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橘
“八月的最后幾天……秋天已經(jīng)臨近。太陽正在往下沉。
她……透過半開的門,沉思地凝視著,我知道,這時候她心里想著什么……”
突然想起屠格涅夫散文詩中的這幾句話,正想說起蔣靜,于是就把“她們”借用在我讀蔣靜詩集《一首詩的距離》讀后感的開篇中,興許并不牽強。
蔣靜說:“一首詩的距離,也許是這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也許是最近的距離,其分水嶺不外乎懂與不懂?!边€好,我于詩,恰恰在半懂不懂之間。
幾天來我在詩集的詩行間徘徊,不知為什么,耳邊總是縈繞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愛的絮語》。還好,我于音樂,也恰恰在半懂不懂之間。
然而我曉得,詩與曲,常常是黃金搭檔。
切切的鄉(xiāng)愁
說起蔣靜的鄉(xiāng)愁,很自然地想起一件事:七年前的初春我在包頭到廣州的火車上與一車廂的甘肅農(nóng)民工同行。那時北方仍然春寒料峭,可南國卻是山青如黛,溪水潺潺,好多農(nóng)舍坐落在山水間,遠看飄渺如畫,風(fēng)景極好。年輕的人們在驚嘆這美景后,隨著就好一陣呆想,他們的臉上多數(shù)表現(xiàn)出淡淡的鄉(xiāng)愁,用他們的話說:“南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這陣子也許家鄉(xiāng)正在刮沙塵暴——看,這里一絲風(fēng)都沒有,一張紙都刮不起來,沒意思……”我在蔣靜的詩里,也讀到了這樣遠離故鄉(xiāng)后心頭生出的濃濃的惆悵,無奈的傷感。
對于蔣靜來說,盡管故鄉(xiāng)只是一片看慣了的草原、幾間簡陋的茅屋、有蒼茫的云樹、有遠方的一條河、還有“交錯著的草原上的小路……然而對于漂泊在外的游子,故鄉(xiāng),早已不是一個具體的院落與家的影像,也許故鄉(xiāng)依然貧困甚至沒有了任何親情,可她永遠是游子的精神棲所,是心靈的歸宿,當然也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源泉。
讀著第一輯《夢回故鄉(xiāng)》,你會隨著詩人從她故鄉(xiāng)的夢川中走來,她說“醒來,就忘了它的流向/忘了兩岸的景色”,可是怎么會忘了呢?這個“忘”恰恰是她最深的記取,因為她知道自己來過,在生命最初的芬芳中來過。在“秋的更深處”,她聽見草原上的“悠遠的牧歌”和仿佛“古遠的經(jīng)聲”在月光下?lián)u晃的駝鈴;她看見裸露在家鄉(xiāng)呼倫貝爾清涼月色里的記憶;還有阿巴嘎草原夜空里的星月和希拉穆仁草原上的日出……每一個回憶,都表達了她無法拂走的對家鄉(xiāng)深情的眷戀。
然而現(xiàn)實的生活,使得她無緣時時親近自己的故鄉(xiāng)。離家多年,她只能依托在夢中回去,在“呼倫貝爾洗過的星空下”回望自己,在“冬天曼舞的”雪花中尋找自己的詩情。這些情感不是詩人虛幻的呻吟,如果沒有這么深的愛戀,恐怕也不會有如此細膩的描寫。她在不斷的鄉(xiāng)思中一遍一遍地體悟著故鄉(xiāng)之于她的意義,故鄉(xiāng)的情結(jié)交給她的疼與愛,正是生命與泥土的交融,肉體與靈魂的剝離,幸福與痛苦同在,那是因為她有著與故鄉(xiāng)同時忘情的生命共感!
故鄉(xiāng)的一切景物無不在蔣靜的視野之中鮮活著、升華著:駝鈴、云樹、雪原、小路、大雁……這些人與自然的生命節(jié)律統(tǒng)一起來,構(gòu)成了永不消失的生命情態(tài)的自我體現(xiàn),因此也才有了她那么幽怨地說:
我眼中的淚水
一滴比一滴苦澀
那是鄉(xiāng)愁的滋味……
(《我的呼倫貝爾》)
她徜徉在夢中的家鄉(xiāng),多么不愿醒來,她把夢當作一條河,“醒來,就忘了她的流向/忘了兩岸的景色……”世上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夢總會醒,而且“一經(jīng)流過即是永訣”。這是所有游子在遙望故鄉(xiāng)后的心跡吧?
