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diǎn)三十八分我開始構(gòu)思一首
關(guān)于火車的詩歌。于是火車便慢慢駛過來了。
它??吭谖疑磉?,冒出一團(tuán)白色的蒸汽。
(像一只大鳥亮出羽翅)此刻,我躺在床上,
四周一片黑暗。但我確實看見火車駛過來了。
那或許是1976年以前的火車。車門打開,
一個身穿綠色制服的人開始吸煙,然后他
擦拭著車廂上的徽章。而更多的人陸續(xù)從車廂內(nèi)
走出。哦,火車是否真的存在?而那些人
又去了哪里?四周一片黑暗,但我分明看見
一列火車確實??吭谶@里。一些人走出來,
像魚貫而出的幽靈。甚至我聽見了一聲鳴叫
像嗚咽,然后又仿佛在失聲痛哭。
哦,一列火車,我看見它就站在那里。
我甚
一道紫紅色的月光。
我以遞減的方式抹去我面前的風(fēng)景。
所有的高樓。民居。這不過是個嘗試。
抹去哥特建筑和拜占庭建筑(雖可惜但我必須這么做)
抹去路燈,天色頓時暗了下來。抹去樹立的黑色煙囪、
街道以及所有的機(jī)車。這頓時清凈了許多。
然后抹去人。首先抹去我自己。
(但抹去了我之后這首詩歌沒人寫了所以暫時留著)
拔除東條英機(jī)。他是一個壞人曾經(jīng)來過這里。
抹去斯基德爾斯基。對不起,我還需要抹去一些好人。
當(dāng)我做完所有這一切之后,我發(fā)現(xiàn),
哈爾濱這座城市從前曾是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
但有些東西不能抹去。樹木不能抹去,
河流不能抹去。它們始終都會存在。其實鳥雀也不能抹去,
千百年來它們始終在這里飛行。此外,
月亮不能抹去。它清澈的光輝曾照耀著這里的江水。
繁星也不能抹去晚霞也不能抹去,
它們曾是這里最美麗的一部分。
此外這里的一切就都應(yīng)該不復(fù)存在了。
哦,還有一些不應(yīng)該抹去的東西。
一匹白色的野馬。它曾經(jīng)在南崗區(qū)的高地上吃草。
一頭孤狼,甚至一只東北虎。
它們曾在這片丘陵上漫步,并在地上投射出巨大的陰影。
此外,便沒有什么不能抹去的了。
嗯,看來真的沒有什么了。
當(dāng)我以遞減的方式抹去我面前的風(fēng)景,
我發(fā)現(xiàn),這里真的美好了許多但同時也孤寂了許多。
這時,我需要抹除我自己了。
我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虛度了許多時光。
我想象自己走在冰封的江面上。
現(xiàn)在是二月,長江路積滿了黑色的冰,
這讓它看起來更像一條江。的確,江本來就是
一條公路。那些行駛的汽車,它們是魚?
有魚的姿態(tài)。我看見它們巡游在途中,
輕盈而小心。其實魚也有發(fā)動機(jī),
或許還有人駕駛它們。而路邊那些樹木和建筑,
在霧霾中,空曠而神秘,并預(yù)示著什么。
哦,那些行人,像一些更加微小的魚,
或浮游生物。它們?nèi)齼蓛?,或聚集成群?/p>
議論著什么。但聽不見它們的聲音,
只能看到許多白色的氣泡,那是魚憤怒的言辭。
哦,走在長江路上,我想象自己正走在
冰封的江面上。腳下有某種東西在流動。
它確實像一條冰封的江,而我看到的,
僅僅是大江的縮影。
這游蕩在某個交界處的幽靈,
酷似一匹紅色的馬。它俯下頭吃著什么,
像從地里拔出一些青草。
因此,它的肚皮發(fā)亮。那是青草的光輝。
這個孤獨(dú)的幽靈。
哦,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它。
憑借青草鉆出土地的聲音和它的四個蹄子。
紅色的尾巴可以忽略。
我發(fā)現(xiàn)了它。這匹馬讓我想起美國詩人杰克吉爾伯特。
他曾這樣發(fā)問:真見鬼,
你在那里做些什么?你又不耕種。
你周圍的人都說希臘語。
我在心里槍斃了一只
烏鴉。因為
它弄黑了我的視線
因為它在樹上蹲著,偶爾
叫上一兩聲
因為它從不修剪自己的指甲
還有,因為它不會笑
而這對于一只鳥是十分重要的
它還不會哭,哽咽,或者
吸煙。總之,它讓我
別無選擇
其實,我并沒有槍斃它
只是閉上一只眼
用食指朝它點(diǎn)了一下
我點(diǎn)了一下
它就栽落下來,它是
自己槍斃了自己
在它石頭般倒下的時刻
我突然感到,這不是
自殺。它的死還是與我有著某種
神秘的關(guān)系
黑天鵝是白天鵝的反派,
持不同政見者,或?qū)Π滋禊Z的否定。
與白天鵝幾乎完全一樣,
但又截然不同。
它浮游水中,有時在天上飛,
都讓人想起白天鵝。endprint
或許它就是白天鵝。
只是永遠(yuǎn)沉浸于自己為自己設(shè)置的夜色里。
它沒有白晝。即使明亮的白天,
它也在夢游。
它們站在樹上,弄黑了樹的一部分。
其實,也弄黑了長白山的一部分。就像一座
白色建筑,不小心沾染上一團(tuán)油漆。
其實也弄黑了天,這似乎預(yù)示著什么。
不久之后,黑夜便會來臨而烏鴉只是前奏。
哦,我望著烏鴉,其實也弄黑了我。
那一團(tuán)黑色通過眼睛潛入內(nèi)心,并且消融,
讓人聯(lián)想起清水池中的一滴墨汁。
為此,這烏鴉似乎很高興,非常有成就感。
它“啊啊”地怪叫著,(為什么我
受到蠱惑也怪叫了幾聲?)我們仰頭
望著烏鴉,議論紛紛。有人說它預(yù)示著
某種兇兆,但也有人說它異常聰明,
是祭壇上的神器。
我想起一匹1973年的馬。膚色
如上個世紀(jì)凌晨兩點(diǎn)的夜空,又像陰暗的
諾敏河的水。狹長的臉,布滿了
黑色的雀斑,帶有上世紀(jì)明顯的特征。
我偶然間想起了它,但為什么會想起它?
它站在我的面前,依舊那么帥,
但臉色鐵青。哦,時間過去了四十年,
可以肯定這匹馬早已不在。
(1973年的夜空也已不在,而那河水也已枯竭)
我想起了它,當(dāng)我想起它的那一刻,
這匹馬便向我一直走來。哦,鐵青色的馬!
它鐵青色的靈魂一定聽到了我的
召喚。我仍安在,但對這匹馬的思念
不知為什么正與日俱增。
午夜,我進(jìn)入第四站臺時發(fā)現(xiàn)火車
早已停在那里。天在下雨,火車在雨中發(fā)光。
不時有人臉飄浮于黑暗的站臺上
并且拖著拉桿箱。那是一列更加微型的火車。
雨越下越大。當(dāng)我選擇離開,
我看見年輕人在含淚擁抱。
而兩個藍(lán)色制服的人正用力搖晃著
他們手中綠色的信號燈。
楊河山,現(xiàn)居哈爾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