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燕芬

吳靜安站在陽臺上慢慢地梳著頭，這是她的習(xí)慣。因為梳頭本是一件枯燥的事，在陽臺上梳，順帶可以看看外面的景致；還可以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今天太陽很好，才早上七點鐘不到，太陽的光芒就已經(jīng)照到陽臺了，這在多雨的南方的春季是非常難得的。她一面梳，一面往外看。吳靜安家住七樓，因樓層高，不管她從哪個角度看，都能把她住的整個小區(qū)盡收眼底，特別是往下看時，還能感受到一種俯視蕓蕓眾生的意境?，F(xiàn)在小區(qū)的各條路上正來來往往地走著行色匆匆的人。她剛退休時看著他們匆匆的腳步，心里就會生出愜意的優(yōu)越感——她再也無需像他們那樣奔忙了；可以悠閑自在地在家享受生活了?？刹乓荒甓嗟臅r間，她的感覺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每次看見這些走在路上的人后感到的是羨慕，羨慕他們有事可忙。

她不敢再看，回屋把棉被抱到陽臺，準備曬曬棉被。她還沒開窗，就看見陽臺上面下雨似的滴滴答答地落著渾濁的水，她知道樓上那個女人又在陽臺上晾拖把了，她的火立即躥上來。她回屋把棉被放下，打開窗子頭伸出去，轉(zhuǎn)向上方，對著樓上大聲喊著：“小黃，小黃！”過里了好一會，一個半黑半黃頭發(fā)的腦袋從樓上探下來，她不說話，眼睛看著吳靜安，那意思是：怎么啦？大呼小叫的。那眼神再加上她的居高臨下姿勢，就像一陣狂風(fēng)，把吳靜安心中的怒火撩得舔著火舌往上躥。她努力壓著怒火，說：“你能不能把拖把往邊上放一放？我要曬被子?！毙↑S眼睛向下，好像調(diào)查她回報的情況是不是屬實似的巡視了一遍，然后陰陽怪氣地說：“你要曬被子，那我拖把就不能曬了？”吳靜安強忍怒火，竭力和緩地說：“你的拖把可以往邊上挪一挪的?！毙↑S也不吭聲，懶懶地起身拿了拖把，一會兒不見了蹤影。樓上的“雨水”跟著開始在旁邊傾瀉。吳靜安曬好被子，余怒未消，她氣憤憤地：一個家庭婦女，跟我拿架子。什么東西！吳靜安說完就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不也是家庭婦女。同時她無意在陽臺的玻璃里看見了自己模糊卻清楚地呈現(xiàn)著粗暴的臉，她嚇了一跳：自己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她一進屋，發(fā)現(xiàn)丈夫和女兒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是：怎么又發(fā)火了？他們發(fā)現(xiàn)她近來火氣越來越大，而且越勸氣越大。說是更年期吧，前幾年也來過一陣叫著更年期的綜合癥的脾氣，難道她比別人多一次？還是反復(fù)性發(fā)作？他們不明原因，也不曉得該怎么辦。他們能做到的只是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引發(fā)或加大她的火氣。吳靜安見他們可憐兮兮的樣子，開始有點覺悟：自己怎么又發(fā)火了？但她只是事后察覺，后悔，但當時卻怎么也無法控制。雖然吳靜安是個嘴上不肯認錯，但是卻能在行為上補過的人。為了給丈夫和女兒以安撫，她親自給他們盛好面條，并和悅地招呼他們：“吃飯啦！”父女倆受寵若驚地接過碗，剛才臉上的誠惶誠恐立即被喜悅代替。原先她沒退休時，他們只能在休息天享受一兩頓可口的早餐，平常都是各自出門在外買著吃，只是填飽肚子而已，根本沒法提高到享受這個層面上。自打老婆（媽）退休后，他們天都能吃到可口、美味、營養(yǎng)的早餐了。捧著撒著蔥花、澆著肉絲、擱著荷包蛋的熱乎乎的香噴噴的面條，他們頓時覺得她的脾氣真的不算什么了。為了討好母親，也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女兒一邊吃一邊不住地贊：“真好吃，真香！”丈夫也唯恐落后，女兒說一句他也跟一句：“好吃，好吃?！眳庆o安知道他們有討好安慰她的意思，她也確實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不過她的安慰更多來自于她隱隱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

