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快出站了，憑直覺，他知道她還站在那里。他把頭伸出窗外，果然，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神情沮喪，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眼睛機械地盯著漸漸遠去的客車，兩行淚水稍然掛在她紅紅的腮上，象清晨的露珠。

客車飛馳。兩旁的房屋、電線桿、行人迅速后退。他站在座位前將頭伸出窗外，緊緊地望著她，直到客車在前面拐彎，將后面的景物全剪掉，才深深地嘆了氣，坐下來，把她給他帶來的一小袋青蘋果放進座位旁的牛仔包里。

他心里矛盾極了。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時候才來，錄取通知書不是早就得了嗎?取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和他一道去的，她不是很高興嗎?他們說好了，她來他家玩幾天。他考上大學了，以后相聚的日子就少了。究意是什么原因呢?難道她……

他不敢再往下想，回頭看著身邊與他一道的小梅。這時，車身突然往上一抬，然后又往下落，所有乘客都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后面不知誰的旅行袋從貨架上掉下來，正打在下一個女孩子的頭上，那女孩出一聲尖叫，剎時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到女孩身上。這是由于公路不平而引起的，經(jīng)常乘坐客車的人都有這種經(jīng)歷。只有他象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臉色灰黯，神情沮喪地望著身邊的小梅。

“怎么，剛才在車站那個女孩是你的情人?挺漂亮的嘛!”小梅微笑著看著他。

“嗯! ”，他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不，不是!”

“是就是嘛，有什么了不起，人家又沒有吃醋!”小梅得理不撓人。

小梅和他是幾年老同學，平常在一起談理想、談人生，感情很好，簡直就象親兄妹，這次又剛好與他考上同一所學校，他倆說話就更隨便了。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頭一歪，沉沉地嘆了口氣。

“有什么值得衰聲嘆氣的，考上大學了，又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說不準人家還在那兒站著呢!唉，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噫，對了，你們是什么時候玩起的?怎么連我都不知道? ”小梅見他不高興，又不知為什么，便想把話題引開。

“唉，不要提這事，煩死了!”

“煩什么呀，你!人家才問一句話嘛，就煩人冢。也

才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嘛，就驕傲! ”

“人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早就不是我的女朋友了。”這句話好象是從他的牙縫里擠出來的，又好象是從他的心里溢出來的，他顯得很痛苦。

“什么，她結(jié)婚了?那你們……”小梅吃驚地望著他。

“你不知道，……”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這里，只有小梅是他的知已，他要把他的煩惱告訴給小梅，以求得一點解脫。

“我們是讀初三那年認識的。”他開始向小梅講述他和她認識的經(jīng)過。

那年農(nóng)歷十月，他到他姐姐家去玩。在他姐姐家里，他看見姐姐家旁邊那塊菜園子里有一個少女在扯蘿卜。那少女穿著紅毛衣、頭發(fā)披肩，如一條黑色瀑布，從頭上瀉下來。身材苗條，青色褲子，在那青青的菜地里，她象一只大紅蝴蝶，飄來飄去，那少女特有的青春與活潑深深地吸弓I著他。她扯好蘿卜從們姐門前經(jīng)過，他站在門邊。這時他的小外甥沖著他叫了一聲“舅舅，我要蘿卜。"她走過來望著他，“你好，去我們那邊玩吧!”她用手指著對面那幢小木房子。他順緊緊地盯著她的手，啊，那是怎樣的一只手啊，簡直和她手上的蘿卜一樣又白又嫩，纖細的手指象去皮的春蔥，憑生出無限遐想?！路鹜袅搜矍暗囊磺?，直直地盯著那只手，白嫩的皮膚，鮮紅的衣服了，紅白相映，直是恰到好處。當她收回手時，他又看她的臉。白襯衣，白皮膚，紅毛衣，多么協(xié)調(diào)啊!她笑盈盈的，見他盯著她，一朵紅云飛上了她的臉頰。她遞給他一個蘿卜，低頭說一聲：“過來玩嘛!”便回家去了。他望著她，直到她走進了屋里，他還在那兒向她家張望。以后，他經(jīng)常找借口到他姐家去，經(jīng)常找她。

