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馬志剛
句子最為直觀的形式特征就是其成分間的線性序列。就主語和謂語而言,“在一般的情況下,它們的詞序是主語在前、謂語在后”(張斌 2007: 361)?;谶@種線性順序,漢語中的“大象鼻子長”和“張三喜歡自己”這兩種句式可分別稱為雙主語句和單主語句。(楊成凱 1997: 251;徐杰 2004: 98)但這種稱謂不能說明名詞與謂詞的句法語義關系,也不能解釋為何前者的兩個名詞都居于謂詞之前且具有領屬關系,而后者的名詞間則是同指關系且分別居于謂詞前后。
生成語法以句法結構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比如,Chomsky(1957)就以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為例,力圖說明句法結構的存在完全可以獨立于其語義內容。而近期的最簡句法也強調自然語言的本質特征就是其層級性(而非線性順序),而且謂詞與論元、論元與論元之間的結構關系都制約著句子的意義解讀。(Chomsky 2011)因此,基于最簡句法的結構化理念對這兩類句式重新加以分析,既可以從另一個視角辨析二者的句法語義屬性,也有助于說明漢語句子的母語解讀其實也同樣受到層級性的制約。
漢語語法研究通常從句法成分的功能視角來定義主語和謂語。比如,“主語是謂語陳述的對象,謂語則對主語進行陳述和說明。主語和謂語之間的關系是一種被陳述和陳述的關系”(張斌 2007: 361)。但依據陳述-被陳述關系來界定主語很容易把(1a)“那些樹木樹身大”一類的句子和(1b)“他喜歡上海”這樣的及物句混淆起來。比如,張斌就認為,“‘他喜歡上?!@句話,主語‘他’是被陳述的對象……;而謂語‘喜歡上?!瘎t是對主語‘他’的陳述……”(張斌 2007: 361)。而這種說法也同樣適用于(1a)類句子,因為完全可以說“‘那些樹木’是被陳述的對象,而‘樹身大’是對主語的陳述”。更有甚者,這種分析也同樣可以推及類似于(1c)和(1d)在內的其他漢語句式。
(1)a. 那些樹木樹身大。 (Chafe 1976: 50)
b. 他喜歡上海。 (張斌 2007: 361)
c. 這條路人們從來都沒有走過。
(張斌 2007: 361)
d. 電腦我是外行。 (徐杰 2004: 98)
Li & Thompson(1976: 480)把(2a)類句式視為漢語是話題突出性語言的主要代表(之一),是區(qū)別于主語突出性語言(英語類)的主要特征。而陳平(2004: 495)則將(2a)類句式歸為漢語的雙項主語句,并把該類句式的信息結構分析為話題-陳述結構。
(2)a. 大象鼻子長。
b. 張三喜歡他自己。
c. 他會說三門外語。
d. 他啊,會說三門外語。
e. 大象啊,鼻子長。
f. 張三呢,喜歡他自己。
需要注意的是,言說者在構擬語句時除了估量聽話者對陳述對象的了解程度外,更希望聽話者能關注某個信息點。據此,僅僅把(2a)視為話題-陳述結構,而把(2b)視為陳述事實的簡單句并不能充分說明兩個句子的信息結構是如何組織的,因為“每一個正常的、用于交際的句子都至少有一個焦點成分”(徐杰 2004: 140)。盡管(2a)和(2b)表面上并無焦點標記可循,但二者的實際運用都肯定是為了傳遞某種新信息。也就是說,這兩個句子除了句首名詞對于聽話者的熟悉度外(話題),還需要分析其用于話語交際的語用目的(焦點)。
