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源
章武老師自號七腿翁,知道他這個帶有苦澀自嘲的雅號,是我與他接觸好一陣后的事。
2014年6月11日下午,省炎黃文化研究會“走進(jìn)屏南”采風(fēng)團(tuán)來到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漈頭采風(fēng),我也混在其中,想著今天如何以外來作家的姿態(tài)重讀熟透的村子。剛要邁步,一幅畫面讓我停步,老人雙手支在助步架上,一肩挎包,一肩負(fù)拐,謹(jǐn)慎地把路踩在腳下。第一感覺是他行走艱難,但在他平和的目光中看不到畏難、痛苦、憤怒、氣餒等等的情緒,讀到的全是淡定從容,這能是行走艱難的表情抒寫嗎?
我敬重閱歷,更敬重寫滿故事的閱歷,這雙手支著助步架,右肩還負(fù)拐的老人一定渾身寫滿故事,足以讓我主動選擇跟他做伴同行。隨著我的一聲問好,才知道他是章武老師。
采風(fēng)團(tuán)的隊伍,在村主人的引領(lǐng)下,漸行漸遠(yuǎn),把村道的空間留給我和陳老師。這樣的兩人世界,本該是交流最好的時空,可我不敢多開口,也不敢多問,因為我知道在一個智慧老人面前,我的一切都是稚嫩的。好在老師從編《福建散文60年選》拉開話題。雖然我沒有文章入選,但散文二字畢竟將我們?nèi)υ谝黄稹?/p>
到了鯉魚溪畔,老師仿佛找到了感覺,溪邊停下聽水流看魚游,村弄里駐足看老屋馬頭墻,看緊鎖大門老宅內(nèi)的荒草,看荒宅斷墻上的雜草……我靜靜站在他身邊,跟隨著他的視野,成了老師的書童,真正體會到今天才走進(jìn)了屏南四大書鄉(xiāng)之一的漈頭。陳老師遞過相機(jī),要我為他拍下老宅、馬頭墻、天上的白云。我舉起老師的相機(jī),“咔嚓”一聲,幾百年前落土在這的老宅,天上的白云,老師靜穆的身影,便在相機(jī)里定格。這不僅僅是一道風(fēng)景,還是一個穿越時空的聚會,正如葉圣陶老前輩描繪的“四望村樹云物,都沉浸在清朗靜穆的空翠里”。
小女孩見到陳老師與常人不同,便上前詢問:“怎么啦?”怎么啦,說了小女孩能明白嗎?也許老師覺得她什么都明白。我從他們倆對話中覺得他們就是久別的朋友。讀書啦,讀小學(xué)三年級。沒去過武夷山吧?沒有!書中有篇《武夷撐排人》,我讀過。這篇課文的作者就是年輕時的章武老師。于是,他們?nèi)缤鎸O,如同師生一般聊了起來。路過她家門前,凸出一級石臺階有點擋道,小姑娘用手指了指,老師會意地笑了笑,說了聲:“謝謝!”他們之間的默契超過了任何人,能說這小姑娘不明白嗎?能關(guān)心到如此細(xì)節(jié)的小姑娘,能說她不明白嗎?
小姑娘目送我們離去后,才進(jìn)了家門。老師便與我說起自號七腿翁的前因,也算是回答小姑娘的詢問。原因簡單,經(jīng)歷曲折;災(zāi)難一閃而過,痛苦慢慢承受。當(dāng)時只覺得雙腿乏力的陳老師,去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醫(yī)生告他若為惡性只能堅持八個月,若為良性就與你一生相克相生。
老師說:得知消息,第一個念頭是回家整理書稿,先把《一個人與九十九座山》出版出來。書稿雖是省外一家出版社約稿,但他們不知道作者的緊迫感,也不好再催,只好要回稿本在福建就近出版。第二是要把《東方金薔薇》趕寫完。一篇接著一篇寫,不放棄任何一個題目,兩本書相繼問世了,且《一個人與九十九座山》還在臺灣出版發(fā)行了繁體字版本。老師隨著自己的文字在大地上行走,仿佛吸回天光地氣,不僅渡過險關(guān),還從從容容一直行走著,至今已有七個年頭。他用《病的快樂》詮釋人生特別情境中的感悟,不經(jīng)意間這篇文章又被選入全國衛(wèi)校語文課本。這七腿翁現(xiàn)在雖走得不快,但他敢于搶時間,敢于背著病魔在走,已經(jīng)走在許多人的前面,讓人們望其項背。
第二天,我又陪老師。我們之間話語多了,我們的手牽在了一起。走進(jìn)白水洋,這近五百米的路程,足以考驗老師。路不是太平坦,七腿翁那四支鋼架腿,跟石頭不是相處得太融洽,有時還會咔啦啦地叫起來,在石面上打滑。我即刻攙扶,讓他重新為這鋼腿定位,一步路要在幾個驗證里才能落定。儀態(tài)端莊,心靜如水,許多師級人物坐在臺面上確實能做到,一旦也如老師身體這種狀況,能表現(xiàn)什么形態(tài),真不敢斷定。會不會讓人拿滑竿抬著,會不會讓人背上?真說不準(zhǔn)??衫蠋煕]有任何要求,只是把身上的汗一個勁擠出,走了半程歇下時,還跟我談起古希臘的司芬克斯之謎:“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傍晚三條腿”,是什么怪物?他自我解嘲說,他經(jīng)歷人生這三個階段后,還比別人多了七條腿的階段,有可能還會多一個靜臥聆聽當(dāng)梵音,看著天花板當(dāng)蒼穹的階段。逆境中的從容,痛苦中的淡定才是真正的莊嚴(yán)肅穆。
見到白水洋了,老師脫口而出:“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等到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楊萬里詩)隨后說:“這堂堂二字好??!有聲有氣勢有姿態(tài)。堂堂溪水,白水洋的堂堂溪水?!弊^景亭里,我向他簡約介紹了四周山形水名,他點點頭不再言語,我知道他正與山水交流,此時無聲勝有聲,此聲跟天籟同傳。
太陽開始走偏,老師有些留戀,但依然是一句,我們不可耽誤別人的行程,走吧!就要回到目的地時,老師拉著我的手說:“今天七腿翁走了最多路,要謝謝你,讓我看到了白水洋,不枉此行?!本鸵秸局H,他把當(dāng)年在金湖扶郭風(fēng)老人舍舟登岸時,恩師說給他的一句話轉(zhuǎn)贈給我:“你還年輕,還有許多路可走,還有許多文章可寫……”雖然這不是衣缽,但足以珍貴。
三天陽光下的日子,我陪老師瞻仰過閩東紅軍獨立師北上抗日的大幅雕塑;看過棠溪上的木拱廊橋;閑坐于鴛鴦溪景區(qū)的長廊中,看水車轉(zhuǎn)悠,任山風(fēng)頻吹,天南地北散淡而談。坐在白水洋邊看人水相娛……一切的經(jīng)歷,哪怕是生與死的考驗,仿佛都如風(fēng)輕吹,如水輕波。他說,在福州三山陵園,看到冰心、廬隱、林徽因等名人塑像時,倍感親切,仿佛不存在隔世的陌生,而有著月光下與前輩會晤的溫馨。這就是章武老師豁達(dá)的情懷,正因為有了這情懷,病痛,苦難都只是人生中一味苦菜羹,回味中存有甘甜。
三天時間老師的第五條腿——拐杖,我拿在手上,滿滿的一握,撐在地上相當(dāng)有力。我再次體會緣字的分量,也許老師這根拐將成為我的心力之拐,支撐著我向前,并在我的心路上敲出嗒嗒作響的美妙音律。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