父女倆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離開家，吳靜安收拾好碗筷，準備去菜場買菜。她走到衣柜前拿衣服。衣柜里衣服不少，可她手伸了半天也沒選中一件。她的衣服多半是西裝什么的，是那種所謂的正裝。原先上班她喜歡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這因為她的工作性質(zhì)，還有也是她的性格?，F(xiàn)在坐在家里，這些衣服大多時間沒辦法穿，因為她現(xiàn)在基本上不是在家，就是上菜場走走。在家自然無需穿得一式一貼；上菜場，西裝正經(jīng)的也不大合適，可她又不愿意穿得太隨便，她怕自己變得跟隨便邋遢的家庭婦女一樣。所以她選了半天，最后終于拿了一件半新的咖啡色的羊毛衫穿上。穿戴完畢，她拎起菜籃。吳靜安從不拿塑料袋裝菜，因為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

吳靜安出門，剛走到樓梯拐彎處，就碰到樓下的秦繁枝拎了只塑料袋出門買菜。秦繁枝比吳靜安小五歲，因她退休前是工人，女職工要比女干部早五年退休，所以現(xiàn)在她已退休在家十多年了，可以算得上是資深退休人員了。秦繁枝今天穿了一套嶄新的粉色的格子睡衣。這種睡衣菜場的地攤上幾乎天天有賣。更有意思的是，睡衣是她居家、外出的通用服裝。秦繁枝此時的臉上是穿了新衣的得意、喜氣和精神。吳靜安最怕碰到這個女人：跟她打招呼吧，怕惹麻煩；不打吧，樓上樓下地住著，視而不見也太沒禮貌。她正猶豫著，秦繁枝卻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吳姐！”聲音一改往常鏗鏘有力的風(fēng)格，像春風(fēng)一樣，又柔又暖，把吳靜安叫得莫名其妙：今天怎地如此溫柔？奇怪歸奇怪，她的心還是被叫軟叫熱乎了，以至于看她身上的那套睡衣也不覺得那么扎眼了，但她還是警惕地保持著對她一貫的矜持態(tài)度。她知道不能熱情，熱情的后果是沒完沒了的麻煩。秦梅不知道是沒察覺還是根本不在乎她的冷淡，依然熱情地：“你也買菜呀？”吳靜安又點點頭，這時她已經(jīng)走到秦繁枝的身邊，她迅速地轉(zhuǎn)過身，準備下樓?？删驮谒齽倓傓D(zhuǎn)過身時，繁枝的手勾住了她的胳膊，并且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挽住了她。靜安感覺自己就像被警察逮住的逃犯，痛苦得都想哭了。而繁枝卻親熱地貼著她，另一只手往樓上一指，問：“跟黃臉婆吵架啦？”黃臉婆是大家給那姓黃的女人取得外號。大家一直黃臉婆黃臉婆地這么叫她，所以吳靜安跟她樓上樓下住了十幾年，只知道她姓黃，連名字也不知道。吳靜安雖然討厭那個女人，但她不喜歡叫人外號，也不喜歡背后說人長短?？山裉旆敝Φ倪@一問，卻勾起了她強烈的傾訴欲望，于是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秦繁枝在她訴說時，不時配以或鄙視或氣憤的豐富表情。她話音剛落，秦繁枝就忿忿不平地咬著牙地說：“這個女人就是從不講理的。你也真是好脾氣，要我不跟她吵才怪呢！”說到最后一句時，她臉上的表情像是剛跟黃臉婆吵過架，并且大獲全勝的得意和自豪，接著她又開始歷數(shù)黃臉婆的種種不是。靜安此時方才明白她今天對自己格外熱乎的原因，她腸子都悔青了：自己跟她說什么是非嘛！這下可好，引來沒完沒了的嘮叨，好在他們的住處離菜場不遠，只幾分鐘的路。等他們走到菜場，靜安就趕快打斷她，說：“我買菜了?！鼻胤敝σ猹q未盡，挽著她的胳膊不肯松開，說：“我們一起買嘛?！膘o安說：“我想到前面去看看?！狈敝σ廊徊灰啦火埖兀骸拔覀円宦纷呗?。”劉靜安再也無法忍受，她冷冷地說：“我老公要吃牛肉，我要趕快到前面買牛肉去，不然好的都賣光了?！狈敝@才感覺到劉靜安的冷淡。吳靜安沒退休前，他們很少碰面，加上她也是大大咧咧的人，也沒什么感覺。這段時間她們經(jīng)常碰面，她隱隱地感到吳靜安對她的冷淡，但一直沒有得到證實，今天終于證據(jù)確鑿了。于是她心里便很是不忿：擺什么臭架子！你以為你還是科長呀，退休了，都是家庭婦女一個，醒什么醒！于是她放開手，斜著靜安，哼著鼻子說：“你以前上班時，還能說個忙字；如今退休在家了，每天不就跟我一樣做做三頓飯啊，急什么急呀！”說完，屁股一扭，走了。

