色的，嘴唇烏黑，一般的粉底根本壓不住。徐麗冉死的時候七竅流血，有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服用砒霜所致。美容師認識徐麗冉，他認識的徐麗冉是舞臺上的，舞臺上的徐麗冉光彩照人美貌超群，即使在舞臺下，在生活中，徐麗冉也是一個閉月羞花型美女，她的美貌無須過多描述，只用精致二字就可以了。生活中的徐麗冉，無論在什么場合出現(xiàn)，無論什么人看見她，第一感覺就是精致，精致得讓人嘆為觀止。

美容師曾經(jīng)為無數(shù)遺容做最后的整形和化妝，他的工作幾乎千篇一律，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也無須什么創(chuàng)意。但是面對徐麗冉的遺容，美容師像一位突然有了激情的詩人一樣頓生靈感，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他就決定了讓徐麗冉像生前一樣光彩照人地離開這個世界。

追悼會的會場早已布置好，靈堂外擺滿了五彩繽紛的花圈和花籃，這些東西使這個初秋的上午顯得花團錦簇絢爛奪目。

美容師欣賞著自己的作品，美容后的徐麗冉艷麗無比栩栩如生，美得讓人痛心，美得讓人覺得只要喊一聲她的名字，她就可以睜開眼睛對你微笑，但是生命的終結如同一列火車的終點，停在那里就不會再動了。

二

徐麗冉永別的這個城市叫寬城。

寬城是一座寧靜祥和美麗的小城，她的北面是渤海，南面有一條清澈的伊洛河，伊洛河水泛著淡淡的綠色在小城的身邊靜靜地流過，給人一種特別安穩(wěn)和踏實的感覺。而寬城本身也有著和伊洛河一樣的品質(zhì)，多少年來她一直靜如處子，從沒發(fā)生過讓人跌破眼鏡的新聞，很多寬城人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座小城是一個沉悶無趣的城市。所以，徐麗冉的自殺成了寬城這些年來的最大新聞。很多人不明白春風得意的徐麗冉為什么會自殺，但警方的結論就是自殺。怎么可能不是自殺，誰會忍心把美麗的徐麗冉殺死呢？

如果徐麗冉的追悼會順利進行，她的死，就永遠是一個不解之謎。

參加追悼會的大概一百多人，其中徐麗冉的親朋好友不過二三十人，余下的大都是各機關的干部，其中局長副局長之類的人物占了一多半。因為徐麗冉在世的時候已經(jīng)是寬城市廣播電視局的副局長，她和各局的局長副局長們十分相熟，酒桌上不知有過多少次交鋒，徐麗冉八面玲瓏的性格讓很多人感到溫暖和受用。而且，徐麗冉是寬城市委組織部部長最喜歡的年輕女干部，組織部長是個什么角色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他們不來為徐麗冉送行，不是腦子進了水就是腦炎后遺癥。而正是這些人的到場，使追悼會顯出了高規(guī)格的內(nèi)質(zhì)。

追悼會開始前的五分鐘，市長黃若愚在組織部長郭子凱和宣傳部長張英英的陪同下來到會場。他們的到來，使追悼會的規(guī)格又上了一個星，也使局長副局長們眼前一亮，他們覺得如果不來參加今天的追悼會，那真是一次政治上的嚴重失誤。

按照追悼會的議程，組織部長郭子凱致完悼詞后就是吊唁者們向遺體告別。這是最讓美容師激動不已的時刻，他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死后的徐麗冉仍然像一朵奪目的玫瑰讓人過目難忘，按照美容師的想法，要讓所有活著的人記住徐麗冉曾經(jīng)的存在。這個愿望是那么質(zhì)樸、單純和善良。美容師自己也加入到了吊唁者的行列，他覺得自己應該像一個普通的送行者一樣瞻仰一下徐麗冉的遺容。但是，美容師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

就在組織部長郭子凱致完悼詞的一瞬間，徐麗冉的丈夫馬佳程突然沖出來，他扭曲的臉上沒有一滴淚痕，兩只眼睛憤怒地圓睜著，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的身體，險些把郭子凱部長撞倒。一百多號人全都十分驚詫地看著馬佳程，他們預感到要出事，但是不知道會出什么事，作為徐麗冉的丈夫，他總不能大鬧靈堂吧？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所有人感到震撼，馬佳程豈止是鬧靈堂，他是在靈堂上扔了一顆炸彈，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馬佳程的聲音是嘶啞的，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怒吼，他說：“徐麗冉不是自殺，是情殺！兇手就是張百強！是他利用手中的權力脅迫徐麗冉，讓徐麗冉做了他的黑市夫人！”

會場上一片寂靜，像是這個世界突然沒有了人類的存在，靜得讓人恐懼。

很多人都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張百強。此時的張百強正用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馬佳程，他的嘴唇顫抖著，額頭上滲出一片晶瑩剔透的汗珠。他的目光有些遲緩地從黃若愚市長和郭子凱部長臉上掃過，他看上去是那么無辜和無助，他的嘴巴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但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暈倒了。

最先憤怒的是郭子凱部長。郭部長怒視著馬佳程，目光犀利像一把冒著寒光的匕首，他指著馬佳程的鼻子說：“你想干什么？作為徐麗冉的丈夫，你就不能讓她安安靜靜地走嗎？”

馬佳程毫不示弱，他哈哈大笑著說：“我知道你的用心，你并不是想讓徐麗冉安安靜靜地走，而是讓那些王八蛋男人安安靜靜地活著！”

郭子凱部長的憤怒顯然達到了極限，他指著馬佳程的鼻子說：“徐麗冉是你最親最愛的人，她才三十八歲就踏上了不歸路，作為一個正常男人，從始至終你沒有一滴眼淚，這說明你根本就沒有正常人的感情！人都死了，你還要往她身上潑臟水，往死人身上捅一刀，你不覺得自己太殘忍了嗎？”

馬佳程咆哮著：“殘忍的是你們！是你們把她染黑了！”他揮舞著一條胳膊劃了一個很大的弧型，幾乎把會場上的所有人都劃了進去。

郭部長的氣場顯然比馬佳程大，聲音也比馬佳程洪亮，他對馬佳程說：“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法律責任，你指控張百強是要有證據(jù)的，如果拿不出證據(jù)，法律會制裁你！”

馬佳程冷笑道：“你想要什么證據(jù)？人證還是物證？我會拿給你看，我不光給你看，我還要給寬城所有的老百姓看！”

一直沉默不語的黃若愚市長往前走了兩步，聲音十分柔和地說：“大家都回去吧，不要影響工作?！比缓螅S市長走到馬佳程面前說：“我能幫你做什么嗎？”

馬佳程毫不猶豫地說道：“很簡單，查明徐麗冉的死因，尸體不能火化，請省里的法醫(yī)做尸檢，把兇手繩之以法，你敢答應我的要求嗎？”

黃若愚市長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像個長輩一樣很慈祥地對馬佳程說：“我有什么不敢答應你的？既然你指控張百強局長是兇手，那就請你把證據(jù)準備好，先由紀檢委出面調(diào)查，如果張百強真是兇手，我們就把他交給司法機關。”

三

張百強的資料：男，五十二歲，徐麗冉高中時代的班主任，后任寬城市第八中學校長、寬城市教育局局長，人大代表。

由紀檢委書記馮雙賀擔任組長的調(diào)查組很快就開始了工作，他們的第一個調(diào)查對象是馬佳程。馮雙賀書記一開始抱有一個善良的愿望，他希望馬佳程只是望風捕影地在追悼會上鬧一鬧，因為關于張百強和徐麗冉的緋聞曾經(jīng)流傳一時，雖然流傳的范圍不是很廣，但卻造成了一定影響，馬佳程受到傷害采取這種極端手段可以理解。讓人不理解的是，馬佳程為什么能忍耐這么多年沒有爆發(fā)，卻在徐麗冉死后把這事端了出來，這個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態(tài)？綠帽子戴了那么多年老婆死了才想摘還有什么意義？但是馮雙賀書記認為，馬佳程不會拿出什么證據(jù)，因為教育局長張百強做事一向謹慎小心，就算他和徐麗冉有什么曖昧的關系，也不會給馬佳程留下什么把柄。馮雙賀書記認為，徐麗冉已經(jīng)死了，再把張百強拖進去，有點兒陪葬的意思，有些殘酷。更何況死無對證，人死債爛，馬佳程只是想把窩了多少年的火氣通過這個出口噴發(fā)出去，噴出去了可能會讓他的精神得到調(diào)整，一個剛剛三十八歲的男人，腳下的路還長著呢。

但是馮雙賀書記的美好愿望完全落空，馬佳程不但拿出了證據(jù)，而且是鐵證如山的證據(jù)，在這樣的證據(jù)面前，馮雙賀書記的心情變得十分沉重。

徐麗冉是死在辦公室的。她的辦公室分里外兩間，外面一間用作接待客人，里面一間是休息室，有一張十分講究的梨木床，這張床一般用來午休。有時候工作得特別晚了，徐麗冉就給馬佳程打個電話告訴他不回家了。那時候馬佳程不接受這樣的事情，通常都是開車過來把徐麗冉接回家，哪怕是凌晨天快亮了，馬佳程也堅持把徐麗冉拉回家。徐麗冉非常反感馬佳程這么做，所以后來索性不給馬佳程打電話，如果馬佳程半夜三更來找她，她就跟他回去，如果馬佳程自己在家里睡過去了，徐麗冉就落得睡個安穩(wěn)覺。

徐麗冉死的這一晚就屬于這種情況。那天晚上有個應酬，徐麗冉喝了些酒，但沒有喝多。本來她可以直接回家，但是她的包忘在了辦公室，她讓司機把她送到廣播電視局樓下，可能是因為累了的緣故，她告訴司機不要等她，她進了辦公室以后就沒有再出來，這說明這一晚她不想回家，就住在辦公室了。

廣播電視局的門廳里是有攝像頭的。攝像頭記錄了張百強晚上十點十五分的時候走進一樓大廳，然后上樓，一小時二十分鐘后離開。這個時間段張百強出現(xiàn)在廣播電視局的樓內(nèi)，肯定是來找徐麗冉的。徐麗冉死后警方向值班保安詢問時保安沒有說實話，他說徐麗冉局長晚上九點多到辦公室后再沒有人來過。因為當時大家都認定徐麗冉是自殺，所以沒有人想到要看監(jiān)控記錄。但是馬佳程看了。馬佳程是寬城電視臺的男主播，他想看監(jiān)控錄像是非常容易的。