就這樣，他們相識并相愛了。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她和他手拉著手來到她家下面的那所破小學邊。白天的喧鬧不見了，孩子們天真的笑語被融融的月華解釋成朦朧的詩意。秋蟬唧唧，涼風息息。她依在他懷里，感到無限的幸福。他們忘記了一切，仿佛這世界只有他倆，他們從又回到了亞當夏娃的年代。也許，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享受這份愛的幸福，愛的饋贈。她仰起頭，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帶著渴望與不安。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會做，以前我不想學也沒人肯教我，現(xiàn)在我想學了，你愿教我嗎?她溫柔地說。

“什么事，我一定教你!”他肯定地說。

“你真笨，還用問人家!"他兩只小拳頭在他寬大的胸脯上輕輕地捶著?！芭?，我懂了!”他說著雙手一緊，兩片嘴唇重重地印在她焦渴的雙唇上。四片嘴唇相聚在一起，象四片帶電的金屬，碰撞出愛情的火花。這時，也只有這時，他們才真正體味到熱戀的滋味，體味到愛的真諦。

遠處，乳白色的夜霧在月光下，顯得更輕盈，更美麗、象披著面紗的少女的夢，緩緩地向這邊飄來。

他倆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中。末了，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仿佛在傾聽他心跳的節(jié)奏，也許，那才是世間最美麗的樂章。

“秋天真美，今年收成一定好?！彼懊嬉黄咎铩Ｔ鹿庀?，稻子顯得更黃，更沉，一股清風吹來，熟透了的稻子掀起一股稻浪。

“也許，是該收獲了!”他自言自語，象是在望著她，又象是在望著稻浪。“熟透了不收獲，就意味著悲衰!”

一股涼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風啊，輕輕地吹吧，你怎忍心吹涼那兩顆火熱的心呢!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任何人知道，只有眼前的稻浪作證，只有那破舊的學校作證，只有天上的月亮作證。

“后來我讀高二那年，她的信越來越少，而且總帶著凄婉的語氣”。他望著身邊的小梅，繼續(xù)講他的故事。終于，在高二下學期，他得知她結(jié)婚了，她的丈夫就是他的表哥。這消息是他媽媽無意中透露給他的。平常，他媽媽常常跟別人講起她外甥媳婦的好處，可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的表嫂就是他的情人。當時，他象被人當頭一棒，木然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沒想，什么也沒說，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直到他母親叫他去招呼他哭著的侄子，他才如夢初醒地逃離開去。

那天，他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晚上，他在日記中寫道：

芹，在一個秋風蕭瑟，枝頭掛著殘夢的日子，我向你寄出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希望有一天能走進你美好的回憶，為你的傳記譜寫一曲情真意切的主題歌，本以為播下種子就有收獲，沒想到你居然結(jié)婚了。終于，所有的月朗星稀我都只能孑然一身，獨自衰愁，為在遠方的你默默祝福。芹，你為什么嫁給了別人?母親常常表揚她的外甥媳婦，她哪里知道，她的外甥媳婦本應(yīng)該是她的兒媳婦!回想起來，母親對你的每一句表揚都象重錘捶在我心靈的鼓上一樣，發(fā)出沉痛的回聲!

往日歡笑今日淚，今日人空夢成灰。留連忘返昔日笑，笑去愁來淚鋪面。芹，這是天意。既然你已經(jīng)選擇了表哥，就讓他好好地愛你一輩子吧!祝你幸福!

