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海榮
魯迅先生在《吶喊》的《自序》中曾這樣寫到:“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雖然這只是一段簡短的比喻,但我卻從中看到了一個悲觀、無奈甚至絕望的魯迅,他似乎對于那個舊中國的現(xiàn)實早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他似乎也預(yù)知了自己根本無法擺脫和其他人一樣的命運,但是他為了新青年們所謂的“希望”,還是發(fā)出了卑微而無聲的吶喊,“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1]
為什么說“吶喊”是卑微而無聲的呢?筆者將從以下兩個方面進(jìn)行簡要闡述。
其一,魯迅塑造了眾多“挫敗者”形象,這其中既有反抗者,也有受壓迫者。但是所有的反抗者,都不無例外的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吞噬,而所有的受壓迫者,也都像河底的淤泥,無聲無息,逆來順受。這就給故事和人物渲染了一種沉重而壓抑的悲劇氣氛。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他雖然表面瘋癲,但內(nèi)心卻十分清醒。他是中國封建禮教最清醒的反抗者,他直接挑釁和揭露中國人千百年來殺人嗜血的本性。然而,狂人的“吶喊”卻被視為瘋言瘋語,所以,他的吶喊無異于一場自導(dǎo)自演“啞劇”,無論他的呼聲多么高亢,永遠(yuǎn)沒有人能夠聽懂他的聲音。
雖然狂人的吶喊終究不能避免悲劇的結(jié)局,但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畢竟有人開始清醒了,畢竟有人開始吶喊了,所以在《狂人日記》結(jié)尾處,作者懷著對未來一堆的憧憬和希望,又發(fā)出了這樣的吶喊: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這一句吶喊看似蒼白無力,卻與前文狂人的瘋癲言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讓讀者們從狂人癲狂的狀態(tài)中回歸平靜,回歸于心靈的拷問,并從這種安靜的結(jié)尾中迸射出這樣一聲吶喊:“肯定還有沒吃過人的孩子,我要救救他們”,這也正達(dá)到了魯迅對青年一代喚醒與啟蒙的目的,也正是小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巧妙之處的體現(xiàn)。
《藥》中的夏瑜,是一名革命者,他是幾千年封建制度的反抗者,他為了喚醒國人的靈魂,不息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墒牵烤故裁词歉锩??為什么要革命?我們要革誰的命?革命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所以夏瑜的悲劇,留給人們的只有疑惑、不解和迷茫。夏瑜用生命和鮮血的吶喊,最終在一片麻木與冷漠中歸于平靜,歸于無聲。
但是夏瑜的犧牲也并非毫無影響,第二年清明節(jié)時墳頭出現(xiàn)的花環(huán),正是對這位“寂寞奔馳的猛士”的慰藉,說明革命者們?nèi)匀辉趹涯钏?,革命的火種并沒有被撲滅,它在黑暗中以一種默默無聲的方式給人們傳遞著希望,傳遞著人們吶喊的心聲。
《藥》里的華老栓,《明天》里的單四嫂子,《故鄉(xiāng)》中的閏土,甚至《阿Q正傳》中的阿Q,他們都是受壓迫者的典型代表。華老栓、單四嫂子和閏土的命運是十分凄苦的,他們從來不想怎樣去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害怕改變。所以他們選擇順從于強大的封建勢力,選擇沉默,選擇卑微。飽受壓迫的阿Q雖有反抗,但這種反抗卻是出于一種報復(fù)心態(tài),他的反抗是一種盲從的、沖動的甚至有些變態(tài)的反抗,所以這也注定了阿Q慘死的悲劇命運。
在魯迅的作品中,所有的受壓迫者,他們并沒有因為自己的苦難而吶喊,但魯迅卻通過對他們種種艱難生存狀態(tài)的描述,營造了一種異常壓抑而沉痛的氣氛,讓讀者們不由想大聲吶喊,釋放內(nèi)心的憤懣。我想,這可能就是魯迅的用意之所在——以人物的悲劇命運,來激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引發(fā)讀者內(nèi)心的思考與斗爭。往往正是這種無聲的吶喊,最具有強烈的穿透力和無限的生命力。
小說雖然取名為《吶喊》,但幾乎所有的篇章都沉浸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之中?;蛟S是魯迅洞察現(xiàn)實的敏銳眼光,抑或是他巧奪天工的刻意安排,總之,這種壓抑的情緒讓作品在無聲的吶喊中最終實現(xiàn)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神奇效果。
其二,是環(huán)境描寫在情節(jié)安排上的巧妙運用。筆者特別對比了《吶喊》中幾篇作品的結(jié)尾部分,發(fā)現(xiàn)了作者在寫中的幾個巧妙設(shè)計:
《藥》結(jié)尾這樣寫到: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yuǎn),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地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yuǎn)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聲“啞”,或許是對全篇那種壓抑情緒的一種宣泄,但就連這一個字的宣泄都是那么短暫而卑微,還要借助一只烏鴉來吶喊,發(fā)泄內(nèi)心的憤懣,反而使這種壓抑的情緒愈加的膨脹,這樣反而更能夠激發(fā)讀者的發(fā)泄和吶喊的欲望,從而達(dá)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除此之外,在其他幾篇小說中也有相同的顯現(xiàn)。例如,《明天》一篇,以狗叫聲來結(jié)尾?!皢嗡纳┳釉缢?,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guān)上門了。這時的魯鎮(zhèn),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地叫?!?/p>
還有《鴨的喜劇》結(jié)尾處的鴨叫聲?!艾F(xiàn)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
“嗚嗚”“鴨鴨”的叫聲,是全篇壓抑氣氛的烘托與延伸。人類的世界變得如此凄涼,似乎連動物們都能感受到這中的凄冷與恐怖吧。所以,他們的叫聲,也都帶著些許的凄涼、沉郁與悲傷。
種種相似的故事結(jié)局,讓讀者們在一種沉悶的氣氛中,心中積郁起無限的憤懣。當(dāng)這種積郁過度膨脹的時候,或許讀者們就會大聲發(fā)出心中的吶喊,這也許就是魯迅先生想到達(dá)到的一個目的:激起人們心中憤懣,以達(dá)到喚醒人們沉睡的心靈的目標(biāo)。所以無論是魯迅塑造的挫敗者形象,還是他巧妙安排的環(huán)境描寫,都有意無意地運用了這種無聲吶喊的處理方法,卻起到了此時無聲勝似有聲的藝術(shù)效果。
參考文獻(xiàn):
[1] 魯迅.魯迅文集(第一卷)吶喊[M].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