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詩經(jīng)

在最癡情的夜晚墮落

◎蔣詩經(jīng)

1

這是一條老街，青石板路面被人們的腳步打磨成烏亮的鯽魚背狀，沿街的兩邊是清式木質(zhì)閣樓，樓上的窗戶都是鏤空的雕花……照這樣描述下去，明顯是我不厚道，雖然我說的都是真的，但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

其實(shí)，這條街已經(jīng)年久失修，所有的木樓外都沾滿灰塵，有點(diǎn)白發(fā)蒼蒼的意味。穿過老街其中一條陰暗、狹窄的里弄，就會看見天井的光亮斜斜地照在房門的一角。透過門縫，你很可能會讀到一張關(guān)于1993年的報紙。

那一年，我在這里愛上了一個叫紅蓮的女孩。

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還混跡于這條老街，大多的街坊都已經(jīng)搬離了這里。我親眼目睹他們在離開的時候，臉上并沒有一絲留念，有的只是對新生活、新房子窗明幾凈的向往?？梢月?lián)想得出來，紅蓮在搬離這里的時候，一定也是一樣的幸福。

老街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又多了租住民，三教九流。沒有人知道我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了很久，他們都以為我和他們一樣，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生活一直在潛移默化，而我卻后知后覺。直到有一天，我在街口買鹵水鴨，遇見了那個叫做秦玲的女孩。

那天我趿著一雙拖鞋，叼著劣質(zhì)的香煙，一搖三晃地邁向那個熟悉的攤位。攤位和老街一樣老了，只有它能讓我找到一點(diǎn)從前的感覺，所以，我喜歡鹵水鴨。

攤邊有個女孩沒有來由地對我笑了笑，唇紅齒白。

這場艷遇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如今的我已經(jīng)對一些事失去了追本溯源的興趣。我和她并肩走進(jìn)了我的房子，下午四點(diǎn)的陽光，正越過天井，斜插在二樓的窗欞上。

我們聊著聊著就上了床，水到渠成。當(dāng)我褪去她的最后一件衣物，腦子里自然而然地又浮現(xiàn)出蔥的形象。不知為什么，我一直喜歡將嬌好的女人形容成蔥。同理，當(dāng)我剝?nèi)ナ[衣，看到它嫩白的身體的時候，也會無端地想起女人。

女人就是一根蔥，讓人唇齒留香。

她在我的身下叫得有些瘋狂，這讓我很有成就感，我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所以，那天我非常賣力。

事后，我滿足而又疲憊地點(diǎn)燃一支煙，看著她一件一件地將我剝下的衣服穿了回去。

剝?nèi)ヒ路呐耸敲篮玫氖[，穿上衣服就不再是蔥了。秦玲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有些調(diào)皮地做了個鬼臉說，付賬!

人的錯覺是個很要命的東西，所以我學(xué)會了誠實(shí)，正如我向你如實(shí)地描述這條老街?？墒巧钍遣徽\實(shí)的，秦玲不過是個妓女，而我還一直賣力地要給她快感。這很可笑。

我問，你叫什么？她笑，我叫秦玲，住在8弄，歡迎下次來找我。

老街墮落了。

2

1993年，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條老街就是我的地盤，包括紅蓮。

為什么我總是提起1993年？那是我生命的一個斷層。在此之前，我的胸中不但有這條老街，還有整個世界。少年的夜晚孤獨(dú)而又豪情萬丈，空洞的內(nèi)心卻總是充盈著整個世界的風(fēng)，鼓鼓囊囊。

不幸的是，我戀愛了。

紅蓮掛著這條街上獨(dú)一無二的銀項(xiàng)圈，它常常在我的記憶里跳蕩，以致我分不清到底是愛上了紅蓮，還是愛上了那枚項(xiàng)圈。

16歲的紅蓮是個安靜的女孩，安靜得像一朵睡蓮。昨天我還看見她坐在弄口擇菜，今天她就已經(jīng)綻放了。我知道她是紅蓮，可我還是有些驚訝，她竟然和我一樣長大了。

我始終相信，情竇初開的人，都能敏銳地捕捉到細(xì)微的愛情信息，紅蓮在我的注視下開始顧盼流連，她時常挺著兩個傲人的小乳房，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然后在和我擦肩的剎那稍稍回首，丟下一個淺淺的笑。

