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敬

鴿事短章

嚴(yán)敬

鴿事

以前，細(xì)哥養(yǎng)鴿的時候，有很多鴿子選擇我家作為它們的新居所。鴿子是非常戀巢的鳥，絕不會輕易離家出逃，即使把它們捉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它們也會回到舊主人的家。它們?nèi)绻x開舊主人，那是萬不得已的事情，多半是因為舊主人的鴿窩太擁擠了，沒有它們的立足之地。它們要生兒育女，所以要尋找新的家。

細(xì)哥總是在屋檐下不斷地掛上新鴿窩（一個農(nóng)藥箱子，或者一個竹籃子），使每對鴿子夫妻都有固定舒適的窠，有的鴿子甚至有兩個窠，滿足了鴿子生存的需要。鴿子喜歡住在一起，一塊兒覓食，一塊兒翱翔藍(lán)天。鴿子還喜歡走親訪友，同村的、抑或不同村的，都要來來往往，互相走動，保持聯(lián)系。在相互拜訪中，欣賞著彼此的居所。經(jīng)常有別人家的鴿子飛到我家，在我家的鴿子窠上歇一會兒，探究一番，常常舍不得離去。

那時養(yǎng)鴿很簡單，不搭鴿棚，往屋檐下掛一個木箱子，當(dāng)作鴿子窠，招來鴿子，讓它留下。鴿子很愿意和人親近，只要有一個形似窠的東西，它就會把它看成家。鴿子根本不喂，到田野里打野食。也不用控制它們，飛進(jìn)飛出，完全自由。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對雨點鴿，而且是當(dāng)時少見的大鼻子鴿子，它們飛進(jìn)我家，住下來，繁衍起它們的后代。這應(yīng)該是1972年前后的事情。一年后我家搬了，在新屋里，由于開家的失敗，老鴿子死的死、逃的逃，但細(xì)哥成功地留下了大鼻子雨點鴿的后代，并依靠雨點鴿的一對兒女重新養(yǎng)起鴿子來。不久，我家的鴿群又在天上盤旋，還吸引來了別人家的鴿子。

逃跑的鴿子

458是一只深雨點雌鴿，左右翅膀各有一根白色羽條，很是漂亮。有案可查的是，它出生于2008年7月9日，2010年11月6日莫名其妙地飛失。我在家等著它歸巢，誰知，它連影兒也不見。它參加的這次訓(xùn)放并不困難，僅僅是兩百多公里的陽江站訓(xùn)放。

在此之前，它參加了幾次五百公里的比賽，雖沒有值得驕傲的成績，但均順利歸巢。使我看重它的是，2009年12月19日，458參加了廈門比賽，空距一千公里，它次日中午歸巢，獲二十八名。它是我的第一只千公里歸巢鴿，我心里盤算著如何給它挑選幾只雄鴿，讓我的鴿棚里充滿千公里鴿子的子孫。但事與愿違，458這只漂亮的雌鴿配過兩只雄鴿，產(chǎn)下的都是畸形蛋，最后干脆不見動靜。無論我怎樣盼望它受孕生卵，結(jié)果，它一直沒有做過母親。

次年秋賽，我再次讓它參加比賽，按部就班由近而遠(yuǎn)地訓(xùn)放，心想讓它再飛一次千公里。但是，訓(xùn)到陽江時，它沒有回來。

我非常失望，一只參加過千公里比賽并獲獎的鴿子，居然在兩百公里的訓(xùn)放中飛失了。什么原因？這不合情理，如同挑過千斤重?fù)?dān)的肩膀，最后叫一根稻草壓垮了。

我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它不能歸巢，它出了意外，受傷了？當(dāng)然，這有可能，但是，以往它經(jīng)歷了許多次這樣的訓(xùn)放都安全回來，為什么這次沒有過去那么幸運？

除了難以預(yù)料的客觀原因外，是否存在著主觀原因，458既沒有受傷，也沒有迷路，而是它干脆不想回來了。接連不斷的訓(xùn)賽使它產(chǎn)生了厭倦情緒，它討厭沒完沒了的比賽，它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拒絕再過過去那樣的生活，而且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所以，它沒有繼續(xù)往前飛翔，而是停在中途的某一個地方?；蛘?，它飛到了家，但是，它從鴿棚的上空一飛而過，告別了家，另覓新家去了。

