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滌之
翻花大娘做的營生是世人稱為“陰間”所用的物件,一般人很少光顧。她明白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尷尬,似乎也不介意,照舊平靜地翻理著她的花瓣。在一大堆紫姹嫣紅豐富繁雜的紙扎品中,那“一坨陰丹士林布”顯得更加的孤寂和寥落。
一
看見翻花大娘家門口的小條凳橫放在人行道上,就知道她家開門了。緊接著“小金生、小金生!”一聲聲的呼喚,就知道翻花大娘要上“茅司”(廁所)了。
翻花大娘可真是個勤快人。每天上午我們上學一出巷子口,那條洗得木紋凹凸分明、連隼頭縫隙溝處都白生生的小條凳,已經(jīng)橫亙在巷子口左轉彎處;我們再怕遲到,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繞開小條凳才繼續(xù)走開或跑開。若你要想跨過或跳開小條凳,得以更快些趕到學校,哪怕是快一秒呢,別,千萬別。你剛一起腳,“啪”!你的小腿肚子上絕對會挨上一竹緶,你想找你的家長來理論都沒門兒。試想,哪家的家長會為了一竹緶而上門觸霉頭的?翻花大娘家開的可是“紙扎鋪”。
我小哥因跳過翻花大娘家小條凳,曾被打過兩緶子。第一次的紅楞子還沒消退,一條新鮮的嫩紅色竹緶印又凸起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但他從來沒有對我媽媽哭訴過。小弟不知在哪兒聽來一個謎語讓我們猜:“可憐可憐真可憐,肚皮在背后背在前”——打一人肢體上的某部位。我們怎么想都想不出來,大家切磋一陣也回答不對。最后,還是小弟努起小哥的褲管,指著小哥的小腿,先拍拍他的“連二桿”,又指著他的小腿肚子說:這不是“肚皮在背后背在前”?我們先是發(fā)怔,后來一回味,全家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一口飯噴出來,直接噴在了飯桌對面姐姐的頭發(fā)上;姐姐笑得伏在桌上、揉著肚子喊噯喲;媽媽也忍俊不住離了坐位,甚至沒有注意小哥“背后肚皮”上楞起的紅楞子。
不知何年何月,興隆東巷口左面、玉皇閣的右隔壁,開了這家“紙扎鋪”,我們剛搬到“尚節(jié)堂”時沒有注意。后來我讀小學了,每天一出巷子往左轉走個20來步橫穿過馬路,就是我們學校大門了。因為天天要經(jīng)過,才注意到這個“紙扎鋪”。不關注還好,一關注后,哪怕幾乎每天都有陳孃孃送我,我還是不愿意經(jīng)過“紙扎鋪”的門前,一定要先繞行右邊的騎樓,然后再過馬路,許是因為天生就對“紙扎鋪”里諸如香蠟紙燭、紙人紙馬、金箔銀錠、葷素花圈等東西心懷恐懼吧。后來在書上讀到“敬鬼神而遠之”一句,自己就將此句用到了“紙扎鋪”,好長一段時間,還蠻以為用得恰當嘞。
翻花大娘姓胡,大家都叫她胡媽媽。“翻花大娘”是我小弟給人家起的外號。我小弟是巷子里有名的“語文教授”,凡是經(jīng)他起的外號,無一不讓人噴飯后又頻頻點頭,進而豎起大拇哥的;就連我爸爸都說“他應該跟了歐少久(貴陽有名的相聲演員)?!蔽覀兗以凇吧泄?jié)堂”住了20多年,被小弟呼了外號的人,絕對不下20個,我媽媽說他喪德,他卻說:“這是尊稱,他們還喜歡得很呢,不信你去問問?!?/p>
翻花大娘天天在門口翻花,太陽天就將小條凳放在人行道上,下雨天就將小條凳搬到鋪子柜臺下邊,反正她家這條小板凳時時刻刻都堵在門口。究竟為何,翻花大娘還這么緊張別人跨過或者跳過,一直是我們都想明了的。你說翻花大娘陰毒?可不論天晴下雨,她家鋪子門口總是有一把碩大的黃色油布傘撐著,太陽西曬時或下雨時,行人可以在大傘下避避太陽躲躲雨。人們不論從南邊紀念塔或北面南明橋走來,只要一抬眼,老遠就能看見橙黃色下面一團藍瑩瑩的什么物什,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一件龐闊的陰丹士林布大襟衣,裝著翻花大娘粗壯碩大的身軀與白里透紅的臉,還有常年嘟著的嘴,行八囊全壓在小條凳上。人們基本上就只能看見那龐闊的陰丹士林布里一雙翹著白白的小指頭,在一片一片地將花瓣翻理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因為翻花大娘做的營生是世人稱為“陰間”所用的物件,一般人很少光顧,就是鄰居,亦是非經(jīng)過“紙扎鋪”,且還要恰巧翻花大娘抬起頭來,又可可地雙方眼光交會了,才遠遠打個招呼即刻就過去。翻花大娘明白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尷尬,似乎也不介意,照舊平靜地翻理著她的花瓣。在一大堆紫姹嫣紅豐富繁雜的紙扎品中,那“一坨陰丹士林布”,顯得更加的孤寂和寥落。
