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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譜上的逃亡

        2014-09-25 09:44:31肖德林
        章回小說 2014年10期

        肖德林

        一、舅舅要修家譜

        我舅舅春虎決定修家譜的那一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窮人。承認自己是個窮人,是需要勇氣的,在此之前,遭再大的難,受再大的罪,春虎總覺得挺一下,前面還是有好日子的。

        這一次春虎是徹心徹肺地承認。他說自己老了,該去了?!拔夷芑畹桨耸鄽q,我想都沒敢想過,呵呵。”春虎臉上的皺紋堆成一堆,黑黝黝,閃閃發(fā)亮。

        本來舅舅修家譜,我們不贊成。這個“我們”里,還包括我媽春蓮。窮人修什么家譜,只有你這個書呆子舅舅會想出這樣的主意。我媽春蓮說,窮人就像那地上的灰塵、早上的露水,一陣風來,痕跡全無。我舅舅春虎粗通文墨,對萬事不上緊,是家里人眼里的書呆子。在我們楊樹村,書呆子就是沒用的意思,不是一個好稱呼。

        我跟我媽觀點一樣,雖然現(xiàn)在時興修家譜,但那是大戶人家,我家篦一遍祖宗八代也篦不出芝麻大個光鮮人,沒人要留在家譜上炫耀的,也沒什么可以炫耀,費那筆墨,沒意義。擱了電話,就把這事忘記了。

        但是,舅舅春虎不斷打電話,不斷要人帶信,說,不是自己現(xiàn)在半癱了,早上門請你了。這話說得我無地自容。

        舅舅的家,路窄,我只能遠遠地把我的二手汽車停在村外,走著去。這條路快十多年不走了,已經(jīng)從爛泥地變成了水泥路,白白的,像根腸子。在這條路上,我丟失了很多光陰,它們與路邊一歲一枯榮的小草一樣不見了。

        高高河堤的凹處就是春虎家的灰色瓦房,像只滾落的灰色圍棋子,相對周邊的樓房,匍匐著身子鞠躬似的。在路上,我碰到了多年不見的紅眼,這是一個臉窄得快繃不住眼睛的人,像只猴子,一雙紅紅的眼睛總有眼翳流竄。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你舅舅等著呢,他都等急了。他的鼻梁上怪怪地架上了一副眼鏡。

        舅舅春虎確實老了,變成了一只懨懨的病貓。先是眼睛花了,三姑娘四姑娘回來,他會喊大姑娘的名字,大姑娘早死了;后來耳朵聾,與人說話歪著頭支著個耳朵,臉上是滿皺紋的笑;現(xiàn)在幾乎半癱,走路時拖著個破鞋移。春虎生了四個姑娘,沒個兒子,二姑娘招婿在家,生了兒子,算有了孫子,可孫子患了自閉癥。

        寒是風,窮是債。我記憶里,舅舅家年年欠債,先欠集體的,缺糧戶;然后借親戚的,借得所有親戚看到他就躲著走。

        到舅舅家一躍而出的是他家的狗,它熟人似的在我面前轉(zhuǎn)圈子。我摸摸它的腦袋。

        舅舅春虎拖著鞋,鞋后幫早給他踩成平底,上香,動作遲緩。

        檀香彌漫,紫環(huán)氣曲著身子上升。嘴里念念有詞。春虎禱告完說:“我們的家譜繞不開一次逃亡,更繞不開一只貓。最好從這只貓寫起,這只貓讓我家變了模樣?!?/p>

        但是我知道,舅舅家從來不養(yǎng)貓,只養(yǎng)狗。

        “現(xiàn)在,我更是成了個癱子,走不動了。你開車帶我走一些地方,我要看看,告訴你一些事,寫進家譜?!贝夯⒄f得狠,臉上肌肉生硬,心中一萬個不甘。

        我的汽車終于成了舅舅春虎的腳,邁開大步在一些地名間尋覓。

        二、禍從貓起

        一只貓趴在家譜上,逃亡的起端就是這只貓。“這次逃亡,改變了我們的命運,甚至差點,你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贝夯⒄f,“你外公大耕雖落在土地上,但是,不事稼穡。他擅長的是捕魚,駕舟如馬?!睏顦浯灏L江,是長江故意留的個兜子,可憐那些魚蝦游了幾天發(fā)現(xiàn)不過是在兜子里浪費時間??墒撬械乃娑急还鐫O業(yè)站收去,一條魚秧子也不能捕,即便在荒年。那年,大饑荒,我們楊樹村餓得快沒氣了。楊樹村天生的楊樹一排排,但是你說,這一排排,都剝光了皮是什么景象?一排排穿著白布的吊死鬼!皮哪兒去了?都剝回家磨成面了。

        春虎說,“昨天你死了二十年的外公又到我床邊啦,喊餓呀,他就是個餓死鬼變的?!蔽铱床贿h處,春虎家楊樹村的老房子?,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還原成了田野,種著水稻,綠油油的,蚱蜢在上面跳動,它們永遠調(diào)皮,沒有長大的時候。依著尚有的河堤輪廓,我看出那是門,那是東墻,那是西墻;大耕的床、灶臺、春虎的房間。我看到了停著大耕靈柩的地方。當時的情景在腦子烙上了,因為當時我透過淚眼發(fā)現(xiàn),戴著高高白帽子的春虎在偷笑,他麻利的動作里透著這種笑。我突然明白,大耕走了,以后這個家就是春虎當了。

        老房子旁有兩個大草垛,像停在春虎家茅草房旁的兩只巨大草鞋。草鞋是溫暖的,躺在草垛上曬太陽或者像老鼠一樣把這只鞋咬壞——打出一個洞來??梢援攲O行者從左邊跳到右邊。一次跌落,手足落地,啃了一口泥,一口墳上的泥——一座小小的墳墓就藏在這巨大的鞋里,像鞋子上的一只紐扣。墳,這里埋葬著死人。我瘋狂逃竄。記得當年,舅舅春虎拍拍我的腦袋:“怕什么,這是你外婆的墳?!?/p>

        我記憶里沒有外婆的影子。

        只有外公大耕。

        大耕弟兄五個,他是老大,老大最先成家,成了家跟這個家就沒了關系,像烈日里烤曬的黃豆莢,咯蹦一下,黃豆就從莢子里跳出來,再找不見了,過段時間再看,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豆芽。

        那年,大耕熱衷于參加各類社員大會,因為這些會上總有一些激動人心的消息傳來。大耕把水牛、木船等所有值錢的家當都交給了集體,村長歪瓜還要求把鍋犁等一切能敲出脆聲的東西都繳去大煉鋼鐵。大耕雖然有點想不通,但這種想法不能示人。只有小女兒春蓮緊抓住歪瓜的衣服要奪下一口鍋,大耕斷喝一聲,春蓮無奈放了手,目光向父親求援,大耕只是抽他的旱煙。春蓮用哭聲表達不滿。

        歪瓜說:“你家還有一樣東西沒交呢!”

        大耕愣了半天,然后堅決搖了搖頭說:“沒有?!?/p>

        歪瓜派人在大耕家的屋前屋后挖了半天,一無所獲。

        好日子過得像毛驢下坡一樣順溜,不愁吃穿,讓大耕抖擻著肚皮長了膘,但隨即而來的饑色又讓他感到好日子像抽穗的谷子,時不時地冒出幾棵秕子。

        那年初冬,出奇冷,外面的風裹著雪亮的刀刃刮過世界,不斷有殘枝敗葉被這刀削落在地,地是硬邦邦的,碰一下硌得腳生疼。大耕正在點旱煙。他早就沒錢買旱煙葉,這些煙葉是秋天的葵花葉和枯藤碾碎后裝在煙袋里的,點了幾鍋沒點著,終于氣得大耕把煙桿摔在了一邊。大耕不知吃了什么草,渾身浮腫,暫時不能下地干活,但大耕不愿讓時間從他的手心順順地流走,他搓草繩,他搓的草繩又光溜又均勻,村里人是有好評的。這時他看到了春貴和春蓮,他們目光迷茫。天色已近中午,春貴和春蓮趴在各自的小凳上昏昏欲睡,他們的姐姐春粉終于從大隊的食堂拎回了粥桶,這兩個家伙的感覺是張在空中的網(wǎng),立即像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其實那粥里的米粒也只有幾顆,基本上是麥麩,清湯照得他們嘴臉畢現(xiàn)。當每人一碗稀粥喝完,春貴和春蓮又為誰先刮桶底而爭論不休,沒辦法,誰叫春貴更小還是男孩呢!紫環(huán)叫春貴先刮,春貴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遍又一遍地刮著,然后又貪婪地吸吮著手指。春蓮一個勁催他“快點——快點——”春蓮刮時桶邊已經(jīng)沒有了滑膩的感覺,春蓮伸出舌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吸吮。endprint