直到紀委調(diào)查組再次對值班保安進行調(diào)查時，保安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了實話。這一次他把張百強局長出賣得十分徹底。他說張百強局長為了堵他的嘴，隔三差五就塞給他一些小費或一條好煙，如果他不守口如瓶，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張百強局長會殺人。

馬佳程出示的第二個證據(jù)是張百強局長給徐麗冉的一封電子郵件。馬佳程知道徐麗冉的郵箱，這個郵箱徐麗冉平時不怎么用，反倒是馬佳程用得比較多。徐麗冉用的都是她辦公室的郵箱，所以張百強局長發(fā)給她的電子郵件她沒有看到。馬佳程自從看到這封電子郵件，就把郵箱密碼修改了。有一次徐麗冉想登錄郵箱找一張照片，但無法進入，她問馬佳程是怎么回事，馬佳程說可能是郵箱長期不用自動注銷了。

張百強發(fā)給徐麗冉的電子郵件全文如下：

徐麗冉，我不得不這樣直呼你的名字，因為我做不到像以前那樣親切地稱呼你“冉冉”。你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你，就算我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沒想到你是一個薄情寡義水性楊花的女人。你太現(xiàn)實了，現(xiàn)實得不敢讓我相信你是個女人，你比男人更薄情，你比男人更貪婪，你想要的東西太多了，當你知道你要的東西我無法再給你的時候，你就選擇了拋棄。你把我對你八年的感情像廢紙一樣扔進了垃圾箱，你太殘忍了。你忘了當初，你只是個漂在北京的歌女，你過的是什么日子，是誰把你從地獄帶到了天堂？我為你付出了一切，感情的，物質(zhì)的，我都毫無保留地給了你，我把你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對你的那份情，甚至超過了對我最親的親人……你在電話里對我說：我們的緣分盡了，請你不要再糾纏了，放手吧。聽你這么說，我絕望得像掉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眼前一片黑暗，我的心在滴血，我想起了你當初對我說的，你說你戀父，你說你愛我。你知道嗎，就是你這兩句話，讓我死心塌地愛上你，我也說過，為了你，我可以付出我的生命。現(xiàn)在，你就像個劊子手一樣，把刀橫在我的脖子上，你讓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我張百強捫心自問，我到底什么地方對不起你？

你知道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是什么心情嗎？我想殺了你。

讓我們再回到從前好嗎？我不指望你全心全意，只希望你在別人懷抱的時候，給我留下一點兒情，不要把我徹底拋棄……

馮雙賀書記覺得張百強這封信構思得十分巧妙，邏輯性也很強。首先是血淚控訴，述說以往，敲打徐麗冉的靈魂；其次是威脅；然后是挽救。這封郵件給人思考的空間很大，可以這么推想，這封電子郵件發(fā)出去以后，張百強肯定找過徐麗冉，目的是想讓徐麗冉回頭，徐麗冉肯定是拒絕的態(tài)度，再次把張百強的熾熱的感情推到了懸崖上。這個癡迷于感情的老男人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于是破釜沉舟，最后一次找了徐麗冉，面對冷若冰霜的徐麗冉，有備而去的他用砒霜毒死了徐麗冉。

但是，馮雙賀書記覺得，張百強有這么愚蠢嗎？他有殺人的膽量嗎？他不知道殺人的后果嗎？他難道不明白，殺死徐麗冉的同時，也會把自己推上斷頭臺嗎？更何況，他有一個非常不錯的家庭，兒子讀上海交大，老婆蘇芩是寬城第二中學校長，內(nèi)外兼修，聰慧優(yōu)雅，事業(yè)有成，雖然已經(jīng)五十歲，卻還姿色尚存，風韻不減當年。張百強會愚蠢到為徐麗冉而毀了這個家嗎？

馮雙賀書記對張百強是很了解的。張百強為人謙和，做人低調(diào)，素質(zhì)和修養(yǎng)在寬城的局長隊伍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從一名普通的中學語文老師做到副校長、校長，再到教育局長，沒有任何背景，完全是靠個人奮斗和努力一步一步走上來，他已經(jīng)五十二歲，會沖動到為一份已經(jīng)變質(zhì)的感情而置一切于不顧嗎？

馮雙賀書記認為不會，同時決定他要親自和張百強談話，他要讓張百強說實話，欺騙和隱瞞對張百強沒有一點兒好處。

馮雙賀書記決定到醫(yī)院單獨見張百強。

四

這是個寂寞的清晨，沒有人探視，從始至終只有老婆蘇芩陪在病床邊。以前張百強也住過院，那時候的住院是怎樣的一副繁榮景象啊！毫不夸張地說，從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起，探視者就絡繹不絕，鮮花擺滿整個病房，床頭柜的抽屜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信封，里面裝的全是禮金，各種營養(yǎng)品和保健品把病房弄得像超市。去年九月，他只不過做了一個普通的膽結石手術，而且是微創(chuàng)手術，蘇芩剛剛為他辦好住院手續(xù)，探視者們就蜂擁而至，送的禮金多達十幾萬元。蘇芩不無擔憂地說：“你住院不是在治病，是創(chuàng)收，這么多債，你拿什么還？”張百強淡淡一笑說：“是他們欠我的，是他們在還我的債，我曾經(jīng)為他們付出過。”

現(xiàn)在，時過境遷，探視者居然為零。不能怪人們太現(xiàn)實太勢利，而是馬佳程的那顆炸彈太有殺傷力了，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張百強的夫人蘇芩坐在病床對面的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這位中學校長臉色蠟黃，身體一動不動，把自己沉默成一座雕像。張百強側過臉看一眼自己的老婆，蘇芩的眼球凝固著，盯著自己的兩只手，一種僵滯的氣息從她身上彌散開來。張百強的心顫抖了幾下，蘇芩這種拒他千里的態(tài)度讓他膽寒，她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知道是自己把這個女人擊垮了。他太了解蘇芩了，她是不會主動開口問什么的，更不會像一般市井女人那樣大哭大鬧，她甚至不會掉眼淚。這次，可以說是他們生活中的一次強烈地震，他以為蘇芩會被震得驚叫，會被震得跳起來，但是沒有，蘇芩依舊保持著慣有的方式——沉默。

張百強說：“你就不能開口問我點兒什么嗎？”他的語氣有點兒像乞求。

蘇芩的眼睛仍然盯著自己的手，她說：“你想讓我問什么？羞辱我自己還是羞辱你？”

張百強無語了。是啊，有什么好問的，面對背叛了自己多年的丈夫，蘇芩能問什么呢？張百強覺得，還不如自己問問自己，他和徐麗冉，怎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張百強把眼睛閉上了，眼睛剛剛閉上，徐麗冉的身影便倏然浮現(xiàn)在他腦子里。這個徐麗冉不是現(xiàn)在的徐麗冉，是十年前的徐麗冉，一襲玫瑰紅的絲絨旗袍，胸前繡一朵金黃色的牡丹，頭發(fā)高高盤起，朱唇玉齒，粉面生輝，她裊裊娜娜地朝張百強走過來的時候，張百強心里一動，但并沒有認出他當年的學生。

八年前，張百強到北京參加教育工作會議，被朋友生拉硬拽到“北方工業(yè)博覽會”的開幕式上，這才有了與徐麗冉的邂逅。當時，徐麗冉是博覽會主辦方從禮儀公司請來的禮儀小姐，她一臉嫵媚地站在張百強面前的時候，張百強覺得面熟，可能是徐麗冉的濃妝影響了他的記憶，他努力辨認著對方。直到徐麗冉叫了一聲張老師，張百強才有了眼前一亮，他十分驚訝地看著徐麗冉說：“你真是徐麗冉？”

徐麗冉還如當年一樣，一張羞澀的笑臉，但她的眼里含了淚，她對張百強說：“您真的認不出我了？我是不是變老了？”

這一刻張百強的心疼了一下。他想起了十年前，徐麗冉高三的時候送給他一本《女友》雜志，雜志里夾著一張紙條：張老師，我喜歡你。

那個時候張百強四十二歲，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紀，更何況他相貌不俗，惹得徐麗冉心生愛慕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問題是，那時候張百強是副校長，副校長是任課的，他是徐麗冉的班主任，畢業(yè)班的壓力很大，而且他正往校長的位置上努力，根本無暇顧及一個小女生向他發(fā)出的求愛信號。紙條他看了，他當時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師生戀不是沒有，一般中彈的都是二十多歲的男老師，像他這種人到中年的老師還沒有被女生愛上的先例。他當時也有過一點點激動，畢竟被人喜歡不是一件壞事。本來，他應該找徐麗冉好好聊一聊，女孩子青春期懵懂一下是常見的事情，他會講很多道理給徐麗冉，讓她從懵懂中醒過來，然后把紙條還給徐麗冉。但是他太忙了，繁重的教學、帶畢業(yè)班，外加學校的事務性工作以及晉升校長前的種種努力，幾乎耗盡了他的所有精力，他甚至幾個小時后就忘記了紙條這回事，隨手把雜志放進了文件柜。而這之后徐麗冉再沒有什么舉動，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見了面，依舊像往常一樣羞澀地叫一聲張老師。這之后，徐麗冉考上了音樂學院，十年中他們一次面也沒見過，只是偶爾聽說徐麗冉音樂學院畢業(yè)后被中央民族歌舞團錄用，而且結了婚。

徐麗冉他們那屆學生畢業(yè)后，張百強非常順利地榮升為校長。有一天張百強在學校的操場上跑步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徐麗冉，想起了那張紙條。他急匆匆返回辦公室，在文件柜里找到了那本《女友》雜志，那張“張老師，我喜歡你”的紙依然冬眠在雜志里，那是第四十九頁，張百強只瞟了一眼就牢牢記住了這個頁碼。他把那張紙條看了又看，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錯在哪里，他一時想不出。徐麗冉不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卻是最漂亮的女生之一。有一條天賦的嗓子，聲音甜美圓潤，學校甚至教育局的每一次文藝活動都少不了徐麗冉唱壓軸，作為一個男人，被這樣的女生喜歡，無論如何都是一件甜蜜的事情。張百強想，如果徐麗冉的紙條再晚一些，比如現(xiàn)在，他如愿以償當了校長之后，他會如何處理呢？

現(xiàn)在，面對濃妝艷抹的徐麗冉，張百強顯得十分意外和驚訝。他問徐麗冉：“你不是在中央民族歌舞團當獨唱演員嗎？怎么會在這里做禮儀小姐？”

徐麗冉的臉色黯淡了一下，王顧左右而言他：“您什么時候來的北京？”

張百強繼續(xù)堅持自己的問題，他說：“你為什么要當禮儀小姐？我是你的老師，我有權關心你的生活。”