此外,有些語言學家認為漢語主謂間的聯(lián)系非常松散,因此在(2c)類簡單及物句的主謂之間插入語氣詞后也可以形成合法句(2d) (張斌 2007: 361)。但這種分析使得(2a)類句式與(2b)類及物句在信息組織方面顯得毫無差別,因為插入語氣詞后二者都可以形成話題句,如(2e)和(2f)所示。事實上,(2a)和(2b)這兩類句式在論元選擇、題元指派以及話語功能方面均有本質區(qū)別,而本文就力圖闡明二者的差異所在。
徐杰(2004)提出謂素分析法,認為漢語和英語句法結構的本質差異在于INFL所具有的特征組合不同:漢語僅僅具有能把補語轉化為謂語的謂素,而英語除了謂素外還具有時態(tài)和一致性特征,因此漢語的INFL可以把名詞和句子都轉化為謂語成分。謂素分析法可以把(2a)和(2b)類句式統(tǒng)一在主語的概念框架內,因而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
但需要注意的是,自Koopman & Sportiche(1991)提出VP內主語假設(VPISH)以來,生成句法學就將其視為論元結構的公理性假設:無論是在SVO類語言還是VSO類語言中,句中所有論元均由謂詞選擇并在VP內執(zhí)行題元指派。據此,(2a)中可被“謂素說”分析為主語的“大象”理應基礎生成于謂詞“長”的投射內,而非直接合并在spec-IP位置??梢?,謂素分析法僅僅關注句子主語,卻忽視了主語在論元結構內部理應具備的初始合并位置,更未論及其題元角色和話語功能。
上述有關漢語“雙主語”句式的3種分析方案都只關注了其中主語的語法地位,而忽略了句法成分之間的句法依存關系。因此,本文將參照(2b)類簡單及物句,進一步研究(2a)類句式的論元結構、題元指派及其話語功能。旨在說明,基于層級性的生成句法理念對漢語句式的分析有助于揭示出句子成分間的語義關聯(lián)性及其句法實現(xiàn)方式,特別是(2a)和(2b)類句式在信息組織方面的差異。
傳統(tǒng)語法研究把(2a)類句式視為主謂結構做謂語句式中的一個次類。(王力 1985:49)但需要指出的是,這類句式區(qū)別于其他句式的定義性特征就是其謂詞前兩個名詞間具有的領屬關系。比如,楊成凱(1997:251)在把(2a)類句式稱為“主1主2謂”句時指出,如果“這棵樹葉子大”為真,那么“這棵樹的葉子大”也必定為真,因為其中的“主1和主2之間有領屬關系,而且有可能把主1看成主2的定語”。僅就語義解讀而言,(2a)和(2b)類句式中值得研究的問題包括(為方便對比,如下將〈2a〉重復為〈3a〉;將〈2b〉重復為〈3c〉。):
A. (3a)類句式中謂詞前兩個名詞間的領屬關系在句法結構上是如何實現(xiàn)的?為什么漢語母語者不會把(3b)類句子中謂詞前的兩個名詞也解讀為領屬關系?
B. (3c)類句式中謂詞前后名詞間的同指關系是否也受到某種結構關系的限制呢?漢語母語者為什么不會把(3d)類句子中謂詞前后的兩個名詞也解讀為同指關系呢?
(3)a. 大象鼻子長。
b. 今天我們討論《離騷》。
c. 張三喜歡他自己。
d. 張三欺騙了李四。
從句子使用的話語功能來看,一個句子可以沒有話題,但不能沒有焦點,因為任何句子的使用必定都是為了傳遞信息:要么提供未知信息,要么凸顯某個已知信息。Rizzi(1997)提出,用于交際的正常句子必定具有一個而且只有一個焦點,而徐杰(2004: 140-143)認為,漢語句子中可以存在強式焦點和弱式焦點。據此,針對(3a)和(3c)類句式可以提出如下研究問題:
