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當時的臺灣仍很窮。這天課堂上老師談到電器,便要同學說說家里的電器。我第一個被點名,想了很久才回答,電鍋、電扇、電燈泡?!半姛襞荨辈懦隹?,老師和同學就笑開了,因為別人講的是電視、電冰箱、電唱機,甚至還有人說電熱毯——毯子有電,不會電死人嗎?
從此別人的嘲笑就跟了我半輩子,包括的范圍很廣,像我初中進了臺北最好的大同中學,上學途中遇到小學三年級的電器老師,他見到我的制服竟目瞪口呆,問:張國立,你進了大同???
我很得意地點點頭,但事后得知他問了其他同學,才知道我念的是大同中學夜間部,同學轉述老師的話:“我就知道?!?/p>
給自己取了個名詞——夾縫中的人。例如初中時我念的是大同中學夜間部,聽到的人都會發(fā)出“喔——”的長聲。夜間部是夾縫中的學校。后來高中考臺北市立學校的聯(lián)招,考進最后一個志愿復興中學。按照認知標準,念市立學校表示功課不錯,可是最后一個志愿,就“喔——”啦。
高中時學校挑選籃球校隊的成員,我也跟著一幫子人起哄去報考,只見全場幾百只眼睛盯著我?guī)蛏匣@,自認很美妙的姿勢,但球沒進,人也摔個狗吃屎,聽到教練不耐煩的聲音喊:下一個。
等到考大學,名落孫山,我這個呆子還以為只差三分,雖敗猶榮,但一個和我交情不是很好的同學私下這么對其他人說:“我就知道,張國立會考上——才怪?!?/p>
第二年卷土重來,那時也是聯(lián)合招生,按照分數(shù)和志愿分發(fā)學校,總算老天給我一個機會,考上了輔仁大學,但解釋起來又頗費功夫,因為是日文系。
那時的輔仁外語學院以德文、英文、法文出名,于是大家先聽到我念輔仁,都點頭稱是,再聽到日文系,當然又“喔——”了。
夾縫中的人,意思是明明不屬于某個階層,偏要攀上這個階層,就怎么做也不對了。如果我初中念的是爛學校,會被固定的價值觀列入某個階層,也就算了,奈何我念的是好學校的夜間部,夾在中間,夠尷尬。然后夾縫中的人令人不知所措,先讓所有人有期望,馬上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一回事,就禁不住把失望與嘲笑掛在臉上了。
嘲笑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別人對我設定的標準,第二層是自己設定的標準。像念書時不少人認為我的英文很爛,偏我還真爛,這就構成我在英語課上常鬧笑話的原因。后來我努力加強英文,慢慢以為自己不錯了,這時拉高了對自己的標準,沒想到一出口,還是一樣爛,失落更大,也更對任何人的嘴角微笑疑神疑鬼為超級火爆嘲笑,自卑感益發(fā)嚴重。
大學時我們班上的男生都有個沒說出口的心病,不敢追自己系上的女生,大家都相信日文系的女生想找醫(yī)學院或法學院的男生,怎會淪落到跟日文系的男生在一起?甚至我鼓起勇氣去搭訕織品服裝系的女生,都能引發(fā)女生宿舍廣泛的討論:那個日文系的張國立,腦袋壞掉了嗎?而一度和某個英文系的女生說話,竟然某個學長問她:你怎么認識張國立?
最慘的莫過于參加話劇社,因發(fā)音不標準而被刷掉,畢業(yè)兩年后當年話劇社的成員仍玩票演戲,選中我寫的一個劇本,我興奮地趕去看他們彩排,聽到一位學長說:不知道張國立哪里抄來的。
一旦被認定,就很難翻身,尤其是夾縫里的人。后來當了記者,最初在臺南的《中華日報》,采訪一位明星,剛和我握手時很熱情,見到我的名片,立即扭頭和我旁邊的電視臺記者有說有笑了。嗯,我是晾在竹竿上的衣服,風吹來又吹走,人們從未理會我擺出的是什么姿勢。
在夾縫里待久,能悟出若干的道理,最大的道理莫過于自嘲,放松別人對我的期待,如此他們的失落感比較小,也就不會忍不住嘲笑我啦。例如:
我叫張國立,沒錯,跟北京的導演張國立同名同姓,而且我的老婆叫趙薇。
這樣夠夾縫,夠自嘲了吧?
摘自《男人終于說實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