徐麗冉沉默了一會兒說：“您等我一會兒，我去換衣服?！边@之后，徐麗冉把張百強帶到了她的住處。

這是一間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地下室，進門就是床，墻上掛著徐麗冉的婚紗照，還掛著一些演出服，值錢的東西可能就是這些。

張百強認真看了徐麗冉的婚紗照，照片上的馬佳程非常帥氣。

五

徐麗冉和馬佳程是音樂學院的同學，都是聲樂系。一般情況下，畢業(yè)是校園戀的強力殺手，畢業(yè)等于分手，勞燕紛飛，各回各家。徐麗冉那一屆聲樂系的戀人，畢業(yè)前夕全部分手，只有她和馬佳程碩果僅存。

徐麗冉指著墻上的婚紗照對張百強說：“您也看到了，這樣的男人，女人沒有理由不喜歡，我們彼此愛得很深，為了拴住對方，畢業(yè)后我們馬上辦了結婚登記，雖然到現(xiàn)在也沒有舉行婚禮，但我們的婚姻是實實在在的?！?/p>

根據(jù)徐麗冉的敘述，她和馬佳程畢業(yè)后便從天津來到北京。他們幻想著北京是一個大舞臺，總會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他們忘了，北京的舞臺雖大，想登上這個舞臺的人如過江之鯽，想找到屬于他們的一席之地太難了。

為了尋找機會，他們參加各種各樣的比賽，他們原本有些積蓄，但這些積蓄全都交了報名費和參賽費，同時還要置辦幾套像樣的行頭，還有年輕女人少不得的化妝品。日子最艱難的時候，一袋方便面兩個人分著吃，或者一包榨菜兩個饅頭就是一頓晚餐。因為總有希望在誘惑著他們，總覺得明天生活就是另一副樣子，日子雖苦也要一天一天撐下去。他們在北京打拼了五年，最終只落得雙雙做了酒吧的駐唱歌手。

直到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在酒吧唱下去，根本沒有什么未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連這個舞臺也會失去。就在這間地下室里，她和馬佳程抱頭痛哭。地下室的隔斷都是紙板，根本不隔音，他們的哭聲驚動了很多人，那個夜晚讓徐麗冉刻骨銘心。

說到這里，徐麗冉又落淚了。

張百強真的心疼了，他替徐麗冉擦了一下眼淚說：“你可真傻，為什么不回寬城，如果你回寬城，我保證你能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你喜歡聲樂，寬城照樣有你的舞臺。不是什么人都能唱成著名歌唱家的，那不重要，只要有你的舞臺能施展你的才華就夠了。我還要告訴你，如果生活得好，哪里都是天堂，如果生活得不好，再好的地方也不值得留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麗冉說：“我明白老師的意思，是我自己斷了自己的退路。我太虛榮了。畢業(yè)后的第二年，我回寬城參加同學聚會，撒謊說我已經(jīng)進了中央民族歌舞團，同學們都很羨慕?？粗麄冇侄视至w的目光，我心里很慌，空落落的，可我滿足極了，我根本不知道我要為自己的虛榮付出什么樣的代價?！?/p>

張百強重重地嘆息一聲說：“這才真叫死要面子活受罪。麗冉，你把你的青春扔在了北京，你沒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費了?；厝グ?，我會幫你想辦法，以你的學歷和資質(zhì)，至少可以在中學里做音樂老師，工作穩(wěn)定，待遇也很好，而且，我會讓你很體面地回到寬城。我知道每個女孩子都有虛榮心，這沒有什么不對。有的時候，虛榮心就是上進心。我會讓所有人知道你回寬城的理由，這個理由會讓你的虛榮心永遠保持下去?！?/p>

徐麗冉再次流下眼淚，她很動情地對張百強說：“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除了馬佳程，沒有一個人這么關心過我，明白我心里的苦楚，為我操心。知道嗎，剛才在會展大廳看見您的時候，我激動得差點兒大聲喊出來，我就像見到了親人，就像見到了自己的父親或一奶同胞的兄長，我的心里特別特別溫暖，我強忍著才沒讓自己掉下眼淚。困境中的人，感情特別脆弱。我怎么也沒想到，這么大的北京，茫茫人海，我會和您巧遇，真的和做夢一樣?！?/p>

張百強也動情了，他就像一位父親那樣語重心長地說：“那就聽老師的，回寬城吧?！?/p>

徐麗冉說：“回寬城的不是我自己，還有馬佳程?！?/p>

張百強說：“我當然知道不是你自己?！?/p>

徐麗冉說：“那，我們的事就讓老師操心了。”

張百強說：“談不上操心，舉手之勞?！?/p>

那天晚上，徐麗冉堅持請張百強吃飯，馬佳程也推掉了一場演出專程來陪張百強。張百強看著坐在他面前的一對小夫妻，一個是千嬌百媚，一個是貌似潘安，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張百強當時就想，如果這兩個人回到寬城，真的可以成為寬城的一道風景。

吃過飯，徐麗冉和馬佳程送張百強回賓館，因為要趕夜場演出，馬佳程提前告辭，走的時候，再三叮囑徐麗冉一定要陪好張老師。徐麗冉笑著糾正說：“不是張老師，是張局長?！?/p>

馬佳程走了，房間里突然變得空曠了許多。他們分坐在兩只單人沙發(fā)上，中間隔著一張茶幾，竟然像隔了千山萬水，都很局促，一時竟找不到話題。其實他們是有話題的，那當然是徐麗冉怎么回寬城，回到寬城張百強又如何安排。但他們都沒有提起這個話頭，而是沉默，到最后，是徐麗冉打破沉默說：“您還記得那本《女友》雜志嗎？”

張百強臉一熱，心里也一熱，有些靦腆地說：“記得，你的那張紙條夾在第四十九頁，還在我的文件柜里放著呢。”

徐麗冉的臉一下子紅了，說：“十八歲真是一個青澀的年代，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做，哪里來的勇氣，為什么會寫了那樣的話給您。事后我很害怕，怕您批評我，教訓我，見您沒反應，我想您可能沒看見，所以我也裝著像沒事人一樣?！?/p>

張百強的心在這一刻怦怦地跳起來，他不知道徐麗冉為什么提起這件事。這件事，本應回避開的。張百強扭過臉看著徐麗冉，徐麗冉也在盯著他看，他們就那么默默注視著對方，目光稠稠的，像一對失散了多年的戀人久別重逢。很久以后徐麗冉說：“您的魅力，比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您還是那么吸引人，當時，您是我的偶像?！?/p>

張百強的手，就在這一刻抓住了徐麗冉的手。徐麗冉順勢站起來，把張百強拉了起來，非常主動地擁抱了張百強。

擁抱的時候，張百強在徐麗冉耳邊輕聲說道：“我只是個很普通的男人，不配做你的偶像，我不如馬佳程，沒有他的帥氣和年輕?！毙禧惾揭草p聲說：“對男人來說，年輕不是資本，成熟才是財富，才是最吸引人的?！?/p>

這個晚上，他們僅僅是擁抱，而且擁抱的時間并不長，張百強控制住了自己。他想，這可能是徐麗冉圓她學生時代的一個夢，圓了也就沒事了。他根本也沒想他和徐麗冉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感情。夢是美好的，幫人圓夢也是美好的。張百強的腦海里漂浮著一朵叫做幸福的浪花，這已經(jīng)足夠了，為了這朵浪花，他愿意為徐麗冉做一些事情。雖然做這些事情可能會遇到麻煩和障礙，但是，只要他心甘情愿，所有的麻煩和障礙都會變成他行動的動力。

他把徐麗冉輕輕松開。松開的時候有些不舍，也沒有達到熱血沸騰的地步。這么多年，他和徐麗冉其實已經(jīng)很陌生，有些事情，必須從零開始。更何況，他不想一開始就把事情搞得復雜化，像交易。支撐人站立行走的是思想和理智，而不是原始欲望。

他們談起了馬佳程。馬佳程是黑龍江人，家在農(nóng)村，條件不好，但是人很勤奮，也很忠厚，性格比較內(nèi)向，對徐麗冉的感情是百分百，沒有一絲絲雜質(zhì)。他是唱民族歌曲的，嗓音條件特別好。但是馬佳程最大的愿望不是當歌手，而是想當一名電視新聞節(jié)目的播音員。穿西裝系領帶端端正正地坐在直播間里播新聞，是馬佳程最大的夢想。但夢想歸夢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經(jīng)過在北京這一段磨礪，馬佳程的夢想完全被現(xiàn)實擊碎，他現(xiàn)在最大的夢想是平平淡淡地生活，踏踏實實經(jīng)營自己的婚姻，夢想在現(xiàn)實面前永遠顯得幼稚和脆弱。

六

馮雙賀書記和馬佳程的談話進行了整整一個上午。馮雙賀書記覺得僅憑馬佳程提供的錄像資料和一封電子郵件不足以證明張百強殺人。而且，張百強怎么會愚蠢到把自己的影像留在監(jiān)控錄像里，大搖大擺地進去，再若無其事地出來，這有些太荒唐了。

馮雙賀書記需要一些細節(jié)，用于他對整個事件的邏輯推理。

馬佳程的情緒是在馮雙賀書記的百般安撫下才平靜下來的。馮雙賀書記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平心靜氣地跟我說。你不要把我當成紀委書記，我也不是來調(diào)查的。你就把我當你的長輩，我知道你現(xiàn)在需要傾訴，傾訴能讓一個人變得冷靜，變得心平氣和。很多事情，一定要在心平氣和的狀態(tài)下才能解決。”

馬佳程這才滿臉悲戚地說：“不管怎么說，徐麗冉都是張百強殺死的。就從我和徐麗冉回寬城說起吧。其實在回寬城之前，我和徐麗冉都已經(jīng)感覺到再在北京這么混下去，前路十分渺茫。我跟徐麗冉商量，讓她跟我回哈爾濱。可她不同意，她說哈爾濱的冬天能把人凍死，她也不能離家太遠，她要照顧她媽媽。徐麗冉這么說的時候哭了，她說，她本來是想在北京發(fā)展好了，把她媽接到北京，可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北京沒有給她提供這樣的機會。她對我說，她雖然是個女人，可她在家里的角色是男人，她沒有爸爸，她答應過她媽要像兒子一樣把這個家撐起來，可她現(xiàn)在卻一事無成，而且看不到半點兒希望。她在我懷里哭得稀里嘩啦的。事情就是這么巧，張百強是在徐麗冉的承受能力達到極限，身心俱疲，精神快要崩潰，想尋找一條出路的時候出現(xiàn)的，張百強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必須把他牢牢抓在手里?！?/p>

