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光武
劉永遠是小李莊人,離開李莊四十多年了,其間他也回到過李莊,但基本上都是來去匆匆。而每次回鄉(xiāng)都看到了李莊的變化,房子比以前高了,草屋變成了瓦房、樓房,房子高了,人少了,樹木稀少了,汪塘干了,魚蝦也沒有了,水不再是清澈的水,聽說縣上要開發(fā)臥龍山和天子湖,一條公路的樣子已從李莊前面放過來,李莊要整體拆遷了。也許,劉永遠是最后一次回家看一眼老房子。
原來李莊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座森林公園,百年老樹多了去了,只可惜后來七調(diào)整八調(diào)整的,整個莊子上就只剩下兩棵老樹了,一個是后莊吳培正家的黃連樹,還有一棵是莊西頭趙有理家的橡樹,這兩家都有人在縣里當官,據(jù)說縣里對這兩棵百年老樹掛牌保護了。老書記丁成梁家的老杏樹也被挖掉了。前些年鎮(zhèn)上天天派人下來檢查,不容許栽別的樹,要栽只能栽楊樹,所以李莊上本地的樹種就漸漸絕種了。劉子祥家的老榆樹是進城三年又回來了,那可是站著出去躺著回來的。今年夏天劉子祥的死就與這老榆樹有關(guān)。
2
劉氏在中國應(yīng)該是大姓,可是劉子祥家在李莊就屬于孤門小姓,據(jù)說劉子祥老家是河南人,是在桐柏山附近,可能是他爹爹(當?shù)厝朔Q祖父為爹,稱父輩為爺)的爹爹沿著淮河順流而下,逃荒要飯到了西南鎮(zhèn)李莊,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飄落到這里就在這里扎下了根。
劉家人開始在荒地上刨荒,往往是收的不如種的多,而且當?shù)厝苏f,那是鬼頭地,有邪氣,后來一個老者路過此地告訴劉家人,門前有榆樹是年年有余,種槐樹可以富貴吉祥,但是鬼頭地邪氣重,讓他在窩棚上風(fēng)口(西北方向)栽柘針樹,周邊多栽棗樹等帶刺的樹,可以辟煞邪氣,房前屋后再栽些本地的槐樹、榆樹、楝樹、椿樹等,樹扎下根了,長起來了,人心才能定下了。劉家照老者之言做了,每年春天在荒場的空地上栽樹。樹雖然不長,但總算活下來了??墒莿⒓胰硕〔皇?,代代都是獨枝開花,就是說劉氏的祖上要么是生個獨葫蘆系子,李莊人把獨子稱為獨葫蘆系子,要么生個一男一女,到了劉子祥的爹爹輩,生了兩個兒子,劉子祥的父親是老二,劉子祥的爺爺劉友信開始挑著貨郎擔走街串巷做點小買賣,劉子祥的哥哥十七歲的時候,在一次跟父親到蚌埠打貨時,掉淮河淹死了,劉友信就剩下劉子祥父親這一枝獨苗。莊鄰對劉家的人丁不盛有種種的猜想和傳言,包括狐仙偷了劉氏男子的精液,使劉氏“種子”不夠或折壽短命,后來有高人指點,讓劉子祥的父親劉有信認門前的大榆樹做干爺,大樹可保劉氏枝繁葉茂。
3
劉子祥的父親認榆樹做干爺后,每年逢年過節(jié)都到門前給干爺老榆樹燒香叩頭,劉子祥稍稍懂事,每逢過節(jié)日,父親都要帶劉子祥一遍遍重復(fù)這種儀式。也許真的是老榆樹保佑了劉家,到了劉子祥這一輩又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劉永遠,二兒子叫劉永發(fā)。劉永遠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后期當兵,是偵察兵,聽說當年對外作戰(zhàn)的時候,最先進入敵后偵察的就有劉永遠,擒拿格斗很有兩下子,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退伍回到小李莊,這時農(nóng)村已經(jīng)分田單干了,那時候劉永遠父母身體都還好,弟弟劉永發(fā)也長大成人,劉永遠娶了媳婦是丁成梁的遠房表侄女林靜,這樣,劉家與丁家也算是從世交接上了親戚。劉永遠結(jié)婚沒多久聽說深圳的錢好掙,身上揣著五百塊錢盤纏便南下深圳去淘金,他在深圳大街小巷轉(zhuǎn)悠了三天,也沒有找到工作,眼看身上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這天晚上,劉永遠正想著找一家便宜一點的旅館,一陣吵鬧聲引起了劉永遠的注意,好奇心的驅(qū)使,他也向圍著的人群走去,到近處一看,四五個壯漢正在欺負一個身材瘦削,戴副眼鏡,有些文質(zhì)彬彬的人,劉永遠看出那個眼鏡好像并不認識糾纏扭打他的那些人,劉永遠仗義地沖到人群里去勸說你們不能欺負人啊。