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向陽
入固有一死,唯屈死者抱恨終天、死不瞑目。
人皆怕當屈死鬼,所以描寫冤獄冤仇申冤的故事和文章,極易博得讀者的激憤與同情。前段時間央視播放的歷史劇《趙氏孤兒案》,就是根據(jù)司馬遷《史記·趙世家第十三》改編而來的。屈原的《離騷》《天問》《九歌》等,都是因“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自白與抗爭,故而不畏冒犯天顏、沖撞鬼神,排空馭電、升天入地,要問一個公道??商扉T難登,無路可走,疑慮到了極點,只有自沉江水。屈原者,屈冤也。如果可以望文生義,就他的名字而言,是否早就預示著此生注定必先曲曲折折,然后才享有一萬年的平平安安呢?
強加的冤屈離間骨肉,自找的冤屈卻往往傷害自身。下得了笨苦,受不了憋屈,人累不死但可以氣死,大概是人的德行與通病。孫悟空火眼金睛,高舉金箍棒,三打白骨精,卻被師父誤以為濫殺無辜,緊箍咒念得五內(nèi)俱裂,一氣之下回到花果山,當他那個逍遙自在的齊天大圣去了。周瑜是個英姿勃發(fā)、春風得意的青年將領(lǐng),大敵當前,毫不畏縮,可在功名上斤斤計較,想不通“既生瑜,何生亮”,怨氣傷肝燥氣傷肺,口吐鮮血一命嗚呼。還有那個“頗曉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的年少賈生,因讒言被貶為長沙王太傅,后為梁懷王太傅,懷王墮馬死,“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三十三歲早逝。對此,毛澤東曾作詩憐惜地批評:“賈生才調(diào)世無倫,哭泣情懷吊屈文。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
然而,更多的冤屈并不能一時分清是非。衛(wèi)國人商鞅,以“霸道”深受秦孝公賞識,因“變法”令秦國富強,亦以“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即“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而名滿天下,但“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秦孝公死后,秦惠王偏聽商鞅謀反,于是將其車裂,五馬分尸,株連九族。司馬遷說“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本質(zhì)上還達不到圣賢以德治國的高度,是不是忠臣自當別論,但其對秦國的貢獻,絕對夠得上功臣,功臣成了冤屈鬼,令人在思忖“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同時,也讓人不得不咀嚼“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的滋味。屈死鬼秦有商鞅,漢有韓信。沒有蕭何月下追韓信,就沒有劉邦設(shè)壇拜將,也沒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沒有“戰(zhàn)必勝、攻必克”的韓信,也就沒有三十萬主力決勝垓下之戰(zhàn)。而領(lǐng)兵“多多益善”的韓信,卻沒有逃脫“狡兔死,良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慣例,被處以斬首,夷滅三族,遂留下了一樁千古疑團。
