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從三年前初次闖入這條山溝,忽然一算已經(jīng)不知來過幾次了。這貧瘠絕地的紅砂溝里,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了都會的我,在恍如磁場穿行身不由己的行動中,也一直沒有仔細想過。但我并不在這里描寫我感到的魅力。也許是人近中年就偏愛了蒼涼肅殺的風(fēng)景,這赤裸山溝里一望傷目的人事景物也許暗合了我內(nèi)心中的什么吧。
這里是在一種命定的失敗之下,輩輩不絕地掀起狼煙烽火的剛烈世界。只算清末民國,也有震駭中外的多少次大暴動、大舉義。每晚吃完了一碗漿水長面,在泥屋的樹葉燒熱的土坯炕上合蓋著一條黑污棉被,我在昏黃搖曳的燈燭下總是暗自驚異——我正坐在同治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烈士后裔正中,我正被面對著國民黨一個軍前仆后繼的英雄們敬著,坐在炕正中啊。
春去冬來,不知是偶然還是天意,只要我拐下斑白積雪的山崖,看見這熟悉的山溝正靜靜臥在一派茫茫雪海之間,仿佛在安詳?shù)氐戎視r,我總是悟到這又是一個冬日。
冬天里回民山溝像一片崢嶸的海。連漫天大雪也遮擋不住窮窘寒愴,斑駁的村落像黑黑刺破雪層的雜樹一樣,散布在這個人所不知的世界。像已絕望,但不沉沒,它們載著那沉重得壓陷了黃土的歷史,隨著陰晴巡化,隨著雪浪積融,仿佛在海中不動地航行。
我的下鄉(xiāng)方式簡單。我來了,不像別人走了便不會回來。我又來了,他們看待我也不像看待別人。我只是天天和他們在昏黑的土炕上說到深夜,次日在泥屋里睡到日上三竿。我既不作考古研究,也不搞文學(xué)訪問,我在一群坐如黃土動則翻天的粗壯大漢中間呼吸幾天,臨別時骨子里便添了一分真正的硬氣。
有一天我隨口扯道,你們能行呢,在這么條干溝溝里住了硬是多少輩子呢,怕天下沒誰治得你們這群男子。
不想他們嘿嘿笑了,男人割韭菜一般早割盡了呢。我們這搭早先只剩下婦人娃娃。
我忙問,我大山不是祖宗的家鄉(xiāng)熱土么?
他們解釋說,老家籍在陜西哩,籍在甘肅哩,官家趕殺回民的時辰,男人殺的殺了,剩下的婦人娃娃給趕羊般趕進了這條溝。官家封上山再不理睬,想的怕是把女人娃們趕進了一座空墳。后來,婦人家爭氣,硬是把剩下的娃一個一個喂大了,又把娃們的娃娃一個一個生下來喂上。有人笑問,張老師,沒聽說過寡婦村么?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藏在灶房里門背后的那些主角。我聽過的斬盡殺絕太多了。我聽過的寡婦村、無人村太多了。我因為已經(jīng)走遍了這片山區(qū),所以我才能夠震動:一些冥冥之中從小拋頭露面的女人們,她們在不斷制造著一個最強悍自尊的民族,靠著血的生殖和糠菜洋芋的乳水。
這樣就能回憶蒙古了。在草原上當(dāng)知識青年時,我曾經(jīng)那樣地對我插包的額吉——感到興趣。那真是一種吸引。直至十年里懷著對她的激動寫得手酸,后來終于決心在《金牧場》里寫了她一遍,仍然覺得筆雖盡墨未濃——我為自己受到的這種吸引久久不能理解。
只有從寧夏歸來,只有心里滿盛著一個掩著臉面蒙塵沐土躲在灶房里,煮著不見菜蔬的漿水長面的回族女人的影子,心思倏地又變成蒙語的自問自答時,我才覺得品出了二十年前自己知識青年經(jīng)歷的一種意味。
一個知識青年插隊的往事,到頭來是該珍惜還是該詛咒?他的青春是失落了還是值得的?依我看,只取決于他能否遇上一位母親般的女性。
她們永遠身懷著啟示,就像她們能奇異地懷胎生育。
只要你有一顆承受啟示的心,只要你天性能夠感受——這樣說對那些長恨自己沒頂于插隊浩劫的人,是不是太輕巧了呢?可能是這樣,但是我不關(guān)心他們的命運。我只關(guān)心我的感受,關(guān)心源源給我感受的,我遠在草原的額吉。
用了二十年時間我總算搞清了,我眼前浮動著她一生中一個個鮮活的形象。十歲的她赤著腳,破袍子上系一根臟花布腰帶,稚氣未褪的她爬上很高的鞍子放羊去了。