        好一會兒,春蓮說:“能吃上一碗大米飯就好了?!?/p>

        春貴舔著手指說:“我想吃一大碗胡蘿卜。”

        大耕肚子里充塞的是野草和麥麩子,甚至還有觀音土,大耕實在是害怕拉屎,因為屎堵在肛門,就是不能順溜地出來,經(jīng)常拉出一攤血來,那屎也是一點點兒,像石頭一樣硬?!澳愕氖种付嘞褚桓}卜?!泵擅杀€眬大耕聽到春貴對春蓮說。

        突然,春蓮放聲痛哭,春貴把春蓮的中指當胡蘿卜,咀嚼了幾口。大耕站起來,狠狠地揍了幾下春貴,但明顯感到體力不支。春貴放聲大哭,春蓮有點驚駭,止住哭,伸出剛被咬紅的手撫摸春貴,被春貴賭氣甩開。

        從門前蜿蜒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人,春貴先看見的。此時,他臉上淚跡未干。他看了父親一眼,喉嚨蠕動了一下沒有發(fā)出聲音,春蓮也看到了那個人,戴著一頂帽子。春蓮有股怒氣,她知道這個闊嘴的人上門,準沒什么好事,她兩腳橫跨在門檻上,兩手撐著門框,不讓村長歪瓜進門。“死丫頭怎么作興叉在門檻上,快讓開!叔臺呀,你怎么能在家吃閑飯?呀——”歪瓜邊舞著手邊訓斥春蓮。

        大耕抬起飽脹的眼睛,沒有說話,又低頭閉著眼睛抽旱煙。

        歪瓜踢了一下礙腳的凳子,不滿地對大耕說:“村里通訊員紅眼說,你已經(jīng)三天沒有上工,嘖嘖——看看報紙人家的衛(wèi)星已經(jīng)放到畝產(chǎn)上萬斤了,我們還只千斤,你怎么好意思,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滿?”

        歪瓜有點氣憤,伸出手指點了幾下大耕的鼻子,然后,一屁股坐在缺腿的木凳上,拿出準備長談的架勢。

        “畝產(chǎn)都上萬斤了,還要種田干嗎?”大耕有點生氣地對歪瓜說。

        歪瓜怔了一下,被這句話噎鵝般噎住,光伸嗓子沒聲音,后來呼哧呼哧地出粗氣,終于跳將起來,說:“你必須到田里積肥罱泥,我們不養(yǎng)閑人。你再偷懶,食堂就不給你家分飯!”一個村里的人家像張開的竹林,根其實都是連著的。歪瓜是大耕家遠房親戚。大耕在這個張著嘴就能把白天說成黑夜、黑夜變成白天的遠房侄子面前感到腦子是空的,失去思考的空兒。

        “明天到北河罱泥?!蓖峁系脑挃S在地上,摔成八瓣,走了。

        木凳歪倒在一邊,大耕看著歪瓜的背影,抓起木凳狠狠地摔在墻上,這木凳徹底壞了。

        已經(jīng)是深夜了,徹心徹肺的餓和渾身的疼痛讓他無法入睡,大耕爬起來,坐在門口的黑暗里想心事。大耕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那只貓的。

        這只貓在門口的蘆葦叢里已經(jīng)呆了好一會兒了,起初大耕沒注意,只是聽到一些咝咝啦啦的聲音。這只貓在拼命撕咬蘆葦,大耕以為是風的聲音,注意了一下,門口的樹枝并沒有動靜。風早已停了,于是發(fā)現(xiàn)了那只貓,這時候的雞狗豬羊,家里只要能發(fā)出叫聲的物什都被人們變成了屎,村子連麻雀也見不到。這只貓從哪里來的?大耕第一個念頭就是抓住這只貓,雖然有點力不從心。這只貓正在啃蘆葦,兩只眼睛像鬼火。大耕與這只貓對視,背脊后面一陣陣發(fā)麻,這貓似乎有吞噬他的欲望。

        起初,大耕以為他一動,這只野貓就會迅速消失,這頓到嘴邊的美食就失去了,但試了幾次,貓非但沒有跑,甚至試探著向他靠近,他們就這樣對峙一下再慢慢地縮短一下距離,一寸一寸地,彼此盯視著。開始,貓眼里的恐懼成分多一點兒,大耕吞噬的愿望強烈一點兒,隨著這種對視的加劇,貓的恐懼在一點兒一點兒減少,而大耕恰恰相反,當人眼和貓眼所含成分相差不多的時候,彼此不動了,大耕想笑一下,企圖分散一下貓的注意力,他知道貓能看清他的一舉一動,但貓對他的齜牙咧嘴,根本不予理睬。

        這只吃過尸體的貓分明是一只老虎。大耕想,拳頭就捏得更緊了,這時的貓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爪子在地上緊促地抓撓著,刺啦——刺啦——像一根爆竹捻子正在火爆地燃燒。大耕終于發(fā)出了一聲狂喝,貓一陣驚慌,大耕就在這一瞬間抓住了貓的后背,雖然手已經(jīng)給貓爪深深地抓了一下,甚至有熱乎乎的東西彌漫手際,大耕連續(xù)狠狠地把貓往地上摜,貓發(fā)出的聲音凄厲地刺破夜空,大耕的全家都從屋子里探出頭來。這只貓成了這個深夜大耕家的額外一頓美食。因為沒有鐵鍋,大耕感到比較遺憾,好不容易找來一只缸,這只破缸曾經(jīng)是家里最不起眼的東西,甚至裝過豬食,但在這個夜里顯然成了家里最有價值的東西,當這些美味的貓肉被風卷殘云般刮進了家里人的肚子,春貴抹了抹嘴說:“貓肉酸,不如豬肉好吃。”這句話大耕聽了非常生氣,甚至有摑他一個耳光的沖動。大耕把四只貓爪好好地審視了一番,并在皮膚上撓了幾下,出現(xiàn)了幾道帶血的印子,大耕咧開嘴笑了笑,然后把它們狠狠地摔到河里。

        第二天,歪瓜斜斜地披著衣服滿村咪咪喚貓,大耕的心被鈍器撞了一下。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認為那只貓是只野貓呢?大耕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嘴。歪瓜背著手,帽子歪戴在一邊,往那兒一站,大耕就感到了壓力。這是男人間的壓力,如兩只老虎,一只壯碩,一只嶙峋,嶙峋的那只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壯碩那一只的口中食,讓壯碩的骨頭再長厚一層,或者干脆變成屎?!澳憧吹轿壹邑埩藛??”

        “沒有……我怎么能看到你家貓呢?看到了怎么能不向你報告……報告!貓一直在你家,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我家,我怎么能看到你家的貓呢?哎——”

        “你知道這只貓和我一樣是一只光榮的貓,為村里的倉庫吃掉多少老鼠!守護了全村人的口糧呢,怎能說沒就沒了呢——”歪瓜皺著眉頭,眼睛放出了光,“有人看見你家有貓皮!”“呀,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可以向菩薩起誓,起誓,誰干這事,天打五雷轟……”一股不安的濃云在心頭濃得化不開,后悔咋就沒把貓皮給燒了。

        “少啰嗦,到你家去看一看,走——”

        “我家里除了幾張嘴,沒有一個活物,我要弄點東西,給他們飽肚子——”

        “走吧,到你家去看看。莫非你心中有鬼?”歪瓜突然盯著大耕的手,憤怒地說,“那你告訴我,你這手上的血跡是怎么回事?你說是怎么回事?”

