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車過粵北,煙樹蒙昧了晨昏
我不知道這片大地上還有那么多空城
無論是新建的還是已經(jīng)被遺棄的
兩者相像如守著末日余燼的骨肉。
然而一個年幼的觀音端坐在枯山的盡頭
一任煙樹如濁水溪流披面
凡是你建造的你都會看顧它們?nèi)康乃罍鐔幔?/p>
沙子被淘光,日子被霸占,但河床因此深廣。
彈指,你讓金霧絲絲侵進這全密封的車廂
像把一口呼息送進乘客飛升的死亡航班
十二日夜,渦輪空轉(zhuǎn),淚水如鉆石
鑿壞了法身——我不知道地球上還有那么多
活著的?;鹧妗?/p>
這恍惚一角終于不是碎片的中國。
也不是故國拼湊的碎片
是北樹南移,蠻墨漢紙,隱居的中國。
走到你這里,走到我這里去
換盞的都是搖蕩如河山的身軀
咫尺外的富春江里魚龍寂寞死去。
歲晚杜甫在黃公望的落木中與異代兄弟走散
而春天卻進步,席卷了蕭條的大省。
當我們醉掉,我們在此涸溪暢泳,如排竹聳起無數(shù)鬼臉。
當我們擁抱,是靜夜花如雪,戰(zhàn)馬輕移疾蹄歸營。
這些年過得太快,
一個我愛過的人離開了塵世,
另一個我愛的人來到同一塵世。
而我,到底還沒弄懂什么是塵世。
也許像他,在夢中河邊撿石頭,
醒來卻得到星星狀的糖果。
也許像她,躺在船上流過山陰的河,
卻夢見在山壑間藏舟。
相似的,是他們都曾睡著時捉緊我的手
然后永遠放手。
除了一撇一捺的雨
我沒有從五月得到什么
就這一撇一捺
在被遺棄的土地上
建起了足夠的囚籠
關(guān)滿了求仁得仁的
一頓一挫
在雨里眺望大嶼山群峰
雖不高但有著高原的明霧
顯示某處已經(jīng)晴朗
某處依舊集結(jié)著兇暴。
在雨中他寫下萬國志:
“為什么有英雄的地方
亦有百倍的愚氓?”
在雨里眺望大嶼山
漸漸轉(zhuǎn)暗
行山人在山反側(cè)的地方迷路。
但路,提著燈遠遠走來
遠遠地用閃電
向被雨割得遍體鱗傷的人
打了一個又一個招呼。
平坦的路往往艱難
十年前我從蘇州街
去車公莊沖洗膠卷
至今尚未到達
北京雨了雪雪了雨
敝國被沖洗成了貴國
蘇州街被沖洗成了
烏蘭巴托
我去沖洗一筒幻燈片
在西直門換車
被鬼魂的激流沖成黑白
我一手拎一袋風暴
自行車路往往坦克
如此蟬鳴,烈日
想我北京的姊妹兄弟
冰啤、劣煙、鼓樓的夜色
天塌下來了,你還在戀愛、寫詩
荷花離禁城只有一箭之遙
外省的少年還在慢車上
反芻他的昨日之怒
鐵矛離藕身只有一步之遙
如此魂冷,血熱
想我清白的姊妹兄弟
剔骨削肉,在長安街上幻見后海如月
天塌下來了,你還在戀愛、寫詩
整整一個夏天只穿泳衣
在宿舍里與死去的同學下棋
——兼懷吾友馬驊,曾承諾每年告訴他一點塵世的消息
耀眼而中立的夏天不置一詞
……亦不過問一個人死去的方式;
——W.H.奧登
恰恰在你失蹤十年的那天,
黑鳥深夜啞啼,
我目睹自己在火網(wǎng)交織中死去,
就像瀾滄江里的善泳者
最終失去聯(lián)系。
你告訴我激流就像火網(wǎng)交織
為你琢磨了一個金剛身體,
你的沉默為大多數(shù)人的沉默提供了理據(jù),
而你的憤怒卻明顯不是。
那么沉默怎樣安葬我的啞啼?
樹枝伸出援手,
獵人也不吝嗇他槍管結(jié)出的櫻桃,
這虛擬身體無疑將會扁舟渡海
卻不是沸騰的泥牛,
黑鳥在它的耳蝸里面寄居。
十年足以令一個歌劇院荒蕪,
無論是否你鐘愛的女高音唱出。
你知道最后一排座椅底下躺著的尸體
正幽幽念白黑鳥最黑的唱辭:
你知道沉默怎樣雄辯我的啞啼。
不是那水上行走著的
灰衣的雜技詩人,
他的哭泣始終和你我一樣,
他笑起來卻大大不同
如此嫵媚,正當我離魂此際。
拒絕哀悼一個陣亡的名字,
拒絕詢問彼此踏雪的行旅,
不在光里頭搜索光
不分辨夏天的客人是紅是黑,
沉默恰恰,在一條鎖舌里寄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