會是這樣嗎？真的不得而知。

女孩

鴿子一般長到六七個月的時候，即可發(fā)育成熟，這時，它們開始配對、交尾、產(chǎn)仔、繁衍后代。

蛋產(chǎn)出來，光滑，渾圓，如珠似玉。一枚漂亮的蛋變成一只鴿子，要等上漫長的十八天。

我見過很多鴿蛋，然后，看見一枚枚蛋蛻變成鴿子。蛋怎樣變成鴿子呢？這簡單之至，只須時日，只消白天和白天的疊加，只消一些晝夜的更替。蛋變鴿，只是時間的堆積。

我總是焦急地等待蛋變鴿，很多時候，結(jié)局是美妙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孵化，薄薄的蛋殼里形成了乾坤，一個嬌嫩的小生命破殼而出。剛剛出生的雛鴿，很難說它是什么，與其說是鳥，不如說更像人的胚胎。但它是生命，這個比拇指還小的肉團(tuán)，身上布滿了細(xì)細(xì)的血管，一線稀薄的血正在周身緩緩流淌。而這血線由十八個晝夜連結(jié)而成。

這個結(jié)局是美妙的。

但是，有一回，我失去了耐心，按我的計算，該是雛鴿出殼的日子，但蛋毫無動靜。蛋里面可能發(fā)生了情況，雛鴿遇到了麻煩，它既咬不破蛋膜，更無力掙脫蛋殼。我很可憐這個雛鴿，心里十分著急。這一急不要緊，我干脆動起手來，用手慢慢為雛鴿剝?nèi)ド砩系逆z甲。在我?guī)椭?，雛鴿出世了，它的頭頸發(fā)育良好，已經(jīng)有模有樣，但它的肚子卻是一泡血水，看不出是什么東西。雛鴿的眼睛緊閉，但小嘴微微張合，仿佛無聲地責(zé)備我，為什么要這么造次。

我很難過，如果再等一兩天，它就是一只鴿子，但現(xiàn)在，它什么也不是。我阻礙了時間的腳步，使它來不及讓一枚蛋形成完美的結(jié)局。

許多時候，我把目光從鴿子身上移開，投到我身邊的事物上。

有一個女孩，她說謊，早戀，貪吃，搬弄是非，甚或愛慕虛榮，貪圖享受。她唯一的長處就是，她年幼，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少女，時間在她身體逐日堆積，使她的身體正迅速走向成熟，如同一株搭乘夏天這列火車的植物，轟隆隆地駛向秋天，不久，將結(jié)出一身香甜的果實。一個極容易被誘惑的女孩，同時，世界也被她輕易地誘惑。

我目睹時間像水一樣流去，也目睹她一天天變得有模有樣。

時間正往她身上堆積寶藏，而經(jīng)過我時，卻大把地捎去它以前饋贈給我的禮物。

斑鳩

斑鳩是信鴿的表親，若干年前，信鴿從曠野移居到人類的屋檐下，而斑鳩仍留在森林里，它保留的是自由和野性。它的嘴又尖又長，小腦袋瓜細(xì)削得有點滑稽，胸脯也不豐滿，而且所有的斑鳩都穿著相同的赤褐色的衣衫，這些似乎都說明，曠野的食物越來越少了，它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盡管它的表親們都過上了富裕的日子，但它依然死腦筋，拒絕和它們來往。我從來沒有見過斑鳩跑到鴿群中來，哪怕前來張望一下。對于信鴿的豐衣足食，它好像從來就不羨慕。

陰雨天持續(xù)了有一些日子，今天，天終于晴了，天空遼闊，空氣新鮮。

趁著好光景，斑鳩急忙談起了戀愛。早晨和中午它都在長鳴，極其執(zhí)著，它的身影掩隱在濃密的樹叢里，嘹亮的歌聲到處飄揚。

只是我不知道，兩段時間里的斑鳩是不是同一只斑鳩，如果是的話，它所從事的工作是不是已經(jīng)取得了令人滿意的進(jìn)展？

這種鳥很靦腆，怕見人，生活在密林里，高興的時候也跑到樓房旁的樹上唱個不停。被它的歌聲吸引，我輕輕地靠近它，誰知弄巧成拙，斑鳩察覺了樹下的異常，突然關(guān)閉了歌喉，“啪、啪”，大怒而去。