悠悠的癡愛
世界之所以繽紛繁華,皆源于美。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世間之美緣于人世的繁華繽紛。而賦予這種美最讓人感動、最抒情、最形象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詩——詩人是美的傳遞者,她傳遞著一種情感,抑或一種信息。
古往今來,任何一位詩人,“建安三曹”、蘇東坡、柳永、海涅、普希金、泰戈爾、屠格涅夫、郭沫若、郁達夫、戴望舒、……在他們的詩作中,無一不是抒發(fā)著作者感天動地的愛與被愛的情感。
蔣靜在她《一首詩的距離》第二輯“紙上愛情”中,為我們彈奏了一曲既柔情似水又清麗晶瑩和愁腸百結(jié)的《愛的絮語》。
人在生命的初始,大多接受了父母的親情愛撫,那種源于骨肉血緣的情感潛藏在人的一生活動中。而真正的愛與被愛(這里并非單指男女情愛),那是心靈之間的碰撞與交流——只需一次,也是在其生命旅途中非常幸福的事!蔣靜在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愛之后說:
叫你怎樣才能找到我
也許凝在葉上滴成露珠更好
也許滑落指尖散成音符更好
也許漂流天邊醉成晚霞更好
(《依稀》)
這種對愛的惋惜與思念是深遠的,想盡一切辦法都找不回的那種結(jié)局,只有詩能夠救贖她!
蔣靜在詩里呈現(xiàn)的愛的美感,讓我想起了李商隱的那首略顯艱澀的《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边@種對愛戀的記憶,微妙的心理表達,歷來是詩人們情感抒發(fā)的手段。在這一輯中,詩人彈奏了一曲愛之歌,可喜可悲,讀者可以跟隨著她愛的思緒“飛累了的風(fēng)/濕潤著我豐滿的日子”,在五月的桃林深處、在熱鬧的枝葉間、在月光寫意的小路上……品嘗愛情,享受這人類最無私最甜蜜最秀美的愛情!
而愛情常常伴隨著孤獨與痛苦。留在心底的愛情,就像一個幽靈,無論時光怎樣移轉(zhuǎn),它都時時侵擾著你,讓你終日不得安寧。像元代散曲家徐再思這樣可憐地寫道:“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世上有哪位詩人的心不是脆弱得如“一塊花玻璃”那么“不堪一擊”?蔣靜也一樣,愛河就是一條流血流淚的河,不入其中不知其痛,所以她說“有一種疼痛/留在血液里/抗生素也殺不死……”
愛到極致確是一種美,一種“悲壯的美”。而在現(xiàn)實中,愛情帶給人們的,往往是心靈苦痛的震顫。事情發(fā)展到悲壯的程度,即為慘烈,那卻是人難以承受的!還好,蔣靜挺過來了,所以她理智地寫道:“愛情是一種毒/一種無從設(shè)防的毒……”即便是毒,愛情的毒,人們還是甘心品嘗,并悠悠回味的,因為那些情感歷程中的美,實在是極致得令人不舍。endprint
你守候的地方
春花落盡 草葉秋黃
站在蘆葦叢中
我努力長成一株水蓮
只為你經(jīng)過時
能認出我清苦的芳香。
(《夢不能預(yù)約也不能拒絕》)
但愛情畢竟是美麗而神圣的!沒有愛就沒有人類。我們中國人常常把結(jié)局想得特好——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當然好,如若不然,就學(xué)會堅強,把心底的秘密珍藏起來。拜倫曾經(jīng)這樣說:
那溫柔的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
永遠孤寂,永遠見不到光明
你的心呼喚,我心潮才會涌起
一陣顫栗,復(fù)歸于原先的寂靜……記住我!
詩人們寫愛情的經(jīng)典句子已經(jīng)不少,能寫出自己的情感卻是不易。讀蔣靜的愛情詩就像聽這窗外的聲聲秋雨,那就看讀者的心境了。
深深的心痕
窗外下著纏纏綿綿的秋雨,那棵老槐樹上的葉子時不時地跌落在地上,看了這情景有些讓人傷感——生命終究要回歸到它來時的原位么?我和院里的鄰居們成年地圍著這棵樹閑聊,看著它從春天的嫩芽到夏天的蓬勃猶如一個強健的生命。春風(fēng)吹過,花兒爭著開,葉兒也爭著綠。串串白色的槐花垂下來曾經(jīng)是滿樹綠冠的馥郁,心情極好。這綠色就與“希望、理想”等詞連在一起。本來么,嚴冬過后要的不就是這一蓬綠蔭嗎?
一樹繁花季節(jié),不想傷痕——不敢去觸碰傷痕,是緣于那傷痕正好刺在心中!生的欣慰與死的悲涼,這種事兒似乎人人都經(jīng)歷過。但,上帝決意要帶走一個人,任何人都是無能為力的,只有時間可以抹平一些記憶。然而,時光流逝,在蔣靜的心里卻不僅僅是一種對死亡的悲憫,我們看她流著淚的心將那“一抹深痕”上結(jié)的痂掀開了,正如她說:“生生剝離的滋味/一直種在我的心里?!睕]有經(jīng)歷過這種“剝離”的人是不會感受到那種痛到骨髓的感覺的!
不忍讀這樣的詩句,詩人在第三輯中,對她過世的父親、女兒、友人……向著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花草飛鳥……寄予了極深的情感!而恰恰是這種真摯情感所凝結(jié)的詩句,猶如顆顆珍珠熠熠生輝。她對早逝的母親說:
在高原上
我始終遙望著北方的葉子
你的深痛
我的深痛
(《一樣的疼》)
她對遙遙千里的朋友說:
相見便是一世的歡顏
何苦心絲剝繭
何苦空懷思念
(《不如相見》)
她對父親說:
因為拒絕
你把我們都留在了你的世界之外
……爸爸,那瓷白的光真冷
五龍盤踞不讓我親近
這怎么可能是你……
(《雨是永別的淚》)
她對夭亡的女兒說:
此刻誰
能為我的女兒亮起火把
……
寶貝
媽媽不小心丟了你的心跳
……
疼痛 像細密的冷雨
打在每一根神經(jīng)上
(《寶貝沒回家》)
人生在世,親人愛人友人的離去,給每個人的心靈都會留下痛徹心扉的一抹深痕,這傷痕永遠不會撫平!