我開始像個良家子弟一樣蹲在弄口幫母親剝蔥或擇菜。這讓母親大為不解。在她的口中，我一直是個和我父親一樣的混蛋，什么都不管不顧。父親在我7歲那年被槍斃的，原因很簡單，玩弄婦女。那年應(yīng)該是1982年，槍斃人最多的一年。

父親的死沒有減少母親的怨恨，在我成長的后11年里，她一刻也沒停止對黃泉下父親的詛咒，這也使我理所當(dāng)然地缺少家教。

我對父親沒有太深的印象，所以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混蛋。但是有一點(diǎn)是不可否認(rèn)的，在和紅蓮接觸的過程中，我繼承了父親的罪惡，我非常想玩弄一回紅蓮胸前的銀項(xiàng)圈，以及項(xiàng)圈后面的兩個小乳房。

我和紅蓮的第一次約會是在一次露天電影之后。那時的露天電影幾乎已經(jīng)絕跡，因?yàn)楹芏嘞镒永锒挤胖欠N特大的喇叭，放著投影錄像。里面不時地傳來男人的廝殺和女子嗲聲嗲氣的叫喚，而正是這樣的錄像廳，完成了我對關(guān)于女人的啟蒙。

那，應(yīng)該是記憶里最后一場露天電影。

電影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看見紅蓮對我坐的籃球架上掃了一眼，然后故意像知道了結(jié)局一樣，一個人形單影只地離開了人群，往回走去。我悄然地跟在她身后，快到街口時，我叫住了她，她就像一只貓一樣，跟著我鉆到了一座行將廢棄的公園里。

紅蓮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這也是促使我多年后把蔥比作女人的一個深切根源。我們那一次的相愛非常潦草，我模仿著錄像上的那些親吻，吻她的銀項(xiàng)圈，吻她嫩紅的乳頭。

我以為紅蓮會很快樂，會嗲聲嗲氣地叫喚，可她卻無緣無故地哭了。這讓我有些失望，也有些驚慌，我不知道我哪做錯了。我起身說對不起，而紅蓮卻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哭著跑走了。

3

8弄離我只有50米的距離，原來我離墮落這么近。很久以前，我以為我已經(jīng)墮落了，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墮落的速度與這個世界比起來相形見絀。

老街像一條鼻涕一樣被拖在新城區(qū)的一側(cè)，隨時有被這個城市丟掉的危險?？墒俏易〉眯陌怖淼?，這是母親丟給我的唯一遺產(chǎn)，城市的新鮮不屬于我。

一個無聊的午后，我不知不覺地走到了8弄。有時候，人正是在這種不知不覺的狀態(tài)下墮落的。

秦玲還是瘋狂地叫著，我甚至能感覺到老舊的天花板上有細(xì)微的灰塵在她的叫聲中緩緩下落，映襯著一縷夕陽的美麗與凄楚。

之后，秦玲拉著我走了兩條街去吃大排檔，她挽著我的手讓我想起1993年的紅蓮。夜風(fēng)習(xí)習(xí)，我們看上去像一對真的情侶。

我喜歡大排檔嘈雜混亂的感覺，這里的人們像是陰天浮上水面來透氣的魚，急不可奈地灌著啤酒，吐著帶泡泡的往事。

秦玲一臉小女人狀，歪頭看著我，這讓我感覺到了她的一絲清純。作為一個妓女，如果我當(dāng)面夸她清純，無異是在罵她。可是那一刻，我真的有這種錯覺。

又是錯覺，我總是被錯覺迷惑，沉醉不知?dú)w路。秦玲給我的錯覺讓我有了傾訴的欲望，和午后的墮落一樣不可遏止。

我把大杯大杯的扎啤灌入腸胃，于是，往事也像泡泡一樣涌了上來。

我說，你有沒有看過那張1993年的報紙？那是我母親貼上去的，因?yàn)殚T被派出所的人踹開了一個裂縫。

秦玲一臉專注，這給我繼續(xù)說下去的勇氣。

那張報紙上記錄著1993年的老街上的一件殺人事件，那個少年兇手，就是我。

我的母親是個不識字的婦女，但還是有好心人給她“看”，她的兒子上報紙了。母親一聲不吭地將這張嶄新的報紙貼在門縫后，隨后就收拾一切，跟一個曾經(jīng)下放于此的勞教離開了老街。