那四五個壯漢一看來了個土里吧唧的鄉(xiāng)巴佬,就說你小子也想多管閑事,是不是想找死啊?說完發(fā)出一陣狂野的奸笑。劉永遠被激怒了,他一跺腳,一個直拳猛地朝向正前方的一個胖子,只見胖子頭一歪,身體直直向后倒去,右前方一個瘦高個向他撲來,只見他一扭身體,右肘準確地抵進了瘦高個的心窩,瘦子兩手抱住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這時,兩名警察走過來,眼鏡向警察說,快抓他們,他們搶我錢包,倒在地上的兩個人被警察順手考上,同伙的光頭和大胡子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劉永遠和眼鏡跟著警察到派出所錄了口供,劉永遠從談話中得知,原來被自己打的人是一個搶劫團伙。
錄完口供,劉永遠扶眼鏡走出派出所,劉永遠問眼鏡住什么地方,說我送你回家。眼鏡說你跟我走吧,我家就住在附近,你暫時就住我們家吧。
到了眼鏡家,劉永遠才知道,眼鏡的父親是深圳的一個大老板,眼鏡名叫陳鐘,陳鐘的父親在深圳有公司和工廠,在香港還有實業(yè),陳鐘家有多少家產(chǎn),陳鐘也不清楚。當晚,劉永遠就住在陳鐘家的別墅里,第二天早飯后陳鐘就開車帶劉永遠到工廠去參觀,從總廠到分廠從早跑到晚還沒有看完。陳鐘對劉永遠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后就稱你劉哥,你就在我們家的廠里干好了,我去和老爸商量一下,看給你多少年薪。
劉永遠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誤打誤撞地救了一個老板,找到一份工作,這好像是上帝的安排,事情過去半年了,劉永遠仿佛還是在夢中一樣,不敢相信命運之神對自己如此眷顧。頭幾個月的工資,他除了留一點零花錢,悉數(shù)寄回來家給父母和老婆孩子用了。劉永遠在陳家工廠干事和普通打工仔沒有什么不一樣,他從不以功臣自居,對陳氏父子特別尊重,對工作特別盡職,陳鐘交給他的各種管理事務(wù)也都井井有條,劉永遠對待管理陳氏的工廠就和管理自家的財產(chǎn)一樣,在劉永遠的操持下,工廠的產(chǎn)值和產(chǎn)量也大大提升。劉永遠拼命賣力地工作深受陳氏父子的器重,一年后公司任命劉永遠為總經(jīng)理助理,分管公司的行政管理和安全生產(chǎn),陳鐘還給劉永遠分了一套住房,配一輛小車,上班時劉永遠就開著小車到各個分廠去檢查巡視。在陳鐘工廠打工的大多是來自北方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工,劉永遠經(jīng)常與工人溝通,逢年過節(jié)都和工人一同在食堂吃飯,時間長了,工人們有什么想法也愿意和劉永遠說,只要工人提出的合理要求,劉永遠都盡量滿足,工人的工資福利一年比一年高,公司的效益也一年比一年好,董事長對劉永遠更加信任了。而他自己的年薪從十萬、十五萬、二十萬……逐年提高,五年后,劉永遠的年薪漲到了三十萬。劉永遠工作穩(wěn)定后,就決定回家把要把父母和老婆孩子接到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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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祥與老伴是同歲,現(xiàn)在雖然不用人力和牲口去耕田犁耙了,但越過古稀之年后,還是漸漸感到收種管理都體力不支,這次大兒子劉永遠要帶老兩口去深圳安度晚年,享享清福,老兩口總算答應(yīng)了。臨走的前幾天,劉子祥到家門前的小水塘里一锨一锨地將塘底的騷泥(經(jīng)漚過的淤泥)挖出來,有人問:“老爺子,你馬上要跟兒子到大城市享清福去了,還挖這騷泥干什么?”