馮雙賀書記插話說：“據(jù)我所知，一開始，你對張百強是感恩戴德的，即便他是一根救命稻草，抓住這根稻草的也不僅僅是徐麗冉，還有你?！?/p>

馬佳程毫不否認這一點，他說：“這我承認，當時，我把張百強視為我的再生父母。因為我沒有能力給徐麗冉一個穩(wěn)定幸福的生活，而張百強答應了要給，我知道這個承諾的分量有多重。但是回寬城這件事，我很不情愿，寬城太小，不會有什么發(fā)展的空間。但是我又不敢提出異議，徐麗冉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很強勢的女人，向來說一不二，只要她決定了的事情，就沒有回頭的可能。正是由于她的強勢，造就了我的順從，我不敢違逆她，我愛她，我太愛她了。我曾經(jīng)說過，為了她，我做什么都愿意，如果我不跟她回寬城，那我曾經(jīng)許下的諾言就和放屁差不多了，我是男人啊。但是徐麗冉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她摟著我的脖子說，跟我回寬城吧，回去我當男人你當女人，我會讓你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p>

那么，徐麗冉是如何進入男人角色的呢？

馮雙賀書記回憶起八年前，有一天晚上，寬城電視臺每晚新聞節(jié)目的播音員突然變成了一對俊男靚女。這對俊男靚女讓所有的寬城人都眼前一亮。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氣質(zhì)和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給了寬城的電視觀眾很舒服很賞心悅目的感覺。那時候馮雙賀書記還是下面一個局的副局長，每天晚上十八點三十分必看《寬城新聞》。當時，坐在電視機前的馮雙賀書記對兩位第一次露面的男女主播印象也非常好。馮雙賀書記和所有寬城的電視觀眾一樣，對原來的兩位男女主播印象非常一般甚至不滿。他們形象普通，氣質(zhì)不佳，聲音也不夠圓潤，面孔顯得沉悶，和寬城這座美麗的北方小城根本不匹配。但是沒有辦法，寬城太小，人才也太少，寬城廣播電視局局長吳愈農(nóng)一直在努力尋找高質(zhì)量的男女主播，每年都有一次面試活動，但是始終沒有讓人滿意的人選。

馮雙賀書記很快就知道了兩位新主播是教育局長張百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北京挖來的人才，男的叫馬佳程，女的叫徐麗冉，而且他們居然是夫妻。這對伉儷在熒屏上的出現(xiàn)，確實為寬城增色不少，他們?nèi)缤粚π蜗蟠笫?，提升了寬城電視臺的檔次，讓寬城廣播電視局局長吳愈農(nóng)非常驕傲和自豪。這之后不久便是國慶，寬城電視臺舉辦了一場大型國慶文藝晚會，主持人是徐麗冉和馬佳程。在這場晚會上，徐麗冉唱了兩首歌，一首是《我愛你中國》，一首是《走進新時代》。馬佳程也唱了兩首，一首是《祖國慈祥的母親》，另一首是《長江之歌》。歌聲贏得了如潮的掌聲，他們也確實在舞臺上投入了全部情感，唱得激情澎湃。一場晚會下來，他們成了寬城人心中的明星。

據(jù)馬佳程說，一開始，張百強是想讓他們?nèi)挸堑谝恢袑W和第二中學當音樂老師。但是徐麗冉不太接受。徐麗冉對馬佳程說：“當音樂老師和在北京的酒吧里駐唱沒什么區(qū)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其一生無所作為，你愿意這樣平庸地過一輩子嗎？”馬佳程說：“你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我聽你的?！毙禧惾秸f：“你不是想穿西裝系領帶，端端正正地坐在電視直播間里當一名新聞節(jié)目的主持人嗎？大的電視臺我們進不去，那我們就去寬城電視臺?！?/p>

馮雙賀書記想，從恩人到仇人，這中間應該有一臺大戲。就像一部小說，有開端、發(fā)展，然后達到高潮產(chǎn)生結局。徐麗冉和張百強是這臺大戲的男女主角，這臺戲有哪些情節(jié)和細節(jié)，作為這臺戲的配角，馬佳程能知道多少呢？

馬佳程顯然不知道馮雙賀書記要的是什么，他的講述雜亂無章。但是馮雙賀書記還是從中梳理出了一條主線，這條主線起碼能確定徐麗冉和張百強是情人關系，張百強確實給馬佳程戴了一頂綠帽子。但是馮雙賀書記覺得還差點兒什么，他在準備離開馬佳程的時候再次問道：“你能百分之百地確定徐麗冉和張百強是那種關系嗎？”

馬佳程似乎沒聽明白，反問道：“什么關系？”

馮雙賀書記說：“就是你在追悼會上說的，黑市夫人?！?/p>

馬佳程看著馮雙賀書記的臉沒有回答，他好像在猶豫，這讓馮雙賀書記十分不解。但是接下來馬佳程的回答讓馮雙賀書記大吃一驚。馬佳程說：“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和張百強一起殺死了徐麗冉?！?/p>

馮雙賀書記嚇了一跳，他覺得馬佳程是在說胡話，好好的，怎么又出來一個？馮雙賀書記很嚴肅地對馬佳程說：“那個人是誰？”

馬佳程說：“你們先把張百強的事情調(diào)查好，我再告訴你那個人是誰。”

馮雙賀書記板著臉說：“你是在要挾我還是在和我做交易？馬佳程，徐麗冉已經(jīng)死了，你非要把寬城搞得天下大亂嗎？”

馬佳程冷笑一聲說：“我沒那個本事。”

七

午后下起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雨不大，卻也下得有聲有色刷刷作響。一只想避雨的麻雀飛得急了點兒，一頭撞在窗玻璃上，然后從窗玻璃上直直地墜落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摔死了。

張百強當時正歪著頭看窗外沙沙作響的樹葉，目睹了那只麻雀的墜落，他為那只麻雀惋惜。他回過頭，看一眼像雕塑一樣坐在沙發(fā)上的蘇芩。

張百強看著這個和自己相濡以沫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一種無比的愧疚從心里涌出。他聲音輕柔地說：“蘇芩，請你相信我，我和徐麗冉?jīng)]有什么，完全不是馬佳程說的那樣?！?/p>

蘇芩抬起臉，目光冷冷如月射寒江，倏地一下站起來說：“如果撒謊能讓你平安無事，我寧愿相信你說的是真的?？墒聦嵅皇沁@樣，撒謊幫不了你。不要以為我保持沉默就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把我當成廟里的泥胎了？你知道嗎，當初我看見徐麗冉的第一眼，就斷定她不是個一般的女人，是個會耍手段的女人。果然不出所料，她只用了短短幾天工夫，你就心甘情愿地送了她一套房子！”

張百強一愣，他沒有想到蘇芩會知道房子的事。他心存僥幸地解釋道：“其實，那套房子是朋友的，是借給徐麗冉的……”

蘇芩一下子爆發(fā)了：“張百強，事到如今，你還在愚弄我，在你眼里，我的智商是不是零？這些年我像啞巴一樣什么都不說，那是因為我想糊里糊涂把這后半生走完，只要這個家還是完整的，我就不想把它毀掉。我真佩服你，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你竟然還一臉無辜地跟我說你和徐麗冉是清白的，你還敢說那套房子不是你的。那我就提醒你，你和徐麗冉的第一次茍合，是她回寬城的第二十八天，就在那套房子里，那天是十一月二十三號，星期二！”

張百強驚愕地睜大眼睛，沒錯，蘇芩說的沒錯，他和徐麗冉的故事，就是從十一月二十三號開始的。

那天晚上，張百強帶徐麗冉去看房子，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精裝修，家具電器一應俱全，張百強甚至把柴米油鹽衛(wèi)生紙都準備好了。徐麗冉又驚又喜，激動得差點兒掉下眼淚。來之前，她只知道張百強要借一套房子給她住，她覺得哪怕只有一間小屋，讓她和馬佳程有個窩，不要擠在母親那里就很滿足了，哪料到竟是這么漂亮這么大的一套房子。徐麗冉興高采烈地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又從那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高興得像個小女孩兒。最后，她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看著張百強，張百強坐在沙發(fā)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徐麗冉突然說道：“你想不想洗個澡？”

張百強一愣，有些意外地看著徐麗冉，他想說不洗，但是說出口的卻是：“你和我一塊兒洗嗎？”

徐麗冉嫣然一笑說：“浴缸那么大，放我們兩個沒問題?！?/p>

張百強的臉騰地一下紅到脖子根。他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他的生活里只有一個女人。想當年，蘇芩是學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師，他是花了很多工夫才把蘇芩追到手的，他很珍惜這個女人，他曾經(jīng)發(fā)誓，如果在感情上有背叛，就會遭報應。可是，從他在北京見到徐麗冉以后，他就開始了心猿意馬，還因為有當年的那張紙條墊底，他的欲望開始膨脹，他開始為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他覺得機會是人創(chuàng)造的，很多事情的成功是因為事先的鋪墊，正所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他們的嬉戲從浴缸開始。徐麗冉主動得讓張百強頭暈目眩，她光潔如玉的身體緊緊貼在張百強身上，她對張百強說：“你是我的初戀，十八歲那年你走進我心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以為只是一場夢，但是上天眷顧我，把你送到我身邊?！?/p>

張百強被這些話灌醉了，他醉眼迷離地看著徐麗冉說：“對不起，我錯過了一次機會，不能錯過第二次?！彼研禧惾奖нM了臥室，他熱血沸騰了，他能聽見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他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快，他馬上就可以擁有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了。

但徐麗冉并不急，她掃視著整個房間說：“什么時候，我自己能有一套這樣的房子該多好，那我就別無所求了?！北挥紵膹埌購妿缀鯖]用大腦就把話說了出來：“這房子是你的，是你的?！毙禧惾秸f：“借給我一輩子？”張百強脫口而出：“明天就帶你去過戶?！?/p>

張百強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帶徐麗冉去房產(chǎn)交易所過戶。徐麗冉故作吃驚地問：“這是真的嗎？我有些承受不起了?！睆埌購娬f：“還有什么比你更珍貴嗎？你把自己都給了我，房子算什么，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房子也不是我自己買的，是別人送我的禮物，沒人知道我有這套房子，連我老婆都不知道。我一直想送你一件拿得出手的禮物，不為別的，就為你十八歲給我寫的那張紙，那是一張比結婚證還值得收藏的紙。想來想去，只有這房子最合適，因為它會給你溫暖。”