菜場是整個小區(qū)最熱鬧的地方。吳靜安現(xiàn)在對菜場是又喜歡又討厭。喜歡這里擁擠的人群，讓她沒有孤獨感；但小販的叫喊聲，尖銳的討價還價聲，又讓她覺得刺耳鬧心。劉靜安是個不大計較錢的人，家里的條件一直不錯，盡管她退休收入少了，但畢竟家里三個人都有收入，而且丈夫和女兒的收入都還不錯，她不但不缺錢，經(jīng)濟還是比較寬裕的?？伤瑫r還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什么東西或是什么事，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她對現(xiàn)在日新月異的物價就很是憤憤不平：你看昨天還是2塊一斤的青菜，今天就漲到3塊了，還跟商量好了似的，異口同聲，但是你又不能不吃，青菜還是她和女兒的最愛。為了表現(xiàn)或者是宣泄她的憤憤不平，她的方式是還價，可是還價又不是她的長項，于是她選了個看上去蠻老實的賣青菜的老頭準備還價，轉(zhuǎn)身之間無意看見樓上的小黃正叉著腰扯著嗓子，口沫橫飛地跟一個賣土豆的商販討價還價，全沒了她平時病懨懨的樣子?？吹盟捏@肉跳，再看看周圍，凡是討價還價的人全是都是粗著嗓子，一副直眉瞪眼的樣子，她馬上改變了主意，揀了一把青菜，秤了就走。

買完菜回到家，秦繁枝的話依然縈繞在靜安心頭。雖然秦繁枝的話刻薄但也不無道理。退休前她是單位里計財科科長，單位大帳小錢都經(jīng)她管理甚至是安排，就是廠長也要讓她敬她三分。如今她只能跟秦繁枝之流的人拎著菜籃子上上菜場了，想到自己以后也可能會變成像樓上小黃和秦繁枝那些女人一樣，她感到說不出的恐懼。她不敢多想，為了排遣恐懼，她想找點事做，但她又無事可做。中午女兒和丈夫都不回家吃飯，她一個人中午是隨便打發(fā)一下：或煮碗面條；或干脆就啃個饅頭，除了買菜做飯，搞衛(wèi)生，她現(xiàn)在基本上是無事可做。家里的衛(wèi)生她昨天才搞過，家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讓她擦得光可鑒人。

