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洲
天空被壓得低矮,但陽光會抽空沿著明清時代的屋檐懶懶地掛下來,掛在臨水的青瓦和漁歌上,也掛在寺廟斑斕的袈裟和如豆的香火里。七彎八拐的是鉛灰色的街道,清寂的時候飄滿細碎而密集的木魚聲,很多斜插著畫板的青年目光迷離地走過,慢慢地就走成了素描、油畫,或者某個油紙傘女孩的心事。
磁器口是用來懷舊的,建筑和時光都老得云淡風清,那些散落的街巷和院落,在人們如水的記憶里藤蔓般蜿蜒而枯敗。有人取出深陷墻內的一匹青磚,企圖翻檢這座城市的族譜和往事,而往事和城市一樣繁蕪。更近的日子里,磁器口如同一出華麗舞劇謝幕后的孤單注釋,它一詠三嘆卻又平鋪直敘,如同沿街兩邊琳瑯的雕花鋪面,暮色中總會有一盞盞縹緲的燈籠漫不經心地亮起來。是時水聲迤邐,繞街過巷漫到已經被涼風翻過的人們心里……那是到了古鎮(zhèn)石板路的盡頭,歷史潮濕,肉體和時間都在酥軟,只有嘉陵江水在這里優(yōu)雅而蜿蜒地翻身。
老人們說:磁器口從水路來。這里曾經是繁花織就的大碼頭,那些遙遠的布匹、綢緞、煤油都涉水飄來,像大小不一的星星裝入貨船遠游到古鎮(zhèn)的河岸,然后小跑著進入掛滿燕巢的山水人家。偶爾會有江上的號子響起,那是船工在喊著生活和愛情,沙啞的聲音慢慢喊出一個包括油壺、電石燈、汽燈在內的萬盞繁星的夜晚……那是古鎮(zhèn)的往事,當堂前燕依然剪在上空,碼頭上除了云朵和清寂,就只剩下早晨和黃昏濕漉漉的水霧,它不經意地漫向錯落有序的街巷。柔光中,你會懷疑街鋪里那些縹緲的燈籠也許會一直飄向唐朝。
但唐朝遠得像一個傳說,過年時一直被人們貼在大門上的尉遲恭已經走了,留下來一座寶輪寺,它的大雄寶殿不用鐵釘,構建材料用得最多的是慧心、技巧和純木的芬芳;明末清初的“紅衛(wèi)兵”張獻忠也來過,他送來了屠刀、大火和墻垣殘斷的悲涼,那把大火持續(xù)了很久,一直到“文革”結束后才隨著武斗的硝煙慢慢熄滅……最近的是華子良,這個在小說中喜歡長跑的革命者,熱愛磁器口繁華街市沽酒切肉的世俗生活,他在某個灰暗屋檐下接頭時臉孔有些焦慮,他在計算著如何讓重慶盡快換換人間的方法……其實更多的古人都已回到書里,只有謝罪的汪精衛(wèi)夫婦還長跪在磁器口,他們的罪過已經不是跪一跪就能得到寬恕那么簡單,所以在重慶蔚藍的天空下,他們必須繼續(xù)跪下去,直到海枯石爛。
磁器口有些老了,一同老去的除了清亮的歷史,還有光線半明半暗的茶舍、云淡風清的茶客。在另外的時代,碼頭上的水手、袍哥大爺都混雜在大小不一但茉莉清香的茶館,混雜在川劇的鑼鼓聲和年代的十字路口。那時的茶館古樸別致,桌椅是紅木雕花的、人是龍蛇混雜的、茶是青花蓋碗的……當小鎮(zhèn)的陽光剛剛爬上樓頭,川劇打圍鼓、清音、揚琴以及各種雜耍便開始在茶館“大珠小珠落玉盤”。席間,地下工作者長袖里的武器悄然出鞘,某個漢奸于喧囂中慢慢倒下,是時門簾輕挑揚琴聲依舊,而那紅色刺客卻早已走遠了……歷史終于回到平靜的時間段,但歷史也在催促生命的離開?,F在的磁器口,仍然有許多老人們趕早起來喝茶,喝著喝著,天就暗了下來,喝著喝著,人就少了一個。仿佛每天要經過的那些舊城和老街,走著走著,你就會發(fā)現那些舊時建筑越來越少。
天空低矮而蔚藍,水色很好,偶爾捕獲的是魚肥柳綠的心情。磁器口其實是一個適合隱者歸去的地方。它原本就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做龍隱鎮(zhèn)——明朝的一個皇帝兵敗后就削發(fā)匿跡在這里陪伴古佛?;实勐洳莶蝗珉u,他的心里裝著已經屬于別人的河山,但隱居在這里的人要比皇帝快活,因為他們已遠去了浮華,只保持著水紋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