徐麗冉眼里冒出了淚花，依偎在張百強懷里說：“你這是雪中送炭?！?/p>

張百強覺得，徐麗冉才是雪中送炭。在他的婚姻變得十分枯燥，在他對蘇芩喪失了以往的激情的時候，徐麗冉出現(xiàn)了，他覺得自己再生了。

張百強對徐麗冉說：“我沒有別的奢望，就希望我們一直走下去，走到走不動的時候。”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他們像所有的地下戀人一樣，尋找各種各樣的機會在一起，每一刻的分離都是一種煎熬，每一次的見面都那么桃花盛開。他們互相感激著對方，真心地付出，每一次的相聚都充滿了節(jié)日般的歡樂，生命的質(zhì)量也仿佛提升了。他們雙雙躺在愛情的彩云上盡情享受碧藍的天空，享受陽光的溫暖，月光的柔美，雨滴的浸潤，雪花的輕撫，每一種感覺，都讓人如醉如癡，浪漫得像回到了少年時代。

他們深深陷在這份秘密的戀情里，只顧自己的感受，忽視了別人的感受。直到有一天，馬佳程來找張百強。

張百強看見馬佳程的時候，有些做賊心虛，他覺得自己沖馬佳程笑了一下，笑得一定挺難看。但是張百強很快變得淡定了，不管怎么說，他是局長，局長的氣勢足以讓他定靜自若，盡管馬佳程的臉色有些難看。

他們的談話一下子進入主題。馬佳程說：“你把徐麗冉弄到寬城，到底是為了什么？”

張百強十分淡定地一笑說：“你問我這種問題是不是太幼稚太可笑了？難道，我僅僅是把徐麗冉弄回來了嗎？不是還有你嗎？我把你們弄回來，是想讓徐麗冉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你不能給她的東西我替你給她，現(xiàn)在你用這種口氣問我，難道是我做錯了嗎？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好，當初為什么接受？和北京相比，你現(xiàn)在生活在天堂里，我不想你知恩圖報，你老老實實地生活就可以了！”張百強越說越生氣，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為馬佳程付出了很多，現(xiàn)在他一副討還血債的樣子站在他面前質(zhì)問他，真的讓他無法忍受。

馬佳程并沒有被張百強的氣勢壓倒，他冷笑一聲說：“很多事情都是披著一件美麗的外衣，外衣下有多骯臟讓人難以想象。因為你是徐麗冉的老師我才相信你，因為你像她的父親一樣我才相信你，我以為你只是她的老師，我以為你是我的貴人，我還以為你這一輩子都是她的老師而不會有性質(zhì)上的改變，可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你原來是個獵人，在大森林里下了套子，想把你喜歡的小松鼠套進去。說到底，你就是個衣冠禽獸！”

張百強覺得自己的心緊緊地縮了一下，奔騰的血液突然受阻，他的身體沒有了一點兒力氣，他用雙手撐著桌面不讓自己傾斜。這種類似虛脫的感覺持續(xù)的時間不是很長，大概只有十秒他就恢復了常態(tài)，他說了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特別沒勁的話：“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有什么證據(jù)？”

張百強說：“證據(jù)就是徐麗冉！她整個人都變了，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她對我沒有了激情，她對我視而不見，她對我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

張百強突然一拍桌子，厲聲說道：“那是因為你太失敗了！你是一個失敗的男人，你不配在我面前說三道四。徐麗冉怎么對你是她的事，和我沒有任何關系，這些話，你應該去和徐麗冉說，而不是殺氣騰騰地站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馬佳程沖過來，指著張百強的鼻子說：“別讓我拿到證據(jù)，拿到證據(jù)你張百強就徹底完蛋了！”

八

馮雙賀書記來的時候，張百強像嬰兒一樣熟睡著。他太累了，從躺在病床上，他的大腦就沒有休息過。他好像從來沒有過回憶，所以他在十幾個小時內(nèi)把幾十年來所有值得和不值得回憶的事情都回憶了一遍。回憶并不累，但是他在回憶的過程中加入了很多思考、分析和梳理，腦細胞的過分活躍把他弄得很累，累得把自己沉入了夢鄉(xiāng)。

蘇芩站在馮雙賀書記面前垂淚，啜泣著對馮雙賀書記說：“他把一切都毀了?！?/p>

馮雙賀書記不同意蘇芩的說法，他對蘇芩說：“他毀掉的只是他自己，不是你，更不是你們的兒子。我們可以為他惋惜，但不必為自己悲哀。路是他選的，就讓他自己走完吧?！闭f完這些馮雙賀書記就默默觀察著大夢中的張百強。他眼中的張百強是個很不錯的教育局長，真的很不錯。他當局長的這些年，狠抓教學質(zhì)量，把寬城的很多孩子送入了全國一流大學，他是很有成績的。但人就是這樣，一方面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一方面做著自己不該做的事。

就在馮雙賀書記感慨萬千的時候，張百強睜開了眼睛。睡眼模糊中，他把馮雙賀書記當成了蘇芩，他說：“你給我倒杯水?！?/p>

但是蘇芩不在了，在張百強睜開眼睛的時候，蘇芩就默默走出病房，因為她知道她必須回避。

張百強看清了是馮雙賀書記，眼淚馬上流了出來，他說：“馮書記，我一直等著您來?！?/p>

馮雙賀書記帶來了一些水果，他拿起一只香蕉剝了皮說：“我首先是馮雙賀，然后才是馮書記。來，吃個香蕉吧?！?/p>

張百強哪里有胃口吃香蕉，但他不敢不接這個香蕉。他把香蕉接在手里，滿面淚痕地對馮雙賀書記說：“徐麗冉不是我殺的?！?/p>

馮雙賀書記本來想說你沒有殺人的膽量，但說出口的卻是：“誰能證明你沒殺人呢？”

張百強張了張嘴，他想說什么，他腦子里裝著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就在他嘴邊，但他沒說，他覺得還不是說的時候。馮雙賀書記敏銳地捕捉到了張百強的心理變化，他說：“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p>

張百強說：“我真的沒殺人?！?/p>

馮雙賀書記沉吟片刻說道：“到底是誰對徐麗冉下了毒手，很快就會水落石出。我們先放下這件事，說說你和徐麗冉的事情，說說你們的關系，說說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沒多少時間了，一定要說實話。再過幾個小時，你的人大代表資格就會被取消，到那時，警察可以隨時把你帶走，所以你一定要說實話。”

張百強的身體在白色的被子下面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全身發(fā)涼，涼得像一塊冰。就像當初察覺了徐麗冉感情上的變化，他的身體倏地一下變成了一塊冰砣子。

變化是從約會的頻率開始的。一開始的時候，他們每周至少要見兩次，每次都是張百強開車，把徐麗冉帶到百余里外的濱河，那是個縣城，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采取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辦法，把濱河所有的賓館都輪流著住過了。每一次在一起都像新婚燕爾，他那么迷戀徐麗冉的身體，他覺得那是一塊玉，油潤細膩充滿青春的氣息；是一朵玫瑰，芳香撲鼻沁入肺腑，吸一下就能讓人迷醉。他感激這個女人，感激她一次又一次用激情澎湃的潮水把他淹沒，那種被淹沒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他愿意為這個女人赴湯蹈火。

他忘記了人世間永遠不變的就是人的變化。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住在濱河的云鼎酒店。他們計劃著住完這一次就不再來濱河，他們寧愿跑得再遠一點兒，越遠就越安全。

他們相擁著偎在床頭說話。他們之間總是有那么多話要說，但每次說的都是說了好多遍的廢話。比如這一次，徐麗冉再次舊話重提，她對張百強說：“如果不離開北京，我現(xiàn)在恐怕還住在地下室里，那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張百強說的也是說了多少遍的老話，他對徐麗冉說：“知道嗎，一開始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會愛我，也許十八歲的時候你對我有那種感覺是真的，但是你成熟了，你不再幼稚了，再愛上我這樣的男人，有點兒不可思議了?！毙禧惾芥倘灰恍φf：“你是什么樣的男人？為什么我就不能愛上你？”張百強說：“已婚男人，年齡大的男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愛我什么?！毙禧惾綌堊埌購姷牟弊诱f：“愛就是愛，愛是沒有理由的。如果硬讓我說出愛你的理由，那就是你給了我不該給的東西，我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東西，比如房子，比如感情，這些，本來都不屬于我，所以我會有一種天上掉餡餅的感覺?！睆埌購娬f：“如果你憑這些愛我，那就太不純了，我要的是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愛，是干干凈凈的愛?！毙禧惾秸f：“這些我都有啊，沒有這些，那還算什么愛情？”徐麗冉說完這些，用一臉嫵媚的真誠看著張百強，她發(fā)現(xiàn)張百強已經(jīng)有了老態(tài)，眼角的魚尾紋深了，長了，原來好像只有兩條，現(xiàn)在是四條。鬢角也有了白發(fā)，非常醒目和刺眼。八條魚尾紋和鬢角的白發(fā)讓一個男人有了深度的滄桑感。不知不覺，他們在一起四年了，她自己都已經(jīng)三十二歲，正在大步朝黃臉婆的路上走，這是一條下坡路，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去，女人走下坡路，不知比男人快多少倍。

張百強又一次被徐麗冉那些深情的語言感動了，但他還有些不滿足，他就像一個貪婪的竊賊，想把金庫里的金子全部拿走，就算被這些金子壓死也在所不惜。他問徐麗冉：“你愛馬佳程嗎？”徐麗冉想了想說：“我不想說假話，我愛馬佳程。我愛和他在一起打拼的那些日子，我們像一輛自行車的兩只輪子，沒有誰都不行。我們愛得很簡單，就是希望每一個早晨醒來，一睜眼就看到對方，而對方也在看我?！?/p>

這些話讓張百強心里酸酸的，他暗想，如果徐麗冉是我一個人的該多好。獨自擁有的東西才是寶貝，和人分享的東西在價值上就打了折扣。所以，他想尋求一種平衡，一種心理上的平衡，不管有沒有意義，平衡總比傾斜讓人舒服。他問徐麗冉：“那你愛馬佳程多一些，還是愛我多一些？”徐麗冉沉吟片刻說：“餐桌上有兩盤餃子，同樣的餡兒，一盤是煮的，一盤是蒸的，你能說清楚更愛哪個嗎？”

張百強說：“你的意思，馬佳程是水餃，水靈鮮嫩，我是蒸餃，皮硬干澀，但滋味比水餃香濃，因為水餃的好多東西都流失在湯里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徐麗冉忽然很煩躁地說：“答案對你有意義嗎？你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怎么幼稚得像個高中生？怎么這么喜歡給人出難題？”