        那血痕在陽光下脹大刺目,大耕心驚肉跳。

        水面上的陽光刺得大耕的眼睛沒地方看,就像此時領著歪瓜往家走,大耕感到自己像走在瓢潑大雨中,無法躲藏。endprint

        三、舉家逃亡

        大耕被歪瓜抓在村部的倉庫里,兩天沒有見到陽光。最后,歪瓜把大耕懸在屋梁上。歪瓜點著大耕的腦袋告訴他:“告訴你也不要緊,明天就開你的現(xiàn)場批判會,批判你這個損公肥私的大蛀蟲?!贝蟾鼑乐氐淖镄惺峭挡遏~,因為歪瓜在大耕家發(fā)現(xiàn)了魚鱗。那只貓是聞到了魚的腥味,才在大耕家埋伏,其實這條魚早被大耕一家化作排泄物,一點都回味不起來了。大耕努力睜著眼,垂視著歪瓜唾沫不斷地噴出,濺得滿屋子腥臭味。后來大耕眼睛再睜不動,閉著眼想,他家的日子就像破船擱了岸,只能等待腐爛。

        大耕不知道的是家里再不能從集體食堂打出一粒米來,這個困頓的家庭在加速死亡。深夜,老鼠也餓昏了,它們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大耕想,我不是被吊著,一定把你們抓住吃掉,你們以為我只會捕魚,我捕鼠的本領更大。朦朧中看到了一個身影一晃,大耕也沒太在意,然后就聽到一個輕輕的聲音,低沉而短促,這是春虎的聲音,從屋頂?shù)奶齑吧蟼鱽?。春虎說:“上來,上來?!贝蟾嚵藥状味疾荒苘f到二梁,春虎很著急地說:“快找?guī)讐K土坯墊墊?!贝蟾莺莸卣f。你不知道我被吊著呀,哪里還有第三只手?”春虎在慌亂之中竟忘了自己帶著草繩,很快明白過來后自責了一番,大耕也是一陣責罵。春虎從窗口系下草繩,這是大耕打的草繩,已經(jīng)被春虎幾股擰成了一股。春虎沿著繩子系下來,把大耕從二梁上放下來,然后自己攀著繩子爬上屋頂。再來幫大耕,大耕渾身無力,攀著繩子像一只麻袋,在這個屋子里飄來飄去。當大耕終于飄到屋頂,看到月朗星稀,天空寧靜得像個傻子似的。整個村子黑燈瞎火,偶爾一點燈光,得了紅眼病,很快閉上。大耕害怕歪瓜會冷不丁從哪個地方冒出來,緊著催春虎。一聲狗吠也聽得他心驚肉跳。春虎喘勻氣,拽住大耕,低頭逃,剛才上房時慌亂中硌了腳,現(xiàn)在走路瘸得厲害。他們逃出村部那密密的竹林,大耕茫然地回頭問春虎:“我們這是要到哪里去?”春虎不理他,一側(cè)身扭著腰走到前頭,他的手指似乎無意地狠狠打了一下大耕嶙峋的臂。大耕跳起來,低沉地說:“你小子渾身長牙齒了!”

        禁閉已經(jīng)使大耕如驚弓之鳥,而逃逸成了唯一的使命。按本能大耕應該立即回家,但是狡猾的大耕黃鼠狼一樣敏感地意識到那地方已經(jīng)不再安全。他們走到了河邊蘆葦叢中,春虎摸索了半天,終于從蘆葦中拖腸子一樣抽出一根竹篙,大耕看到入社已經(jīng)交了公的木船,突然眼睛一熱,曾經(jīng)的好日子一下子就堆到了眼前。

        坐在船艙里,聽著細細流動的水聲,大耕恢復了精神,甚至笑了一下,對春虎說:“哼哼,這個歪瓜,我看他到哪里找我!到了水上,就是老子的天下?!?/p>

        篙子上的冰碴兒在春虎的手下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春虎看了一眼躲在船艙里獨自得意的大耕說:“你就只顧你自己,你可管過全家人的死活?我們這一走,不知媽媽要遭什么罪呢?!贝蟾读艘幌?,低著頭,沉默一會兒拍拍船艙板說:“沒事,他們知道我們?nèi)ツ膬骸N乙彩菦]有辦法,我哪知道那只死貓是歪瓜家的,哼哼——即便知道了,我還是一樣要吃掉它。”春虎很生氣,一把扔下篙子,甩了大耕一臉的冰碴兒,說:“你來撐船,我喘不上氣了!”歪瓜從睡夢中醒來,點上一支香煙,正思量如何批斗大耕的時候,村部燒水倒茶的紅眼來匯報:任大耕逃跑了。

        這句話震得歪瓜的香煙落在被單上,手忙腳亂地搶救還是燒出了一個洞——這明顯是對歪瓜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上面昨天才命令,不許農(nóng)民四散流竄,農(nóng)民流散,要追究村長責任。歪瓜對著紅眼沒有好聲色,揮著大手說:“你就是個飯桶,連個大活人都看不住,他長翅膀了,長翅膀了?”

        紅眼邊聽邊退,一腳絆在門檻上,跌得四爪朝天。

        村民沒有了力氣,批斗大會也沒有了吸引力,楊樹村村民目光呆滯,眼前不斷幻化著白花花的大米,唾沫咽干了,嗓子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但廣播里的聲音驅(qū)趕著他們向同一個地方會集,這些聲音都舉著鞭子呢。他們靜穆地立著,與以前的會場相比這會兒太冷清。領頭人幾句口號沒有了氣勢,一陣風來,很快吹散。

        歪瓜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牙齒已經(jīng)咯嘣了九回,任大耕不是跑了么,他還有老婆孩子跑不了。長著小腳身體走路已經(jīng)打飄的紫環(huán)理所當然地站在了土臺子上。這個土臺子是歪瓜發(fā)出權(quán)威聲音的地方,在這里,他可以俯視楊樹村的一切。紫環(huán)是家里一個忙碌的影子。這個影子貼著墻,悄無聲息地移動,沒人感知這個孤單身影的溫度。在大耕和春虎之間,哪一方用力都可以把她擠成春粉齏,家里一張張嘴像石頭一樣壓在她的心頭。她只有忙碌,她說忙碌最讓人心安,心事都是“閑”地里長的莊稼。

        現(xiàn)在紫環(huán)站在土臺的西南角,昂著頭,看著幾個孩子。春粉、春蓮在人群里低著頭,臺上臺下的口號把她們嚇著了,只有春貴昂著頭,不安分地轉(zhuǎn)著腦袋,扒著人縫看紫環(huán)。“紫環(huán)是個壞分子!”“壞分子!”起初,春貴像他的大姐二姐一樣很惶恐,看著看著,他突然也舉起了小拳頭,口里喊:“紫環(huán)是個壞分子!打倒壞分子!”童稚的聲音壓過那些言不由衷敷衍的聲音。紫環(huán)從人縫里看到他高高舉起的小小的拳頭,突然笑了,笑彎了腰。會場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喊,轉(zhuǎn)頭來找這個童稚的聲音,接著所有的人都笑了,哈哈大笑,批斗會上笑聲此起彼伏,一團霧氣。

        歪瓜沒想到這個薄薄的女人竟然如此倔強,春貴的稚嫩之音更使他憤怒,他不知從哪里升騰起來的仇恨,越積越厚,歪瓜終于跳起來,跳到這個小腳女人的面前,憤憤地推出了雙掌。小腳女人如紙一樣飛下土臺,在空中飛翔的時候還在想:我不能說出他們的去處,不能。紫環(huán)摔成了一張平鋪的紙,只要有一陣風就會把她吹走。

        會場死一般寂靜。

        半晌,紫環(huán)慢慢崛起了身。春粉跪在地上扶起紫環(huán)的頭顱。紫環(huán)一把推開她,自己站了起來,用手撐著腹部,并且邁出了一步,步伐踉蹌,但是,一陣風來,紫環(huán)還是倒下了。幾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齊箭簇般射向土臺上的歪瓜。

        會場如退潮般,人們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四周擴散,最后只剩下歪瓜,如一根垂頭喪氣的樹樁。

        四、春貴餓死在路上

        春虎對我說,歪瓜其實也是一只貓呢,他聞到我家寶貝的腥味,這件寶貝也害了全家。歪瓜掘地三尺,其實找的是這件寶貝。春虎摸了摸快掉光頭發(fā)的腦袋,說:“我家有個窮根,我一定要把它挖掉。我要寫上家譜。寫上了,日子就過得有章法了?!眅ndprint

