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光
年初七那天下午,我和幾個詩人朋友去到贛州城外的浮橋上玩。從建春門鉆出來,就看見浮橋像一根皮帶束緊了河的腰身。浮橋名義上是一千年前一個叫洪邁的人修的,但橋身上的鐵皮船、木板和纜繩卻不知道更新?lián)Q代了幾次。2014年春天的風,裹著很重的魚腥味打在每個人臉上,這股絲絲縷縷的味道刺激著我們的鼻子,其他人只是若無其事,耳根清凈地走著,弄得船木嘎吱作響,搖搖晃晃,而這股低吟淺唱的風,卻感染了我那個新認識的詩人朋友,使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手臂攤開,唇角囁嚅,有點要作詩的意思。因為詩人敏感的天性,他骨子里的神經(jīng)也要顯得比常人粗上一枝半截,他說這讓他聯(lián)想到某種乳白色的液體,我記得當時他說了一句什么蓬勃的生命力之類的話,然后嘴角一卷,發(fā)出一聲怪怪的笑。其實這種味道對于在河流沿岸生活的人來說早就令他們的鼻子麻木不仁了,就像腳底下被鞋子磨得光溜溜的木板,已經(jīng)很難推測它十多年前究竟屬于哪一類植物。而我們這些人,一年到頭要么呆在寫字樓里謀求營生,要么就在嘩嘩作響的街道上每日風塵仆仆,對于一些原始的事物早就喪失了辨識力。
那天中午我嬤嬤手握鋤頭在后院的菜園里掘土,準備種下一棵柚子樹,恰好我就在一旁觀看。她手里握著一株幼苗,在田畦間來來去去的,為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栽下舉棋不定。嬤嬤的這個行為讓我聯(lián)想到十年前這個后院的樣子,那時候并不像現(xiàn)在,庭院里一片荒蕪,落魄,拉拉雜雜的磚塊碎石,黃澄澄的泥土,光可鑒人,草木稀疏,房子是最高的統(tǒng)治者。十年前的庭院,植物之間的密度要比現(xiàn)在高得多,杉樹、甜柚、橘子樹、桃樹、棕樹……這些植被在我們努力延伸的視線里,開出巨大的綠色的冠,撒下一叢叢的涼意。只是,這些冠冕,在此后十數(shù)年間的歲月里,被各種各樣的風潮給一層層剝掉了,過去遮蔽我們的那些枝枝條條葉蔓藤絮一下子就沒了蹤影,天空向孩子們的眼睛毫無避諱地敞開了。
也許正是這種徹徹底底的敞開令我的嬤嬤感到一種為難。她覺得后院里除了這些矮小的油菜呀蘿卜呀鴨棚呀什么的,還應(yīng)該有些異質(zhì)的高大的綠油油的元素加入進來,否則就太空洞太貧乏了,一打開后院的門,風就呼呼地拍在臉上,沒有一點余地。于是她想到應(yīng)該種上幾棵柚子樹,而這些所謂的異質(zhì)元素,其實正是十多年的常在,原有的,郁郁森森的,只是因為建造新房子的緣故給連根拔掉了。我曾經(jīng)通過衛(wèi)星圖觀察我家的屋頂及庭院,發(fā)現(xiàn)了一件挺玄妙的事情。原因是衛(wèi)星呈現(xiàn)的我家房子的輪廓圖,最早是一個狹長的不合縫的口字型。而在幾年之后,這個“口”字出現(xiàn)了局部潰爛,從右側(cè)斷裂了,左邊那一豎條卻向下延伸了一小段距離,于是這個“口”遂變成了F的形狀。我覺得這種變異并不是偶然發(fā)生的,而是有著一種深刻的社會根源。如果視線從我家屋頂移開,向村莊其他部位擴大搜素范圍,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深藍色的塊斑,稀稀拉拉點綴其間。那是村子里近年來風風火火建造起來的家具廠頂棚,原來這個行當只是在縣城邊郊一帶駐扎,到現(xiàn)在,似乎有些以點帶面的意思了,整個家具行業(yè)的旗子甚至在全省豎了起來。
費孝通先生曾經(jīng)在上世紀90年代到我們這個小縣城考察。他在嚶嗚作響的村寨里一邊走,一邊撫須晃腦,最后歸納出“無中生有”四個字。他覺得這片小地方既無林木資源,基礎(chǔ)資本也不佳,能在經(jīng)濟指數(shù)上表現(xiàn)得碩果朵朵,感到很意外。現(xiàn)在這種組裝木頭的生計跟風者尤多,就連我家隔壁那個漂亮雅致的早年間花棗飄香的院子也在去年被挪平了,架起了高高的藍棚子,在地上投下漆黑黑的暗影,也使我那間臥室兼書齋的房間即便在白天也不見天日。看起來像是一種冷酷的諷刺。當然這番感受只產(chǎn)生于我這類以務(wù)虛為業(yè)的人心里。自從幾年前一條闊綽的馬路修建起來,整個村子被攔腰斬斷,我對于故鄉(xiāng)的審美也開始變得岌岌可危起來,我知道十多公里以外贛州城里的那些龐大的挖掘機遲早是要列隊開進村子里的,把這里鼓搗成一片廢墟。而這樣一番場景,經(jīng)過那天中午我的添油加醋,也傳進了正在準備種柚子樹的嬤嬤的耳朵里,她感到~絲猶疑,覺得如此一來,就沒有種樹的必要了吧?因為當十年二十年后,柚子樹吃飽吸足了養(yǎng)分,正要枝繁葉茂了,卻要面臨被連根拔掉的下場??紤]了一番后,她最終還是決定趁著那日天氣晴好趕緊栽下,如果說十年后的場景是一場必須到來的革命風暴,至少,它絲毫影響不到當下她為一棵樹澆水施糞。