文人筆下的冤案,不但影射著君主的昏庸無道,也詛咒著世態(tài)炎涼,而女子往往是冤海中的怒濤,是玉石俱焚的烈火。且看,秦香蓮告狀、宋巧嬌告狀、楊三姐告狀,她們是烈女,其勇氣、遠見超過了許多公侯伯子男,刑具之下,皮開肉綻不屈服,魚死網(wǎng)破不回頭。這使我想起了焚書坑儒,被坑殺的博士術(shù)士,平時引經(jīng)據(jù)典頭頭是道,但一遇變故,稍經(jīng)亂棒,就相互揭發(fā)以求自保,竟沒有一個好漢做事好漢當?shù)模哉f“焚書坑儒儒自坑”也不為過。又如明朝清朝文字獄的受害者,其中亦有賣主求榮、賣友求生的,也多少應(yīng)當擔負助紂為虐的罪責。而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中的竇娥,面對嚴刑逼供,不忍婆婆連同受罪,便含冤招認藥死公公,被判斬刑,臨刑前,竇娥為表明自己冤屈,指天立誓:“血濺白練而血不沾地,六月飛霜三尺,楚州大旱三年”,結(jié)果全部應(yīng)驗。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得知被心上人賣弄,萬念俱灰,當眾打開百寶箱,怒斥奸人和負心漢,抱箱投江而死。還有魯迅小說《祝?!分械南榱稚?,受盡封建禮教與魯家人的鄙視虐待,改嫁有罪,喪子有罪,捐門檻也難贖罪,最后沿街乞討,在除夕的鞭炮聲中慘死街頭。如今,千家萬戶都從《祝?!防镏獣韵榱稚?,這既是對封建禮教的血淚控訴,也算是對祥林嫂冤魂的最大安撫。
世有軟蛋,也有鬼雄。在所有鬼魂之中,唯有鐘馗陽間人愛、陰間鬼怕,這也切合了“生為人杰,死為鬼雄”的說道。史載唐初長安終南山的鐘馗,雖是剛直不阿待人正直的漢子,才華橫溢滿腹經(jīng)綸的書生,卻長得豹頭環(huán)眼鐵面虬鬢,相貌奇異接近丑陋,高宗永徽年間入長安科考,高中探花,卻因貌相不為武后所喜,抗辯無果,報國無門,誓為啖鬼之雄,護福祛邪,遂怒撞殿柱而死,后托夢為唐明皇驅(qū)鬼,被封“賜福鎮(zhèn)宅圣君”,詔告天下,從此朝野遍懸“鐘馗賜福鎮(zhèn)宅圖”。一千多年來,隨著畫家墨彩,心地善良、面貌丑惡的鐘馗,走進千家萬戶,他未拿到狀元文憑,卻成了鼎鼎大名、獨一無二的捉鬼、打鬼、啖鬼英雄,想必誰人再不會因他面貌丑惡而拒之門外的。而民間請鐘馗、跳鐘馗、鬧鐘馗的習俗,也隨著經(jīng)濟大潮,把鐘馗故里推向全球一“鐘馗故里”的商標已經(jīng)注冊,戶縣石井鎮(zhèn)終南山阿姑泉的“西安鐘馗故里歡樂谷”成為國家級AA景區(qū),確定為世界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孔子的話沒有錯,即使屈死了,只要不屈不撓、有所作為,百姓就會把你捧到天上。
雖說鬼的世界莫衷一是,但也跟人間一樣,有走紅運的也有走背運的,有拾轎子的也有坐轎子的,有可冷的也有可憎的,在這些弱勢群體中,餓死鬼是貧窮戶,屈死鬼是纏訪戶,他們是唉聲不斷、惺惺相惜的鄰居。閻王也為他們打抱不平,特別優(yōu)待,讓他們投胎轉(zhuǎn)世時,總是給富翁做子女、給官人做小狗,以賠償他們的損失。屈死鬼是怎么屈死的?正如俄羅斯文學巨匠托翁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屈死鬼都有一本血淚賬、一部辛酸史。他們有的是好人卻背著壞人的名,是忠臣卻成了叛逆,怎么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和玄機。
仔細想來,維系我們?nèi)祟惿娴臈l條框框密如織網(wǎng),大到君臣秩序,小到婚喪嫁娶,中國人是很講禮數(shù)的,禮就是規(guī)矩,就是指南,就是準則。假若社會上沒有了禮,老虎就變成了老鼠,麻雀就變成了雄鷹,大象就變成了毛驢,亂成了一鍋粥。所以自從周公制禮作樂以來,國人就尊崇著三綱五常。禮,實際上是入的衣服、孔雀的羽毛。狼不信禮,虎不守禮,強食弱肉,是動物界的游戲規(guī)則。禮的準則應(yīng)當是公理,禮的價值應(yīng)當是公平,而人類社會之所以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由愚昧變成文明、由胼手胝足到科技昌明,靠的是公平正義的運行法則。公平如日月照耀寰宇,于是朝廷學會先賢任能,好人賢人層出不窮。公平是一桿秤,公平是一條河,公平是一盞燈,公平是良心、是光明、是力量。人類需要公平就像萬物渴望陽光、草木渴望甘霖。公平構(gòu)筑社會大廈,公平校正民族脊梁,公平梳理經(jīng)濟秩序。沒有什么比公平值錢,沒有什么比公平重要,也沒有什么比失去公平更可怕、更危險。一個朝代要長壽,一個民族要強盛,一個社會要清明,就要靠公平運轉(zhuǎn),就要靠公平推動。屈死鬼的問題就出在公平失衡、黑白顛倒、人妖不辨上。