        經(jīng)過一段時間歇養(yǎng),門前的楊樹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留下一副副骷髏似的尸骨。紫環(huán)決定和一家人去找大耕和春虎。這期間歪瓜分給大耕家只剩下了麩子湯,后來,干脆連麩子湯也打不出來了——食堂關了,所有的人都斷了生路,各自逃命。幸虧春粉和春蓮她們已經(jīng)把門前蘆葦?shù)母俪龊芏啵@蘆葦非常蒼老,但是嚼上去還是有點甜絲絲的。他們像老鼠一樣到處刨食。

        紫環(huán)帶著一家人出門向西走。大耕在東邊,紫環(huán)心里是清楚的,往西走不過是想甩掉歪瓜那雙會延長的眼睛。然后紫環(huán)向北,兜了個圈,終于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進發(fā)了。這耗掉了紫環(huán)一家十天的時間,也耗掉了春蓮和春貴最初的熱情。他們在死亡線上走鋼絲,誰一頭扎下去,就永遠不會起來。春蓮覺得現(xiàn)在生不如死,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餓,不知道走路,不知道口干舌燥,不知道害怕,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媽媽硬撐著他們的腰,他們只有走,把腳走掉,把腿走掉,把胃走掉,沿著那些從來沒有走過的路,一步一步走,她不斷地重復著一個名字:稻鄉(xiāng)——稻鄉(xiāng)——行人也不斷重復著稻鄉(xiāng)——稻鄉(xiāng)——他們腦子里充斥的也都是稻鄉(xiāng)——稻鄉(xiāng)——這地方是他們的希望,到了這地方他們就有了一切,在這條漫長的路上,他們靠從墻角挖出的埋了十多年的兩壇子老咸菜,用這些發(fā)黑發(fā)灰的碎末和田間的小溪滋潤他們早已開裂的唇邊。當然每吃一顆咸菜末,咸菜就會狠狠腌他們潰爛的嘴,這又有什么呢,來自胃的巨大吸引力足以抵擋一切,疼痛算什么!

        離那個叫稻鄉(xiāng)不太遠的小路上,春貴終于倒下了,饑餓和突然而至的絞痛使他像一只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風箏一樣被吹折在地。春貴倒在一棵樹的陰影里,對紫環(huán)說:媽,餓死我了。然后春貴就永遠閉上了他九歲半的眼睛。

        紫環(huán)發(fā)瘋似的把剩下不多的咸菜塞到春貴的嘴里。春貴厚厚的嘴唇再也不會翕動了。春粉把那些散落在塵土中的咸菜一點兒一點兒地撿起來。紫環(huán)哭著說:“我怎么向你爹交代呀?!边@個下午是陰郁的,紫環(huán)把春貴送到河邊一個荒冢成堆的地方,用樹枝和手刨了一個坑,用河水把春貴已經(jīng)雪白的小臉洗了一遍,輕輕地埋進坑。在埋土的一瞬間,紫環(huán)回頭望了望她的孩子,急促地把春貴已經(jīng)僵直的小指用磚頭砸碎。這是我們楊樹村的風俗,防止早夭的孩子死后成為討債鬼,要用剪子剪掉一截小拇指,現(xiàn)在只能用磚。為了活著的孩子不被勾了魂去,她必須這樣做。紫環(huán)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簾,落得噼里啪啦。

        紫環(huán)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小小的土堆旁,腦子里滿是春貴活潑的聲影,她想抓住他,可是他在不斷地跑,不斷地跑,邊跑邊回頭,舉著粉嫩的小手,喊“媽媽——媽媽——”紫環(huán)感到心被鑿了一個大洞,所有的力氣都從這個洞里漏掉了,她努力想著這個埋著春貴的地方,記住這里的一草一木。這個地方叫個什么名字她不知道,但她想,等好日子來了她一定會找到這個地方。

        五、家傳的玉狗和麻臉的坤

        稻鄉(xiāng)在春虎的夢里。開上汽車,原來遙遠的路,突然縮短了。到了稻鄉(xiāng),春虎抬起頭,疑惑地問:“這就到了?”我點點頭,到了。他不相信地摸摸自己光光的腦袋,獨自笑:“真到了?!蓖A艘幌?,春虎喉嚨里呼呼響,春虎在哽咽。春虎說:“我家祖上都是在海邊煮鹽的,曾經(jīng)富甲一方?!贝夯⒂终f:“我家不姓任,姓茍,大耕死時才告訴我。祖上守不住富貴,惹是生非,終于被仇人追殺,改姓任?!蔽彝蝗幌肫鹜夤蟾罆r,牌位的后面還有個牌位,姓茍?!拔壹覜]有姓氏,多少代都頂著別人的姓活,我現(xiàn)在要改過來,家譜上一定要交代清楚?!蔽艺f:“你改了姓,不是違背了祖訓?”“違就違了,我茍家隱姓埋名,世代逃亡,也還是個窮人,能怎的?”

        稻鄉(xiāng)這地方離大耕生活的地方已經(jīng)隔了幾個縣,遠離長江,離淮河很近。這個地方是大耕的祖籍。在這個地方,大耕的祖先得了一個傳家寶——一只玉狗。這只玉狗渾白溫潤,夜晚通體透明,兩只眼睛血紅,像兩顆紅紅的枸杞,在夜晚熠熠閃光。傳說祖先總是在夢里看見這只玉狗輕吠,甚至有時發(fā)出小孩一樣的哭聲——它在尋找主人。有天深夜,祖先突然看到門外白光一閃,祖先突然飛起來了,像鳥一樣飛出門外,在夜色下是一條通體晶瑩發(fā)光的狗在飛奔,祖先騰空伸手,玉狗一低頭不見了。祖先看到玉狗消失處一個笆斗大的坑,祖先用手掘地三尺,終于挖出了這只玉狗。這只玉狗及它的傳說,像大耕家一條暖暖的紅線沿著家族的大樹緩緩而下,但也成家族仇殺的導火索。不久祖先就因為這只玉狗斃了命。這只玉狗傳到大耕手里的時候,其他幾個兄弟的眼睛都睜成了一只只血洞,大耕終于明白他的祖先為何要背井離鄉(xiāng),他的家為何總在逃跑的路上。

        稻鄉(xiāng)雖是祖籍,他們的船靠岸,沒有一個人能認出他們來,他們也不認識村里的任何一個人。村里的人并不歡迎這些遠方來找食的人們,雖然眼下稻鄉(xiāng)還有一點吃的,人們像蝗蟲一樣飛來,也會很快使他們陷入絕境。

        大耕唯一能去的就是他的祖墳。他的祖墳早已經(jīng)是衰草連天,祖先們的墳墓有的已經(jīng)坍塌成了平地,大耕默默地燒了紙,無限傷心襲上心頭。

        這時,大耕就碰到了這個臉上長著麻子、臉色如灰的人,他與大耕同族,但住在一個叫魚井的鄉(xiāng)里。這個鄉(xiāng)在北邊一個叫未縣的地方,離這里有二百多里路途。這個麻臉的人叫坤,顯然與大耕一樣也是尋宗問祖的,相同的遭遇拉近了他們的距離,遙遠的來自血緣的激情讓他們碰撞出火花。

        大耕幾乎掏出口袋里所有的子兒,買了半斤大麥燒酒,請坤到船上喝。飯還沒得吃,腿還是浮腫著的,酒是比命貴重的東西。潛伏在大耕身上的豪氣讓他罔顧明天。

        船上沒有油燈,有燈也沒有用,無處弄火油。大耕和坤坐在黑魊魊的船頭,邊咂嘴邊扯了各自的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一點一點地用舌尖潤著大麥燒。天邊的星星不時眨個眼,它們不食人間煙火,不用擔心餓死,才有擠眉弄眼的興致,大耕想。

        春虎一回到船上,聞到滿艙酒味,就想沖上去砸碎他們的酒碗。一路行船,偶爾偷捕到的小魚小蝦、殘藕衰菱已經(jīng)使春虎生了些力氣。春虎的生氣是用不聲不響來表達的。春虎就坐在中艙里,靜靜地看著喝酒的兩個人。endprint

        “這是你什么人?”