“葉落歸根啊,葉子漚爛了就是根的肥料,根上有勁了樹轂轆(指大樹的樹干)才能長粗,樹葉子才厚(指濃密)?!眲⒆酉橄袷腔卮饐栐?,又像自言自語。
老榆樹是有靈性的。
起初劉家對老榆樹燒香叩拜,莊子上還有不少人在笑話,后來鄰居家一小孩發(fā)高燒,吃藥打針都退不下去,劉子祥對鄰居說,你去拜拜老榆樹,也許能保佑你家小孩平安,鄰居將信將疑地去到老榆樹跟前燒香叩頭,回家后當晚孩子的燒就退了。老榆樹的靈驗馬上就在莊子上傳開了,之后誰家的小孩受了驚嚇、誰家的小孩頭痛鬧熱就到老榆樹下燒個香,拜一拜馬上就好了。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人來拜老榆樹。
動身的那天早上,劉子祥在家門前的榆樹下焚香跪叩,口中念念有詞,讓干爹保佑劉家歲歲平安,眼睛里深藏著惜別的傷痛與憂愁,然后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李莊。
5
到了深圳,劉子祥還是斷不了牽掛他的干爹老榆樹,他逢年過節(jié)都忘不了囑咐小兒子永發(fā)給榆樹燒香叩頭,他越是過上好日子,越是兒孫滿堂越是打內(nèi)心感恩干爹老榆樹,是老榆樹保佑劉家平平安安,幸幸福福。
劉永遠的兩個孩子先后上了中學(xué),住到學(xué)校去了,劉子祥老兩口倒是感覺寂寞了,孫子孫女不在家時,家里冷冷清清空空落落,老兩口也就學(xué)著城里人一樣早晚在小區(qū)院子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這天晚上老太太突然被什么拌了一下跌倒在地,扶起來時已不能說話,旁邊的人幫忙打了120,送到醫(yī)院時說是腦溢血,搶救了一個禮拜,命是救下來了,但從此成了植物人,沒有什么特效的藥,只能靠能量和活血的藥物維持生命,兩年后,劉永遠和他爹帶上還有最后一口氣的老母親回到家鄉(xiāng),在自己家的老屋里,鋪上地鋪,卸下門板,讓母親頭朝外躺在自己的當門地上,第二天早上,劉永遠的母親呼出最后一口氣就閉上了眼睛。
劉永遠為母親過完頭七就回深圳了。劉永發(fā)和縣城幾個同學(xué)在外地開發(fā)房地產(chǎn),經(jīng)常不在家,老父親在李莊老家,劉永發(fā)的兩個孩子也都在縣城上學(xué),父親在家沒有人照應(yīng),他告訴父親,等母親五七過后還是到深圳去過吧。
6
有好多事情其實劉子祥也記不清了,有些是聽莊鄰說的,有些是父親劉有信說的,老槐樹和兩棵椿樹被鋸了之后,劉有信說看著門前空空落落的大片天空,就像自己突然失去了幾顆牙齒和頭發(fā)一樣,痛苦不可言狀,而值得安慰的是干爺還活著,還在庇護著劉氏家族。
大躍進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搞運動、開會,農(nóng)民該收的不收該種的不種,干部們靠浮夸吹牛,畝產(chǎn)都上了萬斤糧,社員還是沒有飯吃。折騰過后就迎來了自然災(zāi)害,人作孽終于得老天爺?shù)膱髴?yīng)。臥龍山上大片的原始森林已被砍伐得所剩無幾,天子湖東的紅鐵山也被炸的面目全非,過去可以充饑荒的毛雞腿(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子像榆樹葉,根像人參)、茅草根都成了稀罕物,天子湖里的野藕、野菱連藤子葉子都撈上來吃光了,最后就是挖湖里蘆葦?shù)母?,所有能充饑的都往肚子里填。鬧春荒時,劉有信家門前的老榆樹在春風(fēng)里給劉家孕育著希望,榆樹葉剛剛萌芽,劉有信就找來幾根長長的樹棍,一節(jié)一節(jié)地用繩子綁起來,頭上再綁一把鐮刀,將樹梢上的榆樹葉和一串串的榆樹花勾下來,劉子祥看到滿樹青翠欲滴的綠,眼睛里滿是欣喜,他和父親一起在夠榆樹葉,夠下來的樹葉起先是劉有信一家人吃,后來莊鄰都來夠著吃,榆樹皮也被大片大片割下來做了面粉。劉有信一邊給老榆樹燒香磕頭,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干爹啊干爹,不要罵兒孫不孝啊,我知道只有你能救我們?nèi)遥芫任覀內(nèi)f上人的命了,莊鄰們割你的皮,捋你的葉子都是出于無奈呀,干爹呀,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記恨我們啊……,念叨念叨著,劉有信就哭成了淚人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劉有信去了,媽媽也去了,老伴在城里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是她沒有享福的命,也走了,現(xiàn)在這莊子上只有老榆樹是看著自己長大變老的,能夠相依相靠的也就是這棵老榆樹了。
劉子祥沒有說話的對象,沒事就出去到小時候割草放牛的地方看看,轉(zhuǎn)悠一圈回來就看著老樹發(fā)呆,早晨起來要么去給老榆樹澆點水,要么去給老榆樹根上培點土,他常常用手撫摸著榆樹粗糙樹皮,喃喃自語“能活到今天,真不易,真不易?!?/p>
有時,莊子上有小晚輩問:“老表爹,你講什么呢?”