C. (3a)和(3c)類句式在即時產出時所傳遞的信息在話語功能方面有何異同?具體而言,其中焦點成分的存在是為了提供新信息還是為了凸顯對比性?
D. (3a)和(3c)類句式中,承載焦點的成分在句法結構中是如何實現(xiàn)其焦點化的?具體而言,這兩類句式是如何獲得其線性的表層語序的?其焦點化是否經由移位操作實現(xiàn)?
目前的相關研究基本上都未涉及上述4個研究問題,但從生成語法的視角看,這4個問題既考慮到謂詞與論元之間的選擇關系和題元指派,也討論了信息結構在句法層面的實現(xiàn)方式,因而都是具有理論價值的研究問題。下面先簡介生成句法的局域性原則和約束原則對語義解讀的限制作用,然后提出本文的分析方案。
生成句法學力圖構建的語法理論具有極強的科學性,其基礎性假定是任何語法操作都受制于一套內在于人類心智中的普遍語法原則,因而可以解釋母語語法緣何得以在極短時間內以幾近一致的方式完美習得。而局域性限制(Locality Constraint)就是諸多普遍語法原則之一。其主旨為:自然語言的語法操作和語義解讀都應該在盡可能小的范圍內執(zhí)行。目前最簡句法中頻繁討論的移位、一致、格賦值等句法操作以及句法操作應盡早執(zhí)行的“盡早原則”(Earlyness Principle)均在局域性限制下執(zhí)行,(Chomsky 2013)而(4a)和(4b)則說明領屬語義的解讀實質上也是在盡早原則和局域性原則的限制下實現(xiàn)的。下面結合圖示予以說明(其中的Pred指代謂詞)。
(4)
基于最簡句法的操作,謂詞投射的中心語均有相應的輕謂詞,(Larson 1988)因此(4a)和(4c)這兩種句式的中心語X都有其相應的輕謂詞x,但二者的本質區(qū)別實際上在于是否具有外論元。依據Burzio(1986)提出的Burzio定律:能夠給補語指派賓格的動詞必定具有施事論元,而Chomsky(2008: 145-147)近期也主張,具有施事(或經驗者)外論元的輕動詞可以給實義動詞傳遞一致性論元特征,進而使后者能給其補語指派賓格。可見,(4a)和(4c)這兩種句式是否具有施事外論元的區(qū)別實際上可以體現(xiàn)在謂詞能否給其補語指派賓格。依據Perlmutter & Postal (1984)對英語類語言中動詞的分類,不能給補語指派賓格的動詞隸屬非賓格動詞,因此(4a)類句式可以稱為非賓格句式,其中的中心語謂詞X不能給其補語YP指派賓格,而(4c)類句式則可稱為賓格句式,其中的ZP可以由中心語謂詞X指派賓格。
與英語類語言不同,漢語的謂詞包括動詞和形容詞(或者說漢語中還存在形容詞謂語句),后者中有一類是表示狀態(tài)、性質或者存現(xiàn)、變化義的。比如,“那些樹木樹身大”和“大象鼻子長”之類句式中的謂詞就是這類形容詞。這類可做謂詞的形容詞本質上也具有非賓格屬性,因此可以基于漢語語料對非賓格假設的內涵和外延加以擴展。據此,我們提出“廣義非賓格假設”(Generalized Unaccusative Hypothesis):與動詞中存在非賓格類一樣,形容詞中也存在表性質或狀態(tài)變化的非賓格類;而且當兩個名詞具有固定的語義關聯(lián)時,其中一方被選擇為補語的同時必然也會選擇另一方作為其標示語。該假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得到最簡方案語段理論的支持:語段中心語負責選擇形成語段的論元成分和謂詞,而“大象鼻子長”這種句式僅僅具有一個CP語段,因此其語段中心語C在選擇非賓格性謂詞的同時也選擇兩個客體論元作為其標示語和補語。
基于如上論述,(4b)的生成過程如下:中心語謂詞“長”作為非賓格類謂詞選擇“鼻子”做其補語并依據“盡早原則”為后者指派客體角色(THEME)和固有格(基于語義角色而非結構位置的格位);二者形成的中間投射必然選擇與“鼻子”具有特定語義關系的“大象”作為其標示語并為其指派客體角色。依據局域性原則,“大象”和“鼻子”之間的語義關聯(lián)之所以被解讀為后者隸屬于前者,是由二者在謂詞投射內的結構關系限制使然,即受制于標示語—補語間的非對稱性成分統(tǒng)制圖示的局域性限制,漢語母語者將二者間的語義關聯(lián)解讀為領屬關系。