        “我大小子。”

        “他怎么不說話?來,喝口酒吧——”

        “啊——別叫了,他是啞巴,來,我們喝——”

        大耕歪頭看了一眼春虎:“坐在那兒干嗎,像只貓似的?!?/p>

        春虎沒吱聲也沒動。

        大耕和坤不再理他,自顧說話:“唉,怎么會餓死那么多人?哪兒出了毛病?”

        “告訴你,我們那兒還有吃的,白花花的大米呢——?!?/p>

        這句話,讓大耕兩眼放光。

        “你可知道,我們的祖先得了一筆財?”坤突然話題一轉(zhuǎn)說。

        “哦,什么財?”

        “一只玉狗。哎,不知道現(xiàn)在流落到哪個子孫的手上了。我們這些子孫沒福,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p>

        大耕狗一樣豎起了耳朵。

        “我怎么沒聽說過呢?”大耕說。

        “那可是我任家的傳家寶。據(jù)說,這只玉狗夜里還會發(fā)出盈盈的光,兩只眼睛通紅,我們喝酒,如果有這只寶物照著,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說這玩意奇不奇?”

        “真的?”大耕虛虛地應著。

        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耕幾乎要說出玉狗的下落。

        這時不聲不響的春虎把他和坤有聲有色地掀翻進河里。大耕撲騰了幾下,從水里躥起來揪住春虎要悶到水里同歸于盡,但是被坤攔住了。坤大度地笑笑說:“向北去,到未縣,那里有白花花的大米——”

        大耕在抖,說不出一句話,腳邊汪了一大攤水。半晌,大耕把水踢得啪啪響,春虎不睬他,自顧想心事。

        在稻鄉(xiāng),大耕時時被自己的夢驚醒。他總是看到歪瓜那雙手,它們在延長,越過大路,越過河流,越過樹頂,通紅通紅,那是一雙血手……醒來后,自己一個人坐在床上,這時只有外面河流的聲音。他知道,歪瓜來抓他們,只有從水路上來,大耕時時防備著水上的任何異常。

        春虎比他更小心水上的動靜,哪怕水上一聲不同尋常的吆喝,甚至,漲水聲,因為漲水會讓歪瓜的船加快行程。春虎曾經(jīng)看到紅眼熟悉的背影在河岸上瞬間出現(xiàn),又瞬間消失,薄得像片樹葉被風刮走。但是,春虎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想,紅眼一定是歪瓜的幫手,歪瓜像一條獵狗,在追蹤著他們的氣息,隨時把他們抓回去。現(xiàn)在紅眼也許正走在給歪瓜報信的路上。

        在楊樹村,只有春虎對歪瓜表示出不屑,他能看透這張寬闊嘴里吐出的話里藏的“鬼”。

        春虎在榆樹下磨刀,閃光的白刃照得他猴臉畢現(xiàn)。大耕不安地看著他的背影發(fā)呆。

        那天黃昏,春虎的耳朵一直在嗡嗡響。紅眼那個薄薄的影子一直在腦海里飄,他想,稻鄉(xiāng)這個地方不能呆了,要么逃走,要么和歪瓜決一死戰(zhàn)。春虎在那個黃昏終于截住喘著粗氣的紅眼,春虎很平靜地對紅眼說:“我們現(xiàn)在不能回去,回去了不是餓死,就是被歪瓜吊死,你放我們一條生路?!贝夯⒘脸隽碎W閃發(fā)亮的鐮刀:“不然,我們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奔t眼說:“你不回去,歪瓜的村長就要被免職了,上面已經(jīng)下了命令,哪個村再跑一個人討飯,村長就別當了,你們一家六口人全跑了,這歪瓜還當個屁村長!”紅眼想掙扎,被春虎用繩子捆?。骸皩Σ黄鹆?,等饑荒過去,我到你家燒高香。”

        紅眼在壟溝里號啕大哭。

        紫環(huán)一行人到達稻鄉(xiāng)的時候,大耕和春虎正在吵架。聽到這個消息,紫環(huán)幾乎邁不動步了,她不愿看到爭吵。春虎低著腦袋出現(xiàn)在紫環(huán)面前,紫環(huán)感到隔世的滄桑,春虎喊了一聲“媽——”之后,嘴再也合不上了,是哭似笑,眼里的洪水奔瀉而出。

        紫環(huán)說:“嚎什么,男兒有淚不輕彈?!闭f這話的時候,紫環(huán)的眼簾掛了一層濃濃的水霧,紫環(huán)看了一下太陽,五顏六色的太陽像一只熟透了的碩大蘋果掛在半空。

        在春虎的攙扶下,紫環(huán)見到了大耕。大耕剃著光頭,正吧嗒吧嗒地抽旱煙。紫環(huán)說:“我們的春貴沒了?!?/p>

        大耕愣了一下,舉著煙桿抽紫環(huán):“你怎么會這樣無用,這么沒用……你應該先死,你怎么不死……”

        紫環(huán)捂著腦袋,任他打。大耕打著打著,自己號啕大哭。春虎發(fā)出一聲怒吼,一腳把大耕踢出去,大耕在地上打了個滾,又拼命跑上來,和春虎扭打在一起,直到兩個人都頭破血流。春虎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再動媽媽一根毫毛,我打死你!”

        大耕臉上涕血橫流:“你個小雜種,你生下來,我怎么沒把你悶死在尿桶里,省得你忤逆子打老子,丟人現(xiàn)世!”

        兩個人面對面喘氣,怒視。

        紫環(huán)不愿意看他們,走進那骯臟不堪的船艙,大耕狗一樣尾隨而來,一把抓住紫環(huán)的左臂,急切地問:“那東西帶來了沒有?”紫環(huán)點了點頭,大耕說:“你得給我,這是災年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了?!薄安恍校旁谀闵砩衔也环判?。你放心,我賣兒賣女也不會賣了這東西?!弊檄h(huán)掖了掖腰。即使春貴在路上餓死,紫環(huán)也沒有拿出那寶貝。“你那寶貝兒子正跟我鬧氣呢,他要走,他要離開稻鄉(xiāng)。”大耕又說,并且狠狠地敲了敲煙袋桿,船幫上被敲出一個深深的凹坑。

        大耕從地上站起來,一陣頭暈,無數(shù)金蝴蝶在眼前飛,它們撲棱著翅膀,閃著金光,把屋子閃得旋轉(zhuǎn)起來。

        一家人在稻鄉(xiāng),各分南北,繼續(xù)逃。

        春虎以他的憨厚能干,終于找了一個活兒,給人家裝釉泥到長江,幾趟貨裝下來,身上有了勁。春虎必須走,他沒有告訴大耕他把紅眼捆綁扔在壟溝里,還不知死活,歪瓜知道了,一定會提著刀把他們抓回去。

        大耕不愿意跟著春虎去江南,大耕愿意去未縣魚井,吃他麻臉兄弟白花花的大米。春虎不愿意跟大耕去什么未縣。春虎希望紫環(huán)跟他走,但紫環(huán)說:我們怎能跟你走,丟下你爹呢?

        春虎看一眼大耕,大耕充耳不聞他們的對話,自顧搓繩。他多么希望大耕能吐出點豪言壯語讓媽媽跟著自己逃走,但是大耕顯然不愿意,連個屁都沒放。

        春虎掛帆起航后,想,我現(xiàn)在真顧不上你們了,這一趟回來不知要到何時。

        六、大耕想把春粉嫁給坤

        “你知道,那玉狗是我家唯一的信物。信物丟了,家氣就散了。你一定要寫上家譜,白紙黑字,傳下去,通過這些字來聚攏家氣?!贝夯⒄f,“我要為這個家找回魂魄?!眅ndprint

        未縣魚井這地方一片荒灘亂涂,荒草掩天,河汊遍布,長長的圩埂看不到邊,這里似乎已經(jīng)被外面遺忘了。這地方多是漁民,是漂泊之后的聚集,所以大耕一家到了這個地方?jīng)]有太多陌生感,大耕找到坤時,這個麻臉的漢子很沉靜笑著說:“我知道你會來的,這里有白花花的大米么?!贝蟾埠俸俚匦χ?。

        大耕的一家到這里并不能立即吃到大米。坤給了他家?guī)捉锎竺?,大耕家就合著麩子做成餅,這餅是山珍海味,一家人發(fā)出快樂的笑聲。過了幾天,坤帶著大耕到大隊的食堂報了名。大耕對坤充滿了感激,大耕對家人說:“這是九世的大恩呢,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彪m然一家人強烈反對,大耕還是把船當見面禮交給了村里,以表達一個外鄉(xiāng)人強烈的入伙愿望。紫環(huán)說:“你不想回楊樹村啦?”大耕看一眼紫環(huán),笑笑說:“你想回去被餓死?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對著霸道的大耕,家里再沒人敢說個不字。

        大耕呼哧呼哧地開始造茅屋,一家人就想在魚井落地生根。

        他常對坤說:“本家兄弟,你給老哥找點活干,這樣的日子哥過得不實在呢?!?/p>

        坤笑笑,大耕從那密密麻麻的麻坑里能看出美感來。在大耕看來,人實在沒有美丑之分,只要你欽佩他,丑人也能看出美來。當坤提出要娶春粉做老婆時,大耕幾乎沒想到他是一個麻臉,大耕首先感到一天到晚哥哥長哥哥短的坤要成為自己女婿,不習慣。大耕把坤要娶春粉做老婆的事告訴紫環(huán)時,紫環(huán)罵道:“任大耕,你是吃了屎嗎,把閨女嫁給一個麻臉半老頭?”