張百強很驚訝，他沒料到徐麗冉會突然變色，這好像是第一次，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確實給徐麗冉出了難題，而且這個難題真的是很可笑，真的不像自己這種年齡的人說出來的。這么想了，張百強也沉默了。

徐麗冉是敏感的，馬上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她輕輕吻了一下張百強說：“我知道你在乎我，我也在乎你，我們就這么一直互相在乎下去。你不要把馬佳程裝在腦子里，你應該感謝馬佳程，如果他能給我一份幸福穩(wěn)定的生活，我就不會回寬城，我們兩個就沒戲。不管怎么說，你是個小偷，你偷了馬佳程的老婆，還想讓馬佳程把自己老婆的枕頭被子也送給你，也太霸道了吧？”

這話張百強愛聽，他笑了，笑得很幼稚也很滿足。

徐麗冉忽然換了一個話題說：“我已經(jīng)厭倦了做女主播，太枯燥太乏味，而且這一行吃的是青春飯，早晚要被人頂下來，我要提前為自己尋找退路?！?/p>

張百強深感意外，他總覺得徐麗冉做女主播是一件很風光很體面的事情。當初，是徐麗冉自己看中了這份工作，拒絕了去中學做音樂老師。為了這份職業(yè)，他賠著一張笑臉找吳愈農(nóng)，給了吳愈農(nóng)很多好處，確保了目的的實現(xiàn)?，F(xiàn)在，徐麗冉居然厭煩了，這等于否定了他當初的努力和付出，這讓他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很快說服了自己，因為自己曾經(jīng)說過，為了徐麗冉，他愿意赴湯蹈火，既然這樣，再為徐麗冉換一份工作有什么不可以？離赴湯蹈火還有十萬八千里呢。這么想了，他豁然開朗，趕緊問徐麗冉：“如果你想換工作就說，看看我能不能幫你?！?/p>

徐麗冉搖頭，想了想說：“我想走仕途，我不喜歡平庸的日子，更不想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九

張百強沒有為徐麗冉的野心推波助瀾。他覺得徐麗冉想走仕途不過是一個想法。他實在想象不出徐麗冉走了仕途、混跡于官場上的男人堆里會搞出什么樣的事情。他愛徐麗冉，所有偉大的愛情都是自私的，所以他根本不支持徐麗冉走什么仕途。張百強還覺得，徐麗冉那么單純幼稚的女人是根本不適合走仕途的。仕途多么險惡啊，一不小心就是一個泥坑，一不小心就是一個陷阱，一不小心就會被石頭絆倒，一不小心就會被大浪沖到海里。但是張百強恰恰忘記了徐麗冉是一個女人，如果她僅僅是個女人也就罷了，可她偏偏又是一個漂亮女人，一個會在男人懷里撒嬌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想實現(xiàn)一個愿望或者達到一個目的，成功的機會是很大的。張百強還愚蠢地認為，徐麗冉這一輩子除了在他懷里撒嬌是不會對任何一個別的男人撒嬌的。這也包括馬佳程，因為在馬佳程那里，徐麗冉的角色定位更趨向于姐姐或母親，馬佳程是受徐麗冉呵護的，她怎么可能對馬佳程撒嬌呢？

下一個周末，又到了他們約會的時間。他們通常是周末下午離開寬城，晚上十一點左右回到寬城各自回家，這已經(jīng)成為慣例。張百強已經(jīng)想好了一些委婉的措詞，他要勸阻徐麗冉，讓她打消走仕途的想法。他覺得憑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是完全可以說服徐麗冉的。

但是，當張百強給徐麗冉打電話的時候，徐麗冉很干脆地把他拒絕了。理由是她要做片子，還要錄制當晚的新聞節(jié)目。她對張百強說：“你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做了新聞部主任，事情多了，一天到晚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以后恐怕不能經(jīng)常出去了?！彼@么說的時候，語氣十分平淡，讓張百強覺得他們的見面變得沒有一點兒分量，一點兒都不重要，一點兒都不值得。張百強頓時就在電話這一頭僵住了。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更讓張百強憂心不已的事情。徐麗冉怎么能這么快就做了新聞部主任？據(jù)張百強所知，廣播電視局的新聞部主任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徐麗冉的前任，原寬城電視臺新聞節(jié)目女主播田新蘭，被徐麗冉頂下來之后，吳愈農(nóng)對她的承諾就是安排她當新聞部主任。但是這個承諾一直沒有兌現(xiàn)。因為還有兩個人在競爭這個位置。一個是和田新蘭一起下來的男主播沈斯群，另一個是新聞部副主任老韓。按條件，田新蘭是最優(yōu)秀的，但是沈斯群有比較硬的關系，老韓也揚言如果不被扶正，他就背水一戰(zhàn)，廣播電視局這么多年的內(nèi)幕他都知道，吳愈農(nóng)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心里清清楚楚。如果吳愈農(nóng)不仁，他就不義。他已經(jīng)四十八歲，再不升一格，機會就越來越少或者完全沒有機會了。所以，新聞部主任這個在外人眼里算不得什么的小職位，居然成了一顆地雷，吳愈農(nóng)不敢踩，誰都不敢踩，包括沈斯群找了很硬的關系，吳愈農(nóng)都沒敢答應。

張百強的疑惑就在這里，面對三個這么強的競爭對手，徐麗冉怎么就能得手，吳愈農(nóng)怎么就敢踩這顆雷了。放下電話，張百強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他在心里問了自己一百多次，徐麗冉憑什么就這么輕而易舉搶到了這個位置。他在辦公室里繞著圈兒走，就像磨道里的驢，如果主人不喊停他就永遠走下去。他的腦子在飛快地旋轉，但就是轉不出一個方向，到最后他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里。在跌坐下去的瞬間，突然就生出一種恐慌感，一顆心怦怦亂跳，仿佛自己身上的某個器官即將丟失，那份恐慌和懼怕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抓起電話想再次給徐麗冉撥過去，但是中途他又把電話放下。電話是什么？是最現(xiàn)代最便捷的通信工具，也是制造謊言的最好工具。他和徐麗冉幽會的時候，徐麗冉每一次都在電話里告訴馬佳程她有應酬，讓馬佳程乖乖地在家里等她，她像母親哄孩子一樣哄著馬佳程，她把謊言說得天衣無縫美妙動人，讓馬佳程放心地掛斷電話，她自己踏踏實實地偷男人。

張百強不是馬佳程，他要親眼看看電話那端的徐麗冉到底在干什么，所以他放下電話，門都沒來得及鎖就匆匆去了廣播電視局。在他的預想中，徐麗冉肯定不在，肯定在背著他搞什么名堂。但是，他有些意外地在新聞制作間里看見了徐麗冉。她和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坐在機器前剪片子。

她沒有騙他，她確實在工作，這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安慰。他真想進去為徐麗冉倒一杯水，她渴了，但是她沒喝到水，讓張百強有些心疼。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沒有驚擾徐麗冉，默默轉身離去，徐麗冉?jīng)]有騙他，她怎么可能又怎么忍心騙他呢？他的鼻子酸了一下，眼淚差點兒掉下來，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但是他的心結依舊沒有打開，他要知道徐麗冉是怎么當上新聞部主任的，這對他來說十分重要。

情況第二天就基本搞清楚了。新聞部主任的三個競爭對手之一的田新蘭，調(diào)到了市委宣傳部。第二個競爭對手，男主播沈斯群被提升為綜藝部主任。第三個競爭對手，新聞部副主任老韓，被查出肺癌晚期在醫(yī)院里化療。通往新聞部主任的這條路，一眼望去干干凈凈，沒有了任何障礙，連一塊小小的石子都沒有了，徐麗冉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但是，以張百強敏感的神經(jīng)、閱世的深邃和對生活的洞察力，他怎么可能相信這里面沒有故事？

張百強耐心等待了一個星期，這中間他給徐麗冉打過電話，電話中的徐麗冉已經(jīng)變得十分陌生。她對張百強的稱呼又回到了從前，一口一個張老師，熱情的語氣后面是冷漠和距離。這種冷漠仿佛把張百強推入了油鍋，在滋滋作響的油煙中他覺得自己馬上會變成一只炸雞被擺上愛情的祭壇。

還好，他活到了下一個周末。以前，每到周五，張百強兩點到辦公室，簡單地坐一坐，喝一杯茶，心不在焉地翻翻報紙，或者到某個科室和科長閑聊幾句，三點之前給徐麗冉打電話，這個時候的徐麗冉已經(jīng)做好出發(fā)的準備，款款下樓，叫一輛出租車把她拉到寬城殯儀館附近。這里是寬城市郊，沒有人，只有一條通往濱河的大道。她到的時候，張百強已經(jīng)在恭候。下了出租車，徐麗冉四下環(huán)顧，然后一頭鉆進張百強的車，上了車肯定要和張百強吻一下，然后她就咯咯地笑。她始終覺得這樣的約會很刺激，像地下工作者在接頭，這時候張百強已經(jīng)非常甜蜜地把車開了出去。

這個周五，張百強拿起電話的時候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果然這次徐麗冉再次拒絕了他。徐麗冉用一種抱怨的口氣說：“我真后悔當這個新聞部主任，一天到晚跑得焦頭爛額，找不來好新聞還要看領導的臉色。對不起啊張老師，我實在沒有時間出去，以后，也不會有時間出去了?！?/p>

張百強就在這一刻爆發(fā)了，他沖著電話怒吼道：“徐麗冉，你怎么可以變得這么快？你知道你在拒絕誰嗎？你在拒絕世界上最愛你的那個人，他為你付出了那么多，他可以為你把心扒出來拿到太陽下曬！怎么，剛剛當了一個小小的新聞部主任就翻臉不認人了？你這個新聞部主任是怎么當上的？你敢把內(nèi)幕告訴我嗎？”

徐麗冉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起來，她說：“張老師您這是怎么了？這可不像您一貫的風格。您的謙謙君子風度到哪兒去了？您的修養(yǎng)和涵養(yǎng)到哪兒去了？您的溫和和微笑到哪兒去了？您做老師的時候從來沒有對學生發(fā)過火，您說發(fā)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您就像一位慈父讓人那么信賴。所以您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讓我非常失望。張老師，請您確認一下您的身份，有些話，您是不可以那么說的，有些事，您是不可以那么問的。我知道您幫助過我，為我做了一些付出，但是我覺得，您那些付出和我的付出相比，有些微不足道。我為你付出了四年的青春，一個女人，生命中有幾個四年？我為你背叛了我的丈夫，我每天背負著良心的譴責站在道德的被告席上。所以我覺得夠了，已經(jīng)夠了，我不欠你什么了，什么都不欠了，請您不要再像債主一樣逼我還債了。人生有很多路口，也許您重新選擇一個路口往前走，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風景。不過您放心，我仍然是您的學生，您也永遠是我的老師。對不起，我要工作了?！?/p>