由此我也驀地醒悟到,村子經(jīng)過風的一通胡亂篡改后,已經(jīng)進入了最后的搖搖欲墜的農(nóng)耕時代。雖然自幼開始我便骨架懶散,沒有在插秧割稻的事情上流過什么血汗,沒資格像摩羅先生那樣拍著胸脯自詡為農(nóng)民的兒子,但至少可以說,我對土地對故鄉(xiāng)抱有熱忱,尤其在很多年的詩詞熏陶下,這股熱忱慢慢地,化為了一種虛無主義者的審美與哀傷。如果說時間是一把篩子,村莊內(nèi)部許多在過去習以為常的家什零件,毫無疑問是從這些格子網(wǎng)間一點點漏掉了。水車、稻谷機、風車、籮筐、鋤頭、瓦片、泥墻、土灶、馬燈、蓑衣……至少它們已經(jīng)從我家的四壁之間里消失了,從村莊的修辭格里撤出了。我從90年代開始儲蓄起來的營養(yǎng)元素也被徹徹底底地過濾了一遍,煥然一新。當然,村莊也在這些舊元素之間的關(guān)系遭到破壞之后重生了。就拿村口的標志來說,以前是一塊橢形的大石頭,鑿了“村頭村”幾個字,澆上紅漆,自從一條名曰贛南大道的馬路修了進來,石頭就被路牌替換掉了。從潭口鎮(zhèn)到我家的路線圖,十多年里,一再被篡改,像一根繩子,在有限的版圖上折來盤去。枝蔓發(fā)達,錯落,無序。路也隨之開辟出新的經(jīng)驗,以至于年前我和妻兒大半夜從贛州火車站打車回家,夜霧將一些可供識別的屋舍、樹林、稻田、學校等標識一股腦兒地圈進了虛無中,于是我們只有拎著腦袋,瞇著眼,通過半空中吊著的那一塊塊被車燈照亮的路牌來辨識村子的入口。
通過路牌的啟示,我想起了一位虛構(gòu)的戴墨鏡的老先生。據(jù)說有一天他拄著拐杖,在路上走著,逢人便打聽村頭村在哪?人家見他褲筒沾滿了泥屑,臉上汗涔涔的,又被太陽曬得紅一塊紫一塊,就打趣說,你既然要去村頭,必先找到村尾。于是手指頭一勾,隨意給他指了條道。后來老先生就真的順著別人提供的方向走去,結(jié)果日落昏黑,歧路復歧路,至死也沒有找到村頭村的入口。這是十年前從鄉(xiāng)人口中聽來的一個笑話。不過我總覺得老先生和路牌之間存在著某種私下的聯(lián)系。它使我意識到,當前語境下的村頭已經(jīng)不再偏于一隅,邊緣化,藏于深閨人未識,獨立于世界而存在,而是打開了自己的胸腔,豁豁地,變成了一個為人共享的空間。贛南大道如同一根碩大的神經(jīng),把外界的消息帶進來,也將村莊里的人事輸出去。在如此反復拉扯、互動之下,村子開始練習從表皮到臟腑逐步修繕與抬升自己,將一些關(guān)節(jié)骨架拆的拆,換的換,涂脂抹粉,脫胎換骨,煥發(fā)青春,在這個過程中,一些舊有的經(jīng)驗和生存概念也就慢慢瓦解掉了。農(nóng)具退伍,莊稼萎縮,荒蕪,鄉(xiāng)親們不再打著赤腳與泥土肌膚相親。而務(wù)工,辦廠,開商鋪,與機器共舞,幾乎成了大部分人的選擇。
我家后面有一條河,叫章水,是贛江的源頭之一。也是水路通往嶺南的必經(jīng)之道。九百年前蘇軾被貶到蠻荒之地的儋州,想必這條水就浮載過他的木舟。原先這兒是有過一個渡口的,我和家人每年去赤湖的大姑媽家里做客,就得從這里過河,然后翻過對面的小山嶺。一只弧長形的木船,每天撲楞楞的,像貓一樣,伏在岸邊打肫??梢哉f,這條河承載著許多我對童年和渡船文化的記憶。但記憶,總歸是要被顛覆的。幾年之后,因為馬路發(fā)達了,我們胯下的座駕也有了動力,能像馬似地噠噠飛奔了,加上別處修了橋,這個渡口便被廢棄了,留下一個光禿禿的土碼頭,和幾塊深陷的壓痕,作為供人憑吊的遺址。再后來,連遺址也沒了。一個挖沙場在上面轟隆隆建了起來,不到半年,那里便成了沙子的王國。越壘越高。一頭母狼,每天吃著河里的肉。河由淺藍而深,由渾而黑,過去撐船的竹篙壓根就扎不到河底,這水仿佛成了一束謎,連自小在附近鳧水長大的人也說不清,如今它究竟是有幾米深了。河岸四周原來是片莊稼地,后來也就順勢被擠兌了出去。現(xiàn)在這個平原上的村子突然聳起了一座沙做的山,可以憑眺方圓幾里內(nèi)的邊邊角角,屋舍怡然,貓狗撒歡,但正是這樣一個人為的制高點,把村莊的安寧給甩了個稀爛。
當我看著那斑斑點點的藍棚子和白沙堆,像幾塊膏藥似地黏在村子的皮膚上,有一種恨不得將它們撕扯下來的沖動。但有時冷靜下來,又想,不管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最初不過就是一層空空的皮,疏朗,無物,干巴巴光溜溜的,所謂的文明,其實都建立在后來人類,紅一畫黑一筆對這張皮的涂鴉上。就像畫一幅人物油畫,先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然后才是各個局部的描色,斟酌,細微精神的開發(fā),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再慢慢建立起骨骼脈絡(luò)。而畫師呢,也許正小心翼翼地攥著畫筆,立在畫框前,什么部位,上什么色,粗細濃淡如何,線條走勢如何,都講究著,考量著,一點兒也不敢怠慢。所以話又說回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建設(shè)過程,畢竟不是繪畫,頂著一塊藝術(shù)審美上的秤砣。姑且將它當作是一次畫布上的創(chuàng)作,也因為是眾人參與,精神結(jié)構(gòu)參差不齊,加上不時的你推我搡,就難免出現(xiàn)敗筆。不可否認地說,不管是敗筆還是妙筆,它們都是組建一個存在體系所不能或缺的要素。