“沒講什么,我在講這老樹呢,樹老了,你們小年幼的千萬不要欺負它,草木有情,樹也是通人性的!”他說的是樹,也許在感嘆自己,他這話有人信,有人不信,但莊子上七老八十的人還是信的。
劉子祥老伴過五七那天,大兒子劉永遠從深圳又趕了回來,這天天還沒亮,劉子祥就早早起床,準備了紙錢點心,一家人到墳上去燒紙,臨了,劉子祥不忘給干爹也敬了香火,然后雙手撫摸著長滿了疙瘩和蟲洞的老樹干,樹干上有一塊二尺多長的扒皮傷,還有一次草房失火把榆樹燒焦了一枝,至今也沒有長出新的枝條來。劉子祥慢慢地沿著大樹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嘴里嘆道,榆樹也是大難不死啊,說完,又跪下給干爹磕了三個頭,淚水已從眼角的皺褶里滲出。劉子祥一步三回頭,用期盼的目光盯著老榆樹,劉永遠牽起父親的衣袖,帶著劉子祥的眷戀又回了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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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看不到干爹老榆樹的影子,劉子祥總是覺得難熬。劉永遠想到父親已進入垂暮之年,再過明年就是八十八歲大壽了,當然過壽都是虛歲,或提前一年或提前兩年,劉子祥只記得母親說過是屬狗,收麥時生的,幾月幾號全不知道,過去農(nóng)村人沒有過生日的習(xí)慣,有的從生到死都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劉子祥時常喃喃自語,兒子問他跟誰說話呢,他說,干爹對我說,身上好疼啊,我沒有病,他們天天給我掛鹽水,我快被他們折騰死了。劉子祥說草木有情啊,肯定是有人動了老榆樹了,對兒子說,今年無論如何也要回家去看看。
劉永遠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也許父親老年癡呆了,也許是老人家又想家了,故土難移啊,劉永遠自己不也是經(jīng)常夢回故鄉(xiāng)嗎。為了了卻父親的愿望,劉永遠工作忙,走不開,就讓媳婦林靜帶老爺子回家看看。
到了西南鎮(zhèn)上下了公共汽車,劉子祥只見路上的渣土車、大貨車、小轎車、電動車來來往往,他坐在臥龍山的山坡上的小樹下,一邊等到小李莊的馬自達,一邊順著通向李莊的小道往遠處張望,路好像比以前寬了一點,樹比以前更小、更稀了,地里看不到綠色的莊稼,只有熱浪和塵土撲面而來。是盛夏了,老榆樹應(yīng)該像一片綠色的云一樣照在李莊的上空,以前劉子祥只要到鎮(zhèn)上就能看到干爹老榆樹了,只要看到老榆樹,劉子祥就像孩子見到自家大人一樣內(nèi)心充滿溫馨,可是今天劉子祥看了老半天也沒有看到老榆樹,他心想,到底是人老了,老眼昏花,看不見了。劉子祥小時候到這臥龍山上砍柴,到天子湖里逮魚,只要站在小山包上就能看到家里的大樹了,后來大煉鋼鐵、后來發(fā)展經(jīng)濟樹木,像楊樹,頭年栽上,第二年就可以看到綠樹成林,合了那些個急功近利人的意,那還有其它樹生存的空間。
走近家鄉(xiāng)的地界了,老人問兒媳林靜,我怎么看不到老榆樹了呢,你還能看到?林靜往老家的方向仔細一看,真的看不到大榆樹了,她心里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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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打電話告訴永發(fā),說老爸回老家了,已到鎮(zhèn)上,永發(fā)只在電話里噢噢地答著,林靜問,過去在鎮(zhèn)上就能看到自家的老榆樹,今天怎么看不到啊,永發(fā)說是空氣污染吧?要不趕快回縣城吧,天晚了就沒有車了,我今天忙,沒有時間去接了,嫂子快帶老爸回縣城吧。林靜覺得永發(fā)說話急急躁躁支支吾吾,也不好多說,就對老爺子說今天晚了,我們還是到縣城吧,明天讓永發(fā)開車帶你回家看看,家里房子沒法住,晚上飯也沒有辦法燒,林靜像哄小孩一樣勸他回縣城先住下。