徐麗冉放下電話的那一刻，張百強的身體開始了顫抖，他像打擺子一樣全身痙攣。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就像一攤泥那樣軟在椅子里，屋頂開始旋轉，所有的東西都在旋轉。在這不停的旋轉中，張百強覺得自己像一幢大樓那樣突然坍塌了。

十

馮雙賀書記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耐心的人。但是，在和張百強談話的兩個多小時里，馮雙賀書記的耐心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馮雙賀書記同時又是一個非常有人情味的人，他覺得張百強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他沒有必要在一個已經(jīng)溺水的人頭上再壓什么東西，哪怕是一片樹葉，也會加速他的沉沒。馮雙賀書記想，盡可能地給他溫暖吧，盡可能地讓他感受陽光的撫慰，把他心中那塊黑暗的地方照亮。但是，張百強的表現(xiàn)很讓馮雙賀書記頭疼。整個談話過程，張百強不停地哭哭啼啼，所答非所問，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這就把馮雙賀書記的耐心推到了極限，到最后，馮雙賀書記發(fā)火了。馮雙賀書記用力拍了一下茶幾說：“張百強你還是個男人嗎？為了一個女人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值得嗎？你以為你和徐麗冉的愛情是天底下最偉大的愛情？我告訴你，這世界上的愛情都是庸俗的，因為這世上的男女就是俗人，不要指望一段非正常的愛情能支撐你的生命和你的精神世界！你已經(jīng)搭錯了車，上錯了船，難道，你就真的想走上一條不歸路嗎？現(xiàn)在，我問你什么你回答什么，你要是再流眼淚，我就扇你的耳光，我說到做到，絕不客氣！”

張百強不敢再哭了。

馮雙賀書記嘆息了一聲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和你過不去？我是來害你的？這你就錯了，我是來幫你的。有些事情，你自己主動說清楚是一種結果，等著別人揭穿你就是另外一種結果。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不明白嗎？”

張百強擦了一下眼睛說：“我不哭了，您問吧，問什么我答什么，我保證不說假話?！?/p>

馮雙賀書記說：“徐麗冉肯定是被人投毒所害，你是重要犯罪嫌疑人。但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會糊涂到去殺人。你還記得你給徐麗冉發(fā)的電子郵件中說過的幾句話嗎？”

張百強說：“我肯定不記得，您提醒一下吧?！?/p>

馮雙賀書記說：“那我就把你說過的話重復一遍。你對徐麗冉說，讓我們再回到從前好嗎？我不指望你全心全意，只希望你在別人懷抱的時候，給我留下一點兒情，不要把我徹底拋棄。這段話的關鍵詞是別人的懷抱，這說明徐麗冉另有新歡?，F(xiàn)在請你回答我，你所說的別人是誰？

記得是個星期一，張百強去市委參加局長會議，半路上遇到了田新蘭。他和田新蘭很熟，以前教育局搞活動，文藝演出知識競賽什么的，他都請?zhí)镄绿m去做主持人。所以見了面，他很熱情地迎上去打招呼說：“小田，你是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了。”不料田新蘭冷笑了一聲說：“我要是年輕漂亮，就不會被發(fā)配到宣傳部。”張百強聽了一愣，不明白田新蘭為什么說出這種話。他充滿好奇地問田新蘭：“宣傳部可是大門口，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發(fā)配了？”這一問，把田新蘭的火氣問出來了，她臉色很難看地對張百強說：“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到宣傳部給人家打雜，送送文件打打電話，收收報紙跑跑腿，還要看領導的臉色。我寧愿在廣播電視局當個小科員，也不愿意到宣傳部當女仆?！?/p>

可不就是這么回事嗎。田新蘭說的一點兒不假，如果在廣播電視局，田新蘭還有個盼頭，還有個小前景在誘惑著她，但是現(xiàn)在，她這種四十出頭的女人，到宣傳部能有什么發(fā)展，會得到重用嗎？會提拔嗎？除了一個公務員的身份，她什么都不會得到。其實人活著，就是想不斷地得到什么，多少不計，大小也不計，只要得到就會有一份小小的滿足。所以，張百強對田新蘭的同情油然而生，他對田新蘭說：“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田新蘭再次冷笑一聲說：“張局長，這都是你做的好事啊?！睆埌購娐犃艘汇?，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田新蘭，田新蘭一臉豁出去的表情說：“要不是你把徐麗冉弄到電視臺，我能被人拿下嗎？如果不是徐麗冉，吳愈農(nóng)會把我打發(fā)到宣傳部嗎？如果不是徐麗冉，新聞部主任就是我的。我這么說，你肯定不高興，可我說的是事實。徐麗冉是個什么東西你比我清楚吧？男人對她來說是什么？是臺階，她要踩著這些臺階一級一級往上爬。她踩完了這一級，這一級臺階就變成了石頭，她要把它搬掉，她才不管這級臺階為她付出了什么呢?！?/p>

張百強完完全全呆在了那里。田新蘭在她眼里一下子很陌生，陌生得仿佛第一次見面。以前的田新蘭哪是這個樣子，見了他都是恭恭敬敬，滿臉賠笑，柔和的語氣，溫馨的眼神，都是讓人特別舒服的?，F(xiàn)在這是怎么了？怎么會變成這樣？女人都這么善變嗎？

田新蘭繼續(xù)說道：“有些女人就是婊子，我不敢說婊子沒有感情，但我敢說婊子的感情都是用來做交易的。你知道徐麗冉是怎么當上新聞部主任的嗎？她先是搞定了沈斯群，讓沈斯群放棄競爭，沈斯群果然就放棄了，不再和她爭了，因為徐麗冉為沈斯群當了婊子。搬掉了這塊石頭，她就去攻吳愈農(nóng)。男人就是土做的堡壘，不要說一枚炸彈，一顆小小的鞭炮就可以把這個堡壘炸毀。所以，徐麗冉又成功了，她給吳愈農(nóng)出主意把我調(diào)走，吳愈農(nóng)就聽了她的，把我一腳踢出了廣播電視局。接下來就是老韓，他們也想把老韓踢出去，可是老韓比我倒霉，得了癌癥，這塊石頭不用搬了，所有的障礙都沒了。張局長，你現(xiàn)在聽明白了吧？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給廣播電視局挖來了一個人才?！?/p>

田新蘭走了，走得氣勢洶洶，連背影都彌漫出憤怒的硝煙。

張百強覺得，田新蘭這是揮舞著一根棗木棍子把他狠狠抽了一頓，棗木很硬，打人很疼，能把人打得皮開肉綻。張百強覺得自己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就要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了。他明白了田新蘭為什么從一位淑女變成潑婦。逼的！全是逼的！生活的厲害之處就是能把人逼瘋，現(xiàn)在，張百強也瘋了。如果不是在外面，他會發(fā)出怒吼：卑鄙！無恥！卑鄙無恥！

如果張百強罵的是徐麗冉，這說明他清醒了。但是，他罵的是吳愈農(nóng)。事情到了這一步，他恨的是吳愈農(nóng)，不是徐麗冉，他要在悲劇的情節(jié)里把悲劇演得更悲劇。吳愈農(nóng)和他是什么關系？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好兄弟好朋友，幾十年的關系幾十年的情，他居然就這么殘忍地毀掉了他的愛情。以張百強當時的心情，他要沖上門去和吳愈農(nóng)理論一番，他寧可讓自己像個毫無素質(zhì)的潑皮無賴一樣把吳愈農(nóng)罵得狗血噴頭！

可他能這么做嗎？不能，真的不能。他全身軟得沒有了一點兒力氣，就算讓他現(xiàn)在看見了吳愈農(nóng)，他也沒有戰(zhàn)斗力。

事情就是這么巧，當他把車停好，打開車門下車朝市委大樓走去的時候，聽見了后面有人叫他：“百強！”

張百強回頭，看見了一臉微笑朝他走過來的吳愈農(nóng)。吳愈農(nóng)拍著張百強的肩膀說：“老弟，我就知道會看見你，一會兒開會咱倆坐一塊兒?！?/p>

十一

那天散會之后，局長們聚在一起喝酒，吳愈農(nóng)狗顛兒狗顛兒地跑過來非要挨著張百強坐。席間吳愈農(nóng)談笑風生，還說了一個黃段子，親兄熱弟般地給張百強夾菜倒酒，對桌上的其他局長說：“張百強是我的親兄弟，各位也要把他當成親兄弟，該扶的時候扶一下，該拉的時候拉一下，我為我的這個請求敬各位兄弟一杯！”

吳愈農(nóng)禿頂，眼睛特別小，皮膚很黑，一嘴黃牙，笑起來的時候尤其難看。張百強看著吳愈農(nóng)，臉上掛著笑，心里想的是如果手里有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朝吳愈農(nóng)捅過去。這個當面是人背后是鬼的丑男人，怎么可以像沒事人一樣稱他為兄弟，太惡心了，惡心得讓人想吐。

張百強曾經(jīng)想過把這一切都忍了吧，退一步海闊天空，就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伤睦锏哪枪蓺猓拖袼嫔系钠で?，你把它按下去，它馬上又浮起來。這口氣，如同一匹野馬，在他的身體里奔跑，馬蹄子不停地碰撞著他的身體，時時刻刻提醒他所遭受的巨大恥辱。他必須要做點兒什么，他必須找到一條渠道把他身體里的污水排泄出去，否則他就會被這些污水泡爛泡臭。

事后回想起來，張百強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么做出那樣的事。他就像一名私家偵探一樣跟蹤了吳愈農(nóng)和徐麗冉，在他和徐麗冉去過的濱河云鼎酒店門前，拍下了吳愈農(nóng)攬著徐麗冉雙進雙出的照片。

他總共跟蹤了五次，拍了十八張照片。單反相機的效果很不錯，但他還是精選了十張放在一個U盤里。他把U盤拿在手里問自己：張百強，你要卑鄙一次嗎？然后他自己回答自己：我張百強從來都不是小人，我不可能卑鄙。然后他就開車出去，把車開到伊洛河邊，他看著河水再次問自己：如果卑鄙能療救你的靈魂和受到傷害的軀體，你可不可以破例卑鄙一回呢？然后他回答自己：完全可以，我允許自己卑鄙一次，就這一次，一個男人，一生中如果不卑鄙一次，那他的人生就有缺憾。