生成句法學還提出了著名的“約束三原則”,其宗旨是為了給句子中名詞短語的語義同指現(xiàn)象確定句法范圍。(Chomsky 1981, 1986)其中的原則A就把(4d)中的復合語素反身代詞“他自己”獲得語義先行語的句法范圍確定為其所在的完整句子(即Minimal IP,最小化IP*約束原則對管轄范圍的確定經歷了復雜的發(fā)展過程,本文為避免漢語單語素反身代詞所引發(fā)的歧義現(xiàn)象,僅選用復合語素反身代詞,目的在于說明語義同指的句法限制條件是IP(或TP)中的非對稱性成分統(tǒng)制。):復合反身代詞必須在其所在的最小化IP內受到先行語的成分統(tǒng)制,否則二者就不能實現(xiàn)語義同指。依據句法操作應盡早執(zhí)行原則和語義解讀范圍應盡可能小的最簡理念(Chomsky 2008:155-157)和漢語不具有時態(tài)語素、一致性語素的語言事實,先行語與反身代詞之間同指性語義解讀的范圍完全可以進一步局限在vP范圍內。至關重要的是,先行語必須以非對稱性的方式成分統(tǒng)制反身代詞,而且先行語必為外論元。據此,(4d)的生成過程為:及物性的“喜歡”選擇反身代詞“他自己”作為補語并為其指派受事角色和賓格;及物性輕動詞v的補語選擇VP投射作為補語,然后引入外論元“張三”形成完整的賓格句式。此外,約束理論還為指稱表達式的語義解讀設定了C原則:非代詞性的名詞短語在任何范圍內其指稱均不受約束。據此,(3d)中的兩個名詞短語在任何情況下都具有各自獨立的指稱,既無需先行語來確定其語義內容,也不受結構關系的限制。研究問題B中的疑問因而得以解釋。
事實上,任何句子的實際運用其實都是為了傳遞某種信息,因此句子可以沒有話題,但不能沒有焦點。眾所周知,漢語句子中的大多數(shù)成分都可以通過添加標記詞“是”得以實現(xiàn)焦點化,如(5a)和(5b)。但有些句子從線性排列方面看似乎并沒有焦點,但這些句子可能只是沒有陳述其成立的前提,因為使用這些句子的話語功能就是為了提供新信息,如(5c)中的“一輩子”。
(5)a. 張三是昨天回來的。
b. 李四昨天是回來了。
c. 王五在這個小鎮(zhèn)上住了一輩子。
d. Everything the invaders have destroyed.
實際上,句法成分能否成為焦點并不取決于是否可以通過添加標記詞來標明,關鍵在于言說者是否要強調該成分,該成分在語義概念上和語用意圖上是否是言說者著意強調的。因此,除了使用特定詞匯手段(如加“是”)外,有些句子中的焦點即使脫離語境也是很明顯的,這是因為其中的焦點成分經歷了某種句法操作。如(5d)的句首成分顯然是經歷移位后成為句子焦點的,因此即便是沒有標記詞也同樣得以凸顯。下面我們試圖說明傳統(tǒng)語法中的“雙主語句”就是一種表面上并無焦點標記詞而實際上是經歷句法移位后形成的焦點敏感句式。
和漢語一樣,大多數(shù)語言中的焦點都具有顯性標記,如下頁(6a)中Kinande語語料所示(Schneider-Zioga 2007: 412)。事實上,鑒別焦點成分的手段其實也并不局限于使用焦點標記詞。通常采用的語言學手段還包括:不允許添加標點符號(即不能有任何語音上的停頓),如含有語音停頓的(6b)就不合法;焦點成分可以是表任指(非定指)的不定代詞(而話題則必須實指),如(6c);焦點成分不能經由復指代詞重現(xiàn),如(6d);焦點成分可以通過“甚至、的確、只是”等詞加以修飾,如(6e)。
(6)a. Ekitabu kyo Kambale a-asoma.
book FOC Kambale agr-read.
“It was the book that Kambale read.”
b. *張三昨天(語音停頓),回來的。
c.Anythingpeople are willing to confess to under torture.
d. *Something I thinkitmust have upset him.
e. 李四的確也是如此。
采用上述測試手段對“大象鼻子長”中的“鼻子”加以檢測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具有焦點成分的屬性,如(7)所示:
(7)a. 大象是鼻子長。
b. *大象鼻子,長。
c. 大象某物長。
d. *大象鼻子它長。
e. 大象的確鼻子長。
前文提到,實際使用中的句子有時候并不會通過詞匯手段或語法手段來顯現(xiàn)其中的焦點成分,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就沒有焦點。事實上,通過某種特定的句法格式及其轉換、代替和省略等方法完全可以把無標記的焦點成分識別出來,特別是那些為了實現(xiàn)對比或凸顯的話語效果而實現(xiàn)焦點化的句法格式。比如,前文Kinande語中采用標記詞的焦點句(6a)在英語中可以通過特定的強調句式來凸顯其中焦點成分的話語地位。就漢語而言,徐杰(2004)提出,“焦點敏感式”跟漢語專用的焦點標記詞“是”是兩類性質根本不同的焦點形式;其區(qū)別在于:焦點標記詞“是”唯一的表達功能就是標明強式焦點,而且“是”沒有獨立……的語法意義(徐杰2004: 142)。我們贊同這一觀點,并進一步認為漢語中類似于“大象鼻子長”這種句首兩個名詞間具有領屬關系的句式本質上也是一種焦點敏感式,而且其焦點成分“鼻子”是經歷移位到達句首位置的。
(8)a. 大象啊,鼻子長。
b. 大象啊,它們的鼻子長。
c. 張三只喜歡他自己。
d. 大象只是鼻子長。
e. Fernando AlonsoTOPIC, 110 pointsFOCUShe has had.