三十多年前，為了把這種鳥看得仔細(xì)一些，夏天的正午，我匍匐在它經(jīng)常覓食處的草叢里，守候它的到來。草叢不透風(fēng)，熱得像蒸籠，呆一會兒就渾身濕透。我的愿望總是落空，守候了許多個正午，不是沒有鳥來，就是那精明的鳥兒倏地一聲從頭頂上飛過。

有一回，肯定是對我的獎賞，一只赤褐色的斑鳩落到我的眼前，它像一團(tuán)炭火，十分耀眼，它的眼眉仿佛剛剛描畫過，漂亮極了。它一心覓食，正午的炎熱，燙腳的塵土，草叢里張大的眼睛，似乎都不在它的心上。

鷹

天空，是祖輩留給它的巨大的遺產(chǎn)，尖嘴、利爪也是的。從天空深處，俯沖而下，這種雄姿，也是它持有的遺產(chǎn)之一。它還是鴿子的天敵，那種睥睨一切的優(yōu)越感（已經(jīng)融入了它的血液），照樣是它領(lǐng)受的遺產(chǎn)。諸多遺產(chǎn)，組成了鷹的取之不盡的財富。

一天早晨，樓頂上空來了三只鷹。鷹的位置很高，像指甲般貼住蒼穹。它們既悠閑又傲慢，圈也不轉(zhuǎn)，極其緩慢地朝南移去。

風(fēng)似乎從它們翅膀底下流過，但它們不認(rèn)為是風(fēng)馱著它們，相反，是它們翅膀扇出了風(fēng)。風(fēng)生云，云生雨，雨孕萬物。沒有它們的翅膀，便沒有風(fēng)。

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沖著我的鴿子來的，但是，如果此時鴿子出現(xiàn)，說不定會有驚險的一幕上演。幸好，三只鷹心不在焉，一點點移動，仿佛已經(jīng)入睡，正躺在空氣的懷抱。也許它們只是路過，它們惦記著別的更重要的事情。也許，今天，它們什么事情也沒有，只是休閑，散散心，做做游戲。

這不打緊，陽光把它們的身影投射下來，我的鴿子，早就發(fā)現(xiàn)了鷹影，互相警告著，躲在棚里，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等了很久，可能就是一個上午的光景，流云和各種影子一一消失，我的鴿子，打頭的是608，才心有余悸地飛出鴿棚。

離去的鴿子

自2007年再次建棚養(yǎng)鴿以來，棚中每只鴿子都有記錄，無論是健在的，還是放飛丟失的和贈送給人的，我都有關(guān)于它們的詳細(xì)檔案。哪怕一只天落抑或過路的鴿子，我都記下它們的環(huán)號、羽色、眼砂。只要打開電腦，這些鴿子又會翩然來到眼前。

記憶是深刻的，有時安靜下來，就會想起這些年離我而去的鴿子們。它們是我的朋友，在不同時候，陪伴我度過了許多時光。

別說是這幾年離去的鴿子，就是二十年前、四十年前的許多鴿子我都清楚記得它們的樣子，如果能穿越時空，有緣再和它們見面，我能一一認(rèn)出它們，一一記起當(dāng)時的天氣，清晰地回憶起當(dāng)時的人事和鴿事。

好多事情就是這樣奇怪，比如記憶，現(xiàn)在，往往一分鐘之前做下的事，眨眼就忘個精光，而幾十年前的舊事卻如同刀刻一般留在心里。

我的許多離去的鴿子就是這樣活在我的心里。

1996年，整個夏天我都住在醫(yī)院里，祁偉——這個比我年少的朋友，常常跑到病房里和我聊鴿子，住院之前，我的鴿子008剛剛從淮北歸巢，它是我的第一羽放飛500公里歸巢鴿子，它自然成了我們經(jīng)常的話題。鴿子使我忘記了病痛。

記住一只鴿子比記住一個人容易，也幸福得多。如果一只鴿子同一個善良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那就是更完美的事情。

鴿子不用去記，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腦海里，它來來去去，我的不太好使的腦瓜就是它的棲架。

嚴(yán)敬，作家，現(xiàn)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說集《五月初夏的晚風(fēng)》。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