晚上劉子祥住在二兒子劉永發(fā)家里,劉子祥吃完晚飯就在兒媳收拾好的床鋪上靠在枕頭上打盹,也不脫衣睡下,他心里急,要等永發(fā)回來安排明天回老家去看樹,二兒媳打了幾個電話,催永發(fā)快回家,永發(fā)說在外有個應(yīng)酬讓老爺子先休息,明天再說。
第二天一早,劉子祥就嚷著要回老家看看,劉永發(fā)說工地正忙著準備開盤,等過幾天再帶父親回去,讓嫂子帶父親在縣城轉(zhuǎn)轉(zhuǎn),老人不聽勸說,提起小包往懷里一抱就往外走,永發(fā)也就急忙一瘸一拐地跟過去勸說,“永發(fā),你腿怎么搞的?”林靜突然問,“騎車跌的?!庇腊l(fā)輕描淡寫地說。
人是越老越固執(zhí)。劉子祥堅持要自己打車回去,林靜傲不過他,無奈,吃過早飯只好帶劉子祥老人做班車回到鎮(zhèn)上,搭上一輛馬自達幾分鐘的路程就到了李莊。在莊頭路邊,劉子祥看到不大的一片禿頭樹林,大的有海碗口粗,小的有茶缸粗細,都是本地的榆樹、梓樹等樹種,全部都被斬頭截肢,像是戰(zhàn)地醫(yī)院里的傷兵,有的還拄著拐杖纏著繃帶。
劉子祥到家門口下車也沒有見到大榆樹,老榆樹不在了,老屋前面留下一個兩丈見方的大坑,坑的周圍新生出一簇簇小榆樹和狗尿苔(枸杞)。看著門前的大坑,望著莊子里蒿草滿地,靜靜的,沒有人聲,沒有鳥叫,莊子空了,家前屋后小菜園已破敗不整,不見有瓜有豆。劉子祥足足呆了大半天。聽到有人說話,劉子祥才回過神來,渾身顫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獨眼老書記見劉子祥回來了,就說,老祥啊,你家的老榆樹和你一樣,運氣好啊,你跟大兒子到深圳享福了,老榆樹也被你家永發(fā)帶到縣城享福去了,大樹都進城了,這李莊也要拆了,什么都不會留下的。我們家的一棵歪脖子杏樹被孫子賣給城里人,賣了一萬五啊,想都不敢想啊,你家的樹是我們莊上最值錢的,賣了八萬八!
老榆樹不在了?
老榆樹不在了!
老榆樹不在了。劉子祥的魂好像也被連根拔走了。劉子祥楞了個把時辰楞是緩不過勁來,癱倒在老屋前起不來,而且嘴唇發(fā)烏,林靜跑到莊里找了十幾家才找到三個人,林靜請莊上人趕緊幫忙把劉子祥送到鎮(zhèn)醫(yī)院去掛水,醫(yī)生說,老人家心臟有點毛病,不要讓他受刺激,掛兩天水,緩緩就好了。劉子祥問,我這病掛兩天水就能好了?醫(yī)生說是的,你沒有大病,是累的,這么大年紀了,不要煩心了,該享福就享福。劉子祥似乎在聽,似懂非懂。他突然問醫(yī)生,榆樹有病掛水管用嗎?醫(yī)生不知他說的是什么,只是安慰說管用管用。
劉子祥躺在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感到有塊大石頭壓在心口,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在想,自己已經(jīng)八十七歲了,就是死也死得著了,莊子上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人也差不多都去了,只是見不到干爹老榆樹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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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樹其實在三年前就被小兒子永發(fā)賣了,只是永發(fā)沒有敢和任何家人說起,莊上的人也知道。那么大的樹挖走還能瞞住人嗎。
三年前的春天,村上老書記兒子昌利找到劉永發(fā)說,二爺,我現(xiàn)在在做綠化生意,有時賣一棵樹都能掙好幾萬,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不知道樹的價值,鄉(xiāng)下拆遷時一棵樹一般只賠十幾塊幾十塊,特大的樹才能賠上百塊,超過一千塊的樹幾乎沒有。我認識縣城的一個趙老板,開始我?guī)退卩l(xiāng)下物色樹,我看好先談價,然后就把樹的種類、大小和批量告訴趙老板,銷了不少樹。二爺,你知道吧,病樹殘樹賣給別人當柴火人家都不要,可城里人就當成了寶貝,經(jīng)趙老板介紹,把我們家那棵歪脖子老杏樹賣到城南公園,賣了兩萬塊,我給趙老板兩千塊留買煙抽了。