以育養(yǎng)我長大的村頭村為例。它的第一筆是由明朝成化年間一個叫謝興發(fā)的人描下的。我是在幾日前的下午,閑著無事,翻閱族譜時發(fā)現(xiàn)的。估計那時候的村頭村還是個茹毛飲血之地。某日,謝興發(fā)帶著家眷,逃離了正是流賊瘋竄的南京城,乘著馬車呼呼南下,漫漫而游,就在贛州城下的這片荒村野地里扎下了根。斫榛莽,焚茅茂。在河邊辟了半畝良地,用竹篾圈了一圍籬笆,蓋起木屋,養(yǎng)了雞鴨牛羊,花草竹菊,以致后來章水河畔發(fā)展成一個不小的群落,有了巷子、農(nóng)耕、學校、廟宇……逐漸人聲鼎沸起來,子嗣成群。算下來,他應(yīng)該是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敗傊?,可以明確地說,我身上還咕咕地淌著他的血,舌頭一卷一舒,冒出來的也是他曾經(jīng)說過的土話,至于這條黑黝黝的型號明確的血脈,由明朝至今,中間究竟在幾個人的血管里輾轉(zhuǎn)過度,又是在如何恰到好處的婚姻匹配的條件下,避開戰(zhàn)火、瘟疫,以及種種不測,才得以因襲而下,到達我體內(nèi)安家,就弄不清楚了。原因是這本載錄謝氏人脈名單的冊子足足達六百零三頁之多,就算我不吃不喝,花上一個禮拜時間來劃線,歸類,專研,也很難順著樹的粗干條分縷析地找到那末端最不起眼的一根小枝丫。不過,族譜使我確證了一點,一個人的存在并不是潦潦草草的一件事,要知道,這中間是有著多么龐大的游離的支系旁脈在操縱著,架構(gòu)著,而當日子滾滾向前時,又有著多少意外可以來掐斷這根線,使其無法安然延續(xù)……也許存在這種事是壓根兒無法往前假設(shè)的,它只是一個偶然奔赴另一個偶然的結(jié)果,正如一幅肖像畫,是一筆奔向另一筆才最終有棱有形的。同樣,對于村莊而言,正是有了五百多年前謝興發(fā)的第一筆,以及我的其他前輩的第二第三第N筆,才一摞摞地描出了村頭村當下的輪廓,以及由這個輪廓所圈營出的煙火、文化、道德、風氣、脾性、精氣神、話語場……也才有了我如今坐享其成的寄食空間。
拿我家與三姑姑家的生活模式來說,我家從幾年前就不種稻谷了,與莊稼的關(guān)系若即若離:一來我爸在鄰鄉(xiāng)小學教書,我媽在村子里的纖維廠務(wù)工,沒工夫侍弄那些苗苗秧秧;再者,我家的耕地大部分都被人租去了,沒留下幾畝,我媽便只偶爾種些蔬菜花生什么的做菜盤子上的調(diào)劑,糧食一般是拿銀兩去鎮(zhèn)里的集市兌購,即所謂的商品糧。而我三姑姑家呢,卻照舊沿襲著農(nóng)耕時代的自給自足,當著正兒八經(jīng)的農(nóng)民——養(yǎng)了幾十只雞,種著幾畝地,籬笆一圈,就是個菜園。柴火呢,就到村子的樹林里或山上拾撿回來,在門前的場地上一溜兒堆著,足及腰身。事實上也不是因為她家的地理位置偏離街市和交通線,才“自甘落后”,與灰暗的,破舊的,慢條斯理的,晨興理荒穢的,帶月荷鋤歸的,以及其他的被詩文頌揚為時代口舌貶低的種種元素為伍。而是那種方式原本就是常在的,根本的,堯舜的,歷朝歷代農(nóng)民的最基本的生活流水線。她只是履行與重復此前千千萬萬農(nóng)民所保持的那一個弓腰插秧、退步為向前的固定姿勢。
當然,我的三姑姑因為舊時代的條件限制,沒上過幾年學,也不識幾個字,不可能說她是受了什么理論的影響,為了標舉某某旗幟,才執(zhí)意要與這個時代分道揚鑣,做一個捍衛(wèi)農(nóng)耕文明的實驗者,居隱荒村,撫侍農(nóng)田,每日與一畦蘿卜青菜為伍。事實上,如果上帝能給她一個選擇的話,她恨不得馬上逃離村子,住進花園豪宅,嘗海味山珍,睡大覺,做清夢,與泥巴徹徹底底撇開關(guān)系。說到底,還是現(xiàn)實的皮帶束住了她,只有老實就范的份。否則,又何必住在簡破的瓦房里?莫非她能在鋤草割稻時體味到文人筆下的那股酸溜溜的詩意?尤其是,這二十多年來,她已經(jīng)將自己促練成了一個生育機器,不斷地懷孕,希望又不斷地拋空,一個春天來了,又一個冬天又過去了,門前的李子樹,循舊在每個春天的滋潤下從枝頭爆出花粒來。她呢,臉色一天天下沉,皮膚也一日日松弛,發(fā)皺,究竟沒能懷上一個能幫助她打破現(xiàn)狀影響命運走向的男孩。