        “年齡有什么關系呀,不是人家,我們?nèi)业膲災苟奸L出青草了。閨女再漂亮也禁不住餓,漂亮有什么用!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流到哪里是哪里,女兒是蒲公英呢,一陣風來,吹到哪里是哪里?!?/p>

        “你放屁!人家的恩情我們領,可領情總不至于把閨女往糞坑里推呀,來世我做牛做馬也把人家這個情還掉。閨女這個親,除非——除非我兩只眼都瞎了,你別想得逞?!?/p>

        春粉聽了這個話眼淚就下來了,她憧憬的美好愛情絕不是這樣的。即使在貧困之中,春粉心中有一只潔白的鳥在飛,在叫,這鳥怎么會變成一個麻臉的半老頭呢?

        “嫁閨女是我當老子的權(quán)力,我說嫁給誰就嫁給誰,女人嫁誰還不是一個嫁,嫁誰還不是為了混飽肚子,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哪里是嫁的人呢,嫁的是衣服呢,嫁的是糧食呢?!?/p>

        “你放屁,坤的輩分跟你一般,坤是你的本家兄弟呢,侄女怎能嫁給叔呢?你不怕天打五雷轟,你不怕斷子絕孫呢,你不怕祖宗從墳里拗起來摔你兩個巴掌?天啊——”

        “什么輩分呀,我們早不知哪輩通哪輩了,嘴上的兄弟罷了?!?/p>

        但最后一句話還是擊中了大耕,閨女嫁給叔,這不亂了嗎?大耕無奈地摸摸自己的光頭,蹲在地上。

        坤來了。大耕不知道該怎么說。茅屋里的氣氛是尷尬的。春粉在哭泣。坤干干地笑笑,別哭啦,叔給你介紹一個好人家,隔日我把人帶上門。果然,坤沒幾日帶來了一個小伙子。像根青竹戳在茅草屋里,茅草屋一下子亮起來。他不僅一表人才,還帶來了一袋米和一匹布。大耕滿意得很。坤說:“陪嫁的東西也不能少。”大耕想到了那只玉狗,很有底氣地點點頭:“那當然。”

        春蓮飛也似的去報告春粉:“姐姐,家里來人了,一個年輕的男人。還有米呢——”春粉羞澀地笑著:“死丫頭,看把你高興的。恨不得你姐早走,好給你省碗飯?我就不走!”

        春蓮親切地偎上來:“好姐姐呀,我家有一袋子白花花的大米呢,我哪舍得你走呀,你走了,誰帶我睡覺哎——”

        “死丫頭,學會騙人了,去,你給我看仔細了。”

        在陪嫁的事上又發(fā)生了爭吵。大耕要把玉狗陪嫁給春粉。

        “災年,談什么婚禮!談什么陪嫁!“紫環(huán)對大耕說,“玉狗陪給姑娘,就不是你任家的了,你怎么對得起你任家列祖列宗!”

        大耕不說話,大耕看到臨時搭的茅屋前蘆花飛揚,如成群的白蝴蝶。

        一個月后,吃了一頓白米飯,春粉就簡簡單單地去人家了。大耕有許多話要對女兒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家里少了張嘴,也少了個勞力。也許,到了人家,終于能有條活路。老子哪里忍心姑娘就這么簡單嫁了,荒年呀!

        大耕感到對不起的是坤,對不起坤就使他在魚井村里有一份內(nèi)疚。有一天夜里,大耕橫豎睡不著,對紫環(huán)說:“我得看一下寶貝,我?guī)啄隂]看它?!?/p>

        玉狗被紫環(huán)縫在了內(nèi)褲腰上。紫環(huán)尋摸半天,看看外面,再聽聽動靜,拿出了那只玉狗。大耕握在手里,說:“人遭難,寶貝也在哭呢。玉狗,你本是個富貴身,怎淪落到自己都養(yǎng)不活自己的不肖子孫手上呢……”大耕說著眼淚落下來。

        紫環(huán)看到那只玉狗眼睛更紅,但身體顯了混色,紫環(huán)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大耕突然說:“坤又和我談起這只寶貝了,送給他算了,他也是任家的后人呢?!?/p>

        紫環(huán)忙碌的手停在空中。

        大耕又說:“只要給了坤這只玉狗,我家就能在魚井落根,再沒人欺負我們,坤說啦。”

        紫環(huán)沒理他。

        睡過一覺,大耕后悔得腸子青,不知道怎么再去和坤說后悔的話。

        漁業(yè)隊的糧倉越來越空,村里人也已漸漸用胡蘿卜充饑了。眼下什么都不長,只有那怪模怪樣的胡蘿卜奇跡般到處長,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

        大耕覺得冬天的太陽是虛弱的,即使看它紅彤彤地從僵硬的樹梢躍上來,隨著就沒了氣,倒是那硬邦邦的空氣一點和緩的跡象都沒有。大耕一家住的是用蘆葦搭就的房子,在寒風里,大耕的草棚冷得索索抖。大耕一直披衣坐在被窩里,坤進了屋,直跺腳,哈出的白氣很快霧了眼。大耕趕忙從地鋪空出一塊,笑著請坤坐下。

        坤說:“不好意思得很,大哥,村里現(xiàn)在在清理人員,原來不是本村的人家要走呢。”大耕的笑意就僵在臉上,把葵花煙葉抽得鏗鏘有力。

        “這是趕大哥走呢。兄弟,大哥能往哪里去呢?大哥現(xiàn)在無路可走了啊。”大耕夾雜著悲傷說。

        “你知道的,魚井村的食堂也關了,糧倉里耗子比糧食還多,現(xiàn)在滿村人在抓耗子吃呢,眼看就要餓死人了,也是沒辦法的事?!眅ndprint

        大耕忽然嗝了一下,嘴里充斥的都是胡蘿卜纓子的酸味。

        “你再跟村長說說,再寬限大哥一冬,等過了這個冬天,大哥說啥也不敢賴在魚井,哥拜托你再去跟村長說說情呢。”

        坤的麻坑動成了一片:“哥哎,兄弟跟村長說過了,村長說,有困難,魚井村人不答應呢。”大耕盯著坤看了一會兒,坤有點難堪地說:“不信你去問村長——”

        大耕嘆口氣,說:“兄弟,不怪你,要不是你,哥的墳都長青草了,你跟村長說再寬限幾天,你說呢——”

        坤一低頭出了大耕的家門。

        河道里的冰越結(jié)越厚,大耕家奄奄一息,這時候的魚井已經(jīng)沒人來管他們。沒人管,他家就有了茍延的空間。因為魚井出去逃荒的人更多,這些習慣于漂泊的人像一條條船,不過在魚井的碼頭上系了下纜繩,碼頭要毀滅了,他們斬斷纜繩駕起自家的草棚舢板果斷離開。大耕的細繩終于搓完了,他又氣喘吁吁地忙活了兩天,這個傍晚對大耕來說是幸福的,再不明白的人也能看出,這是一張繩子結(jié)的漁網(wǎng)。自從碗里再不見米粒,每天搓繩子的大耕突然有了主意,他要結(jié)一張網(wǎng),靠它為家人輸送大米和青菜。夜里,他手忙腳亂地下了網(wǎng),早晨滿懷希望地起了個大早,東邊才透出一點白,長期沒有關注的心臟這天早晨跳得蹦蹦有聲,大耕撫一下心口:伙計,你瞧好吧,馬上就有魚蹦蝦跳。大耕突然想到那只貓,它的眼睛在熹微的晨光里跳動,大耕感到寒氣從腋間升騰,彌漫全身。終于打了一個激靈,渾身戰(zhàn)栗,邁不開步子。河面上是冰,透著寒氣,大耕一篙子戳下去,只是一聲尖銳的刺痛聲,傳出很遠,但是冰依然板著面孔,紋絲不動。