她打開電視拿起遙控。她剛打開電視一陣爆笑沖進她的耳朵，一群穿得奇奇怪怪、頭發(fā)染成五顏六色的男女，正在屏幕上笑得前仰后合；她趕緊換了一個臺：畫面是一只獅子正津津有味地吃著一只死去的斑馬。這樣的鏡頭她已經(jīng)看過不知多少遍了——本來她挺喜歡動物片的，但實在是看得太多，每天都有臺播，生生地把她看倒了胃口；她又換了一個臺，正播電視劇，她戴上老花鏡看了看屏幕邊的片名。她曾有一搭沒一搭地，比如做飯、揀菜時看過此片，對劇情和劇中主要人物有了個大致了解。她一向不喜歡看電視劇，她覺得現(xiàn)在大部分電視劇的編劇和導(dǎo)演都把觀眾當白癡，她不喜歡別人當她白癡，所以她就是偶爾看看電視劇也就是圖個熱鬧。她之所以選這么一部片子圖熱鬧，是因為這是一部宣傳了又宣傳的片子，看它總好過“看看了又看”的片子吧，也比閑得無聊強吧。她放下遙控，臉朝著電視輕輕地扭動著腰，因長年久坐，她得了腰間盤突出。這個方法是電視上的一個養(yǎng)生保健節(jié)目介紹的，她學(xué)著做了做，感覺還有一些用處，于是她每天都要這樣扭上十幾分鐘。這時劇情也正進行到關(guān)鍵處：一個酋長在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役中光榮犧牲。尸體運回府中，酋長患難與共的妻子，也就是老夫人，在酋長戴的面具里面發(fā)現(xiàn)了彤紅的兩個大字“內(nèi)奸”——從字的顏色和寫字時的條件估計極有可能是用鮮血寫的；而且那面具以其意義還有看上去的成色都應(yīng)該是純金的。老夫人見后大驚失色，于是把面具擲于門前的空地下，并命令：誰也不許揀！然后揚長而去。眾人皆驚：酋長的面具象征著神靈庇佑，是不能摘的，她不但摘了，還公然擲于地下！可是我們聰明而又勇敢的女主人公從老夫人的看了面具的神色發(fā)現(xiàn)了問題，等眾人散去后，把它揀了回去。她也發(fā)現(xiàn)了寫在里面的字。她對她的朋友說，難怪老夫人見面具后大驚失色，并擲于地下，不許人揀，原來是怕別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呀。于是她找到那個歷經(jīng)風(fēng)雨和驚險的集魄力和智慧于一身的老夫人，曉以其中的隱情和厲害，但老夫人始終認為：此次出兵，跟隨酋長打仗的全是親信，斷無有人陷害的可能……吳靜安趕緊停止運動，拿起遙控又換了個臺。她不敢再看，怕還有更離奇的事情發(fā)生。這時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留著白胡子的瘦老頭，老頭正手捻佛珠氣定神閑地在講養(yǎng)生之道。吳靜安開始對此頗有興趣：到了她這個年紀沒有比保養(yǎng)身體更重要的事了。退休近一年，吳靜安覺得自己都成了養(yǎng)生保健專家了，幾乎所有的臺，每天都有養(yǎng)生保健節(jié)目，她看了就照著做，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如果每個養(yǎng)生保健專家的話她都照著做的話，她一天到晚都在做在吃營養(yǎng)食品，都在做運動，連飯也不用吃了，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不僅如此，還有，比如：一樣?xùn)|西這個專家講能補血，而另一個專家又說，吃了容易得糖尿病。運動也是如此，這個專家說這個運動能增加血液循環(huán)，而另一個專家又講這種運動會導(dǎo)致心臟病。最后她只保留了扭腰這一項有針對性的并且有收益也不至于傷害到身體其它部位的運動，其他一概不吃不做，并且連看也不看了。

吳靜安關(guān)掉電視，她看看鐘：時間是十一點差五分，如果炒菜做飯的話，現(xiàn)在可以動手做午飯了，而她中午只打算吃面條，時間就有點早了。吳靜安不知道時間怎么這么難打發(fā)。上班時，工作忙或碰到不順心事時，老想：要是能退休該多好！剛退休時，她感受到的確實是輕松愜意：工作上的麻煩和人事上的紛爭都跟她無關(guān)；她也無需每天早九晚五地奔忙了?？墒菚r間一長，她雖然沒有了奔忙沒有了麻煩和紛爭，但她的生活也像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也沒有了。她越來越懷念那早九晚五的奔忙，甚至那些麻煩和紛爭現(xiàn)在想來都津津有味。去年重陽節(jié)她的單位——國營“東昌機械廠”給退休職工每人發(fā)一只“保溫杯”以示敬意，她因此到了單位一趟。她感覺就像回到娘家一樣，單位的一草一木都覺得格外親切，見到的每個人，甚至是原先看不順眼的或有意見的同事，都有如親人一般。她特地到計財科去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一切跟自己原先在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原先自己的辦公室換成了另一個人，還是那么的井然有序。讓她有自己從來不曾存在過的恍惚。同事見了她客氣地打過招呼，就各忙各的了；有兩個平時關(guān)系好的同事倒是關(guān)心地對她的退休生活問長問短。她發(fā)現(xiàn)他們嘴里是親切的詢問，而眼神卻是飄忽的，語氣也隱著敷衍，于是她只好把一肚子的對枯燥的退休生活的抱怨，咽了回去，只敷衍了幾句就離開了。走出單位大門，她回頭看了看她走了三十五年、進出無數(shù)次、無比熟悉和親切的高大威武的大門，她腦海里冒出了李清照的詞：物是人非事事休。