我想我家與三姑姑家的境況,也許正好是當下村莊在生計模式上斷裂的一個對照范本。雖然我家相較于那些因辦廠發(fā)跡的土豪戶,壓根算不上殷實。新蓋的紅房子,樓上也是左一個窟窿右一個窟窿,得拿一沓沓錢往里塞,補住洞口,才能擋住呼嘯南下的寒風。(我指的是窗子。我爸每天就指望我去外面賺一大筆錢回來,好把房子上上下下裝修一番,圍個院墻,添點現(xiàn)代化的家電??涩F(xiàn)在,我竟然像根木頭似的,杵在屋子里寫作。)如今的村子,無論從哪個層面看,都不再隸屬于村莊舊有的概念范疇,像蛇在樹下褪了好幾層皮,然后偷偷溜掉了。舊的概念是什么?一千六百多年前,在九江縣種田的陶淵明先生給出了一個最佳模本:“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作為一個在文本上使用率極高的名詞,它的語詞背后的構(gòu)圖與價值體系,似乎并未隨著時代與語境的更迭,得到有效而對應(yīng)的拓展,且尤為可笑的是,在大批文人的修辭系統(tǒng)里,能提煉出的依舊是陶淵明那幾十個字里的意思。不知道是視力問題,還是一種落筆的積習。我覺得現(xiàn)在的村莊有點像一幅原本規(guī)整的橋牌,被完全打亂了,散開了,并且,各張牌也從自身的部位斷裂了。也正是這種斷裂,豐富了一座現(xiàn)代村莊的層次感。使之變得多元,歧義,抽象而博廣,不再是囫圇吞棗就地取材那般簡單了。
首先是方言。
方言是沾在唇齒上的鄉(xiāng)土味。如今,這鄉(xiāng)土味,也被摻進了不少雜質(zhì),不純正了。這種現(xiàn)象要“歸罪于”我以及和我一樣在外地讀過大學或打拼了些年的青年人身上,因為這口語的鄉(xiāng)土味正是從我們舌頭上一點點漏掉的,或者說,被異鄉(xiāng)的腔調(diào)篡改了,扶正了,普通——話掉了。標準的之乎者也,嚼字咬文,能翹舌了,后鼻音也添上了。退一步說,即便我們的嘴巴和舌頭起初很有道德形式感的,極力抵制異鄉(xiāng)風氣的入侵,也沒法像唐朝的賀知章那樣忠貞不渝一清二白地堅持到底。話說賀先生在西安城里做官五十年,耳濡西北腔,目染黃沙揚,回到浙江蕭山的江南老家時依然能“鄉(xiāng)音無改”,只是“鬢毛衰”。于我來說,這壓根就是不可能的。何況我才離家?guī)啄辍.斘疫^年卷包回到村頭村,重新操起方言,才發(fā)現(xiàn),許多語詞的土話發(fā)音,早就不知道甩到離后腦勺幾丈遠的地方去了。一天下午,我?guī)е鴰讉€堂弟到屋場后面的池塘里玩,見水藻間游蕩著一批黑黑的小斑點,湊近去看,哦,蝌蚪。當時,我嘴里冒出的就是“蝌蚪”兩個字,字正腔圓,沒有半點猶豫。隨之,我的堂弟們聞聲跑了過來,俯下身子,攪動蝌蚪們身上的水。此時他們嘴里吐出的是與我截然不同的幾個字——“哈啪捻子”。我站在池塘邊楞了好幾分鐘。晃過神來時,意識到了什么。自己似乎已不再屬于這座村莊。我們相互拋棄了。一個只會用標準的北方發(fā)音念出“蝌蚪”的人,拿什么來證明你曾經(jīng)在這個村子生活過?那感覺,就仿佛我是一個潛伏在村莊打探消息的特務(wù)。事實上,這一點在很多年前,我便有所覺察了。那時我奶奶還在世,大姑小姑們都很孝順,隔斷時間就來看望奶奶,幫忙干點活,陪說說話。她們時常是將門半掩著,床沿兒坐著一溜幾人,遇到談?wù)搩合眿D是非的話題時,就壓低了聲線,怕隔墻有耳似的,竊竊私語著。我后來發(fā)現(xiàn)了一點,不管她們說話的分貝調(diào)到多大,我湊得有多近,耳朵有多盡職,她們的話,我最多只能聽懂七成,另外三成意思不知道是被我耳朵無意漏掉了,還是因為被多年域外語言澆灌的我無法深入觸及她們的話語系統(tǒng)。也許從那時起,我便注定要與村莊漸行漸遠了。
另一種斷裂感體現(xiàn)在建筑形態(tài)上。這回,我還真扮演起了特務(wù),最近一個月,我和妻子兩人,多次在村子四處溜達,草覽風物,佯裝散步秀恩愛,其實我是裝著明確目標的,那就是考察時間在村莊身上作案后留下的現(xiàn)場物證,收集一點命不久矣的線索。原本我是在夜里讀費孝通先生的《鄉(xiāng)土中國》時,突發(fā)奇想,暗自在心里擬定了一項計劃——拎個卡片相機,溜到村子真正的腹部去,逐家逐院地對那些帶飛檐和天井的老式客家建筑進行拍照、計數(shù),考證房子的建造年代,然后做個統(tǒng)計與備注,研究鄉(xiāng)村建筑蛻變的脈絡(luò)。不過這項對于個人審美癖好而言,既有嚼頭也富于實驗意味的計劃,最終還是因為種種原因,流產(chǎn)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我只是一個臨時特務(wù)——我只是由于接近年關(guān)時把一份不算太差勁的編輯工作丟掉了,才落得個把月的閑情,回到了家,放下包袱,每天除了泡在紙堆里,就是與煙草、美食、美麗的妻子和調(diào)皮的兒子相伴。人一閑下來,就難免有些虛虛胖胖的想法。