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調和陰陽這樣的事,在后世一般都是醫(yī)生在做。中醫(yī)的理論,但凡生病,就是陰陽不協(xié),治病,無非調和陰陽。實在調和不了,人也就翹了。當然,另一種說法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命里該死,醫(yī)生再怎么高明,也無力回天。但是,西漢年間,一說起調和陰陽,人們都會想到宰相。那時的人們普遍認為,三公的職掌,就是調和陰陽,為人間社會調和陰陽。而宰相為三公之首,自然首當其任。
漢宣帝時,丙吉為相。他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件軼事。一天,丙吉在大街上看見一群混混斗毆,打的死傷枕籍,血流滿地,他置之不理,驅車而過。走了一會兒,看見一頭牛趴在地上喘氣,他卻停車下來,一個勁兒地問牛的主人,是不是路趕急了,把牛給累著了。
跟著他的掾吏不解,問他:有人斗毆致死你不管,一頭牛喘氣你卻問個沒完,這是為什么?丙吉說,混混打架,是長安令和京兆尹這些地方官該管的事,他們管不好,年終考核記上一筆就是?,F(xiàn)在剛剛初春,還不到熱的時候,牛就喘,如果不是累著了,那就是出大問題了,不該熱的時候熱了,必定是陰陽不調。三公職掌,就是管這事的,焉能不問?
三公負責調和陰陽,大概發(fā)端于董仲舒的理論。天人合一,天象如何,跟地上人的作為有關。陰陽不協(xié),不是冤獄太多,就是統(tǒng)治者做了其他傷天害理的事。所以,非得宰相出面打理,才能把不協(xié)調的陰陽再調和回去。
這樣的說法,對老百姓有好處,但凡有了災異,無論水旱,王朝都會在自身政治上找原因,做一番自我檢討和調整。如果調整過后,災異如舊,那么宰相的位置就保不住了。西漢因為這個事,換掉的宰相有一大把,難怪丙吉見了牛喘神經緊張。
丙吉是獄吏出身,在西漢后期儒風大熾的時代,其實是做不了宰相的。但這個高級獄吏,恰好在漢武帝跟衛(wèi)太子鬧翻,窮制巫蠱之時,在廷尉府做獄監(jiān)。因職務之便,善心大發(fā),救了衛(wèi)太子的遺孫,漢武帝的曾孫劉詢。后來,在漢昭帝死后無嗣,霍光擁立昌邑王失敗,最后找到劉詢繼位,是為漢宣帝。說起來,丙吉是漢宣帝的大恩人,但當時漢宣帝尚在襁褓之中,不知此事。繼位之后,雖然丙吉也在朝為官,卻只字不提。直到后來有人爭功,爭來爭去,漢宣帝發(fā)現(xiàn),真的功臣,是這個不說話的丙吉。由是大感動,讓他封侯拜相。丙吉謙讓再三,還是接受了。
一個獄吏出身的人,當然知道其實一個王朝的冤獄,是永遠斷不了的。西漢的法律,在條文上比秦朝少,某些特別殘忍的肉刑,也因為緹縈的上書,被漢文帝廢了。但嚴刑峻法之風,卻貫穿王朝始終。不管多大的官,只要犯事進了監(jiān)獄,就得扒層皮。好些名臣,比如李廣和周亞夫,都是因為不愿意進監(jiān)獄受辱而自殺。如果人事真的會影響天象,那么他這個調和陰陽的人,恐怕怎么也做不好。所以,他做宰相之后,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盡量別害人。
宰相府的掾吏,不管犯了什么錯,他都不會將之投入監(jiān)獄,頂多放個長假,讓他們自己識趣離職就是。一個趕車的車夫,因為喝醉,吐在他的車上,左右要趕這個酒鬼走人,他也不讓。說是不能為了一輛車,砸了一個人的飯碗。這樣的寬厚待人,能不能讓天象變得協(xié)調一點,我們不知道,反正,他的政敵確實不多。
丙吉為人稱道之處,是絕不因為他跟皇帝的關系而顯露絲毫的特別。除了寬厚,沒聽說他有什么政績,更沒見他在調和陰陽方面,有什么表現(xiàn)。但他的位置一直很穩(wěn)。一個在民間吃過苦的皇帝,知道感恩,一個同樣在民間混出來的高官,不居功自傲。雖然不是明君配賢相,倒也令人感動。
班固說,做高官之后,丙吉也開始讀詩禮了,而且皆通大義。但他的寬厚,卻跟這些儒家經典,關系不大,只能說是天性?;蛘撸谧霆z吏時,見了太多的殘忍,后來良心發(fā)現(xiàn)了。
(摘自《廉政瞭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