        大耕對著一河的冰凍沒有辦法,就像他對著歪瓜的一張大嘴一樣。大耕找來了石頭,一點兒一點兒地敲著冰面,到中午的時候終于給他敲出了一條河道。全魚井村的人都知道了,原來大耕和他們一樣都有捕魚的看家本領,和大耕說話的語氣就柔和親切了許多。果然繩網(wǎng)上掛著一條大魚,白光一閃,大耕欣喜若狂,仿佛聞到了紅燒魚的噴香滋味。周圍的人也發(fā)出一片羨慕的噓聲。大耕在這噓聲里精神抖擻,不時發(fā)出笑聲,大耕相信,這網(wǎng)上絕對不止一條魚。算起來,全家人已經(jīng)記不清魚的滋味了。

        岸上,坤站著,還有魚井的村長。“大耕,你怎么能捕我們的魚,這魚都是我們魚井村養(yǎng)的呀,都是要上級同意捕撈的。你在楊樹村就偷捕過魚。”坤冷冷地笑,語氣比河里的冰還冷,麻子凍成了紫色的小坑。村長指了指魚和漁網(wǎng)說:“都沒收了吧,還是要給外鄉(xiāng)人一個面子,就不開批斗大會了?!?/p>

        大耕站在冰面上,無助地看看魚井村的人們,他們都突然啞巴了。

        大耕任坤收走魚和網(wǎng),恨不得一頭砸進冰窟窿。自己再不好意思挺著偷魚賊的面孔在魚井村茍活下去。

        大耕想從這里逃離,永遠不再來。

        七、被大水沖走的棺材

        我和春虎開著車,找了好幾個地方。在一個河汊的旁邊,春虎指著一塊地說,應該就是這里,埋著你小舅的地方。當年的荒墳堆,已經(jīng)是良田萬頃,只有愉快飛行的鳥兒,在樹枝與田野間穿行,它們哪里知道人間曾有的悲傷?春虎掏出只白白的塑料袋,裝上泥土,兄弟呀,哥哥今天帶你回家了。趴在泥土上老淚縱橫。后來,這泥土撒在了大耕的墳頭。

        春虎從長江駕貨船回來,是第二年開春。

        春虎心里總是毛毛的,不踏實,最后終于決心回來帶紫環(huán)走,他不能讓媽媽在魚井等死。大耕背著手在春虎的船上走了三趟。這條船除了后艙能放下一張床,其他地方都被貨物占著,想伸個胳膊都難。大耕就有點不屑地問春虎:“你這巴掌大的地方容得了一家人?”春虎板著臉說:“誰說要帶走一家人,媽媽跟我走。你還留在這兒,把誰餓死也餓不死你。”大耕不理他,自顧看著天說:“我有力氣?!贝岛綍r,搶先爬上船的卻是大耕。大耕對紫環(huán)說:“我先走,等到外面有活干再來接你。我能擔貨賣苦力,你能干啥?”

        紫環(huán)爭不過大耕,爭不過大耕的紫環(huán)抱怨船太小,容不下一家人。

        春虎對紫環(huán)說:“我裝完這趟,再回來?!贝蟾裰还芬粯?,早鉆進船艙。紫環(huán)點點頭,一直到船消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很酸,落了一臉淚。

        這年春盡,紫環(huán)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那一摔,損傷了她的內(nèi)臟,長期的饑餓,雪上加霜。春蓮不得不到處挖草根,從草根里汲取活下去的力量。紫環(huán)實在是頂不住了,頂不住饑餓吞噬,她再也沒有力量等到春虎回來帶她返回家鄉(xiāng)。她一再叮囑春蓮:記住你弟弟春貴埋葬的位置。

        這年六月十七日早晨當春蓮從睡夢中醒來,紫環(huán)已經(jīng)四肢冰涼了。此時十二歲的春蓮只有痛哭。

        坤來了。春蓮對這位消失半年的麻臉大叔的出現(xiàn)一點也不感奇怪,當然剩下的事情都是坤幫著打理,包括穿衣入殮。只是那棺材實在找不出木料,只好把門板卸下來,打了一只薄皮棺材,剩下的日子里春蓮的家是沒有門的,只用一條草簾子勉強遮光。她一夜一夜醒來,都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從家里逃脫,她除了捂上眼睛不看黑影之外再無辦法。后來她用一只玻璃瓶,捉了許多螢火蟲,伴著自己度過漫漫長夜。

        這個黑影,春蓮后來回憶說,怎么看,都是麻臉大叔。家里的東西就是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了。

        紫環(huán)的薄棺材放在一條大河邊。春蓮沒有力氣埋葬紫環(huán)。她守在河邊,等著大耕、春虎來把媽媽運回楊樹村,她相信他們一定是沿著河道來。

        春蓮每天坐在岸邊,現(xiàn)在她的身邊已經(jīng)沒有了親人,只有棺材里的母親,與她安靜相守。她看著棺材說話,她相信躺在棺材里的母親一定在仔細聽她說,只是她太餓了,沒有力氣回答她。想到餓,自己抓起泥土,慢慢嚼著,泥土是有點咸,她告訴媽媽,泥土太澀,我實在咽不下去了,她又問媽媽,你怎么不告訴我呢?她想起媽媽曾經(jīng)把泥土放在鍋里炒,那是放了油滴的,可媽媽我現(xiàn)在到哪里去找油?春蓮說著說著,自己睡著了,直到有鳥叫聲把她喚醒。起來,去討吃的,或者餓著肚子回來,喝捧河里的涼水。有天她看到一只老鼠快速地從棺材旁逃走了,她瞪大了眼睛,是不是母親的靈魂也逃走了,再也不管她。她非常害怕,對著一河的流水放聲痛哭。endprint

        那年初夏開始,老天就不斷陰著臉下雨,到仲夏,天整個漏了,雨打在棺材上,騰起一層煙,雨下得人在河邊根本待不住。春蓮只好龜縮在茅屋里,看著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她朦朧中想,媽媽一定會變成神仙,和弟弟從天而降,送她好吃的,讓她長上翅膀飛起來,她看到楊樹村的老屋,炊煙長長的,像根帶子,連接的是香噴噴的白米飯……

        這天深夜,炸雷一個挨一個,閃電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春蓮閉著眼睛,左手死死地抱著右手。春蓮聽到河邊水流發(fā)出悶悶的聲音,像一頭老牛在不斷地低頭發(fā)怒——洪水來了。春蓮坐起來,看著門外一道道閃電,吞噬一切的雨聲,她突然不害怕了,大不了和媽媽躺在一起。天亮了,果然河水一下子漲破堤岸,安靜的水突然發(fā)了瘋,通身渾濁,吐著白色的泡沫,橫奪一切,不斷有木頭和壞家具被洪水沖走。春蓮一看呆了,母親的棺材不知去向。她沿著河岸瘋狂地奔跑,她想她一定能追上母親的棺材,可是,瓢潑大雨里,她根本跑不動,一個踉蹌,絆倒在一片蘆葦里,渾濁的水立即淹沒了她,口里、眼睛里、耳朵里都是咸澀的濁水。春蓮眼睛一閉,想:媽媽,你帶我走吧,帶我走,我來了。喝了兩口苦澀的渾水,春蓮突然清醒了,我不能死,不能,我還沒有告訴爸爸,媽媽到哪里去了,我要告訴他們,讓他們把媽媽找回來,媽媽不能被魚吃了,不能被狗啃了——

        春蓮死死抓住一把蘆葦,爬出了沼澤地。

        ——我后來對我媽春蓮說,好在你一把抓住了蘆葦,否則就不會有我,就不會有人給你寫故事。我媽笑笑,我哪里想那么多,我不識字,想不到寫字這些事,但是你舅舅春虎識字,當時我家就是他識字,他上過私塾。想起來,春虎舅舅讀書是唱的,他是唱書,樂呵呵地唱,搖頭晃腦,有滿心滿肺快樂似的,其實我知道他是到我家來借稻米的,只是還沒好意思說。

        大耕和春虎找紫環(huán)的棺材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后,紫環(huán)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了痕跡,原來墩棺材的地方長出一片鹽巴草,這草賤,但長得快,落地生根,呼啦啦綠花花一地。春虎對大耕說:“你有罪!死的應該是你,你害死了媽!”