(8a)和(8b)顯示,這類焦點敏感式的句首名詞具有話題屬性:不僅可以添加話題標記詞,而且可以采用復指代詞使其在句子主體中得以復現(xiàn)。另外,我們之所以把(NP1領有者+NP2隸屬者)+廣義非賓格謂詞”句式歸入漢語的焦點敏感式,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其中的NP1和NP2均是移位生成的。這是因為僅僅提供新信息的焦點成分通常都滯留在其基礎生成位置,而為實現(xiàn)凸顯或對比這種話語功能的焦點通常都要經歷移位操作生成。(8c)中的“他自己”就是基礎生成的信息焦點(因而也可以采用“只”得以凸顯),而(8d)中的“鼻子”則是對比焦點,意圖在于實現(xiàn)對比和凸顯的話語功效。相比而言,“(NP1領有者+NP2隸屬者)+非賓格性謂詞”這種句式中句首兩個名詞的句法地位和(8e)中句首兩個名詞的句法地位完全相同:話題+焦點;而且二者均屬移位生成。
上述分析方案可以為文獻中語義近似而話語功能迥異的句型間的差異做出解釋(沈家煊 2006):產出(9a)“王冕父親死了”的意圖在于凸顯其中的“父親”是對比焦點,如(8c)所示;而產出“王冕死了父親”則為了提供新信息,其中的“父親”是信息焦點,如(9d)所示。
(9)a. 王冕父親死了。
b. 王冕死了父親。
c. 王冕父親死了,母親還健在。
d. (地震中)王冕只死了父親,其他家人都得以幸存。
上述分析表明,漢語中的(2a)類“大象鼻子長”實質上是一種焦點敏感句式,可以形式化地表述為:“(NP1領有者+NP2隸屬者)+謂詞廣義非賓格”;該句式為焦點敏感式,當且僅當NP1為領有者而NP2為隸屬者;且V為表達狀態(tài)或性質的形容詞性謂詞,其中的NP1必為背景式話題而NP2必為對比式焦點。而(2b)類句式“張三喜歡他自己”中的語義同指關系則符合“約束原則A”對二者間成分統(tǒng)制的要求,屬于典型的賓格句式?;谧詈喎桨负喜⑸删浞ńY構的理念,如(10a)和(10b)分別是對廣義非賓格句式和典型賓格句式的推導生成圖示(細節(jié)從略,其中有刪除線的名詞成分是移位前的原始母本,而未有刪除線的是結構位置最高因而可以得到語音拼讀的拷貝)。
(10a)顯示,“大象鼻子長”一類的句式本質上就是一種無主句,這實際上和漢語中的非賓格句式大多都是無主句的語言事實(類型學特征)是一致的,比如“下雨了”、“來了一位客人”等都是無主句。而“張三喜歡他自己”則是具有主語的典型及物句式,其中的語義同指關系符合約束原則的要求,并在成分統(tǒng)制結構的限制下得以實現(xiàn)。據此,“大象鼻子長”和“張三喜歡他自己”這兩種句式中的兩個名詞論元都基礎生成于謂詞投射內,因此符合所有論元都基礎生成在VP內的普遍語法規(guī)則。(Speas 1986)至此,我們對前文的研究問題C和D均做出了回答:“大象鼻子長”隸屬于焦點敏感式,其中的“鼻子”是借助于移位而前置于謂詞,因而具有對比性焦點的話語功能,而“張三喜歡他自己”則可歸于信息焦點句,其提供新信息的話語功能是憑借置于句末這種自然焦點方式實現(xiàn)的。
與傳統(tǒng)語法對形容詞謂語句的研究不同,本文探討“大象鼻子長”一類句式中形容詞的屬性特征,特別是做謂詞的形容詞是否具有非賓格性屬性,并提出廣義非賓格假設:漢語形容詞與傳統(tǒng)語法中的不及物動詞一樣,也可以區(qū)分為非賓格系列和非作格系列,而“大象鼻子長”一類句式中的性質形容詞就隸屬于非賓格系列。事實上,非賓格動詞和非賓格形容詞均可以進入“大象鼻子長”這一類焦點敏感句式。比如,楊成凱(1997)就認為,類似于(11)的“主1主2謂句”中,“最為常見的‘謂’是形容詞性的成分,但……‘謂’也可以是動詞性的成分”(楊成凱1997: 252)。