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會想起母親。母親在嫁父親之前是個高中生，她為了父親放棄了讀大學(xué)的機會，從此開始了日復(fù)一日的相夫教子、柴米油鹽的生活。她以前從沒有認真地想過母親的生活和心態(tài)，只是看見母親在廚房忙碌時，偶爾會像流星一樣又快又輕地滑過一絲好奇：她每天這樣過著煩不煩？她退休以后，母親的生活不時地閃現(xiàn)在她的眼前。母親給她的感覺是知足、愉快。她很奇怪，母親在她那個年代，完全可以當?shù)闷鹬R女性這個稱謂了，她怎么能夠和甘心做一輩子的家庭婦女并且感覺良好？前些天，去娘家她終于問了母親。母親輕輕一笑，說：“什么命就怎么活。什么日子都有它的味道，就像菜一樣，青菜是青菜的味，肉是肉的鮮?！薄翱墒翘焯斐匀獾娜耍蝗蛔屗怀郧嗖?，她能習(xí)慣嗎？”她問母親。母親柔和地說：“慢慢就習(xí)慣了。”

她想，也許就像母親說的那樣，她慢慢也會習(xí)慣；也許她以后還會像母親一樣知足、快樂。

吳靜安吃完面條，她洗了把臉給臉仔細地抹了護膚霜，又拿起一支護手霜，細細地抹了起來。她一直很注重對手的保養(yǎng)。這一是因為，她覺得女人的手就像臉一樣重要。古代文學(xué)作品，對美女的描寫一般都分三個步驟：先是臉，后是手，再就是體態(tài)。可見手對于女人多重要；吳靜安私下還以為：對于女人，手還折射出其生活質(zhì)量和素養(yǎng)。當初丈夫就是因手愛上她的。他說：“我第一次握你的手時，就決定一定要娶你做老婆?！眳庆o安的手確實值得贊美，可以用古書上老寫美女的手的語句來形容：十指尖如筍。但是我們只知道古代美女的手指像剛出土的筍一樣好看，但搞不清它的質(zhì)感如何，估計質(zhì)感不會好到哪里去。你想啊，一雙細得跟筍一樣的手，那不等于是一把骨頭嗎，全是骨頭的手，摸上去的感覺是肯定不舒服的。吳靜安手指雖然形狀像筍，卻是圓潤地由粗到細，握上去給人以柔若無骨的感覺。所以當年英俊瀟灑的丈夫，能一握傾心，是非常有道理的。

抹好手，吳靜安走到臥室躺在床上，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xí)慣：每天中午都要小睡一下。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她感到了愜意。上班時，她只能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睡，加上她的腰不好，她基本上都不能入睡，只能打個盹，在家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這是她近來唯一感受到的退休在家的好處。躺在床上，她突然想起母親的話：青菜有青菜的味道這句話來。