        大耕摸摸光光的腦袋,看到鹽巴草里幾只螞蟻在忙碌,他嚼過它們,滋味不錯。也許它們也鉆進過紫環(huán)的棺材,嚼噬過她的骨頭,他不寒而栗,隨即而來的悲愴讓他抱頭蹲下。大耕突然抬頭問春蓮:“你媽臨死的時候有沒有交給你什么東西?”

        春蓮茫然地搖搖頭。

        大耕去找坤,坤早已遠走他鄉(xiāng)。

        大耕沒再說話,大耕說再多的話也沒用。

        傳家寶丟了,那只玉狗是隨了紫環(huán)還是落入別人之手,只能是一團霧。

        春虎說:“我家的魂從此丟了。”

        春虎從那天起,幾乎不再說話,對著一河水發(fā)呆,有時成天看不到人影,不知在哪里徘徊。他找到了一本卷邊泛黃的書,哼哼哈哈地唱書,不思勞作。一天,大耕一聲斷喝:“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癡呆了嗎?你就等死?”春虎的書被嚇得掉在了地上。

        春虎成了一個書呆子,對于困頓的生活無動于衷,每天對著書時哭時笑,或者揣本書不見蹤影好幾天。一天大耕看著他對著幾本破書磕頭,大耕眼中含淚地說:“兒子,你真癡呆了?!?/p>

        春虎對大耕笑了一下。大耕看到一張會笑的貓臉,驚悚地叫起來:“春虎呀,你野貓附體了?”

        春虎不理大耕的驚詐,春虎對春蓮說:“腦子里想的書里都有,看上書,眼前的事情就不重要了,眼前的事不看,心里就愉快了,不信,我念給你聽?!?/p>

        春蓮沒有心情聽,她寧愿到淤泥里采茨菰。

        這時候,饑荒正悄悄地過去。

        一天,大耕看了魚井的幾乎所有的溝溝渠渠,又站在高垛上向楊樹村方向瞭望,深夜喊起全家人說:“我們的春粉不見了,我找了幾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贝夯⒋荷彺糇诤诎道铩4夯⒆炖飮\嘰咕咕地說著什么,春蓮忍不住哭出了聲。

        大耕吸著旱煙,亮點鬼火一樣在他臉上游走。

        “我們還是要回楊樹村去,那里是埋葬我們骨頭的地方?,F(xiàn)在,我們就上船,回家?!?/p>

        大耕的提議得到了熱烈回應,原來楊樹村從來沒有從他們心里消失,這口氣留著,就是為回楊樹村的。

        艙外,很好的月亮。

        船艙依然很小,趴在船板上,春虎聽到水草輕輕擦過船底,甚至有小魚伸出腦袋叨食。這些水來自楊樹村,來自那條他天天看到的西大河。

        他想到紫環(huán),想到春貴,擂著船底,心里一聲一聲地叫喚:“媽媽——我們回家了,弟弟,跟著我回家吧——”

        后來他控制不住,喚醒春蓮,用河邊的水草葉子、蘆葦葉子,扎出一只只河燈,春蓮在每只河燈里放上她玻璃瓶里的螢火蟲,這些河燈一只只飄下去,在月光下聯(lián)成一條閃光的帶子,媽媽和弟弟的靈魂會踩著這些河燈回家。他們相信。大耕劃船的速度很慢,他想讓兒子幫點忙,但還是止住了,春虎的背影透著一股怒氣,而且這個怒氣是對著他的,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現(xiàn)在開始害怕這個兒子。

        八、重返故鄉(xiāng),物是人非

        回到楊樹村,有一次春虎遇到歪瓜,歪瓜這時早已經(jīng)不是村長。楊樹村餓死和逃荒的人太多,上級說,歪瓜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上級免掉了歪瓜的職務。歪瓜一只腿瘸了,追楊樹村逃荒的人,不小心跌進了壟溝,摔殘的。

        歪瓜瘸著腿邊走邊說:“我滿世界找你們,為你家的逃跑,我受了上級多少批!你們還把紅眼捆起來,差點沒餓死,餓死了你們就是殺人犯,跑到天邊也跑不掉!”春虎不答,為沒把紅眼餓死慶幸。“給我們看看那只玉狗,會爛了你的眼睛么?”歪瓜說,嘴還是那張闊嘴,唾出的唾沫一點不少。春虎搖搖頭,有點歉意地笑笑:“我不知道你要看么,現(xiàn)在想拿也拿不出來啦!”

        “丟啦?丟了好,丟了就安生了,安生就不折騰了?!蓖峁险f。

        春虎點點頭,有點不屑地說:“一只玉狗算什么。”

        春虎很奇怪,對著這個逼得一家人逃亡的家伙,竟然沒有恨意,沒有憤怒,自己確實是一個書呆子。endprint

        大耕開始在草堆后面挖墳,紫環(huán)的墳。春虎說:“死都沒留一塊布,一根頭發(fā),你給媽修什么墳?”

        大耕撅個屁股呼哧呼哧扒地,不答。

        春虎說:“躺進這土堆里的應該是你?!?/p>

        大耕沉默半天,氣呼呼地嚷:“你放心,我離躺進去的日子沒幾天了?!?/p>

        大耕感到很無力,后來干脆扔了鍬,坐在一旁抽旱煙,抽著,抽著,突然大耕發(fā)出狼嚎般的哭泣。

        大耕死的時候,春虎破開墳,想讓他們合葬,以為墳里會有紫環(huán)的衣服或者別的什么,但這是一座空墳,一個地道,里面擺著滿滿的糧食,稻麥已經(jīng)腐爛,山芋片硬如石頭,玉米棒喂肥了一窩子老鼠。

        大耕被餓怕了,隨時儲備著他的地下糧倉。

        我姨媽春粉的婚事我還要交代幾句。當日,不知過了多少條河,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當我姨媽春粉被坤帶進一戶人家已是半夜??墒牵晦D(zhuǎn)眼就不見了坤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姨媽春粉怎么也等不到一個月前見過的小伙子。春粉感到這事很蹊蹺,想要沖出門,但是房門再也打不開了。后來,春粉發(fā)現(xiàn),這個好心的麻子坤給介紹的人比他還老,還要丑,上次那小伙子不過是個道具。我姨媽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但是她有一把雪亮的剪子,春粉先想著搗死自己,可是后來想著,死前也要見一下家人,對那個老男人說,我反正已是你家人,我現(xiàn)在身體有病呢,等我病好了再圓房。那老男人看春粉明晃晃的剪子,無可奈何地守著,像守著他的米袋,因為為找這個女人他已經(jīng)送出去兩袋大米和兩塊豬屁股、一匹布,不過,我外公家連個肉片也沒見著。

        在春粉餓得沒一點氣力的時候,老男人強行圓了房。老男人以為從此生米煮成了熟飯,放松了警戒,我姨媽才逃出了破房子,躲在河埂下,并且順著河埂走了十幾里路,一條經(jīng)過的鴨船收留了她,她又一路漂泊到上海松江,撿了一條命。

        她再回到楊樹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大耕哭著說:“姑娘,瞎了眼的老子給你跪下!”姨媽說:“你該跪的是媽!”今年清明,已癱瘓在床的春粉從上海給春虎打來電話,說恐怕這輩子再回不了楊樹村了,要春虎幫她在外公墳上多磕兩個頭。

        春虎說,他也放下恨了,不能怪哪個人呢,那是老天不好,老天不讓人活呀。那些年,哪里是人在跑,是胃在跑,胃叫你上哪兒就得去哪兒!

        春虎的臉突然生動起來,恍若外公。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王明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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