比如胯著我爸那輛瘦馬摩托去云游一下贛南十八縣啦,遍訪好友啦,作作詩啦……后來年過去了,元宵過去了,三八婦女節(jié)也過去了,眼看清明也不遠了,而這些小徑分叉的想法,基本上被平庸不堪的日子碾成了炮灰。就連我一向自得其樂的特務(wù)角色,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偶爾扮演一下?;蛟S是在外面待了多年的緣故,故鄉(xiāng)一詞已經(jīng)從含糊的概念蛻變?yōu)橐恍┚唧w的點:村頭鄒宅、金塘申屋、潭口圩、三江、蘇步街、南康中學……如果缺了其中任意一點沒走上一趟,便覺得不算真正回到了故鄉(xiāng)。同時我自己呢,因為愛寫點東西,常常表現(xiàn)得神乎其神的,意識迷離,時間顛倒,像是被誰用刀子給大卸了八塊,覺得有多重身份在我身體內(nèi)部疊加、作亂。這時,故鄉(xiāng)便成了局外的現(xiàn)場,我呢,就是在這現(xiàn)場勘察的身份可疑的特務(wù)分子。
尤其當我自認為方向感極強,村頭又是自小長大生活過的地方,一磚一瓦都仿佛以前挨個處過的情人,吸附過我的體溫。卻沒料想,那日下午,當我牽著妻子的手,從一條小徑進入駁雜的屋群,頓時如泥牛入海,兩袖鼓風,完全喪失了方向。小徑隨之分叉成諸多更小的一脈,我和妻子成了兩顆質(zhì)地堅澀的殼,被房子和灌木構(gòu)成的胃緊緊裹腹著,隨后在一個疏朗的口子,給用力吐了出來。這個小細節(jié)使我突然覺得,現(xiàn)在我和村莊的關(guān)系,是真正疏遠了。但有時換個方向想,若不是這番疏遠,我也不可能站到別的角度,去審視村莊肌體內(nèi)那一系列的變異與斷裂。如果這些年,我寸步不離,廝守與斯,也就不會有當下打了雞血神經(jīng)抽風似地喟嘆了。比如說最近十年間,房子的結(jié)構(gòu)與組成部件就被徹徹底底撤換了一通。序幕是從2002年那場洪水開始的。翻滾的濤浪從河岸不斷溢出,吃掉了整個村莊,所有的草木一概浸泡在泥水里。就算我捂住耳朵,也能感覺到房梁在洪水反復耍潑拉扯下,氣得癱瘓跪倒的巨大轟鳴聲。洪水肢解了大量泥巴房子,把村莊搞成了一副蓬頭散發(fā)的狼狽相。也就是那時開始,村子決定用鋼筋水泥等材料夯實自己的防御線,來了個轟轟烈烈片瓦不留的重建。至于另一番原因,無非是自我嫌棄的結(jié)果。這與整個時代的風氣別無二致。13歲以前,我基本是在瓦片下度過,在木頭制成的窗欞下,延伸眼睛里那兩束薄薄的視線。每當霧雨天,便是一場天然的鋼琴演奏會,雨粒如千萬只靈巧的手,把瓦片當做一瓣瓣琴鍵來捶打,飛馬脫韁,歡快淋漓,給我們空白的夜晚帶來無限安慰。
村莊就是從這個層面最先斷裂開的。以往在瓦片下聽雨的美妙經(jīng)驗都被時間當作垃圾回收了。抬起頭,看見的不是黑黢黢的檁條、梁木、燕子窩,而是清一色的天花板,白糊糊的一張紙,沒有物可以參照自己究竟在哪,如果腦袋保持這個姿勢,想象這支筆可以隨意揮持。你會覺得,這天花板下的人既可以在南昌,北京,漠河,也可以在布魯克林巴黎或者越南什么地方。因為沒有標準可言了。所有生活的背景項目一律參照公共的現(xiàn)代化版本來建設(shè)。穿蓑衣戴草帽的和西裝筆挺的,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這樣一塊油漆澆筑的白布下。去年我曾在浙江一個叫安吉的縣城出差,一個月內(nèi)連續(xù)走了近二十個村落,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所居住的大部分都是西洋化的建筑,漆亮漆亮,大腹便便,令人恍惚不已?,F(xiàn)代化的指令風也似的剃掉了那些毛糙的落后的成分,亮亮堂堂,沒有一絲多余的有礙觀瞻的東西。而我的工作,竟然是替他們到村子各個角落打撈歷史文化遺產(chǎn),整合,打包,分類,最后設(shè)計蓋一棟微型博物館,把那些四處搜刮來的支離碎片像祖宗牌位似的供在里面。如此舍本逐末的伎倆已經(jīng)發(fā)展到冠冕堂皇的地步了。對照看來,我所生活的村子脾性就顯得內(nèi)斂多了,至少,它還故意讓一些殘墻斷垣成了漏網(wǎng)之魚。我和妻子在一個叫大樹下的自然村發(fā)現(xiàn)了一段隱蔽地很好的廢墟。撥開雜草探身進去,只見四處是碎瓦礫,土墻,石凳,陶罐,蕨草,掉漆的門,裂成兩瓣的豆腐磨盤,以及一些紅的藍的黑的塑料殼衣物鐵片什么的,加上高一棵低一株的槐樹杉樹油菜……諸如此類,如同一些胡亂涂上去的標點,讓廢墟的語意顯得混亂至極。而那些皮膚潰爛的檁條和拱梁,斜斜地搭在墻上,用硬撅撅的姿勢捍衛(wèi)著老屋最后的尊嚴,讓人感覺它們是時間斷掉的幾根肋骨。從現(xiàn)場的跡象來看,這些房子,自坍圮至今,應(yīng)該有不少年頭了。因為位置偏僻,靠近河邊,恰好又如一個破口袋藏匿在一片紅磚房后面,才避免了被一筆抹掉的下場。
