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余
死亡游戲(外四首)
□許多余
我們曾經(jīng)聊起火葬
“那燒的不疼嗎?”
她的惶恐和詫異讓我
這個做孫子的無言以對
我們還有幾畝山地 沒必要
去跟死人爭奪地盤
土地在我們山區(qū)比勞動力廉價
人(包括死人)的尊嚴遠遠比糧食、房地產(chǎn)和GDP重要
沒有像個人樣活著 就一定得像個人樣死去
這是奶奶的形而上學
她的邏輯簡單得只剩下我
妹妹、父親、母親
和那只失蹤二十多年的跛腳黑貓
如果趕在爺爺前面……
這是個讓她困惑的問題
到底誰先走比較合適?
有生之年恐怕她難以做出選擇
“我死的時候你會哭嗎?”
“我快死的時候你會回來陪陪我嗎?”
聽到肯定答復她異常滿足
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一輩子的活動
范圍不到五十公里
卻輕而易舉地聽信我夸下海口
我記得那個讓我心酸的游戲:
喲,到我的褲腰帶了!
嘿,趕我的胸口啦。
哈,齊我的耳根了呀!
啊,跟我一般高嘍。
那個比高矮的游戲
我和她玩了很多年
直至我高于她后就自然終止
我開始被動地疏遠她 離開她
慢慢地她一截截下沉
現(xiàn)在 她的身體正在向泥土快速傾斜
一股誰也無法阻止的力量
正可怕地將她的生命壓縮
死期將無限接近柏樹根的距離
她關閉耳朵 喃喃低語
我看見她不止一次地偷看剛剛刷了漆的棺材
善良的木匠和老謀深算的漆匠讓她既興奮又不安
那只手撫摸過我們童年的頭顱
此刻溫暖的記憶在指尖衰減 冰涼
她將耳朵緊貼到棺材板上
搜尋自己未來的呼吸和世界
一如佛龕在靜穆中傾聽蚯蚓的蠕動和螞蟻的腳步聲
我將無法原諒自己
兩位老人在墻角交談
“我們都是要死的人了……”
冬日的陽光把他們的舊棉襖
曬得和頭發(fā)一樣白
“……就要被農具和書籍拋棄了?!?/p>
他們各自呼喚著自己的孫子
小姑娘在草垛邊蹲下解手
夕陽映照在她高高翹起的小小的屁股上
村莊散發(fā)著稻谷和黃金的幽香
小男孩稚氣的臉上有刀刻的痕跡
小葉蒿排著整齊的長隊
爬到山頂赴死
它們挺拔的頭顱 無限靠近日月
星光。風割去皺紋。
容顏枯焦,如碳。
滿地都是驕傲的骨頭
“你滿載果實,又深染著葡萄的血……”
我珍藏著艾葉的苦,在花朵里安息。
“等大氣的精靈都住在果實的
香味上,歡樂就輕輕展開翅膀?!?/p>
祖先們坐在蛇背上飛來飛去。
栗樹下,幾顆被遺忘的板栗
正召喚著,橙黃的落葉和帶刺的殼。
秋風輕咳了幾聲……
還沒到怒吼的時候。
臘月 北風沒能將我囚禁在火爐旁
我單薄之軀無法抗拒山峰的刻薄
無法拒絕土地的捶打和鞭策
我弓著身子 像個年邁的老人喘著粗氣
信念和幻覺支撐我爬上老家背靠的大山
鄉(xiāng)親們 曾在這巨大的斜坡上生產(chǎn)
放火燒山 種植玉米山芋茶葉和板栗
村委會大喇叭喊著令人亢奮的口號
“加把勁喲!2008年,大家都能奔小康!”
而今十幾年過去 我只看見他們衰老的容顏
在雜亂無須的草叢中躲藏
在空寂悠長的馬路上游蕩
有的已變成僵硬尸體長埋地下
我從未謀面的娃娃滿山奔跑
那群氣宇軒昂的獵人 早丟失了槍
捕風捉影的叔叔也被子女們剝奪了速度
我兒時的伙伴 變成了郵件
家人年初將其快遞
年底和工友們一起被打包
在擁擠的車廂里,經(jīng)歷
年復一年的殊途同歸
他們卑微的眼神讓我痛苦
臘月 北風沒能阻止我的回憶
我曾在夢中見到過你們
我已經(jīng)不想與你們相見
路邊綠得發(fā)亮的草芥
告訴我們要活得更低
長高了
那就去死吧
那么多庸人都活得很好
他們忽略了所有的苦難和悲喜
像草芥一樣
過濾掉遺傳學和高度
大半截身體陷在泥土中
總有一些人不計后果
如松柏、銀杏、石板條、苦李子和刺槐
一生都與死亡、清冷、孤獨和險境為伴
一生都活在與生俱來的拒絕里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那么多偉岸的身軀迎風招展
那么多天才都在受難
許多余,現(xiàn)居安徽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