吳靜安醒了以后，她并不起床，而是打開臺燈準備看書（雖然是白天，因臥室里的光線暗，加上她的視力不好，所以即使是大白天，她也要開著燈看書）。她的床頭柜上放了一堆書。這些書，有家里存的，還有就是女兒買給她看的。吳靜安年輕時曾經(jīng)愛好過文學(xué)，后來因結(jié)婚生子，加上工作又忙，就慢慢丟開了。退休后閑得無聊，女兒就買了些書給她看，她也很感興趣，可是因上了年紀視力不好，看不了多久眼睛就模糊發(fā)酸，這也多少掃了她的興致。她一本本地翻著書，想選一本自己想看的。正翻著，她的手機響了?，F(xiàn)在她的手機很少響，她的手機的響聲現(xiàn)在對于她就像孩子過年聽到大人說給發(fā)紅包一樣的興奮。她拿起手機一看，是同學(xué)白小芒打來的。白小芒興沖沖地告訴她，明天廣州的李曵要來，幾個同學(xué)準備搞個歡迎宴，問她參不參加。吳靜安猶豫了：本來同學(xué)聚會她是很熱心的，多年沒見聚在一起說說話，敘敘舊是很美好的事。她覺得除了親人，沒有比同學(xué)間的友誼更純真的了。如今的社會，人與人之間完全是利益關(guān)系，跟誰打交道都像商人一樣盤算著在對方身上能獲取一些什么?？扇チ藥状瓮瑢W(xué)聚會她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樣，現(xiàn)在的同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跟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沒什么區(qū)別。有錢有勢的同學(xué)擺擺臉，并互相拉拉關(guān)系，以便互相利用；沒錢沒權(quán)的同學(xué)，千方百計地巴結(jié)手握自己需要權(quán)力的同學(xué)，以便拉扯拉扯自己或是給自己辦事時行個方便?？蓯河挚尚Φ氖牵@些人還打著尋找純真友誼的幌子。吳靜安既沒人巴結(jié)也拉不下臉巴結(jié)別人，就顯得多余，她自己也覺得無趣，于是沒過多久，她就和跟她一樣情況的一小撮同學(xué)退出了同學(xué)圈。白小芒一直是同學(xué)中比較活躍的人，她的情況比較特殊：她既不是那種有人巴結(jié)也不是喜歡巴結(jié)別人的人，她是那種講得不好聽一點，是喜歡瞎參合的人?？蓞庆o安本是那種再講得不好聽一點，是那種認死理的人，但是這回她卻有點心動：李曳在學(xué)校跟她關(guān)系還不錯，還同過桌呢——這可能也是白小芒這次特意叫她的原因；而且人家還是大老遠的來。白小芒見她猶豫就說：“人家李曳想見你呢，去吧去吧?！膘o安就同意了。

晚上她做最后一道湯時，丈夫就回來了，女兒幾乎是在她把做好的飯菜都擺上了桌的同時進門的。女兒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地：“好香啊，好香啊?！眳庆o安知道女兒這樣驚呼，多半是想讓她高興，而每天這個時候本就是她最高興的時候：經(jīng)過半天的分別一家人又重新團聚了。靜安現(xiàn)在巴不得丈夫和女兒時時刻刻都在自己身邊，而且重聚的那一刻總是特別喜悅和親熱的；再加上女兒的討好，靜安臉上就笑開了花。她也逗著女兒，說：“你是算著我做好了回來的吧——小饞貓?！逼鋵嵟畠阂呀?jīng)二十五了，并不小了，可在她這個做媽的眼里，她永遠是個孩子。女兒也跟著撒嬌地說：“我哪有那么聰明啊，是我媽聰明，心疼我，算著我回來做好了的?！迸畠赫媸枪郧?，喜得靜安拍著她的臉說：“你個嘴哄死了你媽！”女兒說：“我可不是光說說的。”說著從包里拿出個塑料袋，打開，從里面拿出一件豆綠色的羊毛衫遞給她說：“我是有愛心行動的?！眳庆o安接過一看，還是鄂爾多斯的。她以前一直想買一件這個牌子的羊毛衫，可是每每一看到價錢，就立馬打消了想法。她撫摸著羊毛衫，問：“這要多少錢啊？”女兒說：“打了折的，才八百多?！彼衅饋恚骸鞍税俣噙€不貴？”又說：“買這么貴的衣服做什么，我現(xiàn)在坐在家里哪要穿這么好的衣服。”丈夫故作生氣地插嘴：“在家就不能穿好衣服啦？什么邏輯！”又湊上前看著衣服，“這顏色也好，你喜歡的?！眳庆o安被丈夫女兒說得心里暖融融喜滋滋的。女兒摟著她的肩膀說：“媽，你也不要成天在家坐著，每天早晚我們小區(qū)廣場不是都有人跳舞嗎，你也去跳跳嘛。”女兒話音未落，靜安眼前就出現(xiàn)了秦繁枝穿著睡衣怡然自得地扭動著身體的樣子。她沖口而出：“不去！”她氣沖沖的樣子搞得丈夫和女兒莫名其妙。吳靜安話一出口又后悔了，她馬上補充說：“我不會跳舞，也不喜歡跳舞?！闭煞蚝团畠阂膊桓叶嗾f，丈夫趕緊轉(zhuǎn)移目標，說：“吃飯吃飯，我們吃飯?！?/p>