我是經(jīng)過打聽才知道,在這片廢墟上,曾經(jīng)出過一個朝廷命官。就在十幾米開外的蕭氏祠堂,門額上還鐫刻著“大夫第”這幾個閃著權(quán)力光澤的字。村人稱“百貢老爺”。至于朝代,職位,官至幾品,問了好幾個人,都是一幅搖頭復晃腦的表情?;厝柫宋野?,他也說不清這“百貢”究竟為何物,猜測是科舉時代“貢生”一類的名號。說大概就是一類虛的文職吧。對于這點,我疏于歷史,也就懶得刨根究底地再去考證。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一片冷冷的被死于罹禍的廢墟,曾經(jīng)在某個歷史段落風風光光地活過。那些朱紅的門漆在剝落前,一定令不少只眼睛艷羨過。我妻子說:這里是有故事的。如今,這些故事,都被風剖解了,稀釋了,淪落到墻罅,門角,荒草間,化為一種獨特的氣味潛入了廢墟的內(nèi)部。同時,它又在說話,當你的鞋子觸及到這些瓦瓦礫礫,一串嘎吱嘎吱的聲音頓時從腳根上攀扶了上來,這時,你會感覺到,自己臀下那兩根瞿瘦的肉柱子,此時正酥酥麻麻的,骨脛通電,接通著過去與現(xiàn)在兩個場境,將它們恰到好處地榫接在同一個頻道上,交換著彼此的信息。煎熬了幾千年的疾患終于候來了一位春天般的醫(yī)生,而他所開出的方子又是如此地切中要害,直抵臟腑等中心地帶,剔除異物,尤其是那一連串名曰“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城鎮(zhèn)化進程”“美麗中國”等的藥引子,更是讓人久旱逢甘霖,好不暢快一于是一頭饑腸轆轆的獅子開始不顧形象地在公共場所大快朵頤,鯉魚們也紛紛躍入龍門。這一系列奇妙的連鎖反應(yīng)更是修正了大家過去的觀念:原來我們一直將土誤認為是除病破難攻克貧窮這塊大毒瘤的唯一藥方!于是趕忙拋之棄之,一切與土構(gòu)成聯(lián)系的東西,一摞網(wǎng)打包拆卸、變賣、焚毀、埋葬,發(fā)展到后來,連土斑斑灰糊糊的顏色也無法容忍了,來,上漆,鑲瓷,去蔽,加亮,革新。嘿,伙計,拿設(shè)計圖來,這兒,把池塘給填嘍,蓋廠房;喏,那兒,建一扇村民文化墻,請劉老先生來揮兩滴墨;至于村東邊的毛竹林嘛,抹了,當廣場用,也可以招租,修廟,供菩薩財神爺,總之,怎么都行,反正不許是老樣子
既然言至于此,我何不干脆放開手腳,丟掉-框架,循著時間的脈絡(luò)進一步向前推理,把矛頭瞄向86年前鎮(zhèn)子里的一次武裝暴動(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暴動”一詞現(xiàn)在被修改為“起義”),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器具——一把駁殼槍,四只步槍和狐貍炮、大刀、梭標、鐵棍若干。1928年春天的某個深夜,這些脾性暴戾的工具,被幾十個人,攥著,舉著,挎著,托著,扛著,揮舞著,遵照一份秘密的計劃部署,突然闖進當時國民黨警察冬防巡邏隊駐扎在贛州潭口墟上的真君廟里,與更多暴力陰冷的器具混成一片,刀戟拼接,火粒相向,四肢膠合,廟里面熟睡的警察們連制服也來不及穿上,便被火光卷入了滾燙的漩渦中。黑暗中,一百多只腦袋像棋子一般揉成一鍋,在四壁之間,顛來倒去,連番瞎?jié)L,隨著桌子的搖晃,移位,上面的茶壺、杯子一個個趔蹶跌落下來,無數(shù)委屈的玻璃碎渣應(yīng)聲哀嚎,身首異處……至于后來,如你所知,白棋子贏了黑棋,遂在此地成立了“潭口工農(nóng)革命委員會”,正式將“革命”作為一塊牌子和口號確立下來,讓它在不斷陰濕潮暗的空氣里露臉,游動,鉆入圩鎮(zhèn)上那些看客的舌頭上,蠕動,再蠕動,影響并反叛他們陳腐的味蕾。使他們的舌頭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中樞神經(jīng),冒出一個靈光一閃的念頭——走,咱也扛把槍,革命去,創(chuàng)造一片民主的自由的屬于廣大人民的天地去!在浪潮一片的勝利歡呼聲中,顯然,他們忽略了十五公里外贛州城里的國民黨的敏銳嗅覺以及對突發(fā)事件的緊急制動能力。很快,國民黨從贛州派出一個營的兵力外加數(shù)百名警察的配合,呼呼奔襲而來,包圍了潭口墟,“剿匪平叛”。而真君廟里的那些革委會成員,因武器殘破,子彈貧乏,為存實力,唯有作鳥獸散,逃亡贛縣、信豐、龍南、瑞金或吉安等縣域深處的山區(qū),安營扎寨,籌軍積糧,以伺東山再起,橫掃籠罩贛州城的鴉鴉雀雀……