他寫好日記后，反復(fù)地用粉筆在地上寫著“往日歡笑今日淚，今日人空夢成灰?！币股盍?，他依然沒有睡意，他鋪開信紙，寫道：

我知道

我知道

我不能為你做點什么

因為

你太不寂寞

我知道

你的日記里不會有我

因為

我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我知道

美麗的時刻永會屬于我

因為

我愛的木椅上野菌那么多

他寫好這首詩，把它裝進信封里，第二天寄給了她，結(jié)果如石沉大海。

高三那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他到他姐姐家去給他姐姐上墳(他姐姐剛死不久)，無意間在半路碰見她。她抱著她可愛的小女兒。他機械地從她懷里接過她女兒，仔細端祥，女兒很像她母親。他想，這本該屬于我的啊!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地笑了笑。

“表哥怎么沒來?”她凄然一笑，說他要賭錢，隨后沉沉地嘆了口氣，象是在自言自語又象是對著他說：“生活就是痛苦；人生，就是受罪?！彼劾镆鐫M了淚水。

“我知道你很恨我，從你上次給我的那首詩可以看出?！彼f。沉默。最后，她給他講了個故事。

endprint

幾年前，有一對年輕人自由戀愛了。他們愛得很深，可那女孩不敢向他父母表白，她與那男孩的感情，最后她父母把她嫁給了那男孩的表哥。

她沉默了一會，看著他，繼續(xù)講她的故事。

可她文夫并不愛她，經(jīng)常打她、罵她，整日整夜地打牌賭錢、醉酒，家里什么事也不管。一年后，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她只好與她女兒相依為命。她幾次想去找他，可是，她知道他恨她，而且他還在讀書。所以她始終沒敢去找他，而是獨自忍受著生活的煎熬。

講到這里，他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上前抱著她的雙肩，低聲說：“不講了，我不會恨你的，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你，我依然愛你!”

以后，她經(jīng)常瞞著她文夫去找他，他們似乎又回到初戀時去了。一晃高中就畢業(yè)了。高考那幾天她都在考場外等著他。他一下考場，她的第一句話便是： “考得怎樣?”，只要他回答：“還可以。”她便高興了。

七月九日高考結(jié)束。那天晚上，他和她帶了些牛干巴和兩瓶啤酒來到賓館外的石桌子旁相依坐下。

白天的喧鬧早已平靜。周圍的柳杉在從窗簾里篩出來的燈光的照射下影影綽綽，更增添了幾份朦朧的情愫，對面舞廳里昏暗的彩光不時轉(zhuǎn)射到他倆臉上。此刻舞廳里那一對對倩男靚女正相擁著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

“你對這次考試有沒有把握?”她把手放在他手心。“有!”他輕輕地點點頭，揉著她那酥嫩的小手。他們開始喝酒。酒精的作用使她臉色微紅，有些醉意。她把頭埋在他人胸脯里，柔聲問：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可不想總這樣偷偷摸摸的，我要與他離婚!”

“芹!這樣我舅舅那里我怎么交待?而且我還要讀四年大學，如果考上的話?！彼酮q豫地說。

“你到底愛不愛我?我知道你嫌棄我結(jié)過婚了，你不會原諒我，我很低賤，配不上你。我原以為你很大肚，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沒肚量?！彼龔乃麘牙飹昝摮鰜?，顯得有些激動。

“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這還用問嗎?愛不愛你自己應(yīng)該清楚!我有我的難處! ”他伸手攬過她的雙肩。他在猶豫。的確，他很愛她，他愿意接納她，可是他父母允許他這樣嗎?他的朋友會怎樣看他?與一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結(jié)婚，多沒面子!這會影響他的聲譽，在這些困難面前他軟弱了。他不敢為他的愛作出牲犧，這時的他顯得多么無奈與渺小。他只是緊緊地摟著她。這時，對面舞廳里傳來葉倩文、林子祥優(yōu)美的歌聲：

“希望你能愛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他講完他的故事，回頭看著小梅。小梅已是淚花盈盈。她沉思了一會，抬頭望著他：“你應(yīng)該勇敢地追求你之所愛，要知道，愛是要你作出犧牲的?！?/p>

他覺得有些口渴了，便從牛仔包里取出兩個青蘋果，遞一個與小梅。小梅咬了一口，“哎呀！真澀，這蘋果沒熟!”

作者簡介：崔誠，貴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縣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辦公室。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