落寞的翻花大娘唯一的大聲氣,就是喊“小金生,小金生”,干什么什么事的時候,而且?guī)缀醵际嵌〞r定點定做的事情:要進茅司時,聲音急促焦躁,一聲比一聲高;吃飯時喊的聲音里有一種軟綿綿的情愫;媽媽說,這叫“慈母喚兒”。每天斷黑時分,紙扎鋪要立門板了,喊的聲音長聲幺幺的,且一聲比一聲長。巷子里的小孩們最愛學此時翻花大娘喊小金生的聲音,特別是夏日的立門板時分,在被太陽曬得香香的大石塊鋪就的巷道中,高一聲低一聲起伏延綿的,真真是“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許是我從來就不敢正眼看紙扎鋪,所以也就沒有見過翻花大娘家有過什么人,即使是小金生,也是只聽見翻花大娘的呼喚,從未見過人。
二
我穿著親戚從北京帶回來給媽媽、但小了兩號正好落到我腳上的一雙鵝黃色塑料涼鞋,蹦蹦跳跳地走出巷子口,正準備左轉彎到石嶺街食雜鋪去打醬油。頭一次穿著這樣漂亮的涼鞋,我真是一路心花怒放,覺得滿街的女孩都羨慕死我了。你看你看,過來了,過來了——3個戴著“紅小兵”紅袖箍的同級女同學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盯在我腳上,我真是春風得意人蹄疾呀。站?。∧?,站??!我……?我做錯了什么?你,把鞋脫下來。脫鞋……?那3個“紅袖箍”急赤白臉地將我的鞋扯下來,翻過鞋底一看,3人疾呼:看!共字,共字,共產(chǎn)黨的共耶!我不知道她們要干什么。你膽子好大,把共產(chǎn)黨踩在腳底下,你是現(xiàn)行反革命!我光著雙腳踩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地看著她們指手畫腳地對著我吼叫。我那一雙新涼鞋喲,一只被她們踢到巷子口的陰溝蓋上,一只被她們反轉鞋底指點給圍觀的行人看。我也睜大著眼睛看著那可憐的半雙鞋,震驚得嗓子發(fā)干,雙腳發(fā)抖。那半雙鞋底的后跟上,確實有著大體像共產(chǎn)黨的“共”字圖案,不過只是不出雙腳的“井”字,也就是“共”字的上半部分,沒有下面的兩點,根本就不能算是“共”字。我被“你是現(xiàn)行反革命”嚇懵了,越想急著分辨越是講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掉眼淚。
突然,“pia、pia、pia”幾聲竹緶子在我們4個女生的小腿肚子上響起,每個人都本能地護著自己的“腿肚皮”。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翻花大娘的緶子打在了我的腿上。翻花大娘邊打邊推我:快走,快走!撿起自己的鞋子滾遠點,我家門前是小姑娘不能站的,小心魂魄被那些紙人紙馬帶走噢。說著,翻花大娘從那位捏著我鞋子的“紅袖箍”手中奪過那只涼鞋,甩到陰溝處與另一只涼鞋合成一雙,用緶子攆著我說:拿著走,拿著走,不許再把“共”字穿在腳上了。我被“現(xiàn)行反革命”已經(jīng)嚇得不輕,更被翻花大娘的紙人紙馬會將魂魄帶走的話嚇得腳怎么都邁不動。那3個“紅袖箍”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翻花大娘撿起我的涼鞋遞在我手中,還用她那軟軟的手幫我擦了擦眼淚說:幺兒,莫哭哦,趕緊回家嘍,一哈子她們又來噢。我光著冰喇喇的腳丫子,提著臟兮兮的新涼鞋,恍恍悠悠地回了家,也不記得打醬油的事,醬油瓶呢?就更其記不得了。
“涼鞋事件”以后,我生了一場病,天天都覺得燈光昏黃昏黃的,伴著昏暗燈光的是每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媽媽請南門區(qū)醫(yī)院的心臟病專家來家里為我檢查,說是我竇性心動過速。陳孃孃說我是被嚇的,還悄悄為我滾雞蛋,到后山幫我喊“三魂七魄回家來嘍”。
好久大門不出后門不邁的我終于好了,一天跟著陳孃孃出門買菜,一出巷子,我偷眼望了望巷子口的紙扎鋪,希望看見天天坐在門口翻花的翻花大娘。可是沒有看見陰丹士林布裹著的翻花大娘,沒有看見碩大的黃色油布傘,也沒有看見紙扎鋪門前的小凳子,只有緊閉著的一塊塊門板和被雨水沖涮得锃锃亮的石板地。
莫非這里從來就沒有過翻花大娘和她的紙扎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