二爺,你知道吧,其實是黃金有價樹無價,一棵樹的品種、品相、樹齡、產(chǎn)地都很有講究,我們臥龍山李莊一帶的樹木就比較值錢,行家一看就知道,這崗丘地長出來的樹結(jié)實,生命力強。丁昌利說,趙老板看上二爺家的老榆樹了。劉永發(fā)心想,如果與父親和哥哥商量,他們肯定是不會同意的,但自己搞開發(fā)需要資金,于是就擅自做主賣樹,永發(fā)張嘴要價十萬,后經(jīng)過幾番討價還價,最終以八萬八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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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老榆樹才是最善解人意的,冬天,人們需要陽光的時候,它就落光了葉子,讓陽光毫無遮攔地穿透自己,照在人們的身上,照在大地上,夏天,它又用茂密的樹葉,如蓋的濃蔭給人們遮光擋雨,帶來清風(fēng)陣陣。現(xiàn)在,城里需要它,“請”它進城,它不得不去了。這是老榆樹做夢都沒有想到。
老榆樹活了快兩百歲了,竟然也離開生它養(yǎng)它的小李莊,人挪活樹挪死。是什么命運在等著它?人們不得而知。趙老板花了一天的工夫,把老榆樹連根挖起,用平板車拖到城里,車子路過縣政府門前時剛好被下班的吳縣長看到了。吳縣長問哪來這么大的一棵樹啊,這樹要栽到縣政府門前。幾天后,趙老板以二十萬的價格又把老榆樹賣給了縣園林局,栽到了縣政府門前。
永發(fā)賣樹后得到了八萬八,心里盛喜,第二天又湊了一萬二,湊成整數(shù)十萬,踏踏實實地投到公司的賬上,晚上開車帶幾個股東到城南農(nóng)家樂去小聚,直到深夜,回來時開車因避讓一輛大貨車,小車直接撞斷路邊一棵大樹又翻入溝中,撿回一條命,斷了一條腿,因為是酒駕還被法院判了拘役四個月,罰款五千元,保險公司不予賠付,賣樹得款還不夠修車和治腿的,永發(fā)從此對賣樹緘口不言。
吳縣長要買大樹是因為要創(chuàng)全省生態(tài)文明縣,大樹是最能裝點門面的了。老榆樹到了縣政府門前,園林局指派專家看護,栽樹時用指南針定好方位,把樹干畫上南北兩極,說是大樹原來的磁場不能變,否則就栽不活,樹栽下后,先用四根粗壯的長竹竿從四面將大樹支撐住,又用四根粗鐵絲從樹干上部拉下,用地錨埋入地下拉緊,防止風(fēng)吹搖晃影響大樹扎根,一切就緒,再給大樹搭起高高的四方大蚊帳,在樹身上掛十幾瓶營養(yǎng)液或強心劑,清明過后,萬物復(fù)蘇。不多久老榆樹就發(fā)出了鵝黃嫩綠的新芽,全省生態(tài)文明縣驗收順利通過。
第二年春天,老榆樹照例還是發(fā)新葉長枝條,但顯然沒有原來的盛,似乎長與不長都無所謂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園林局的專家也撤走了,只有綠化隊工作人員例行公事地在給新栽的樹澆水時也給老榆樹澆點水,老榆樹與其他樹的唯一區(qū)別是仍然罩在黑色的蚊帳下,只是蚊帳早已被風(fēng)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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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劉子祥病倒了,劉永遠從深圳趕緊訂了機票飛回來,直接打車到鎮(zhèn)上,永發(fā)也回到鎮(zhèn)了上,兄弟兩日夜守護在父親身旁。劉子祥躺在鎮(zhèn)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兩天兩夜沒有睜眼,人們都以為這老頭挺不過來了,到了第三天,劉子祥突然醒來要吃東西,林靜到街上小飯店去買了一碗米稀飯和兩個包子,永發(fā)討好地端過去,只見劉子祥接過碗重重地摔在地上,鐵青著臉,顫抖的手指著永發(fā)的鼻子罵道,你個不吃糧食的東西,你連老祖宗都賣了,還有臉來見我,滾!一句話剛罵完,只咳嗽一聲,好像是被痰堵住了,接著又昏了過去。林靜趕快喊醫(yī)生輸氧搶救,掛上氧氣后,劉子祥又有了呼吸,醫(yī)生建議還是到縣城去吧,縣城醫(yī)院條件好,不然的話,在出問題我們就不好解決了。