關(guān)于“死亡”,因為它首先涉及到“傷痛與恐懼,”人們往往避開這個話題,以為它不吉利。但是,死亡的必然,是任何人都不可避開的。在這里,過多的談叔本華之于死亡的議論未免累贅,那么就讓我們聽聽法國哲學(xué)家狄德羅在他的《宿命論者雅克》中這樣說:“……你在進入這里之前、在這里之際、離開此地之后,都在我懷抱中?!?/p>
蔣靜明白這些道理,親人們的離去固然讓她痛不欲生,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放下了這些沉重的輜重——“嘗試放下靈魂的重軛/心靈綻放自由的花朵”。
真正的詩人是不會永遠沉溺在那些人生陰霾里,去感傷飄逝的云朵去看落花流淚的。
終于,我們也欣喜地看見詩人這樣激勵她的友人,也像是在激勵自己:
有詩歌相伴
一個人走再遠
也不會孤單
(《帶著詩歌走》)
看來,我之前的擔心有些多余,是的——有詩歌相伴,一個人走再遠,也不會孤單!我看到了蔣靜的微笑。
紛紛的心花
如果說,《一首詩的距離》的前三輯是詩人有意踏入的三條詩歌創(chuàng)作路徑的話,那么詩集的最后一輯“我心如琴”,則是作者對人生的一個沉淀和思索。她已經(jīng)將人生中不可避開的思念、困頓與愁煩,歷經(jīng)“在歲月的沼澤里掙扎”,漸漸“隔著時光眺望”之后,平靜地說,“要醒/就幼芽一樣醒來吧?!?/p>
于是,她醒了!
詩人醒了。那一刻,她方知在自己的生命旅程中做了一個“無法支配的夢”,眼前是:
霓虹燈把偶人般的幻影
閃爍在這里
讓這里充滿濃郁的生命氣息
(《失重》)
在這場夢里,她“心始終游蕩”著,然而落于現(xiàn)實的藩籬,她又是多么希望“誰給我一個縫隙藏身”。
在這一輯里,我依稀感到蔣靜的詩漸漸地滲入了些許哲學(xué)的味道:
我不能逃離既定的角色
它讓我每一個痛苦的時刻
都帶著歡樂的面具
(《失重》)
所以,她似乎像個“檻外人”般忐忑地問這個世界:“我可以來嗎?”
哲學(xué)家周國平曾經(jīng)說過:“哲學(xué)和詩本是一體……沒有哲學(xué)的眼光和深度,一個詩人只能是吟花詠月、顧影自憐的淺薄文人;沒有詩的激情和靈性,一個哲學(xué)家只能是從事邏輯推理的思維機器?!?/p>
而令我欣喜的是,我看到了蔣靜那閃動在心靈深處的一朵朵浪花,她唱著“凄美但不凌亂”的歌,歌唱著早春、新年、音樂與幸福。她的詩句閃射著她對人生獨特的感受和思考,因而形成了她獨特的詩風(fēng)——并不刻意追求對仗與押韻,而是因詩的需要所創(chuàng)造的“詩的意境”!像秋日晨曦里掠過來的那股清新的風(fēng),質(zhì)樸的潔凈的閑適的安然的?!段倚娜缜佟愤@一組詩,據(jù)說是創(chuàng)作于一組小提琴曲,由那些詩句也能看得出,蔣靜對這些樂曲是何等偏愛,在《伴我吉他》、《綠草如茵的家園》、《把愛獻給你》、《天堂鳥》、《我心如小提琴》里,我看到她的笑臉,以及“和小提琴的目光對接”時流出的激動的淚水!
詩有別于其他文學(xué)藝術(shù)形式,其中之一就是作者“為滿足深刻的情感需要而自由地加以系統(tǒng)化的整套意象?!奔础霸姷目旄小保ǚ▏缹W(xué)家于特勒)。作者和讀者都沉醉在“詩的快感”里——這是詩歌在心理上的審美,雖然感覺有些飄忽,但卻展現(xiàn)了詩的魅力。
《一首詩的距離》就這樣,自然輕松地呈現(xiàn)了她美妙的詩境,讓我們也從那些詩句中,欣賞和分享了蔣靜的人生體驗,隨之歡樂之際,也感染著淡淡的憂傷。而這種淡淡的憂傷并非讓我們壓抑,反而像英國哲學(xué)家布拉德雷所說,她“……無可阻擋地進入我們的想象和情感……”在蔣靜的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是詩人的一顆真誠溫潤的心,我想,這興許正是當代年輕詩人們要努力學(xué)習(xí)的。
〔責(zé)任編輯 阿 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