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櫓
步入老年的人,不得不面對的嚴酷現(xiàn)實就是,精神上的孤獨與寂寞。人在工作崗位上時,整天忙于具體的工作任務,或為一項任務指標沒有完成而焦灼,或因處理具體又復雜的人際關系而處心積慮。這種時候,人一般很少會產(chǎn)生孤獨與寂寞之感。有時候因為工作上的煩惱不已,看著那些退休人員的悠閑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常會產(chǎn)生羨慕之情,心想自己有一天能過上這種日子,該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然而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些在他們眼中悠閑自在的人,卻還不時地為精神上的孤獨與寂寞困擾著呢!
作為一個已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我離開教書匠的崗位已經(jīng)十五個年頭了。也許是因為我比較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所決定的,在飽受煉獄之苦而重新獲得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待遇之后,我除了內(nèi)心深處還保留著些許青年時代的“妄念”,依然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之外,就沒有多少過于強烈的對名和利的欲望。所以一旦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除了偶而寫點自己想寫的文字,參加少數(shù)的研討會之類的活動,對于任何要我“講學”或其它的教學活動,都是一律婉拒的。我的一句掛在口邊的話是:退休就是休息,不要自找麻煩,也不要自作多情,以為什么工作需要你或離不開你。我還看到有的人在退休之后,忙東忙西,一副“發(fā)揮余熱”的忙碌相,好像有什么工作離不開他的樣子。結(jié)果呢?很快就瘁然離世了,反而留下一些笑柄。這不是什么刻薄之詞,實在是我對人的生存方式和姿態(tài)的一種了悟。
人的一生,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是應該承擔起不同的任務的。我因為被強制性地剝奪了二十三年的青春年華,以勞改犯和流放者的賤民身份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時段。在“平反”之后又做了二十年的教書匠。好不容易“混”到了退休的晚年。能夠在一生的夕陽階段過上稍為安穩(wěn)的生活,我如果還不知足地自尋煩惱去做什么“發(fā)揮余熱”的工作,豈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我不是那種思想境界特別高尚的“無怨無悔”者。我的“認命”,是因為從自己的有限的閱讀中,從親眼目睹和經(jīng)歷的事實中,略為知道并認同了一種歷史常識: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為少數(shù)叱咤風云的政治人物樹碑立傳而又同時以大量的冤魂作鋪墊的歷史。成者王,敗者寇,一將功成萬骨枯,才是真實的歷史寫照。其它的一切冠冕堂皇的話,騙騙無知者而已。
其實,一個人不管是“成者”還是“敗者”,在他們的人生中都無法拒絕面對老年的孤獨與寂寞。所以當我面對人生晚境時的孤獨與寂寞時,除了保持較為平靜的心態(tài)而外,也不時地體悟一些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日常瑣事。
老年人的孤獨感和寂寞感的產(chǎn)生,大體上不外乎幾個原因:
首先,因為沒有了具體的工作任務,往往會產(chǎn)生一種失去目標的彷徨。其實,所謂的工作任務,不過是一個人在工作崗位上需要去做的某一種事情。離開了具體的工作崗位,并不等于無事可做。所以凡是退休的人,只要還在有事可做,就不會感到彷徨和空虛。反而是那些在工作崗位上整天靠賣嘴皮子講空話大話假話的人,一旦退下來就感到終日無事可做,惶惶然凄凄然。這樣的人在步入老年后感到孤獨和寂寞,倒是有其必然性的。
其次,由于離開了工作單位,日常生活中接觸的人相對少了。如果有一些較為知心的朋友來往,自然還可以經(jīng)常交流互相溝通,相對地可以減少一些孤獨寂寞之感。可是如果在既往的生活中完全沒有知心朋友,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tài),則退休之后必定是孤家寡人式的生活狀態(tài)。這樣的孤獨寂寞,在某種程度上說純屬自找的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產(chǎn)生孤獨寂寞之感的原因,恐怕是由于原先一些親朋好友的乘鶴西去而觸發(fā)的悲涼所造成的了。而這也是最符合人之常情又最難以克服的心靈之傷痛。