他一時沒有想好該把U盤給誰。目標有兩個，一個是紀委書記馮雙賀，一個是吳愈農(nóng)的老婆劉秀鸞。

他思考了整整三天，最后選擇了劉秀鸞。

U盤通過快遞公司寄給了寬城市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劉秀鸞。

然后就是等待，等待吳愈農(nóng)后院起火，讓這把火把吳愈農(nóng)燒得焦頭爛額。

但這把火似乎沒有燒起來，吳愈農(nóng)那里風平浪靜。張百強等來的是徐麗冉。

那是U盤寄出去的第四天，徐麗冉推開門走進張百強的辦公室。徐麗冉臉上沒什么表情，無喜無怒，她用不急不緩的腳步走到張百強的辦公桌前，從包里拿出U盤放在張百強面前說：“張老師，你可能沒想到這東西會到我手里。其實有些事情如果你做了就不再是秘密。你還記得嗎，這U盤上的紅繩是我給你拴上去的，現(xiàn)在物歸原主?！?/p>

張百強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生活就是這么捉弄人，這么充滿戲劇元素，這么讓人難堪，這么讓人意外，這么讓人尷尬，這么讓人無地自容。

徐麗冉淡淡一笑，目光卻是冷的，語調(diào)像冰，她對張百強說：“你這么做，能改變什么呢？我只不過想走我想走的路，任何人都不能改變我的方向。我跟你說過我的生活需要高潮，需要一個又一個高潮來刷新我的人生。你可能會罵我寡廉鮮恥，你可以隨便罵我什么，我無所謂，我已經(jīng)豁出去了，馬佳程都保持沉默，你算什么？不過是我的舊情人。你要清楚，我的生活和你無關，請你以后做個君子，那樣我還能記住你對我的好，保留一份還算不錯的回憶。如果你繼續(xù)做小人，那你在我心里只能是一堆垃圾，你應該知道垃圾的歸宿只有垃圾箱。”

那一刻，張百強才覺得自己的心真的碎了，像一塊玻璃掉在堅硬的地上，碎得一片晶瑩。他知道自己還深愛著這個美麗無雙的女人，但是他的愛摻入了不該摻入的東西，變得有些猙獰。他自己都無法面對這份猙獰，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徐麗冉了，就讓一切都成為過眼煙云不是更好嗎？

這天晚上，張百強睡了一個踏實覺，一夜無夢直到東方破曉。

兩天后，張百強開車路過廣播電視局，正好吳愈農(nóng)從樓里出來，隔著幾米遠就沖張百強的車擺手。張百強的心倏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預料中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他想罷手，但是吳愈農(nóng)要出手了，要撕破所謂的兄弟臉面翻臉不認人了，要揪著張百強的衣領斥問他為什么做出這么齷齪的事情把U盤寄給他的老婆。

他把車停下了，打開車門下車，吳愈農(nóng)朝他伸出手，他本能地一把抓住吳愈農(nóng)的手大聲喊道：“你想干什么？”

吳愈農(nóng)撲哧一聲笑了，說：“你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想打人啊？”

張百強審視著吳愈農(nóng)，沒看出有什么不對，他糊涂了，不知道吳愈農(nóng)這是玩的哪一種套路。他一臉戒備地看著吳愈農(nóng)，等待他接下來的表演。

張百強千想萬想就是沒想到吳愈農(nóng)當街截車只是為了送他兩瓶酒。

吳愈農(nóng)像往常一樣十分親切地拍著張百強的肩膀說：“我辦公室有兩瓶四特酒，挺貴的，據(jù)說批發(fā)價就三百六一瓶，我不愛喝這種香型，給別人又舍不得，你拿去喝吧。”說罷就給自己辦公室打電話，說，“小徐，你把那兩瓶酒送下來。”

沒一會兒，徐麗冉如同四特酒的形象大使般捧著兩瓶酒從樓里出來。她可真會演戲，臉上綻滿花一樣的微笑，滿面春風地對張百強說：“張老師您可真有口福，吳局長昨天就說把這兩瓶酒留給您?！闭f完，她就把兩瓶酒放進張百強的車里，然后，輕移蓮步，像一朵潔白的云飄進樓里去了。

這之后吳愈農(nóng)對他說了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他匆匆忙忙上車，等到車開上了大街，他又想不起自己要去哪兒。他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根本理不清個頭緒，不知不覺間，他把車開到了殯儀館附近，過去他和徐麗冉見面的地方。

在這個清冷無人的地方，張百強慢慢安靜下來。他最先明白了一件事，即：吳愈農(nóng)根本不知道他給劉秀鸞寄U盤的事，劉秀鸞沒有告訴他，徐麗冉也沒有告訴他，兩個女人雙雙隱瞞，這事顯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發(fā)生在吳愈農(nóng)家里的事是張百強后來知道的。那是兩個女人的一出戲，這出戲如果以電視劇的形式出現(xiàn)，第一場戲的開頭應該是這樣的：

吳愈農(nóng)家。

寬城市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主任劉秀鸞坐在客廳的

沙發(fā)上給徐麗冉打電話，劉秀鸞說：“徐麗冉，請你馬上到我家來一趟?！?/p>

電話里傳出徐麗冉的聲音：“您是說現(xiàn)在嗎？”

劉秀鸞：“對，現(xiàn)在，馬上?！?/p>

徐麗冉：“可我現(xiàn)在走不開?！?/p>

劉秀鸞：“這我不管，我給你十分鐘，十分鐘后我要是看不到你，我就去你的辦公室。”

徐麗冉：“那好吧，我馬上過去?！?/p>

劉秀鸞：“不許告訴吳愈農(nóng)，否則后果自負?！?/p>

放下電話之后劉秀鸞打開電腦，把U盤插進去，把照片一張一張地打開，她的嘴角右側有些往上吊，看不出是笑是惱。

第一場戲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場戲開始的時候，徐麗冉已經(jīng)站在劉秀鸞的電腦前看著顯示器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吳愈農(nóng)可真丑。徐麗冉的臉是僵住的。

劉秀鸞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在徐麗冉臉上，她低聲怒吼道：“你這個賣肉的女人，賣到我家里來了！”

徐麗冉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劉秀鸞怒吼道：“靠這種旁門左道得來的東西干凈嗎？值錢嗎？你還想要什么？我讓吳愈農(nóng)一次性給你！”

徐麗冉想逃，她的腳下意識地動了一下。

劉秀鸞馬上像一堵墻似的堵住徐麗冉：“你不覺得羞恥嗎？你能看到你漂亮外表下丑陋骯臟的靈魂嗎？”

徐麗冉的眼淚流了下來。她雙肩聳動，先是無聲地流淚，然后痛哭失聲。

劉秀鸞：“你很委屈嗎？該哭的是我！不過，你還能流眼淚說明你還有點兒羞恥心?！比缓?，劉秀鸞臉色一變厲聲喝道，“你給我跪下！”

徐麗冉愣住了，她擦了一下眼淚，仿佛沒聽清劉秀鸞在說什么，反問道：“您說什么？”

劉秀鸞一指徐麗冉的鼻子：“我讓你跪下！”

徐麗冉顯然接受不了這樣的羞辱，她后退一步聲音弱弱地說：“劉大姐，您沒有權利這么要求我！”

劉秀鸞朝徐麗冉臉上啐了一口說：“你更沒有權利拒絕，你這種女人還有自尊嗎？還知道這世上有羞恥二字嗎？我再說一遍，你給我跪下！你必須跪下，因為你是女人的恥辱！是女人的敗類！”

徐麗冉身子一軟，不由自主地給劉秀鸞跪下了。

就在徐麗冉跪下的那一瞬間，劉秀鸞開始破口大罵，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她的嘴巴如同排污管道，污水肆意而出，噴濺到徐麗冉身上，她罵人的水平比一般市井潑婦的水平高多了。徐麗冉的身體在顫抖，嘴唇也在顫抖，她的身體突然挺了一下，腰板直了，神情也堅毅起來。

接下來的一幕讓劉秀鸞始料不及。徐麗冉突然站起來，沖到電腦前拔下U盤緊緊握在手里，然后她就笑了，她對劉秀鸞大聲說道：“我什么都沒看見，你也什么都沒看見！我和吳愈農(nóng)是清白的！我們什么事都沒有！以前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如果你認為有，那你就是一頭豬！”說完這些，徐麗冉?jīng)_出門去。

劉秀鸞仿佛一尊雕像愣在那里，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徐麗冉已經(jīng)消失在門外，風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張百強一時說不清這算是人間喜劇還是鬧劇。

十二

在張百強冗長的敘述中，馮雙賀書記一直在認真地聽，直到一個電話打斷了張百強的敘述。馮雙賀書記接完電話就站了起來，一副要走的架勢。張百強慌了，他知道馮雙賀書記接的這個電話肯定與他有關，與徐麗冉有關。他突然頭也不暈了，血壓也穩(wěn)定了，身體也有了力量，他大喊了一聲馮書記，然后倏地一下從床下跳下來，一把抓住馮雙賀書記的手說：“我還有一個重要情況沒說。那天晚上我去廣播電視局，根本就沒進徐麗冉的辦公室，因為我聽見屋里吳愈農(nóng)正在和徐麗冉吵架。吳愈農(nóng)說，你想當新聞部主任，我滿足了你，你想當副局長，我又滿足了你，可你為了繼續(xù)往上爬，居然投靠了郭子凱，你是不是把用在我身上的手段照搬到了郭子凱身上？你到底想爬多高？你到底想利用多少男人？郭子凱雖然是組織部長，但他的價值也有被你用完的時候，我知道郭子凱總有一天也會像我和張百強一樣被你無情地甩掉，然后，你的下一個目標就是黃若愚市長或康明達書記，對嗎？”

張百強一口氣說完了這些。他擔心自己是不是說得太晚了，他觀察著馮雙賀書記的表情，但是什么也沒看出來。張百強補充說：“我懷疑那個時候徐麗冉就已經(jīng)死了，因為我沒聽見她的任何聲音，吳愈農(nóng)是在跟死了的徐麗冉發(fā)泄怒氣?！?/p>

馮雙賀書記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慢慢踱到門口，回過頭對張百強說：“兩個小時前，徐麗冉的丈夫馬佳程服毒自殺，用的也是砒霜，死后的狀態(tài)和徐麗冉一模一樣。”

張百強驚愕地張大嘴巴，脫口而出道：“馬佳程是兇手？”

馮雙賀書記說：“他就死在徐麗冉辦公室的床上?！闭f完這些，馮雙賀書記輕輕嘆了一口氣，打開門走了。

張百強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寧肯相信馬佳程是想毒死吳愈農(nóng)，而徐麗冉不過是個替死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