(11)a. 張三手破了、腿折了、頭發(fā)白了一大片、心跳得咚咚的……
b. 這個旅館客人都走光了、飯廳也關門了……
Perlmutter & Postal(1984: 98-99)在為非賓格假設尋找跨語言證據時認為,非作格類謂詞可以區(qū)分為有意愿、言談方式、動物叫聲和不自主的生理過程4類;非賓格類謂詞可區(qū)分為受影響者、起始行為、存在狀態(tài)和不受主體控制的刺激行為(比如shine、clink、stink)等4類,而廣義非賓格假設則進一步擴展了非賓格類謂詞的范圍,將描述事物性質的形容詞也歸入非賓格類謂詞。此外,廣義非賓格假設還提出,漢語的非賓格謂詞在詞匯序列中可以選擇單論元,也可以選擇雙論元;在后一種情形下,所選擇的兩個論元必須具有特定的語義關系,從而有助于統(tǒng)一解釋漢語乃至其他語言中的更多語料。
前文基于廣義非賓格假設把“大象鼻子長”一類的句式視為漢語特有的一類焦點敏感式。該觀點要具有跨語言的解釋力,還必須回答英語為何不能形成類似于*Elephants noses long這樣的句式。下面從漢英兩種語言的類型學差異和格位理論的視角對此予以闡釋。首先,漢英句法結構最為顯著的類型學差異就是前者允準空主語而后者必備顯性主語以滿足EPP特征的需求,而(12a)的非法性可據此歸因于其spec-TP位置缺乏主語。其次,局域非對稱性成分統(tǒng)制約束下的標示語和補語成分分別基于中心語謂詞的非賓格屬性獲得固有格的賦值,因此也不具有移位到spec-TP獲得主格的動因。再次,英語實現(xiàn)焦點化這一話語功能的常規(guī)句法方式是通過特定的強調句式和假分裂句式(Cleft and Pseudo-cleft clauses),因此無需首選移位這一代價較高的句法操作來實施焦點化。因此,(12a)無法以最為經濟的方式形成合法的焦點句式,而(12b)中的動詞因具有及物性,可為其補語指派結構格,因此可以形成合法的及物句。
(12) a. *Elephants noses long b. John likes himself
現(xiàn)有文獻對“大象鼻子長”一類句式所做的話題-陳述分析法(陳平 2004)和主語重疊分析法(徐杰 2004)均不符合所有論元均基礎生成于VP投射內的要求,也未能把句法結構的層級性對語義解讀的限制作用清晰地體現(xiàn)出來。而本文提出的“焦點敏感式”分析法旨在說明:當言說者在選用及物句、話題句、焦點句甚至話題-焦點句以及其他句法形式來傳遞信息時,既需要估量聽話者對已知內容的了解程度,也需要凸顯聽話者需要關注的信息點。
據此,漢語的常規(guī)及物句和非賓格句都可從話語功能視角重新加以分析:“大象鼻子長”這種句式屬于話題和焦點都很敏感的句式,因為其中的“大象”和“鼻子”都是從其基礎位置移位而來的,其移位的動因就是話題投射和焦點投射的中心語所具有的邊緣特征;相比而言,及物句“張三只喜歡他自己”則隸屬于自然焦點句式,其句末成分便是言說者力圖傳達的信息點。英語采用特定的句式實現(xiàn)焦點化這一話語功能,而且英語無法形成同等的焦點敏感式與其必備顯性主語的類型學特征相關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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