作為一個耄耋老人,我不想掩飾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與寂寞之感。孤獨與寂寞,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只緩慢爬行著的蠶。它不時地啃嚙蠶食著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雖然我自以為歷經(jīng)磨難,內(nèi)心里已經(jīng)結(jié)起了一層厚繭而幾近麻木,但是在人性的深層結(jié)構(gòu)處,它依然是敏感而脆弱的。每每聽到一些曾經(jīng)熟悉的朋友離世的消息,心頭總是難免一震,很自然地就會聯(lián)想到哪一天就會輪到自己了呢?冥冥中的主宰者手中那支勾魂之筆,哪一天在誰的名字上輕輕一勾,一具生命就從地球上消失而化成一縷青煙隨風而逝。想到這樣的場景,內(nèi)心是無法拒絕虛無情緒的纏繞的。
一年多以前,我的同事和朋友曾華鵬,竟然在短短不到三個月中就因病離世。他生前同我是幾乎每天早晨都在瘦西湖晨練的。我們曾經(jīng)因為四個人經(jīng)常在瘦西湖晨練而被人戲稱為“四人幫”。我們的晨練,其實就是以“口腔運動”為主,在無遮攔的嬉笑怒罵中發(fā)泄一下心中的積郁而已。自從曾華鵬駕鶴西去之后,我們的“四人幫”即宣告解體。另外兩位朋友都自覺年事已高而盡量少出門了。我則因為遷居到離瘦西湖較遠的地段也不能正常地晨練了。偶而自己獨身前往瘦西湖漫步,每每在路經(jīng)以前我們聚首的地點時,總是不禁凝眸片刻,但再也不在此停留了。一種情不自禁的凄然之感油然而升,我在日漸沉重的腳步中,悉心體味著物是人非的滋味。
細細想來,一個人的一生,總是難免要面對一些身邊的親朋好友的死亡的。只是在年輕時親歷目睹別人死亡時,很少同自身聯(lián)系起來,潛意識中那是離自己還很遙遠的事。我因為有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在很年輕時就親歷和目睹過一些非常慘烈的死亡事件,所以對死亡的感受有著更為貼近的體驗。如今步入晚境,每當聽到別人離世的消息時,很自然地就會聯(lián)想到自己不知哪一天、會以什么樣的方式走向死亡呢?說及這樣的話題,似乎有點冷酷,其實這是一個任何人也回避不了又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只是因為我們國人深受孔圣人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教誨,深受所謂的積極向上的樂觀主義的影響,在涉及死亡的話題時,總是盡量回避而缺少認真的探討,人們反而因此把死亡看得十分恐懼而難以接受。其實,死亡不但是人的生命過程不可或缺的“終點站”,它更是一個潛在地體現(xiàn)出生命價值的坐標。沒有死亡,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或許也就不存在了。俗話中“活得有滋有味”,其針對的就是死亡,如果沒有了死亡,哪里還有什么活的滋味呢?好像有一個外國作家還寫過一部小說,就是寫的一個人一直活著不死,結(jié)果是受盡了生的折磨,求死不得。試想想,這比起我們通常說的“死的解脫”是不是更可怕?
我寫下以上這些話,絕對不是在宣揚什么贊美死亡的學說。我只是在步入晚境的孤寂中,不斷地在同孤寂對話而產(chǎn)生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聯(lián)想,因而寫了這篇文字。隨著我國人口老齡化趨勢的增漲,老年人的孤寂處境也會日益成為人們關注的問題。要想完全回避這種孤寂,當然是不現(xiàn)實的,所以我才以“習慣孤寂”為題寫下此文。我以為,習慣孤寂并非消極的心態(tài),而是一種淡定的晚年人生姿態(tài)。我曾經(jīng)在閑談中聽到過兩類不同的人的對話。一種人是整天坐在牌桌前“安度晚年”的人,我問他:“你們這樣整天打牌,不覺得厭煩嗎?”他們的回答是:“要不然怎么呢,不能就在家里等死吧?”而另一種人是不打牌的,想不到他們對打牌的人的評價也是:“他們就是坐在牌桌上等死?!比绱藘煞N不同類型的人,得出的結(jié)論竟然都是“等死”二字,可見在這些老人們的心中,死亡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
也許因為我出于本性對文學作品的喜好,所以在步入晚境的生活中,閱讀和寫作就成為我抵抗孤寂的一種方法。多年前洛夫贈送給我的《洛夫禪詩》一書的扉頁上題詞說:“請在孤寂時讀之?!辈珓t在20多年前贈我的《昌耀抒情詩集》扉頁上寫下“嚶嚶其鳴,求其友聲”的詩句,每每撫讀他們的詩集和其它一些文學作品,我總會從無盡的孤寂中感受和體驗到一種心靈的撫慰和溫暖。即使我們無法拒絕孤寂和死亡,但是在有限的生命過程中,能夠享受一份人類精神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盛宴,不也是一種幸運的福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