86年啦——風一樣掃過潭口這張明朝古鎮(zhèn)的老臉。但風,呼嘯呼嘯的風,由時間深處刮來的風,并沒有吹來那個時代的任何消息。而這一點,正是多年來令我極為費解的,要知道,我在潭口鎮(zhèn)下屬的村頭村屋檐下生活了達24年之久,關(guān)于這件曾經(jīng)在圩鎮(zhèn)歷史上響徹半邊天的暴動事件,迄今為止,竟沒有任何一個人向我提起過。仿佛那是不存在的,即便存在,也是虛構(gòu)出來的,連一點談資也不具備。而我,也只是由于偶然,在我高考之后的那年夏天,跨著我爸那輛老鐵馬——馬力100的大洋摩托,無所事事地到鄉(xiāng)村間四處漫游,接著就發(fā)現(xiàn)了一幢帶天井和鏤窗雕花的客家建筑,外邊用一蔑蔑的竹片圈出了一個弧形的庭院,從瓦檐下凸出一環(huán)區(qū)域,草木葳蕤,李子樹上結(jié)了不少青澀的果子,如此種種,仿佛是這棟房子里某種意志的延伸。而這股潛在的意志,也在無形中將我拽入,拉開門環(huán),隨著兩瓣木門板的咿呀開啟,一個歷史的幽秘的場也徐徐地向我的神經(jīng)器官攤開著——環(huán)堵望去,素白的墻上掛滿了一幅幅相框,而這些涂滿文字與冷兵器的相框則像一個時光隧道的入口,直接把我拽入到了1928春天的那個深夜。心跳加速,血液上涌,好像自己正在親歷整個暴動過程。但是,幾分鐘后,相框還是把我交換給了2007年的現(xiàn)場,那年我只有17歲,唇角上溜了一撮青澀的須,我的思想與精神生態(tài)也與此相差無幾,拼命地搜腸刮肚,眼珠亂轉(zhuǎn),始終也找不到一條解讀它的方式。于是那日環(huán)顧左右一圈之后,便踩動摩托車嘟嘟嘟嘟地,沒一點意義似地離開了。
唯一能肯定的是,這棟房子和1928年的春夜事件確實合謀在我心里掏了一個洞,鉆了進去。我再一次來到這棟民居,已是七年后的春天了。并且,來的還不止我一個人,另外三人分別是我的妻子、兒子和朋友z。雖然也是因為路途中突然變更線路,由鄉(xiāng)村的水泥路偶然把我們引到這兒來的,但在我意識里,我愿意將其描述為一次必然。首先我覺得,最直白的一點是,這棟房子是和我的青春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我無法無視它的存在。其次,我覺得這么一棟曾經(jīng)見證過武裝暴動事件,并或多或少影響到中國革命進程(史書上稱“贛南武裝暴動第一槍”)且也間接引導了如今村莊現(xiàn)代化的房子,在我耳目可及的范圍內(nèi),竟然沒有一個人談?wù)撍呐率窃诤炔栝e聊的當兒也沒有。關(guān)于那次流血事件,人們更是聞所未聞,像風一樣散掉了,沒了,壓根就沒發(fā)生過。尤其是,這兒還曾經(jīng)是中共在南康縣的臨時縣委所在地。七十九年一晃,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并記住了它。再七年一晃,我?guī)е迌阂岔槺阏把隽艘幌滤纳碜艘约帮w檐脈絡(luò)上的精神品格,我們看到的是,籬笆和院墻因為修路和某種不知道礙著了誰的原因給推倒了,而那顆李子樹呢,也剛好在最近幾日被人連根伐盡。屋子里的陳設(shè)也凌亂得很,枯樹枝柴火破自行車圓桌版土推車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群鳥騎馬似地扎在廳堂里。墻上是一幅幅小孩子的涂鴉作品。另外西廂原本用作農(nóng)耕博物館的那個房間已大門緊鎖,門環(huán)銹蝕,似乎好久沒人進入了。農(nóng)耕博物館,且是建在農(nóng)村正中央的用以陳設(shè)各類農(nóng)具的博物館,它的存在與此后的突然不存在都像是一件極吊詭的事,讓我納悶的很。
有兩個小細節(jié)或許頗值得一提。其一,這座流淌著革命基因的房子,西側(cè)正驕傲地矗立著一棟肥墩墩的別墅;其二,該遺址,距我家的村子及居民的日常話語圈——僅僅5華里。
我現(xiàn)在時常感到一些個別事件在鍛造個人精神史上的作用。它往往表現(xiàn)得像一束和煦低調(diào)的風,不聲不響拂過耳際,掀起幾根頭發(fā),就消失了,在當時看來,毫無意義可言。而正是這股毫無意義的風,在事后,突然就擁有了解剖刀的魔力,在我們那循規(guī)蹈矩的神經(jīng)鏈條上劃上那么幾下,便把多年學堂課本教育對我們的心靈構(gòu)造給篡改掉了。有時,它甚至能強大到覆蓋掉許多大事件對我們個體的輻射和影響。尤其是,它偏愛扮演一位不速之客,在我們百無聊賴,愁對蒼穹的時候,偶爾竄出來一下,帶著颯颯風情,撫摸著我們那一顆顆被現(xiàn)實生活榆木掉的腦袋。比如現(xiàn)在,就有一枚風在我的耳畔磨著牙,提示我回憶起幾瓣已經(jīng)逝去的時間片段。
屬于我的2014年的春天就是這樣,實實在在被一次雨天入偏村訪友的經(jīng)歷給感染了,并無形中為我擬定了新的語境與認知角度,我的以上對村莊種種是非揣度的原始推動力便是來源于此事件。原本那日天空飄著鵝毛雨,天氣狀況不太明朗,我是沒法成行的,果真如此的詰,我肯定只能遺憾地與當下怡然的心境擦肩而過,并毫無悔意,循著舊路,繼續(xù)生活下去。可是那天我腦袋里卻突然冒出一個越軌的沖動——不管今天下午是暴雨亦或是冰雹,就算是冰封路堵,我都必須成行。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妻子,妻子直直地點頭,附和我的沖動。而就在整理好裝束,準備跨出家門的前一刻,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干六百多年前那個在大雪夜極不安分乘小舟去幾百公里外一個叫剡縣的地方訪友的王子猷。尤其是那句赫赫有名的“乘興而行”就如同古代軍隊里的戰(zhàn)鼓一樣感染了我們。雖然我們未必會“造門不前而返”,且我早已短信聯(lián)系好了家住文峰上垅村的詩人朋友L,更不能只圖自個“興盡”。