我為母親慶幸，如果不是我的離開，她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停止她的咒怨。開庭的那天，母親沒有來，當(dāng)時的她可能已經(jīng)面無表情地坐著火車或是輪船，把老街和這些經(jīng)年的傷痛丟在了身后，遠(yuǎn)遠(yuǎn)的。

那一天的庭審沒太多人，我一眼就掃到了紅蓮，她安靜地坐在角落里，臉色蒼白，手里拎著一大袋水果。

案件沒有什么懸念，那個叫紅星五的混蛋倒在我的軍刺之下，他不應(yīng)該到老街來踩我的地盤，更不應(yīng)該調(diào)戲紅蓮。很可惜我只是刺中了他的腿部，要不然我就不會只坐四年牢，那么，紅蓮，可能不會給我寫那張紙條。

當(dāng)天，紅蓮沒有和我說一句話，但她看我的眼睛里有大片大片的傷心，在銀項(xiàng)圈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我理解，畢竟她是我的馬子。雖然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馬子具體是什么意思，但港臺的電影里都是這么說的。

紙條是在我吃香蕉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香蕉是紅蓮送來的，字跡也是她留下的。她把紙條藏在香蕉里，像模像樣地說，好好改造，我等你回來。

我覺得這句話就是天荒地老，雖然我和紅蓮的相愛僅限于那一次，隨后我就成了罪人。

這時，秦玲的手機(jī)響了。她嫵媚地撒嬌說，馬上就來。

秦玲的客人來了，她沒有義務(wù)陪我聊天。她起身走了，留下了一個沒能講完的故事。于是，剩下來陪伴我的，只有廉價的啤酒和一桌子殘羹。

4

4年，1461天。多出的零頭是其中閏了一年，我一天便宜也沒有占到。很奇怪，這4年里，我常常想起的人卻是父親，或許我真的是一個和他一樣的混蛋，不過，他混蛋透了，就被槍斃了。而我，才剛剛混蛋。所以，我還有救。

回首當(dāng)年的罪惡，我有些許的心酸。我已經(jīng)開始將當(dāng)年的年少輕狂定義為罪惡，證明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或者說我已經(jīng)好好改造過了。

回到老街，我知道肯定遇不到母親，她老人家已經(jīng)在遠(yuǎn)方幸福地生活?？晌覜]想到，紅蓮也不在了。老街成了我一個人的老街，有些孤獨(dú)。

紅蓮是老街第一批搬走的，聽說走的那天瘋狂地放鞭炮。那個年月里還沒有禁放鞭炮，即使禁了，在老街這偏僻的一隅可能也會放。人們興奮的時候一定要弄出一點(diǎn)瘋狂的聲響渲泄一下，這和秦玲的叫聲是一個道理。

沒有人知道紅蓮在什么地方，城市就是這樣生生扯斷了這些老街坊的來往。我沒好意思再去追問，我只是在內(nèi)心固執(zhí)地等待，等待紅蓮在某一天會回到老街，告訴我，她還記得那張紙條里寫的是什么。

我揣著兜里最后的五元錢在街頭徘徊，在考慮是買一包紅梅煙加一袋方便面，還是直接買五袋方便面。這個兩難的選擇讓我頗費(fèi)周折。可能從那次被動地帶上手銬后，我就開始害怕選擇，因?yàn)檫x擇只會給人帶來一些不必要的思考。我喜歡別無選擇的方式生活，聽天由命。比如關(guān)于老街，我就沒有選擇，紅蓮不回來，我就不能離開。

紅星五的出現(xiàn)，讓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他不計(jì)前嫌地請我去吃飯。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圖，所以只悶著頭吃，吃飽喝足當(dāng)時對我來說比較重要。最后，我明白了紅星五是想請我去幫他。

我忘了交待一點(diǎn)，老街是靠近揚(yáng)子江的一個地方。幾年里，紅星五靠著他的精明在長江里空手發(fā)了財。如今，很多人眼紅他的那份白手事業(yè)，所以他想請我去幫他保護(hù)那幾條外地的采沙船，因?yàn)?，他覺得我夠狠。

