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街坊劉姨是個很能干的人,尤其精通廚藝。她身體健康的時候,家里四五口人連帶女兒女婿一家都日日在她的手下進餐,家里整天熱鬧得像飯館??墒?,自從她從梯子上摔下之后,這種情形就再也沒有了。她因腦部受傷嚴重,失去了行走能力,口語表達也很困難,只會吐出不甚清晰的一兩個音節(jié)。除了她的愛人,沒有人能聽懂她在說什么。陽光很好的時候,劉姨的愛人就會用輪椅推著她在外面走。我常常看見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生氣。
“一個人,說沒用就沒一點用了。”鄰居們看見她走過,就會這樣感嘆。
“家里人對她還好?!币灿腥诉@么幫她慶幸。
“家里人再好,也不比自己有用的好?!边@倒是事實??蛇@種事實對劉姨沒有任何意義。劉姨的生活日程就這么被別人單調(diào)地安排著,有一個結局殘忍地擺在面前,只是沒人說出:她是在打發(fā)日子,日子也在打發(fā)她。等沒有日子了,她的罪就算完了。
一天,陽光如棉。幾個鄰居閑著沒事,聚在一起聊天。我陪著兒子在一邊玩沙。一位鄰居說自己暈車厲害,吃專用的暈車藥也不管用。另一位鄰居則說自己暈船。正說著,我們忽然聽到從我們身邊路過的劉姨發(fā)出一種含糊的聲響。
“她在說什么?”人們問她愛人。
她愛人俯著身子,仔細地辨別了一下,笑道:“生姜片。她在說,貼生姜片就管用?!?/p>
這時,我看見劉姨的手顫巍巍地舉了起來。
“她是讓你們貼在手腕上?!眲⑹宸g著,“她這是在給你們介紹偏方了。對這些,她很有辦法?!?/p>
劉姨含著一絲笑,使勁點點頭。后來,聽鄰居說,果然很靈驗。
又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聊醬牛肉的做法,有人說自己的醬牛肉總是進不去醬味,便有人建議去問問劉姨。劉姨聽到這個問題,又吐出一串音節(jié)。劉叔翻譯道:“她是說要把肉煮至半熟再放醬油,那就入味了?!焙髞砺犝f,這樣做出的醬牛肉果然不錯。
再后來,吐字不清且高度殘廢的劉姨就成了鄰居們半個烹調(diào)老師,大家有什么問題就去問她。有些劉姨也不見得知道,她就讓劉叔給她訂了家庭廚藝方面的報紙,同時開始收聽廣播,專門聽生活小竅門之類的節(jié)目。隨著她的充實和忙碌,她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也有淡淡的紅暈了。
劉姨的狀態(tài)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可我似乎永遠也無法忘記劉姨第一次對我們說出“生姜片”這幾個字時的神情。那飽含著一個被生活熱潮冷落許久的人想要重新融入其中的渴望,飽含著一個被判定無用的人對有用生活的向往。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劉叔到每個街坊家都坐了坐,請求大家以后接著去他家“請教”。
“看起來是她在幫你們,其實是你們在幫她,這一點,我是清楚的。所以特地來謝謝各位?!笨粗鴦⑹逭\摯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在客氣。但是我還是覺得承受不起。因為我們雖然在客觀上促成了這樣一個效果,但是就事實本身來說,還是劉姨自己在使自己有用。
在沉沉的感動中,我忽然想,也許,這世上本沒有什么無用的東西,只要它想有用。即便是一截千瘡百孔的朽木,如果它想有用,它也可以在雨后綻放出花一樣的木耳,為人們奉獻一道鮮脆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