突突奔馳的摩托車在胯下被我和妻子想象成了一匹瘦馬,盡可能地放大著我們從村頭至上垅村這二十多里路程的細微感受。尤其是霧雨越發(fā)迷蒙,淅淅颯颯,將沿路的村莊、屋舍、田野和松樹林盡數(shù)泡濕,無形的風把那些歪的扭的枝枝葉葉當作女人的頭發(fā)盤束起來,白蒙蒙的霧氣罩住了明亮的時代標記,混淆著時空概念。于是,我們便更有理由相信,自己就是那個東晉時期的王子猷,以車作船,把身體放逐在飄飄忽忽的情緒里。然而這原本一清二白的情緒自從摩托車從105國道轉(zhuǎn)入支脈的鄉(xiāng)道開始,就被一點點給漂黑了。首先是路。如同皸裂的皮膚。左一個坑右一個洞。把我們像啤酒一樣從虛構(gòu)的瓶子里晃了出來。嘴里的怨言也就咕咕冒泡。其次是許多家具工廠將廠房建在沿路的松樹林間,如同一些狗皮膏藥粘在大自然的皮膚上,讓人惡心反胃。這條通往文峰的道我曾經(jīng)在讀高中的時候與幾個朋友走過一次,那時候意氣風發(fā),策馬天涯,路邊的風景也被我們花花綠綠的情緒一路感染,能擠出鮮綠的汁液來。多少年一閃,再次復習原來的線路,卻只見這些斑斑點點的濫竽在兩側(cè)夾道的山林里,好好的一幅油畫,被摧殘地體無完膚。好在隨著路向大山腹部的不斷推進,家具廠房也跟著相繼撤離了視線。
曲徑探索到松林最深處,便是詩人L家的紅房子,“遙望山頹然如積灰,而煙云杳藹,在有無之間”,占盡了大自然的便宜。龍湫潭、拱橋、松樹林、古屋、桃花、溪澗、獨秀峰(原名雞籠山,東坡當年酒后微醺之下改了名)。有關(guān)東坡先生來上垅村三尋隱士田辟不遇的傳說像一架波音飛機每天在村子的屋頂上飛來飛去。不過據(jù)他說,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壓根就沒法寫詩,原因是周圍的一草一木都太過熟悉,沒法激活他的想象。二十多年了,足夠把他原初的興奮感給榨干了。尤其是當我們煞有介事地像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參觀故宮博物院似地對他家老房子里的天井呀稻谷機呀老鐘呀木質(zhì)長梯呀等等舊事物指指點點時,他更是表現(xiàn)得不動聲色,只是顴骨與嘴角之間的皮膚因為微笑的緣故有一些縮緊的跡象,似乎在懷疑我和妻子的修辭與喟嘆里是否含有夸張的成分。我覺得他就像是一枚牢牢織在舊旗袍上的紐扣,從未跳出來欣賞過這件衣裳線條的美。不過他倒是對旗袍的褶皺補丁等種種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剮蹭出的瘢痕如數(shù)家珍。比如龍湫潭的那兩塊夫妻石啦。原本那塊峭立在山谷間的石頭到了夜間便柔情四射互相親吻對方,可是有一次被一個夢游至此的鰥夫瞧見了,石頭含羞而泣,從此再未有人看見它們逾矩尺一步。再如抗戰(zhàn)時期,日本鬼子進村掃蕩,一個老人聞聲逃進了山里,藏在一座墳墓里睡了三天三夜才出來
此時我們已從詩人的家里出來,三個人如同野鬼孤魂,在山中慢慢游蕩。當這一系列傳說從L嘴里像模像樣嘚吧出來時,我也忍不住發(fā)動想象,對東坡先生與田辟的故事進行了一次臨場改編——假設(shè)我是公元1095年某日在山中砍柴的樵夫,此時正負荊背薪從山上亦步亦趨走下來,見一生人策馬仗劍立于石橋上,眼神瞟來瞟去,極不淡定。遂上前詢問,得知是大名鼎鼎的東坡先生,馬上畢恭畢敬向他行了個禮。又問遠道而來,有何貴干。答曰尋田辟。于是卸下柴薪,領(lǐng)著東坡到了田辟住的茅廬,只有夫人聞聲出來,雙腳跨于門檻,一前一后,認出眼前這位立于馬旁一身寬袍的人是東坡,便直截了當?shù)卣f,田辟相公遠游去了,歸期不定,您且回吧。但夫人想起田辟常常在茶前飯后提到當年的同僚東坡先生極有才氣,于是靈機一閃想考一考他的應(yīng)變能力。說,東坡先生,您看,我這是進門呢還是出門?東坡也毫不謙讓,將一只腳立在馬鞍下的鐵踏上,反問:夫人,您看,在下是上馬還是下馬?
述畢,三人哈哈大笑。跫音回裊。不過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如果要給虛構(gòu)的場景增添真實感,則務(wù)必將我們眼前能瞧見的那些電線桿呀玻璃罐呀煙盒呀之類能標示當下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抹掉。