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這部傳記,采用了沈從文留下的大量文字資料,特別著力于呈現(xiàn)沈從文后半生漫長而未曾間斷的精神活動。在時代的劇烈變動中,這種連續(xù)、細密、復雜的個人精神活動,清晰見證了一個弱小個人的全力掙扎,一個平凡生命以柔弱的方式顯現(xiàn)的強大勇氣和信心,一個“有情”的知識者對歷史文化長河的深沉而莊嚴的愛。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走進山東師范學院。門房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什么也不干?!遍T房笑了。他在文物室看了兩個鐘頭。上午散學,學生們擁擠著出門去食堂,他夾在中間擠來擠去,沒有一個人認識。他覺得這樣極有意思;又想,即使“報上名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不知怎么一轉(zhuǎn)念,想到了老朋友巴金:“如果聽說是巴金,大致不到半小時,就傳遍了全校?!苯又钟悬c負氣但到底還是泰然地想道,“我想還是在他們中擠來擠去好一些,沒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自己倒知道。如到人都知道我,我大致就快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沈從文此行,是以歷史博物館文物工作者的身份出差南下,濟南是行程的第一站,八日上午到,十三日下午離開。其間接觸當?shù)赜新曂谝涣骼衔幕?,這是其一;其二是看文物,主要是在山東博物館等處看陳列、看庫房;再就是,看“街上一切,給人印象有些別致”。
沈從文心情不錯,甚至說得上是興致勃勃,對濟南的印象相當好。前后不足六天的時間,給妻子張兆和寫了九封信,約一萬五千字,細細地描述所聞所見所感。
到達當天,他就感受到,“濟南給從北京來人印象極深的是清凈。街道又干凈,又清凈。人極少,公共汽車從不滿座,在街中心散步似的慢慢走著,十分從容”。他還特別觀察了濟南的“住家”:“濟南住家才真像住家,和蘇州差不多,靜得很。如這么作事,大致一天可敵兩天。有些人家門里邊花木青青的,干凈得無一點塵土,墻邊都長了霉苔,可以從這里知道許多人生活一定相當靜寂,不大受社會變化的風暴搖撼。但是一個能思索的人,極顯然這種環(huán)境是有助于思索的。它是能幫助人消化一切有益的精神營養(yǎng),而使一個人生命更有光輝的。”
他這個受社會變化的風暴劇烈搖撼的人,從風暴的中心出來,一眼就看上這里生活的靜寂,從容,“不大受社會變化的風暴搖撼”。他住在山東博物館辦事處,對窗是一座教會樓房,晚上月影從疏疏樹葉間穿過,令他產(chǎn)生“非現(xiàn)實”的幻覺;就是早晨被廣播吵醒,放的也是好聽的交響樂,而不像北京,大清早要人聽“劉巧兒”和“小河淌水”。
他眼中的濟南,除了幾座刺眼的建筑,似乎一切都好。
譬如說,飲食,水果?!斑@里一般飲食似比北京干凈,面包和飯館中餃子,都很好。水果攤在架子上如小山,如黃永玉父子同來,一定各有領會。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小蠻,必樂意挑選最大的梨子石榴回家,父親呢,卻希望把這個攤子作背景,為作買賣老頭子刻個彩色木刻。我還沒有見到一張彩色木刻,比我所懸想永玉來刻這個果子攤的結(jié)果那么動人。果子也干干凈凈的,比北京好,不知何故。到處如畫有詩,可惜我不能動手。”他在趵突泉公園附近小館子吃餃子和餛飩,驚異于“餛飩皮之薄,和我明朝高麗紙差不多,可見從業(yè)人員對于工作之不茍,也可見生意必不太忙。味道也比北京一般小館子好”。
譬如說,小街上墻邊剃頭攤,“清水洗頭,向陽取耳”,和一百年前差不多!剃頭的“得心應手”,可以得到“庖丁解?!敝畼?;被剃的“目閉口張”,可以得到“麻姑抓癢”之樂。
平平常常的一切,他都看得很有興味。市場上的說書處,黃黯黯燈光下販賣和出租小人書的小鋪子和翻書的大人小孩,圖書館的書架,等等,處處入眼;舊街飯?zhí)帽P子擺得極有錯綜之美,綠色琉璃磚浮雕花朵值得本地藝術家學習還值得北京來取花樣,仿佛什么都能引起感想。
在千佛山崖前,他買了一件藝術品,費錢五分。
他當然還注意到了人?!霸谶@里街上看到的許多中小學生,有一個特點和北京不同,和我卻有一點點相同,就是頭發(fā)通長長的。”他隨手就畫了個像,旁邊寫:“小學生長得眉清目秀頭發(fā)長?!钡綆煼秾W院那天,更證實,“長頭發(fā)同學當真相當多!無怪乎鄉(xiāng)下中學教員,總居多是頭發(fā)長長的!有些人頭發(fā)長而上豎,如戴勝一般,決不是無心形成,還似乎有點時髦味道,大致平時必有什么名教授也這樣,相當用功,所以弟子們不知不覺也受了點影響”。一向?qū)r髦看不大順眼的沈從文,對此的評價卻是:“這里有一種淳樸之風流注,很可愛。我說的是包括了戴勝冠式的頭發(fā)和其他一切?!?/p>
最有意思的是,醫(yī)學校的女生讓他浮想聯(lián)翩。
十日傍晚,住處附近的醫(yī)學校散學,“許多著白衣的女孩子,快快樂樂的當真一隊一隊從我前面走過。記得但丁在什么橋頭曾望見一個白衣女郎和她的同伴脈脈含情的走過,我估想在學校附近,也必然有這種未來詩人或第一流大醫(yī)生,等著那些年青女孩子走過,而這些女孩子對于那一位也全不在意”。
這天晚上,他去看了場電影,印度的《流浪者》,回來約二里長的路上,碰巧又遇上醫(yī)學院的學生。這些學生談文學,談小說技巧,“我好像是這些人的父親一樣聽下去,覺得很有意思,也是一種享受。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城頭上,穿了件新棉軍服看年青女人情形,我那時多愛那些女人!這些人這時也許都做祖母了,我卻記得她們十五六歲時影子,十分清楚”。而眼前的這些女生,他真想看看她們怎么戀愛,怎么斗氣,怎么又和好。有一位“長得極美麗,說廣東話,我猜想她一定是學牙醫(yī),很愿意將來在什么牙醫(yī)院再見面時告她,什么什么一天她們在瞎談文學,我卻一個人在瞎想”。這天晚上,他想到文學,想到過去弄文學的日子,“睡眠就被趕走了”。
在濟南的最后一天,早晨起來,沈從文給妻子寫信:“早上鋼琴聲音極好,壯麗而纏綿,平時還少聽過。聲音從窗口邊送來,因此不免依舊帶我回到一種非現(xiàn)實的情境中去?!俾曉絹碓郊贝伲衣暮鸵痪湃甓熳诵〈匠胶又杏螘r一樣,感染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氣氛,或一種別的什么東西。生命似乎在澄清?!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