我捏了捏兜里的五塊錢。我說過，我喜歡別無選擇。

就這樣，當(dāng)年我刀下的受害者成了我的老大，這我能接受。我已經(jīng)好好改造過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誰都可以是我的老大。

紅星五當(dāng)年能看中紅蓮，就證明他的眼光不錯。

第七天，船上來了一幫人，個個兇神惡煞，還帶著一把土槍。他們把土槍頂在我的頭上讓我滾。我當(dāng)時的表情很麻木，我甚至希望那把土槍能在我的頭上轟響，這樣我就可以看見自己血肉橫飛的畫面。遺憾的是，他們不敢。

其實(shí)，我不會滾，也不會出擊，曾經(jīng)的罪惡不會在我的身上重演，我只是毫無反抗地準(zhǔn)備充當(dāng)一個受害者。誰知，我卻贏了。

最后，和解談判，這是紅星五的事，與我無關(guān)。

我只是掙錢養(yǎng)活自己，然后在老街等著紅蓮回來。

5

我頭痛欲裂地醒來，依舊嗅到了老街潮濕的木質(zhì)氣味。但不同的是，我的身邊睡著秦玲，她赤身裸體地圈著我，兩顆乳房讓我感覺到一種類似母愛的溫暖。

我怎么會在這里？秦玲說你昨晚喝得太多了，找到我這兒說了整整一夜的故事。

我又問，那個嫖客呢？秦玲看著我突然就笑了起來，你才是嫖客，那個人被你嚇走了，你說你要包夜。

原來真正的嫖客竟然是我，雖然我只是不停地說話，沒有去讓她尖叫。我摸了摸已經(jīng)空空如洗的口袋說，我沒錢了，你先記個賬。

秦玲笑著說，想不到你還是個癡情的嫖客。

癡情的嫖客，這個名詞極具諷刺意味。我已經(jīng)忘記了從第一次接觸女人到秦玲，我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女人，而這些在我身下的女人只有一個共同點(diǎn)，都是妓女。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8弄，只要50米，我就又從一個嫖客做回了自己，不露痕跡?？晌疫€是我自己嗎？我一直住在這條老街，真的是為了等待紅蓮回來嗎？

其實(shí)，我見過紅蓮，在紅星五的那次慶功會上。

可在對秦玲的敘述中，我為什么會隱瞞了這段結(jié)尾？難道只是為了能打動她，然后可以欠下一筆包夜的賬？我不知道。

彼時的紅蓮，胸口早已不再有銀項(xiàng)圈，她妖艷性感地偎著紅星五，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有些錯愕，可紅蓮卻很禮節(jié)性地給了我一個微笑，她甚至端起酒杯祝我得勝歸來。

我的勝利是紅星五的，紅蓮也是紅星五的。而只有他微跛的腿，才是我當(dāng)年的杰作。

紅蓮是紅星五的馬子。這時的我已經(jīng)對馬子這個詞有了進(jìn)一步的理解，或許說它只是玩物的代名詞?？墒羌t蓮卻很幸福，她們家住的新房子，她打理的某個夜總會，都是她幸福的根源。

那一夜，我和女人睡了覺。是個妓女，一個紅蓮親手在夜總會安排的妓女。用紅星五的話說，是犒賞我的。我不敢看紅蓮的目光，但我還是接受了。

做愛，原來只是個原始而簡單的動作，而我為此卻尋覓了很久。

從此，我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著這個原始而簡單的動作，身下的女人也不停地變換。我把錢都花在了那些女人的身上。

不久后，紅星五在幫派的爭斗中帶著財富開始逃亡，抽身離開了這個城市，紅蓮也不知所蹤。

某一天，我在老街意外地收到了一份讓人意外的快遞——銀項(xiàng)圈，它依舊圓滿，像是一個滿滿的句號。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等待的已經(jīng)回來了。老街關(guān)于1993年的記憶，可能只是大排檔的扎啤里泛起的一陣泡沫，真實(shí)存在卻又消失無蹤。

我依然沒有離開老街，這是一種慣性。我說過，我不喜歡選擇。

6

這是一條已經(jīng)墮落的老街，雖然它依稀還會飄過一抹蔥的香氣。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