吃完飯，女兒主動要求洗碗。靜安不肯，說：“你上班累了，回到家就好好休息?！笨膳畠簣詻Q要洗，丈夫拉了拉她說：“讓她洗吧，馬上要出嫁的人了，還不鍛煉鍛煉，等成了家什么也不會做?！眳庆o安不講理地道：“那就享福唄?！闭煞蛘f：“哪有那么好的事?！眳庆o安幾乎是叫著道：“我女兒就是享福的命！”丈夫擺出一副不跟她計較的姿態(tài)，連連點頭說：“好好好，你女兒命好，享一輩子福！行了吧?！闭煞蛞徽f完，靜安就笑了。她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但她一直對女兒出嫁心存恐懼：她怕女兒成家以后忙碌受罪。她這樣叫叫，是想圖個心理安慰；也順帶著跟丈夫斗斗嘴玩。說歸說，靜安還是讓女兒洗了碗。她看看時間，《新聞聯(lián)播》正好開始，靜安便和丈夫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聯(lián)播》，這個節(jié)目是他們每天必看的。以前吳靜安很有興趣，可是現(xiàn)在她不大愛看了，她看什么都覺得跟她無關(guān)，但是不看，她又有跟世界脫離了一樣的感覺。她喜歡一邊跟丈夫說說話，一邊看看電視，可見丈夫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她想起那件羊毛衫，就拿過細細地翻看著，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電視里的聲音。等新聞播完了，她就張羅著試羊毛衫。她之所以選這個時間試羊毛衫，是因為她知道這時候丈夫才會注意她。果然她衣服剛上身，丈夫就叫：“好看好看?！彼龁枺骸拔颐魈齑┲ジ瑢W(xué)吃飯合不合適？”丈夫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闭煞蛟捯粑绰洌畠簭姆块g奔出來，驚喜地叫道：“媽！你要參加同學(xué)聚會啦？”那欣喜若狂的樣子搞得靜安不曉得作何反應(yīng)，但她知道，女兒是的的確確為她能出去活動而高興，她搞得那么夸張，多是鼓勵的意思。丈夫也好像清醒了，跟著也說：“是哦，我光看衣服了，沒注意到這一層?！彼ξ乜粗o安問：“怎么？想通了？”靜安說：“什么想通不想通的，這回是跟我同桌的李曳從廣州來，不去不合適?！迸畠豪先纤牡匕咽滞o安肩上一搭說：“媽，凡是不能太認真的，管他們怎么做怎么想，你就圖個高興和熱鬧唄。”靜安說：“問題是我一點也不高興。”女兒說：“是你想得太多，所以就不高興啦！”女兒怕這樣說靜安，靜安不高興，特地把尾音拖得委婉曲折，還帶著搖了搖靜安的肩，搞成撒嬌意思。盡管靜安知道女兒是好意，也知道女兒撒嬌的意思，但她依然沒被女兒搞心軟。她轉(zhuǎn)過頭，斜著女兒說：“我擺在那里是個多余的人，我想什么想？”丈夫緊跟著表示贊同，他認真地說：“你媽說的對，我也煩這個。”說完還皺了皺眉，仿佛他正身臨其境。靜安感慨道：“如今想找點單純的樂，多難?。　迸畠喊蚜硪恢皇执钤谒旨缟?，也跟著感慨：“唉！你們啊…….”邊說邊搖頭。丈夫看著女兒說：“我知道你媽最喜歡干什么?！闭f完他拉起靜安的手：“你媽最喜歡跟我一起散步?！闭煞蛴袀€習(xí)慣，只要跟靜安出門就要牽著她的手。吳靜安跟丈夫手牽手走出家門，現(xiàn)在只有握著丈夫的手，靜安才感到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