劉子祥在縣醫(yī)院昏迷了兩天又醒了過來,林靜每天雞湯、魚湯換著花樣給老爺子補身子,一周下來,劉子祥已能自己下床行走,醫(yī)生說,老人家就是心臟不好,其他方面都沒有什么大毛病,要家人注意不要惹他生氣,再休息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這天,醫(yī)生剛查過房,說不用掛水了,吃點藥,觀察兩天沒有問題就辦出院手續(xù)。劉子祥也覺得自己病好了,心里惦記著老榆樹,在床上躺不住了,要到外面去走走,林靜告訴他:外面都四十度了,電視上說,上海都熱死幾十個人了,上海人白天都不敢上街了。劉子祥不相信,我都活八十多歲了,過去夏天在大黍稞里也沒有熱死,就現(xiàn)在人嬌氣,說著還是往外走。林靜也不再說什么,就跟在后面,剛到醫(yī)院大門口,渾身的衣服就被汗水濕透了,這個夏天好像特別熱,好像是老天爺與人類過不去一樣,一到太陽底下就像掉進了烤箱,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熱浪,讓你無處可躲。林靜順著劉子祥,如果硬扳他回來他肯定不高興,不高興就會影響心臟,于是,林靜說,我打一輛出租車,帶你在縣城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轉(zhuǎn)一圈就回來吃藥。林靜像哄小孩一樣,將劉子祥哄上了出租車。
林靜讓駕駛員車開慢一點,在城里主要街道轉(zhuǎn)一轉(zhuǎn)然后再送回醫(yī)院,說著就從錢包里掏五十元錢給駕駛員,就給你這么多,你看著辦吧。
縣城劉子祥是到過的,還是當年送兒子劉永遠當兵時,都三十幾年過去了,那時候,城里最高的樓房才三層,現(xiàn)在一看,有的都幾十層高了快趕上深圳了,馬路比以前寬了,車子擠得滿街都是,不過路邊的樹倒是比過去小了,都是小樹、矮樹,就是粗一點的也都是被鋸掉頭才栽的新樹,一個高樓后面有座土山,都是新土,樹木整齊地排列在山坡和山頂,劉子祥想,這山比臥龍山小多了,山是有龍脈的,只要龍活著,山以后還會長的。高樓前面有一個二里路見方的場,不種莊稼不種樹,也不打場,邊上還有個大水塘,水塘里向上噴水給紅鯉魚洗澡,劉子祥想,城里人有錢,但也太會糟蹋了。劉子祥無心去看風(fēng)景,他的心惦記的是老榆樹。他問出租車司機,什么地方有老榆樹,出租車司機說,街上有不少榆樹,不知你要看那一棵。
出租車司機又把車開到郊區(qū),讓劉子祥看看一片榆樹林,劉子祥一看,全是新栽的榆樹,和李莊邊上的集中營一樣,榆樹都被做了截肢手術(shù),東倒西歪的沒有精神,蔫不拉沓垂頭喪氣的沒有一點生機,劉子祥越看越是憂心忡忡,林靜擔心出問題,勸老爺子說,服藥時間到了,不回去醫(yī)生要找了,要不我們下午休息后等挨傍晚天涼快一點我們再出去找老榆樹。劉子祥心不在焉地噢噢哦哦地答應(yīng)著。
看到劉子祥一天天地康復(fù),劉永遠和林靜打心里高興,永遠心想,過幾天等父親出院了,還是帶他到深圳去。這些天來,夜里由永遠陪護,白天由林靜看護,也太辛苦了。永遠看林靜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就沒有驚動她,大熱天,就讓她睡個午覺,自己到街上買西瓜去了。
12
永發(fā)賣了老榆樹,這事已經(jīng)寒了父親的心,劉子祥是不可能再住在永發(fā)家了。永遠打電話找永發(fā),讓他說出老榆樹在什么地方,永發(fā)說以前聽趙老板說過,樹又賣給縣園林局了,可是趙老板一年前突然死在一個賓館里,死后有兩個女人抱小孩要求親子鑒定分遺產(chǎn)的,還有幾百個人拿著趙老板或趙老板公司的借條討債的,趙老板死了,留下一大堆官司,公檢法幾十口子給他家忙,到現(xiàn)在還沒有理出個頭緒。
永發(fā)自從出車禍之后,聽到有人說榆樹就打心里就發(fā)憷,趙老板死后,他常常做噩夢。
13