二十歲的她,有了第一個孩子。她把孩子裹在一塊爛羊皮里聽包外呼嘯的風(fēng)暴,她那時已經(jīng)滿臉凍疤,神情憔悴了。
三十多歲的她,數(shù)數(shù)身邊孩子鬧成一團數(shù)不清楚。她悵惘地望著十歲的大女兒赤著腳,束住襤褸的小袍子爬上馬背放羊去了。
四十來歲時,她盼著再抱一個真正吃奶的孩子。兒女們大了使她孤單得恐懼,她對我癡癡地反復(fù)說著,口氣使我感到她把我也當(dāng)成了一個嬰兒。
五十來歲,六十來歲,如今她差不多七十歲了。她把門前的車、缸、氈片繩頭,把斷腿的馬、失群的羊,把爛醉的漢子都看成一種古怪可憐的小寶貝,她眼神里的不安和慈祥使人心醉。她突然接到通知說她當(dāng)選了婦聯(lián)代表和勞動模范,但她聽不懂這通知,她蹣跚地晃動著白發(fā)去勸那兩條狗別打架。
我站在她的身邊。一天我覺得自己像個英雄力士般站在她身邊時,我突然憶起那年她在山坡上教我騎馬,那時她就像此刻正一邊爽聲大笑,一邊高聲嚷著她的兒媳婦一樣。
我站在她的影子里看清了所有蒙古草原的女人。我深深地了解她們,我看見她們分別扮演著我額吉的十歲、二十歲,直至七十歲。
她們像一盤旋轉(zhuǎn)不已的古老車輪,她們像循年枯榮的營盤印跡,在她們酷似的人生周始中,騎手和摔跤手們一代代縱馬奔來了。
冬天快要逝盡時,人心會惆悵。望著斑駁滿地的殘雪,人會覺得一年真的又過去了。雪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有了她的承負或者覆蓋,一切都是不易察覺的,而融雪時你會看見一種暴露的危險速度。大地在變黑時穩(wěn)重地位移了一分,你在換裝時筋骨肌膚都衰老了一寸。
這時啟程去蒙古草地,那里的女人們笑容都疲憊了。
這時啟程去回民山區(qū),那里的女人們姿影都佝僂了。
海徹兒她娘擦擦汗,她一說到回娘家總覺得是說一種開國盛典般的大事。咋個走法?走給就能行。我從娘家堡子嫁來這溝里,數(shù)數(shù)嘛娘家一共走給過兩三次。都是走著,乘班車要花一元錢。不遠不遠!只有兩架山,抱個娃引個娃嚷著耍著就到咧。她說完不知為什么不好意思,她說得笑起來時,懷里的娃娃也嘻嘻笑了。說完笑完她就上山了,在斑駁殘雪中,她的影子像一枚飄在海里的葉子。
額吉趕開了那兩條狗,轉(zhuǎn)過臉對著我時還是嗔嗔的表情。牧民輕淡土地,只是牢牢盯著生命,我和她在一起時總意識到自己和狗呀羊的一樣平凡。那個黃,它咳嗽,不是病,我早知道那天從東山里跑來的那條狐貍有病。跑一跑停一停,難道不是有病的狐貍嗎?黃咬了它,那天夜里它咳嗽得我一夜沒能睡。聽說新來的女醫(yī)生心腸好呢,你去給我求求那女醫(yī)生行不行?哪怕只給兩片藥。我上馬求醫(yī)去了,躊躇著不知人家醫(yī)生信不信我。我回頭再望望額吉時,她點燃了包里的炊火。我覺得那煙霧彌漫的氈帳,就像一條小船在草海里飄動。
二十年里我從北方的一角流浪到了另一角。我重復(fù)地看著一些女人的生涯,漸漸覺得自己習(xí)慣了北方的景色。無論是草地的不盡單調(diào),還是黃土的酷寒傷人,我已經(jīng)從中讀到了一種真正女人的最深美色。
沒有比這更撼動人心的美了。
太陽從東升起,積雪向西消融。從蒙古草原到黃土高原,從稚氣不褪的青春到成年之后的孤旅,我也像搭著一條命中的船向西走。盡數(shù)途中這度我浮世的女性已經(jīng)很難了,說清她們那平凡得無從著筆的事跡已經(jīng)根本不可能了。冷眼看著都會里俗紅艷綠的喧騷,一個北方的男子有什么好說呢?
也許這片國土,也許這條笨大舊重的老船,也只是因為有了這無聲無息的忍辱負重,才勉強維持了它的航程吧。
由于她們的生殖,十億之中哪怕只有百萬,也一定已經(jīng)有了一支大軍。他們會感銘著自己腳下的犧牲,在攻占了自己的彼岸時,涂掉英雄圣人的玷污,刻上她們無名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