當公平像鳳凰扇動翅膀飛到箭括嶺上翩躚起舞時,西岐大地就耕者讓畔,幼者讓老。當公平的太陽照耀初唐盛世時,李世民就成為“龍鳳之姿、千日之表”,引得萬方來儀。當趙高將一只梅花鹿當做“汗血馬”牽進秦朝宮殿之時,這匹“馬”就用雙腿立時蹬翻了強大的秦朝。當隋煬帝用手摘下公平這塊執(zhí)政牌匾時,后宮佳麗便像吐芯子的蛇,鉆進了隋煬帝的七竅。公道是人心,公道是福祉。離了公道,社會就滋生亂象,就涌動黑暗,就催生出一大批屆死鬼。
腐敗是屈死鬼的助產(chǎn)婆,是屈死鬼的發(fā)酵池。南宋腐敗,岳飛就做了“莫須有”的屈死鬼。明朝腐敗,一代明相張居正被掘墓鞭尸,一代名將袁崇煥被割了3543刀!我們民族在驅(qū)走公道之后,不知屈死了多少英雄豪杰、多少忠臣孝子、多少俊彥貞女。
腐敗與公平正在較量,人治與法治也在拉鋸,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全國人大頒布的法律條例達892部,可是在幾千年的封建積習面前,在我們平反昭雪了一大批冤假錯案后,我們用民主和法治的救生艇從閻羅殿里救回了不少人,但屈死鬼仍舊存在,這不能不讓人椎心泣血。
——信訪路上的屈死鬼。自古“民不告,官不糾”,本無可指責,卻由此催生了上訪這一怪胎。吉者擊鼓鳴冤、攔路喊冤,今者由信訪、纏訪、鬧訪發(fā)展到上訪專業(yè)戶、上訪專家村,而制止上訪的文書,充斥著“防、堵、截、抓”等等糾結(jié)的字眼。是刁民好訟呢還是行政瀆職,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是莫忘了,電影《秋菊打官司》的農(nóng)婦,死活要“討個說法”,小說《帶燈》的主人公,在信訪夢破滅后走向不歸。想必,上訪者怨聲載道甚至倒斃路途,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好在新的信訪政策完善后,信訪路筆直了、暢通了,信訪者有了尊嚴、有了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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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槌下的屈死鬼。自古喊法官為鐵面無私的“青天大老爺”??捎辛朔删陀辛酸咚酵鞣ǖ摹?zhí)法犯法的,法律在他們面前不是準繩而是金錢,判案的根據(jù)不是事實而是人情,“疑罪從無”成了“疑罪從有”,“執(zhí)行難”也將威嚴的裁決變成一紙空文。是法不責眾呢還是司法難斷,民聽了民苦,官聽了官怕。法網(wǎng)之下誰最冤屈、誰最汗顏,只有執(zhí)法者心里最明白。
——庸醫(yī)刀下的屈死鬼?!安粸槊飨?,即為名醫(yī)”,是許多仁人志士的向往與追求。醫(yī)生本是救死扶傷的天使,可當醫(yī)療事業(yè)成為產(chǎn)業(yè),一條黑色鏈條就攏聚來昧了良心的白眼狼,聯(lián)手干起了草菅人命的勾當。收紅包禁而不絕,黑診所鏟而復生,現(xiàn)在,一些醫(yī)院又趁全民醫(yī)保之機,死盯著救命錢拼命“刷卡”。是華佗無奈呢還是醫(yī)療腐???誰在叫苦不迭,誰又暗自竊笑?
——高考路上的屈死鬼。孔子開明,“有教無類”。然而,從科舉開始,考試路上就多生屈死鬼。科舉害死人,高考害死人,中考害死人,甚至連小學考試也有害死人的。當文憑成為門檻成為通行證成為將人分為三六九等的大眼篩子,光明的教育就由蠟燭變成了鞭子和刀子。各種考試都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不知有多少考生被擠下橋、掉入河,中高考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好比霧里看花、水中撈月。如此輪番考試,其風不可助長。考試路上自古至今都有屈死鬼的蹤影。
老友宋天泉打油詩日:
草民貞女難護身,冤大仇深血淋淋。
若問為何哭蒼天,囁喏人心比海深。
若問公道何處有,律條從不差毫分。
六封一群屈死鬼,法錘沒眼難穿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