林靜正睡的朦朧間,隱約聽到有人在說話,睜開眼睛一看是昌利來了。昌利看林靜醒了,道,二嬸好。你們從深圳回來我還沒有撈到(騰出時間)來看你們,這又聽說四爹病了,我就來看看四爹。昌利本來應(yīng)該喊林靜表姑,他還是按照祖輩拜了把兄弟的順序排下來,把劉家當丁家為族人了。林靜就問昌利最近都做什么生意了,昌利說這幾年在縣城和幾個鄉(xiāng)鎮(zhèn)主要做綠化工程,今年這大旱天熱,每天都給樹澆水,還是死了有一半,秋天還要補栽,能不貼本就萬幸了。劉子祥聽昌利說是在縣城搞綠化,就問,可知道我們家的老榆樹栽什么地方去了?林靜向昌利遞個眼色讓昌利不要說,昌利沒有反應(yīng)過來,卻說我知道,就在老街里的老縣政府門前。劉子祥打聽到老榆樹的下落,興奮的眼睛發(fā)出亮光,夸贊道,大孫子就是管用,昌利,你現(xiàn)在就帶我去看看。林靜說已經(jīng)知道在那里了,樹還能跑了?等挨傍晚涼快一點我們再去看行吧?林靜哄著劉子祥,劉子祥嘴上不說,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昌利知道自己闖了禍,也跟著勸說,四爹,等傍晚涼快點我?guī)闳タ?,你老人家先休息一會,我到綠化工地上去看看。說完昌利就告辭了。
林靜看劉子祥又躺下睡了,便趴在小凳子上小寐。永遠把西瓜買回病房,正準備叫父親吃西瓜,看床上空空的,以為上廁所去了,病房本是有廁所的,但劉子祥很知趣,行動方便之后,一般白天他都到走道里的公共廁所去。劉永遠等了一會看父親還沒有回來,就跑到廁所去看看,里面沒有,病房的廁所也沒有,他喊醒林靜,問看到父親哪去了,林靜說不知道啊。劉永遠心想,父親要見老榆樹的心愿未了卻,一定上街去找老榆樹去了。
老街里的老縣政府已人去樓空,政府機關(guān)已搬遷到新區(qū)辦公,老政府樓顯得破舊灰暗,門前廣場很小,近年栽的大樹全部都是被截肢的,有一棵百年的老槐樹一點生命跡象都沒有了,怕是來年的春雨也澆不活,春雷也叫不醒了。劉子祥一棵棵看過去,多是銀杏、香樟等名貴樹木,越看心越慌,越看心越?jīng)?,他心想,干爹老榆樹的枝葉應(yīng)該能罩住這半個廣場的,怎么到了跟前也看不見呢?
劉子祥低著頭尋思,這樹還能再挪嗎?嘴里不住地嘆道,人挪活樹挪死啊,待到一棵大樹跟前時,劉子祥不禁愣住了,劉子祥終于認出來了,是自己的干爹老榆樹,那身上的蟲洞,那被六零年扒掉幾塊皮的傷疤,一點都沒有錯,只是好好的粗壯的樹枝被截肢了,老樹一定疼的流淚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生長最茂盛的時候,可老榆樹一個新葉都沒有了,整個大樹就成了大木樁,再也沒了生氣。被劉家視為親人,珍為生命的老榆樹已經(jīng)死了。劉子祥眼睛呆呆地看著大樹,空洞的沒有內(nèi)容,渾濁的眼神露出絕望——干爹死了!
………
14
劉子祥是在老榆樹下被家人找到的,此時東方已露出魚肚白,老人家呼吸尚存,脈相不穩(wěn),永遠馬上叫來醫(yī)院的救護車送急救室搶救。醫(yī)生說老人已出現(xiàn)心力衰竭現(xiàn)象,能否救過來還不一定,讓劉永遠做好后事的準備,然后說,我們會盡力的。
劉子祥醒來后就說了“干爹死了,一起葬吧!”八個子,當劉永遠點頭想問還有什么交代,劉子祥張開的嘴巴再也沒有吐出一個字,眼睛突然睜了一下,接著就永遠地閉上了。
劉永遠安排后事,與園林局談好,又花十萬塊錢將樹尸運回李莊,莊上的張木匠爺三個三天三夜用榆樹給劉子祥打了一副六六六的大棺材(棺材的底、幫和蓋的厚度都是六寸),張木匠說,這是他一輩子打的最大的一口棺材,也是唯一一次用榆樹打棺材。
老榆樹回鄉(xiāng)和當年移樹進城時的陣勢一樣,還是平板車拉著老榆樹,還是運來了挖掘機和大吊車,不同的是多了一輛靈車。
劉子祥死后就在縣城的火葬場火化后將骨灰?guī)Щ乩钋f入殮下葬的,出殯時莊上找不到舉重的。挖掘機只要一支煙工夫就將墓穴挖好了,陰陽先生用羅盤測量后在地上用線放出樣子,吊車就將棺材吊起放入墓穴,然后推土機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推了幾趟,一座小山一樣的墳頭便堆了起來。
15
是年秋天,劉永遠又回一趟李莊的老家,他先到父母的墳上去祭掃先輩,也是為了老榆樹。
李莊要拆遷了,劉永遠聽說以樹命名的村莊,譬如棗溝村的棗樹,梨園村的梨樹,這都是村莊的靈魂,當然李莊的李樹也不例外,可是劉永遠在李莊家前屋后地找,連一片李樹的葉子也沒有找到。
莊鄰們相繼回家搬家伐樹,相互見面打個招呼,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樹散了,人散了,村莊也散了。一切關(guān)于村莊、鄉(xiāng)土、民風(fēng)、鄉(xiāng)情、民俗,哪怕是記憶也都漸漸的隨風(fēng)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